那三兄弟默默地低下头,往前走去。
柴甲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跟着三个哥哥,也一瘸一拐地往录用登记处走去。原来,那柴田、柴申、柴由三人皆不识字,唯有老四小时候因残疾,无事可干,被老爹赶出家门后,又非常穷,读不起书,便一直坐在私塾的门外偷听先生授课,久而久之,竟是颇通文墨。
“柴大田、柴二由、柴三申……”柴甲在点兵册上写下了三个名字,那笔迹端端正正,非常清秀,却又在清秀之中,隐隐地透露着丝丝棱角,似是柴甲那黯淡没落的表面下,那一颗坚强的心。
见那柴甲替三位哥哥写好姓名,罗暂不由动容道:“柴甲,你三位哥哥从军后,家中可就只剩下你和老母了!”
柴甲惨然一笑:“我现在一个村子里当先生,能养活自己。至于我娘,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留下我一人,在她坟前陪着,她老人家倒也不孤单。这是我们兄弟来之前就商量好的。”
“柴甲,把你的名字也写上吧!”罗暂忽然略显激动地说道。
柴甲全身一震:“大人,您说什么?”
“我是说:在柴三由的后面,写上柴小甲。”罗暂的话不容置疑。
柴甲自然明白罗暂的意思,却忍不住道:“大人,你瞧我的模样,有什么资格呆在军营之中。”
“唉!其实,你也不用自卑。”罗暂道:“刚才,你还没报你的名字,但我能猜到。同样,你没有说你的特长,但我却依然能够猜到。你一定知道两千年前孙庞斗智之事吧!”
“岂能不知!”柴甲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那孙膑,受庞涓奸计陷害,失去双膑,成为废人,依然能击败气焰嚣张的庞涓。而你,至少还可以行走,又怎能如此消沉。我知道你学富五车,才智过人,更难得具有一颗果敢之心,是块谋士的料。以后,跟着戚将军吧!而且,或许,我还能医好你的腿疾。”
柴甲忽得跪倒在地:“多谢大人,士为知己者死!我柴甲以后就是您的人了!”
罗暂双手一抬,那柴甲便感到一股力量将自己托了起来。那力量虽大,并不霸道,却又同样无法抗拒。
柴甲愣在那里:他莫不是神人吗?
“记住,你是戚将军手下的谋士。还有,从今天起,你叫柴小甲。”罗暂微笑道。他想让这四兄弟忘记过去的痛苦回忆。
罗暂拍了拍他肩膀道:“快入队伍吧!”
李华梅和戚继光两人虽然先后已经接受了这四个怪人,但看着他们站在队伍前列,总有异样之感。尤其是戚继光,他想如果把这四人编进队伍,回到杭州被胡宗宪看到,岂不要以为他眼光低劣。可能胡宗宪那还说得过去点,那个赵文华,啥都不懂,却又专好吹毛求疵,见此四人,说不定要怪他戚继光办事惫懒……
这种感觉一闪而过。戚继光虽然是个英雄,却也不得不考虑这些人际关系。虽然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赵文华,但为了“但愿海波平”的理想,不得不忍着。
“罗老弟,你不是说选新兵,如选宝剑,便是稍有瑕疵,也得舍去吗?看这四把剑,有这么多瑕疵,难道也是宝剑?”戚继光对那四兄弟,同情归同情,但同情管不得饭吃,打不得仗用,于是他略感不安地问罗暂。
罗暂道:“戚兄,你没听说过这世间有一柄神剑吗?”
“神剑?不就是你背着的那把‘巨阙’吗?”戚继光望望出现在罗暂肩上,“巨阙”的剑柄正傲然而立。
“我不是说这把。”罗暂摇摇头,“除了‘巨阙’,还有一柄传说中的神级宝剑,它的名字叫:残剑。”
戚继光与李华梅心中同时一震,他们懂了:新招募的士兵虽然是百里挑一的义乌壮汉,但那四个兄弟所拥有的特长早已凌驾于这些新兵之上,那是万中求一的特殊人才!
“高见!”明白过来后,戚继光感叹道。
感叹的同时,心中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也终于落下,他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对付可能遇到的诘难了。
第二天清晨,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呈一字长蛇,浩浩荡荡地从义乌的县城向北开拔。
为了表示与士兵们同甘共苦,罗暂、戚继光等六人也是步行。他们将马作为和解的庆贺品,赠送给了朱、骆两家,这也算是为了纪念那一段缘分。
倒是那柴小甲,由于行动不便,罗暂特地给他留下了一匹马。
柴小甲也不推辞,他心中明白,若无这匹马,他将成为累赘。虽然他是第一次骑马,但此时,也顾不得多少,横着心跨上了马背。那马是军中挑选的良马,性子颇为暴劣。但罗暂轻轻地在马脖子上拍了几下,马便已如骆驼般温驯,一声不吭地驮着柴小甲前行。
步行自然比不得骑马,所幸这些新兵都是一等一的强健之人,而且还相当有纪律性。一路疾行,露宿了一宿,次日下午,便已来到杭州。
知府衙门现在还是胡宗宪的“临时”办事处。
“参见赵尚书,参见胡御史!”戚继光打头,罗暂与何再铸在后,同时向赵文华,胡宗宪行半跪之礼。
胡宗宪连忙唤他们免礼,赵文华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站在胡宗宪边上,一位四十来岁的文士,却嬉皮笑脸道:“三位,喊错了吧!现在胡大人可是堂堂浙江总督了!”
浙江总督?罗暂心中一震,那么,原来的总督张经张将军呢?难不成在台州被倭寇害了……
没错!便是在这几日里,胡宗宪又升官了,他现在已经是浙江总督了!所有的兵权,全部由他节制。而这,自然是赵文华的杰作。
原来的浙江总督是张经,也算是一员响当当的抗倭名将。当初杭州被围时,他正亲率军队在台州一带与大股倭寇纠缠,对杭州城的危险却已经是鞭长莫及了。
还有,张经是个直性子,他不畏权贵,自赵文华来江南之后,对赵文华的暗示竟然一直不冷不热,不理不睬。
那赵文华既贪婪,又无智,阴起人来却相当拿手。他一封奏折送到严嵩老贼手上,将杭州城被围的责任全算在了张经头上。于是,张经被革职,现在正在押解进京的途中,保不保得住性命还得另说。
而胡宗宪,却深谙官场之术,他一味奉承赵文华。将那赵文华服侍地如同土皇帝一般,赵文华大爽,便在干爹严嵩面前极力保荐胡宗宪为浙江总督。
权奸严嵩,办事效率其实极高。没几日,胡宗宪接到了圣旨,正式上任。
“三位?你们如何在此发呆?”那文士又笑问道。
戚继光、罗暂、何再铸同时一震,这才抬起头,却又尴尬着,不知如何作答。憋了半天,戚继光才道:“啊,胡总督,恭喜胡总督!”
罗暂偷偷给何再铸使了个眼色,两人也同时向胡宗宪道贺。这些场面上的礼仪,是如何也不能吝啬的。
“哈哈,哪里哪里……”胡宗宪果然是官场老鸟,见此情况,连忙将话题岔开,只听他道,“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新聘任的师爷,说起这人,不说闻名天下,至少也是名动江南了!他便是山阴县的第一才子……”
“徐文长,徐先生!”罗暂不由惊叫一声!
不错,正是徐文长!罗暂还记得小时候徐文长教过他三天,还将一本古书送给了他。
罗暂这么一叫,倒是先把那徐文长给吓了一跳,继而,心中却又不由的一阵暗喜。徐文长收住一脸嬉笑,拱起双拳,向罗暂等深深一揖,正色道:“正是不才,徐渭,徐文长!”
“徐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在下早该想到是你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不过,当时我还小,二十年不见,一下没认出来……”罗暂意味深长的看着徐文长。
没错,罗暂记得很清楚:胡宗宪手下的第一智囊,便是这绍兴师爷徐文长!自徐文长之后,山阴,也就是后来的绍兴,开始盛产师爷了,在那个三百年后的后世经历过的罗暂,又岂能不晓得他的大名!
但此时的徐文长,却并没有闻名天下,相反,他正活得郁闷。徐文长虽有王佐之才,但屡次应举不试,只能开馆当教师,前不久,才中了个举人,却因为他为人桀骜不逊,得罪了无数豪强,自然没人保举,便当不上官,哪怕是个七品的芝麻县官。但,紧接着,他又受胡宗宪盛情相邀,便出来做胡宗宪的幕僚了。
“哈哈!徐先生,果然是名动江南啊!”胡宗宪得意着摸着自己的山羊胡,笑若灿花,他自认眼光不错。
“惭愧,惭愧!没想到,罗公子竟然还记得天底下有个徐渭徐文长!”徐文长谦虚中带着些没落,继而又流露出了恢谐玩世的本性,道,“胡大人,要说‘名动江南’这四字,那罗公子才是当之无愧的!嗯,江南第一神童,江南第一公子,这些名头,非罗公子莫属!”
罗暂汗颜道:“传闻徐先生诙谐幽默,生平专爱埋汰恶霸豪强,没想到,我也中招了!可我,却是神州国的一等好人啊!”
“哈哈!”赵文华与胡宗宪也大笑起来。
赵文华因为“三寸不烂”之事,对罗暂大有好感,不由笑道:“罗公子,莫说徐师爷了,你也很爱说笑嘛!”
徐文长待众人笑过后,才认真道,“罗公子,我这是由感而发,大实话一句。你年纪轻轻,却被戚将军拜为军师,岂能白给的!那戚将军是何等人才,三年前,便打得山东倭寇满地找牙,结果硬是被赶到了江浙一带。戚将军却不依不饶,撵着倭寇来到了这儿,真是猛人啊!你们两位,呃,还有这位何兄弟,都是大有作为之人啊!实在令徐某羡慕!”
徐文长脸上果真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可他的心中却是“美不胜收”。的确,他没想到,有人还能记得他,还能知道他的名声,而这个人,竟然就是这些日子,江南的头号热门人物“罗暂”。
徐文长这一辈子没什么奢求,除了利用自己的智慧,替人抱打不平,剩下的就要在这世上留下个名号!
看来,名气还不错,有门儿!他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