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宫女回答道:“娘娘嗜书如命,怕是多年来积劳成疾了。”
乐清平了然,但也不免咂舌。仅仅是眼睛疲劳罢了,这国君陛下未免也太大动干戈了。依据任予惘流传后世的传奇故事,估计只有国之栋梁病危、世家长老怪病才配的上让他来医治。
快速缓解眼睛疲劳这种事情是乐清平最擅长的。想想她以前半夜挑灯,袖里藏卷,十三岁那年甚至双眼发黑了几个时辰,国君皇叔也只是请了六个御医抓了三个江湖大夫来照看了半月。
……
如此看来,好像是有点小题大做。
不过又有谁在意呢。护国公府的郡主,就得陪上这样的排面。
此时遥远的记忆里,乐潇远被国君陛下用竹竿子打六六三十六下后只能趴着,还不幸感染,高烧不退,在趴着抽搐。孤零零的宫殿里只有两个大夫。
……
乐清平给都妃参上自己的御用药方,还让小宫女寻来一支圆润玉簪,用手度去热度后在都妃眼周轻轻按揉着。
都妃笑笑,眼角勾出涟漪。缓缓闭上眼:“你头上那把步摇挺好看的。”
乐清平头上一支簪,一把步摇。那步摇自然是好看的。若是不好看,乐清平又怎会在典当行舍下这一支步摇。
想着今天第一次见师兄师姐,便挑了这一支。
“是。”乐清平回答。
“成色极佳,玉带包衣,又是干净剔透。如此好玉,倒是不多见。”
“是。”
“样式也新颖,本宫闭着眼却又忘了它的模样。”都妃睁开眼睛,“这巧匠不错,云大夫可否引荐一番?”
“这……不太好吧。”
“怎的?”
“卑职出身布衣,娘娘怎可屈尊降贵用这等玩物?”
“本宫喜欢就行了,这有何不妥?”
听着都妃好像有点不高兴,乐清平赶紧妥协:“娘娘说得是。只是……卑职一时半会请不到那位匠人。”
都妃皱皱眉头,便不再说什么。乐清平手上也不停,帮她抚平了眉。
……
这就是乐清平被丢到储药局副局的原由。
舜华宫的小太监字正腔圆的:“咱们娘娘说了,云大夫医术不佳,还得多练练。这储药局就让云大夫好好理理,霉的旧的全扔了,同类的归类。劳烦您了?”
乐清平手里已经没有多少银子了,先前跟着任予惘行诊的赏金又不多。就只好这样看着希望飞出天窗。
一咬牙,解开腰间锦囊,递上放着自救用的保命金。小太监见了金子,谄媚的眼睛放光,又道:“云大夫可是任大夫的得意门生,怎么会放手不管呢?”
乐清平就是害怕任予惘会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弃掉自己:“还烦劳大人多在娘娘面前说说好话。”
小太监笑不露齿,却得眼角一片皱纹。
乐清平随身携带的金子是严格按照明月之前偶然说的打点的,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如果运气不好,自己估计会被关在这里关到八十四天以后突然消失。
但若与史事无差,那么云大夫的日子过得应该还是很滋润的。但乐清平不敢赌。最主要的还是害怕自己掉了脑袋抗不过这八十多天。
危机感油然而生。
乐清平环顾四周,却只有没有尽头的架子。她只好开始安安份份整理药材。
都妃是提前一年准备刁难自己呢,这药材乱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清点好了一面架子,腰酸极了,眼睛也花。
绕到另外一面,结果拐角处却冒出一个人影。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室内有些昏暗。乐清平心里胆战着,以为都妃派了人来结果了自己。待到看清楚了来人是祁子烨,不由得双脚一软,蹲下来,双手抱头。
“昙儿怎么了怎么了?我吓着你了吗?”
感觉一只大手覆上了自己放在头上的手,乐清平抬手一挥,发出响亮的啪的声音。
“喔唷……”
乐清平简直是要吓死掉了,抬起脑袋来两只眼睛眼泪汪汪的。祁子烨赶忙蹲下身去把乐清平扶起来。
“我给你带了吃的,要不要吃一点?”
“不要。”
……
日光偏西,一座偌大的宫殿里有两位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狼吞虎咽,少年正笑盈盈看着少女。
“慢慢吃。别噎着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乐清平在祁子烨这里,可以放下所有警惕。大概是他的风流不羁?执着单纯?乐清平嘴里嚼着有点温凉的红烧五花肉,疑惑着自己的信任。
乐清平放下碗筷:“我吃好了。谢谢。”
祁子烨挠挠头,笑道:“你和我说什么谢谢啊……”
“殿下快走吧,要是被人看见了,可就麻烦了。”乐清平其实只是想让祁子烨赶紧走,语气未免有点不客气。但祁子烨看起来一副了然感激的神色。
“我先去给父皇请安,一会再来。等我啊,我来陪你理。”说完提起篮子跑到远处的窗前,四下确认无人后才翻出去。后来就被草丛给淹没了。原来是偷偷溜进来的。
乐清平靠在橱柜上,眼底一片潋滟。笑着转身,继而又开始清点药材。
看来烈炎国的规矩是要比千淼国繁琐得多。自己只是一个郡主,但若是到了宫里,皇贵妃都要让自己三分,更别说保一个小大夫了。就是医死了妃嫔的庸医,如果自己说话,也可以免去一死。可惜了乐清平从前不喜交际,也不在这种事情上分心,倒是让千淼皇都少了一个呼风唤雨的主。
心情莫名的很好,但想到是自己十五年来的顺从换来的与国君和平相处,不免又有点后怕。走错一步,任性一毫,都会陷入万劫不复。若在这里看李凝尘放荡惯了,回去后恃宠而骄,估计不会得什么好下场。
储药局真是一个好地方,乐清平睡前的例行打坐都没有如此静心通透。“不问世事,低调做人。”乐清平刚刚总结出来的混世秘诀突然被打起了涟漪。
一个白色身影在窗前,吹响口哨,还打出一个指响。
乐清平侧目,原来是寂:“您逗狗呢?”
“祁老弟在他爹那里过不来了,让本尊来照拂照拂你。”
“……”
“这宫里乱,怕你们,狗咬狗。”说着坐上了窗台。
“狐狸!”乐清平很气,但是她说不出也不知道该什么话来对骂。
“放尊重点,本尊,”他眼角不屑,“是狐族战神。”
“……祁子烨说要来帮我整理柜子,他是叫你来帮我吗?”
“想什么呢。”寂伸出他那一双骨节分明,关节突出的苍白双手,长指甲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若有若无的在月光里卖弄清晰的手骨。
“你的手丑死了。”乐清平没好气的皱眉。想了一想,疾步走去,在他面前伸出自己的手,“你的手没有我的手好看!”
乐清平一向不喜欢关节粗大的手,可这种手只是不适于她所认识的女眷。寂的手,其实蛮好看的。突然冷不防自己的手被抓住:“!!!”
寂:“???”
乐清平急速抽回,想着自己好像有点亏,翻手向寂的手上不轻不重打了一下,红色的印子明明白白的现在他苍白过度的狐狸爪子上。
“你干嘛啊!”
“你非礼!”
“你泼妇!”
“你才是泼妇!”
“本尊不想和傻子说话。”
“哦。”
“?”他轻笑。
“……你滚!”乐清平伸手把寂从窗台上推了下去。
寂站在地上发出狂妄的笑,却被乐清平恼羞成怒的关上了窗。
寂推开窗,乐清平回到架子前面。寂的话语还有一丝嘲弄:“别理了,就算是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也不会有人来查。”
“……”
“这里以前死过人的,宫里人都嫌晦气,也没人把守。真是祁老弟昏掉了头溜到这里来,被他爹发现了可得被送去寺庙净身。”
乐清平停下手里的活:“那都妃也是胆大,让自己的下人送我过来,不怕邪气近身?”
不等寂搭话,就有远处扒开草丛的窸窣声。乐清平瞥一眼狐狸,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声音,一跃翻过窗户:“老弟,你可算是来了。你知道吗?你喜欢上的是一个傻子。”
祁子烨翻窗进来,显然是对寂感到不赞同:“昙儿不傻。”
乐清平听着他们不羞不躁的对话也不太生气,就是胸口发闷:“……”要想一个办法和祁子烨说清楚他们两个没有可能,这关系真真是尴尬。而且乐清平看不得李凝尘那种神情。
只是房顶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乐清平看着远处在几个架子后回合的两个傻子心里也不慌,慢慢抬头心里想着又是哪个不怕沾染邪气的勇士。
勇士刚好挪开瓦片,和乐清平对上眼:“昙儿!”
……李凝尘?真是巧啊。
作为姐妹,乐清平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提醒李凝尘祁子烨也在这里。只好指一指大门,用尽量小的动作不引起两个傻子的注意。
李凝尘不明所以,但还是放了瓦片回去。乐清平看不见了,只是转身看见一个黑色影子落下,就是凝尘了吧。她迎去,却发现来了两个人,看那女孩与自己大概年纪差不多。今晚这里可真是热闹。一面又暗自咂舌这皇宫养的保卫过于眼瞎。心底也暗暗祝愿都妃瞎得和这些侍卫无般一二。
乐清平扶着李凝尘进来,嘴巴凑在她耳边道:“凝尘你淑女一点,你家三殿下也在这里。”
“没事,”李凝尘轻巧攀过,一手又顺着缠上乐清平的肩,乐清平怕她跌了,又拢上李凝尘的腰间,却听得低语,“殿下不是我家的,殿下永远不会喜欢上我的。”耳边的轻笑逐渐放大,大道可以和祁子烨打招呼:“参见殿下。”
顿了一下:“尊者。”那两人点点头,对李凝尘的出现丝毫没有惊讶。只是寂用胳膊肘捅了一捅祁子烨,望向乐清平和李凝尘的眼神有点暧昧。那姑娘爬进了药房,乐清平才想起来去扶一把。结果被手还没有碰到,她就一咕噜跪下去磕头,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凝尘怎么来了?”乐清平把手从李凝尘的腰间抽出,顺手帮她理一下斗篷。
李凝尘拍拍胸脯:“怕你在这里被欺负啊。”
“大冷天的,谁来找我的麻烦。倒是你,偷偷溜进宫来不要命了吗。”
“我有爹爹的将军令,随时进宫都没事的。”说完还给乐清平看来一下她缠在腰带上的令牌。
“将军令?将军令怎么可以给女眷啊?”
“哎呀,”李凝尘的声音突然间放低,“我找了外面的工人偷偷打的。”
乐清平的右眉高高挑起,像是要把这个谎话的漏洞们给补上,可惜补不上。
一时间也没有人说话,四个人相对无言。
“那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查,我想想晚上怎么睡。”乐清平挽起李凝尘的手,有点局促的望向两个尊贵无比的男人,“这天色晚了,二位大人也早点休息吧。”
李凝尘笑道:“臣女告退。”
李凝尘行完礼便要拉着乐清平去爬窗,乐清平不解:“不是有门吗?”
“你是不是傻子!这个时间出门,往权舆门去你可以直接撞上三批宫女和三批太监。当然要走屋顶了啊。”
“出宫?”
“对啊,带你出去。”
“……你不是有将军令吗?”
“那个是出宫墙的时候用的。昙儿想要整个皇宫明天盛传,将军府昨夜有人来过,而军事局并没有接到什么消息吗?”
乐清平望了一下高梁,有点心惊胆战:“要爬上去吗?”
“嗯。你先,我垫后。”
乐清平无措的爬出窗子,裙子被外面的风吹得勾勒出腿型,步摇晃啊晃的。她趴在窗台上:“凝尘,要是明天都妃查过来,发现我不见了。那我不就掉脑袋了吗?到时别把你牵扯进来,得不偿失。”
“这个你放心好了。采苓?”原来那姑娘叫采苓。
采苓脱下身上的黑色袍子,递给乐清平。乐清平了然:“她这是来替死呢?”
“……”
“应该死不了啊,我给了那小太监一把金子呢。”乐清平有点不解了。
“一把?金子?你这是买命呢?”寂在远远的的地方忍不了,直接发话。
“我要是知道昙儿你送了一把金子去我还干嘛来咯!采苓,我们走。”
“不是……不至于吧,真的搞不好要掉脑袋啊。”
说到这里,窗被慢慢推开,露出了那小太监的脑袋。
“……”
小太监带来了被褥膳食,当然还有放水过关的大好消息。乐清平还是在李凝尘的撺掇下和采苓换了外套披风,颤颤巍巍趴拉房梁。
第一次飞檐走壁,乐清平的脸上看不出来是兴奋还是难过,因为她的脸被初春的夜给冻僵了。瓦片有点滑,很庆幸不是琉璃瓦,要不然真的是寸步难行。
“昙儿怎么走的这么慢……”爬墙老手跟着乐清平显然有点等不及。
“我怕下面的人听到声音。”
李凝尘嗤笑一声:“这么小的声音,谁注意得到啊?”
“……”某偷听爱好者选择沉默。
乐清平突然有点心疼刺客朋友了,辛辛苦苦锻炼修行,好不容易练就一身功夫可以出山,却客死他乡。还被刺杀对象听去了脚步声。都说宫里阴气重,看看护国公府里的冤魂就知道,什么叫阴魂不散了。
乐清平打一个寒颤。
“集中注意!马上就要跳了!”
乐清平猛然顿住:“跳?往哪里跳?”
“左边。”
“……”
这殿与殿之间有宫墙隔着,宫墙与殿阁又隔着一道走道。
李凝尘说:“我先跳过去,等等你跳,我来接着你。”说罢便是一道漂亮的飞跃,外袍在黑夜里勾勒一道圆润弧度。
“来。”
乐清平站在屋檐边,又向前走了一点点,脚到了最外端。进退两难,不如就跳吧。
外袍的兜帽都滑掉了,李凝尘用力的扶住乐清平,身子也被带了一带。宫墙在脚底下,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薄。
这一个晚上对于乐清平来说是极其的荒谬,心惊胆战的度过了小片皇宫瓦梁,终于来到宫门。李凝尘叮嘱说,要显得很老练淡漠。乐清平就把帽檐拉到最低,让人看不清相貌。当然自己也看不太清楚路。
李凝尘从腰间解开腰牌,往那兵的眼前一晃悠,那兵就刷的一下单膝跪地,一手撑膝,一手持剑。李凝尘微微点头,甩甩袖子意思乐清平跟上,就走了。
知道出了护城河,乐清平的心才微微下来一点。她呼着气:“你这都是和谁学的啊!小小年纪不好好干正经事,小心被抓住。”
李凝尘潇洒一笑:“不想干正紧事,和三殿下他们一拍即合。”
“你们这……练了多久?”
“也不是练了多久的事情啦,就是熟了以后,一起做做我们纨绔子弟该做的事情罢了。”
李凝尘又说:“你看这条街,就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的地方。那是个春天,下着小雨,我撑着爹爹新给的伞,跑在雨里面。那伞上挂下来的纱蒙了我的眼,飘飘摇摇的好像有一匹马要撞过来。
“我当时吓得动不了了,就有一只手把我给拉了过去。我一脑袋撞在谁的身上,就懵掉了。抬头一看,竟然是三殿下。”
李凝尘的话语平平淡淡,乐清平也听得似懂非懂的:“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的三殿下?”
“是。”过了一小会儿她又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喜欢过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但是我知道,三殿下是喜欢你的。”
“他玩我呢。玩腻了就不喜欢了。”
“我认识他这么久了,除了皇后娘娘,就没有一个女人比我更了解他。”
“最多最多喜欢我三个月,赌不赌?”乐清平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李凝尘,这种奇奇怪怪的关系乐清平听着几乎是要头皮发麻。反正自己就在这里混三个月,等自己走了,祁子烨肯定会转移目标。而且说不定,祁子烨再过个几天就对自己没感觉了。
“他从来没有坚持过什么事情超过三个时辰。除了喜欢你。”
“不至于吧?”乐清平此时是满脸皱眉,不明所以原来古人是如此煽情,“凝尘,你要相信三殿下总有一天会发现你的好的。而我,你只要把我当做一个衬托你的美好的路人就行了。”
李凝尘摇摇头:“就是喜欢也没办法啊……”
在那个寒冷的夜,乐清平第一次看见李凝尘如此弱小的模样。从前的英姿飒爽,全都被黑夜给吞噬了。李凝尘反抗了多少的条例,没人数得过来。但面对祁子烨,她只胆怯的把自己包裹起来,眼睁睁看着一个刚刚认识没有多久的女子,尽情拥有她的渴望。
乐清平自己都觉得自己令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