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来,重毓已近半年没有来过展府了。
偶尔去趟城东不经意间路过了这处,大门也总是紧闭着的。若不是展霞明接手后新酿的胡儿酒声名在外,就展府如今这般冷清的光景,多半都以为它如今已彻底没落了下来。
正门处有暗榆司的巡逻队,重毓几乎想都不曾想便绕了远路,寻着后门便去了。
展家虽然家财万贯,所住的府邸却与平常人家无异,想来也是因着这宅子是他们祖上那一辈传下来的的缘故。
正门设在城东大道的一条小支径上,附近都是宅子,只是起价太高,房子太旧,并没有什么人住。过了城东便是一片荒山,展府当初落邸的时候便特意挑了这处地方,后门一开便直入山林,颇有些田间趣味。
蚊虫尤爱在树叶、草丛间飞舞,重毓早早地便在身上备了驱蚊草,为的便是方便埋伏。
说来颇为奇怪,展家这酒香浓郁得都从里街飘去了大道,府邸里却飞满了尤爱尸臭的腐蝇,嗡嗡地半天飞,远远看去只瞧得到密密麻麻成群的一片。
后门处守着左右各一个蒙着布巾的家丁,他们二人嬉笑着说着些家常话,一会儿唠唠谁一夜之间走狗屎运发了大财,一会又说谁家八十岁的老爷子又娶了几房美娇娘。重毓低趴在他们后院的墙上,被那檐尖角处的石虎挡了个干净,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藏了没有一盏茶也有一炷香的时间了,重毓身子动了动,正犹疑着要不要进院,外头便忽然起了动静。
山林间的乌鸦凄厉地大叫了起来,在空旷的林间回荡着声响。
月色照亮了从深山通往展家后院的小径,一声惊天动地的锣鼓猛地敲响——
万籁俱寂。
那声锣响似乎把守门的那两个家丁的魂魄都敲了出去,顿时便噤了声,呆呆傻傻地站着,神情都木然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山林小径处传了过来,重毓定睛一看,山上竟下来两个穿着黑袍子的“人”来,脸上皆戴着副惨白的面具,露出一对黑漆漆的洞来。他们一人拉着一边,身后拖着一辆堆满了酒坛大小的瓦缸,磕磕绊绊地下了山。
这两个人什么来路?不像是妖,又不是人,人家鬼也不会闲得没事飘天上啊。重毓动了动身子,眼睛盯住了那辆板车。
两个家丁听见了声响,僵硬地挪着步子上去接过货车,便把它往后院里推。成片的腐蝇铺天盖地地向他们飞去,他们也不躲,任蚊虫附着在脸上、脖子上,只是呆滞地推着车往里头走去。
重毓嗅了嗅鼻子,好似也没闻见什么异味,真要说来,竟还好像飘着股隐隐约约的香气。
再看方才那两件从山上下来的黑袍子,一眨眼的功夫便化成了那两个家丁的模样,突然间便有脸有皮了。他们二人呆站了一会儿,又开始了之前的话题,一个字眼都不改,就像是重新背了一遍。
如此看来,之前那两个人估计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人”了。
重毓握着长月悄然从墙上翻下,跳进了草堆里。
似乎是为了方便这些半夜还在辛苦劳作的家丁,展府如今各处都燃着油灯,倒叫重毓这一身夜行衣有些不大好躲了。
宅子里静悄悄的,夜半三更,想必都已睡下。之前那两个拉着板车的家丁一转眼便没了踪影,重毓一时半会也懒得去追,猫着身子便往之前她曾“有幸”在上头睡过一晚的大坛子觅去。
谢天谢地,展霞明还没埋了这瓦罐。
幸好近些天来没荒废功夫,不然就这重毓还不一定能掀起来。咬着牙将重如纯铁般的盖子推去,里头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恶臭,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腌了一缸子臭鸡蛋拌死老鼠,重毓当下便屏了息,忍着呕意往里头一瞧——果不其然。
暗榆司当初真有搜查过展家么?
还道没找着展老爷子和他大夫人被人砍下的四肢,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放在这大缸子里头也瞧不见,如今半年过去,里头已只剩下一堆白骨了。
展霞明也是真有胆,这玩意儿在后院里一摆就是半年,也不见遮掩。
转角处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重毓心下一惊,转身便压着步子闪回了暗处。
将迟叫她来展家一趟,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为了查这事儿,若为着这破事还搭上了性命,那可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上回她和玄稚二人联手也不过断了那红影一条胳膊,人家还说没认真呢,真单枪匹马撞上可了不得。
待她赶回后门时,眼前的景象一如上回,不过那时她旁边还站了个怂得要命的颜儒胥。
后门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高得望不到顶的石墙,原本的小径也成了杂草丛生的矮坟包。重毓紧了紧握着剑柄的手,回头朝后看了看,一道长长的黑影拉在了地面上,来人已离她越发近了。
也罢,能躲一时是一时!
重毓一脚踢开掩着块草皮的木板,毫不犹豫地走下了地道。
她将那块板子重新掩好,深吸了一口气,抽出长月向深处走去。
两边砖墙上的青苔已被清理了干净。
石梯上有几处沾着泥泞的脚印,看大小似乎与之前那两个家丁有些许关联。奇了怪了,明明就在眼皮子下,之前怎么没瞧见他们进了这地道?且不说那上面对着的坛子,连着那板车也消失不见了。
空气中的酒香越来越浓烈,闻得重毓有些发昏。
她撑着墙壁向里头走去,入眼便是挂在地牢墙上的几具身上还挂着衣裳的白骨。
共五具。
之前押着扁七的暗房里如今似乎拿来做了酒窖,里头一摞一摞地高堆着市面上卖断了货的胡儿酒,有的甚至还没封好布。
“展家的酒有问题。”
将迟的话仿佛又在耳边重放了一遍,重毓忽然起了疑心,走进那暗房,端起坛子来瞧了瞧——瓦罐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响。
甘冽清甜的酒水就这么溅在了地上,伴随着胡儿酒溅落而出的,还有一个圆圆的没了半边血肉的小脑袋。若是趴在地上细细去瞧,便会看到几片透明的指甲浮在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飞速溶解。
地道处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重毓缓过神来,只觉一股气血猛地往头上涌,她冲进地牢,果真在角落里发现了那两个家丁推进后院的板车。
再顾不得其他,她搬起一坛便往地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