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停在了万德商行门前,下来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最后出来的是张副官,顿时吸引了路人的眼光。
周老爷听楼下人声鼎沸,又听闻有伙计来报:当兵的来了万德商行了。
饶是他镇定,经历了慕清被抓一事后,自己咋听到当兵的来了,依然觉得惶惶不安。
他强打精神走下楼去,张副官走到老爷子面前行了个军礼,说道:“新任的守备官希望请您全家周末来府邸做客,希望您赏光,他说很久没见到您家二公子,甚些想念。”
“新任的守备官是?”老爷子只听说孙长官出城时被土匪误杀了,具体的消息他也不太清楚。
“张黔墨,张长官,哦,他以前在本城是张督察员。”张副官回答道。
“他!他不是......”周老爷惊讶不已。
“一言难尽,这件事还得由长官亲自告诉您。”
“好,到时我们周家一定来。”
“就这样定了,我立即回去复命。”张副官不苟言笑,得了答复赶忙回程。
听到张督察员不仅没事,还取代了孙长官,周老爷子几分忧虑几分侥幸。
忧虑是不知张长官性子如何,侥幸是觉得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周家。
周末上午,周家人全部换了新装,坐了汽车往张长官府邸去。
自从孙宗翔死了以后,他的府邸就由张长官住着。张长官来江城时日尚短,也没有另开府第。
周家一行人下了车,周老爷对这里实在太熟悉了。门边花坛里种的木槿和美人蕉还盛放着,他还记得之前被晾在门房里两个时辰的事。没想到过了不多久就物是人非。
张长官亲自相迎。
周老爷子受宠若惊,他心里打鼓,不知为何这次张长官归来后如此热情。
“鄙人迎接来迟,你们勿怪。”
“岂敢岂敢。”周老爷弯腰拱手。
“快快请进。”
周家人随着张长官进门去,虽然还是孙长官当年的府邸,里面的装饰却有大变动。
顶上换了气派的水晶吊灯,沙发和家具的样式也大改,原本挂在墙上的仕女图也换成了一副“天下为公”的书法。
周家人在沙发上忐忑地坐下来,大太太局促地挽着老爷子,跃华慕清默然坐着,他们心里都在打鼓。
“看茶。”张长官满面笑容吩咐副官道,很快送上了茶水点心。
他突然起身走到慕清面前,弯腰一揖。
惊得慕清忙弹起身,扶住他说道:“您这是?”
“多谢周慕清你的救命之恩。”
“我?救命?”
“是的。虽然不是你直接救了我,但是若不是你,鄙人断断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你们面前。”接着张长官把死里逃生的事情经过叙述了一番。
“这也是张长官您的造化。”老爷子道,“才能逃过这一劫。”
“话虽如此,若不是慕清兄弟送来了名帖,哪能让我死里逃生?不知道周兄弟是哪年的?”
“宣统元年的。”
“倒是我的小弟了。”张长官笑道,“如蒙不弃,鄙人愿意和周兄弟结个异姓兄弟,以后周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不知老爷子您同意否?”
“我愿意,既然张长官您肯赏脸,我有什么意见呢?”慕清不假思索。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
“慕清弟既然答应了,我们一言为定。以后有你遇上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张长官笑道。
“是。张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慕清立马起身拜了一拜。
“啊,哈哈哈,你太客气了。”张长官大笑着扶起他。
跃华和大太太完全是陪衬。大太太脸色不算好,默默坐在周老爷身边,跃华一脸不屑的表情,他似乎有些看不惯慕清谄媚的样子。
“长官,厨房饭菜已齐备了。”张副官过来禀报道。
“走走走,别客气,我把以前的厨子辞了,新请来大厨专门做地道的金陵菜,他手艺很好,今天特意吩咐他做了拿手的,你们尝尝。”张长官热情相邀,周家人起身相随。
府邸的餐厅他们第一次来,里面的金碧辉煌连见惯大场面的周家人都连声称赞。
餐桌上已经布好菜了,果然是大厨手艺,每道菜的刀工丝丝不乱、配菜搭配的色样俱佳,尤其烧鸭更是油光水滑。
时人都知金陵菜精致咸鲜,作为官菜,很拿得上台面,同时兼取四方特色,适应八方之味,讲究七滋七味。以咸为主,咸甜适宜,酸而不涩,苦而清香,辣而不烈,脆而不生,浓而香醇,肥而不腻,淡而不薄。
“能在江城吃到道地的金陵菜,今天你们的口福不小。”张长官笑道,“我也是遍请高人才得之。”
“是难得。”老爷子陪笑附和着。
用完饭,张长官硬拉着慕清聊了会天才放他们回去。
他和慕清越谈越投机,跃华觉得从来没有这么难捱的时间,今天除了爹和慕清,其他人都是敬陪末座,又不能随意离开。终于等到他们坐上车子,跃华松了口气,大太太心下轻松不少。
“青儿,你为啥要拜大哥?你要知道现在是乱世,过分地接近权势就是玩火。”老爷子有些责怪。
“爹,权势就是刀尖的那一面,如果您疏远,这把刀根本不会为您作用,我想万德商行还没有真正摆脱危机,如果张长官这把利刃可以用上,有何乐不为?而且短时间局势不会再变了。”慕清早就心中打定了主意,“时间紧迫,东北那边时局不稳,我们万德商行被致和压了这么久,是时候打个翻身仗了。”
老爷子听了慕清的话,望着他感叹道:“我老了,是该让你们年轻人接班了。”
不久,周慕清和张长官结拜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开了,从来好事无人问,小道消息真真假假漫天飞。
周慕清立时成为城中新贵,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这个消息传在李绍文耳里,听得他心情一沉。
孙长官在时,自己从来就是他府邸的座上宾,周慕清算什么?而不久前他亲自带了礼物上门拜访张长官,却吃了个闭门羹,最气愤的是,那些亲兵还告诉他,想见张长官的人如汗牛充栋,拜访都得等上小半个月。
无论如何,也要见上张长官一面探底。
李绍文自有办法拜会了张长官,他递进去的名帖,多了个头衔:周若岚的夫君。也就是说,他是打着周慕清妹夫的招牌,才见到了张长官。
“你是周慕清的妹夫?”张长官看着名帖狐疑道,“你这个头衔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之前怎么也没听闻慕清弟提起过。”
“张长官,我怎敢欺瞒您呢!我的夫人就是周慕清如假包换的妹妹。”李绍文笑着说道。
“不过你李绍文嘛,别的不知道,你这山头是改的真快,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孙家的宾客里,孙宗翔最为倚重你,凡事都会找你商量的,如今你……”张长官话里有话。
“我不求别的,只希望张长官对我们致和商行多多照拂。”李绍文依然笑着说道,说完这句话,他一阵心酸。人都看着商人光鲜亮丽、穿金戴银,却不知背后低声下气才是常态,天上那么多云,谁知道哪一块下雨?不未雨绸缪怎么行?每天一睁开眼,就想着还有这么多人倚靠着致和生活,这么多人工作等着拿报酬。
李绍文赶走了心头的情绪,等着张长官接下文。
“看在你是慕青弟的妹夫面上,我确实可以对你们致和关照,但是,想着你以前的做派,虽然我不是心眼狭小之人,多少还是有些顾忌。”张长官想了想回答道。
“我懂。”
“你的能力我绝对相信,你可以放宽心。只要你……”张长官笑了一笑。
李绍文顿时明了:“张长官您尽管放心就是。”
张长官的态度还在犹疑,但起码讨了他一个明确的态度,李绍文心又放回肚子里。
这些天周慕清简直感觉到了人生如戏,他再去商行,那些本来不支持自己的股东都换了一副谄媚的样子,如果老爷子此时提出放权给他,必定也不会再有人反对,可惜老爷子没有提。
大部分时间他依然在银楼待着,有他坐镇,万德银楼回归井井有条的样子。
令他烦乱的是,祁玫来得越来越频繁,俨然他女朋友的做派,时间长了,银楼里人人皆知,令他难以开口解释。
银楼里祁玫每个人都认识,直接让人打开他办公室,坐着等他。
“你怎么又来了?”慕清一进门就看到这位大小姐,头大不已。
“我想你了,别忘了你是我男朋友。”祁玫毫不讳言,“对了,今天还有个事,我爹请你周末去我家吃个饭。”
“我不去。”慕清觉得已经够了,不想再多和她有瓜葛。
“你去嘛,其实我爹另外有事找你商量。”祁玫所言不虚,自从慕清身份反转,成为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祁老爷一改之前的态度,恨不能立时能把他变成自己诚心如意的女婿。
“什么事?你先说给我听一听,我可以考虑考虑。”
“好像是码头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给我个面子,周末就答应了吧?”祁玫主动摇着他的手臂。
慕清脑子里快速权衡着利弊:“让我好好想想再答复你吧。”
“那我过两天再来,等你的好消息。”祁玫知道他没拒绝地那么坚决,已知他做了让步,便不再强迫。
她心满意足地走了。
周慕清脑子里似乎有两个声音在纠缠,一个劝他:干嘛不去,不去就放弃眼前的机会。另一个阻止道:不行,你根本不爱祁大小姐,不能害了她。
他始终想不清楚,呼吸就像天气一样,闷得很,站在银楼办公室的窗前,蓦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下班后,他带着心事回了家。吃饭时,老爷子见他提不起精神,长叹一口气,让他到书房来。
“青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老爷子问道。
“我……”慕清欲言又止。
“有什么难题尽管说。”老爷子见他为难,心下不由猜到几分。
“祁大小姐跟我说,周末祁老爷想请我过去吃个便饭。”
“你在犹豫去不去?”老爷子一语中的。
慕清点点头:“说是郑老爷想和我谈一谈码头的事。”
“我只能给你一个建议,你得自己衡量。我知道银楼里都传开了,现在你有些骑虎难下,这是关系两家的选择,你心里没有她就不要勉强。说到码头,我们三家里只有我们家没有码头,贸易就好像捏在别人手中,平心而论,如果你这个时候去谈码头的事情,也未尝不可,不过倘若你完全不想和郑家有纠葛,不去我也可以理解。做事情千万要想清楚你的目的。”
最后一句是关键的话,他立下的目标是夺回若岚,除了拿下万德,让若岚能恢复自己的身份在本城正大光明地生活,也是他计划重要的一部分。
祁家,他绕不过去。
老爷子的话拨云见日,让他的思绪终于从漫漫的迷雾“森林”里漫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