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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日域中,谁家天下

李敬业兵变

公元684年农历九月初六,武后宣布改元光宅,大赦天下,将东都洛阳改称神都,将洛阳宫改称太初宫,并且将所有旗帜旌幡全部改成了鲜艳夺目的金黄色。同时,中央各级政府机构和官职名称也全部都更换一新:

尚书省——文昌台;中书省——凤阁;门下省——鸾台;左仆射——文昌左相;右仆射——文昌右相;中书令——内史;侍中——纳言;吏部——天官;户部——地官;礼部——春官;兵部——夏官;刑部——秋官;工部——冬官。

此外,御史台改为左肃政台,并增设右肃政台,以左肃政台监察中央,以右肃政台监察地方,从而加强了对全国各州的掌控。与此同时,其他中央机构如“省、寺、监、率”等,也全部易名。

这是自龙朔二年(公元662年)以来,武后对中央机构和官职名称所做的第二次改弦更张。大唐臣民再度陷入了一片眼花缭乱之中。许多人百思不解,不知道武后为何如此热衷于玩弄文字游戏。而且没有人料到,在未来的日子里,武后还将在世人诧异的目光中乐此不疲地改文字,改名字,改年号……

然而,这绝不仅仅是文字游戏。如果说龙朔二年的更换官称是武后正式踏上权力之路的一声开道锣鼓,那么这一次改弦易辙无疑是武后意欲改朝换代的先声嚆矢。再打个比方,假如女皇武曌的一生是一部传奇大书,那么所有那些深深带着她个人烙印的文字、官称、年号,就相当于这部书的封面和目录。

它们华丽,典雅,意味深长,引人入胜,既摇曳多姿又凝然厚重,既端庄肃穆又风情万种……

不先读懂它们,我们就读不懂女皇武曌。

紧接着这次规模宏大的改弦易辙之后,武后不等朝野上下回过神来,再度做出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举动——授意她的侄子,时任礼部尚书的武承嗣上表,奏请追封祖先爵位,并建立“武氏七庙”。

按照礼制规定,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建立“七庙”(祭祀七代祖先的宗庙),如今武后竟然做出如此明目张胆的僭越之举,到底是何居心?

面对武后越来越出格的举动,首席宰相裴炎终于忍无可忍了。

在随后举行的一次朝会上,裴炎鼓足勇气站了出来,对武后说:“太后母临天下,当示至公,不可私于所亲……独不见吕氏之败乎?”(《资治通鉴》卷二〇三)

这是裴炎自当上宰相以来,第一次和武后公开唱反调,而且言辞激切,直接把历史上最典型的反面教材——西汉初年的“吕氏之祸”给搬了出来,实在是大出武后意料之外。

武后目光炯炯地盯着裴炎,冷然一笑:“吕后是把权力交给那些在世的外戚,所以招致败亡。如今我只是追尊已故的祖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裴炎不敢直视武后的目光,但嘴上还是寸步不让:“凡事皆当防微杜渐,不可助长!”

武后闻言,顿时怫然作色。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人人缄默不语。

当天的朝会就此不欢而散。

当裴炎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出朝会大殿的时候,望着空中变幻不定的浮云,心头忽然掠过阵阵悲凉。实际上他很清楚,只要是紫宸殿上这个老妇人想做的事情,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但是,作为高宗临终前亲自指定的唯一一位顾命大臣,作为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宰相,裴炎认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因此不能不谏。

也许在别人眼中,他今天的行为完全是螳臂挡车的愚蠢之举,可无奈的裴炎也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说裴炎是武后一手提拔的,而且在此前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中——废黜太子李贤,改革三省制度,废黜中宗李哲,拥立睿宗李旦——裴炎也一直是武后的得力助手,双方配合得相当默契,但是对裴炎来说,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能违背儒家的纲常礼教和几千年来的政治传统。

这是裴炎的底线。只有在这样一个合乎道统和法统的范围内,他才愿意和武后通力合作,实现政治上的互利双赢。然而,如今武后却在背离传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甚至已经暴露出篡夺君权、颠覆李唐的野心,这就把裴炎的底线彻底突破了,他当然不能无动于衷。所以,除了硬着头皮出面谏阻,裴炎实在没有别的选择。纵然要为今天的这一谏付出代价,他也绝不愿意助纣为虐,成为了这个野心勃勃的老妇人篡唐的帮凶。

至于说自己将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裴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鉴于裴炎的强烈反对,武后也不得不有所收敛,随后放弃了建立“七庙”的打算,只追封了五代祖先,并且在家乡文水建立了“五代祠堂”。

虽然武后在这件事情上作出了让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放缓改朝换代的步伐,更不意味着她会原谅这个公然背叛她的裴炎。

当武后正在紧张思考下一步应该如何行动的时候,扬州突然爆发了一场来势凶猛的叛乱,一下子打乱了她的步骤。

这就是震惊朝野的李敬业兵变。

李敬业是一代名将李勣之孙,承袭了祖父英国公的爵位,时任眉州刺史,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被贬为柳州司马。李敬业为此愤懑不平,于是纠集了一批同样遭到贬谪的郁郁不得志的低级官吏,在扬州揭起了造反大旗。

李敬业打出的旗号是——讨伐武氏,拥立李哲,匡扶唐室。他自称匡复府上将兼扬州大都督,以唐之奇、杜求仁为左右长史,李宗臣、薛仲璋为左右司马,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记室,短短的十天之间便集结了十几万军队。为了加强号召力,李敬业还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相貌酷似李贤的人,以他的名义号令天下。

大军未发,骆宾王的一纸《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便已经传遍四方州县。

骆宾王是享誉后世的文章圣手,与卢照邻、王勃、杨炯并称“初唐四杰”。他的这道檄文气势磅礴,汪洋恣肆,文采绚烂,词锋犀利,与王勃的《滕王阁序》并誉为“唐赋双璧”,堪称千古绝唱。此文后来被收进《古文观止》,改名《讨武曌檄》。下面,就让我们奇文共欣赏,一起来拜读一下这篇绝世美文: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武后拿到这篇檄文,很认真地把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尽管落魄文人骆宾王在檄文中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可武后还是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才华。尤其是当她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不禁悚然动容,急问左右:“这是谁写的?”左右答以骆宾王,武后长叹:“这是宰相之过啊!如此人才,竟然让他流落民间!”

李敬业既然打出了讨伐武氏、匡扶李唐的旗号,身为外戚的武承嗣和武三思自然就坐立不安了。为了防止李唐宗室与李敬业里应外合,共讨诸武,武承嗣和武三思屡屡上表,怂恿武后找个借口处置目前资格最老的两个宗室亲王——韩王李元嘉(高祖第十一子)和鲁王李灵夔(高祖第十九子)。武后拿着二武的奏章试探宰相们的口风,想看看他们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边。中书侍郎刘祎之和黄门侍郎韦思谦都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唯独裴炎据理力争,坚决反对。

武后静静地看着裴炎那张因激愤而涨红的面孔,心里不停冷笑,眼中隐隐掠过一道杀机。

其实武后现在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诛杀裴炎了。暂且不说他先前公然反对建立“武氏七庙”的事,就说眼下,武后便有三条理由足以治裴炎一个谋反的罪名。

一、叛军首领之一、李敬业麾下的右司马薛仲璋是裴炎的亲外甥。对于这层关系,朝野上下一直议论纷纷,有人甚至认为薛仲璋正是裴炎派过去的。换言之,人们有理由怀疑裴炎就是这场叛乱的幕后主使。

二、自从扬州叛乱爆发以来,裴炎身为朝廷的首席宰相,却只字不提讨伐大计,成天优哉游哉,像个无事人一样,人们当然也有理由打上一个问号:你裴炎究竟是何居心?

三、洛阳坊间近日风传一首神秘的歌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显而易见,歌中所唱正是裴炎,而且暗指他将登上帝王宝座。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你裴炎若无谋反迹象,何以会有如此耸人听闻的谣谶在坊间风传?

凭此三条,就足以让裴炎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此刻,武后心中杀机已炽,可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她不再言及李唐宗室之事,而是话题一转,询问裴炎有何良策讨伐叛乱。

裴炎似乎对武后眼中的杀机浑然不觉,又似乎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只见他猛然趋前几步,一下子跪伏在地,用一种凄怆而决绝的语调高声奏答:“皇帝(李旦)年长,不亲政事,故竖子得以为辞。若太后返政,则(叛乱)不讨自平矣!”(《资治通鉴》卷二〇三)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在一瞬间全都变了脸色——惶恐不安者有之,惊怖错愕者有之,瞠目结舌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原本气定神闲的武后也终于按捺不住了。人们看见她腾地从御榻上跳起,整张脸因暴怒而变得异常狰狞,看上去就像一头毛发倒竖的母兽,仿佛随时会把匍匐在地的裴炎一口吞噬。

这一刻,整座紫宸殿的空气似乎也已凝固,人人呼吸沉重,气氛僵硬如铁。

就在此时,寂静的大殿上突然响起监察御史崔詧的声音。他挺身出列,大声说:“裴炎是托孤重臣,手握朝廷大权,若无异图,何故请太后归政?”

崔詧这句话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一下子刺中了裴炎的软肋。

众所周知,睿宗李旦是一个性情内向、不喜政治的人,一旦太后还政,睿宗亲政,那么作为顾命大臣兼首席宰相的裴炎,无疑将成为满朝文武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人们完全有理由怀疑——裴炎之所以利用此次叛乱要挟武后还政,就是想在日后架空天子,独掌大权,成为像长孙无忌那种一手遮天的权臣。

这,就是崔詧所指的“异图”。

那么,裴炎到底有没有这份异图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

裴炎毕竟是一个从政者,不是卫道士。尽管他身上不乏传统士大夫的气节,但是任何一个从政者做任何事情的出发点都不可能仅仅是气节,而多数是出于政治利益,在这一点上,裴炎甚至比普通政客表现得更为明显。从他的发迹史来看,如果没有和武后进行一连串的政治交易,他绝对不可能获得今天的权力和地位。所以,毋庸讳言,从裴炎登上历史舞台的那一刻起,他的大多数所作所为就都是与个人的政治利益挂钩的。也因为此,崔詧所提出的质疑就不能说没有道理。

不过,无论裴炎心里是否包藏上述异图,在这个时候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从他斗胆说出要武后还政的那句话后,其借助叛乱进行逼宫的意图便已暴露无遗,铁腕无情如武后,又岂能对此无动于衷?

所以说,其实是裴炎自己把脖子伸进了死亡的绳套。崔詧所做的,只不过是在最后时刻帮武后勒紧了绳子而已……

在这天的朝会上,崔詧话音刚落,武后便迫不及待地发出了逮捕裴炎的命令。

几名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立刻朝裴炎扑了过去。

一代权相就此锒铛入狱。

李敬业兵变是大唐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叛乱,而叛军巢穴扬州又是有唐一代的财税重镇,因而这场叛乱对武后造成的危机是不言而喻的。天下人似乎都在拭目以待,很想知道这个在政治上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女人,是否也能在战场上保持同样的强势。

对此武后当然不会掉以轻心,她坚信自己必将再次用事实向世人证明——她是不可战胜的!

当东都朝廷正因裴炎一案闹得不可开交时,武后一边与宰相们进行着激烈的政治博弈,一边也迅速完成了平叛的军事部署。这一年十月初六,她任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淮安王李神通之子)为扬州道大总管,以将军李知十、马敬臣为副总管,率领三十万大军开赴战场。

武后之所以选择李孝逸为主帅,并不是因为这个人很会打仗,而是因为他的身份——宗室亲王。你李敬业不是叫嚣着要匡扶李唐吗?那我就派一个李唐亲王来灭你,让天下人知道李唐宗室始终是和我站在一边的,把你那冠冕堂皇的政治遮羞布一举戳穿,再撕个粉碎,让你在兵败身死之前,先在天下人面前裸奔一回!

武后此举可谓高明。平叛军队尚未开拔,她就已经在道义上扳回了至关重要的一分,让李敬业的起兵丧失了最起码的合法性,同时也丧失了人心。

此外,武后还给这支出征部队配备了一位监军——魏元忠。他就是当初急中生智拉黑帮老大来为高宗护驾的那个家伙。武后之所以这么安排,有两个重要目的:一、让足智多谋的魏元忠弥补李孝逸在战略战术上的不足,确保平叛战争的胜利;二、监视李孝逸,防止他临阵倒戈,毕竟他是李唐亲王,是否能真正忠于武后还很难说,所以这层风险必须严加防范。

就在李孝逸开拔的一个月后,武后再度任命了一个江南道大总管,亦即第二梯队的主帅。这是在做两手准备,万一李孝逸战败,第二梯队可以迅速出击。而这个第二梯队的主帅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威震一方的抗蕃名将,时任左鹰扬大将军的黑齿常之。

如果说任用李孝逸是武后打的一张政治牌,那么任命黑齿常之则是一张百分之百的军事牌。李敬业虽说是将门之后,可他本人的军事能力和作战经验跟黑齿常之绝对不是一个级别的,因此就算李孝逸战败,武后也还有黑齿常之这张王牌,足以摆平李敬业。

综观武后在这场平叛战争中所作的战略部署和人事任命,其心机和谋略确实是常人莫及的,无怪乎后来朝廷军队会迅速平定李敬业叛乱,可谓“其胜也宜哉”!

相对于武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慧和谋略,李敬业的表现就差得太远了。

李敬业一起兵,就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挥师北上直指洛阳,夺取东都号令天下;二是南渡长江攻占金陵,经营江东以求自固。

军师魏思温力主北上,他认为,既然义师打的是勤王旗号,自然要进军东都,才可获得四方响应。而裴炎的外甥薛仲璋则力主南下,因为金陵乃历朝古都,有帝王气,且有长江天险可以依恃,所以他认为,应先取常州、润州(今江苏镇江市),奠定霸业之基,而后再北图中原。这才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良策。

面对金陵王气、定霸之基的诱惑,李敬业怦然心动,旋即采纳薛仲璋之策,决定渡江南下。

这是李敬业一生中最重大的,也是最失败的一次抉择。

魏思温极力反对,说这是大事未举就先躲到巢穴里,会让天下志士灰心丧气。可李敬业充耳不闻,命左长史唐之奇留守扬州,然后亲率大军南渡长江,攻打润州。魏思温无奈地对右长史杜求仁说:“兵势合则强,分则弱,敬业不并力渡淮,收山东(崤山以东)之众以取洛阳,败在眼中矣!”(《资治通鉴》卷二〇三)

后来的事实证明,魏思温的担忧是对的。李敬业起兵,最大的本钱既不是他将门之后的招牌,也不是那个假冒的章怀太子李贤,更不是他仓促集结的十万乌合之众,而是“志在勤王,匡扶李唐”的政治口号。因为天下人对武后擅权专制的不满由来已久,如果充分利用这一点,必可收揽人心,号令天下。只可惜李敬业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的武夫,他拒绝北上、掉头南下的行为,一下子就暴露了割地称王的野心和意图,也彻底暴露了他假勤王、真叛逆的嘴脸,所以天下人必然会对他极度失望,因而也就注定了他的败亡。

光宅元年十月中旬,李敬业攻陷润州,生擒他的叔父——润州刺史李思文。李敬业对他说:“叔父是武氏的狐朋狗党,应该改姓‘武’!”

就在李敬业给他叔父改姓的五天之后,他自己的姓也被朝廷改了。武后剥夺了他的世袭爵位和皇姓,恢复徐姓,同时刨开了他祖父李勣的坟墓,并且剖棺暴尸。可怜李勣一世英名,死后却被他的孙子玷污和连累,连灵魂都要在九泉之下背负耻辱,不得安宁!

十月下旬,李孝逸大军逼近润州,徐敬业兵分三路迎战,自己亲率一路进驻高邮,派胞弟徐敬猷进至淮阴,再派将领韦超、尉迟昭进驻都梁山(今江苏盱眙县南)。

李孝逸进抵淮河北岸后,前锋雷仁智与徐敬业遭遇,首战失利,李孝逸胆怯,于是逗留不进。关键时刻,武后特意安排的监军魏元忠开始发挥作用了。他马上去找李孝逸谈心,话头话尾一直在暗示李孝逸:徐敬业打的是匡扶唐室的旗号,而您又是宗室亲王,若您一直畏缩不前,难免让人怀疑与徐敬业暗中勾结,万一太后怪罪下来,到时您一定罪责难逃!

李孝逸吓得冷汗直冒,只好下令军队出击。

朝廷军的战斗力本来就在叛军之上,一旦主帅下定进攻的决心,自然是势如破竹、所向无敌。十月下旬,副总管马敬臣在都梁山击败并斩杀了尉迟昭;十一月初,李孝逸大军又先后击败叛军将领韦超和徐敬猷。至此,徐敬业的左膀右臂被全部砍断。朝廷军乘胜而进,于十一月中旬在下阿溪与徐敬业主力展开了决战。

下阿溪一战,朝廷军一开始频频受挫。先是前锋苏孝祥率五千人趁夜抢渡溪流,遭遇叛军顽强阻击,苏孝祥战死,官兵多半落水溺毙;继而李孝逸主力又多次发动进攻,均被叛军一一击退。生性怯懦的李孝逸再次萌生退意,被魏元忠阻止。魏元忠仔细观察了战场上的风向之后,力劝李孝逸采用火攻之策。

李孝逸本人虽然怯懦无能,但却善于听取正确意见。冬天里漫山遍野的枯草成全了官军的火攻战术,只见数千艘燃烧着熊熊烈焰的草船顺着呼啸的北风迅速扑向驻守南岸的叛军。火船撞上南岸之后,漫天大火开始在叛军营帐疯狂蔓延,顷刻间吞噬了徐敬业麾下的七千部众,也一举烧毁了徐敬业的所有梦想。

徐敬业在惨遭重创之后落荒而逃,跟随他逃亡的只有徐敬猷、骆宾王以及少数残部。大多数部众就算没被烧死,也都成了官军的刀下之鬼,或者沉入下阿溪喂鱼去了。徐敬业仓皇败退扬州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又匆忙带上家眷逃奔润州。

光宅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徐敬业一行逃至海陵(今江苏泰州市),准备从这里渡海流亡高丽。无奈老天爷总是和他作对,这一天又刮起猛烈的东北风,使他的船只根本无法张帆出海。徐敬业望着浊浪翻涌的海面,一种冰冷的绝望瞬间弥漫他的全身。那天夜里,一个叫王那相的部将趁徐敬业熟睡之际,偷偷潜入他的帐中,轻而易举地割下了他的首级,随后又砍杀了徐敬猷和骆宾王,带着三人的首级投降了官军。数日后,叛军余党唐之奇、魏思温等人也相继被捕,被官兵砍下首级,传送神都。

至此,徐敬业叛乱宣告平定。

拥兵十万的徐敬业从起兵到被杀,历时仅两个多月。其败亡之速,其下场之不堪,让许多大唐臣民在日后追忆的时候仍然唏嘘不已。

徐敬业等人沾满血污的首级传送洛阳后,被高高悬挂在端门前的旗杆上示众。那天,盛装华服的武后站在则天门楼上远远地望着,感觉那几颗肮脏的首级就像是烂在枝头上无人采摘的野果,只等乌鸦和秃鹫前来啄食。武后那天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然而细心的朝臣却分明看见她的嘴角荡漾着一抹矜持的笑容。

那天有状若血火的凄美晚霞在西天灼灼燃烧,像极了下阿溪岸边百年一遇的熊熊烈焰。武后起驾回宫的时候,随行的文武百官束手站立在甬道两侧,看见武后端坐在御辇上,从太初宫宽广的殿庭中徐徐而过。在金黄色的余晖映照之下,武后那张方额广颐的脸庞似乎罩上了一层绮丽的光晕。

百官们敛首低眉,莫敢仰视。

他们都说,当时的武后看上去就像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祇。

大清洗:裴炎之死

在徐敬业败亡之前,帝国的一个重要人物已经先他而死。

这个人就是裴炎。

裴炎下狱后,武后亲自点名,命左肃政大夫骞味道和侍御史鱼承晔负责审查,目标很明确,就是要不择手段坐实裴炎的谋反罪名。

审讯过程中,裴炎语气强硬,毫不妥协。有人劝他适当让步,或者态度谦逊一点,以求避死免祸,可裴炎却摇头苦笑,说:“宰相一旦下狱,岂有活命的可能?”

基本上可以说,此刻的裴炎已经无惧于死亡了。

从裴炎确凿无疑地看见武后改朝换代的决心和野心后,他就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与武后公开决裂,然后坦然赴死。

不管他过去和武后有过多少默契于心的政治交易,也不管裴炎心里还藏有多少个人的政治目的和利益诉求,总之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在这个涉及君臣纲常、社稷安危的原则性问题上,裴炎还是清醒的。作为一个从小就进入弘文馆就学,熟读圣贤经典的儒家士大夫,裴炎的立场和态度很明确——与其充当武后颠覆李唐的帮凶,变成一个人神共愤的乱臣贼子,或者在这个老妇人的石榴裙下摇尾乞怜,蝇营狗苟地活过下半辈子,那还不如引颈就戮,痛快一死,起码也能保住一个李唐忠臣的名节,起码还有脸面到地下去见高宗。

所以,裴炎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除了不愿成为武后篡唐的工具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也迫使裴炎主动选择死亡。那就是——他后悔当初帮了武后太多的忙!谁都不能否认,武后之所以能够顺利摆平几个儿子,获得临朝称制、母临天下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是要归功于裴炎的。因此,未来武后如果真的篡了李唐天下,无疑也有裴炎的一份功劳。想到这一点,裴炎就会有一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懊悔和自责。

因此,死亡对于此刻的裴炎来讲,与其说是一种惩罚和灾难,还不如说是一种救赎和解脱。

正当徐敬业兵变的烽火在扬州熊熊燃烧之时,神都洛阳的朝廷上也打响了一场没有烽烟的战争。面对悬而未决的裴炎谋反案,文武百官们迅速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主审官骞味道和凤阁舍人(中书舍人)李景谌为首,坚称裴炎必反;另一派以纳言(侍中)刘景先和凤阁侍郎(中书侍郎)胡元范为首,竭力为裴炎鸣冤叫屈。他们在朝堂上公然对武后说:“炎,社稷元臣,有功于国,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敢明其不反!”(《资治通鉴》卷二〇三)

扬州叛乱未平,当朝首席宰相又涉嫌谋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此时的武后当然不希望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所以她只能强捺心头的怒火,淡淡地说:“裴炎有种种谋反的迹象,只是诸卿不知道罢了。”

可刘景先和胡元范根本不买武后的账。他们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说:“如果裴炎谋反,那臣等也都是反贼了!”

裴炎的落难,无疑让同僚刘景先和胡元范感到了唇亡齿寒的危险。他们意识到,裴炎的今天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明天,所以此时此刻,他们必定要豁出身家性命力保裴炎。

因为只有保住裴炎,才能保住他们自己的明天。

武后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顿时让刘景先和胡元范不寒而栗。

但武后最后还是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口吻说:“我知道裴炎谋反,也知道你们不反。”

武后在最大程度上作出了让步,但同时也是在暗示并警告刘、胡二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最好是认清形势,和裴炎划清界限,没必要和他掺和在一起。

然而,令武后深感意外的是——她的克制和忍让并没有获得宰相和大臣们的理解,她的暗示和警告更是被当成了耳旁风。在刘景先和胡元范的带头作用下,文武百官中的大多数居然都站到了裴炎一边,力保裴炎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纷纷飞到她的面前。

武后愤怒了。

虽然她不希望因为裴炎一案而掀翻整个朝堂,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容忍满朝文武伺机对她发难。

她绝不容忍!

因此,武后决定杀鸡儆猴,对东都朝堂来一场大清洗。

但是在动手之前,为了避免局势的全盘恶化,武后还是先跟一个老臣打了一声招呼。

他就是文昌左相兼西京留守,时年八十三岁的刘仁轨。尽管他早就被武后以“外示尊崇,内夺其权”的方式晾在了一边,可毕竟是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在武后决定清洗东都朝堂之前,她还是希望稳住刘仁轨,以便稳住长安的局势。

武后派出了一个叫姜嗣宗的使臣,前往长安通报裴炎一案的情况。此时的姜嗣宗绝对不会料到,就是这趟普普通通的差使,最后竟然让他送掉了小命。

本来姜嗣宗是不会死的,问题在于这个人的话太多。当他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向刘仁轨介绍完裴炎的案情后,又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我很早就察觉裴炎心怀异志了,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刘仁轨眯着眼睛看着这个来自东都的太后心腹,突然觉得阵阵反胃。在他看来,裴炎这个人固然该死,几年来帝国发生的一系列重大政治变故,几乎都是裴炎在背后搞的鬼,现在机关算尽,反遭太后兔死狗烹,可谓死有余辜!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好鸟,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一副龌龊的小人嘴脸,显然也是武后门下的一条走狗。

既然你小子今天撞到了老夫手上,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

心念电转之间,刘仁轨已经有了主意。他一脸凝重地看着姜嗣宗,说:“哦?尊使早就察觉了?”

“那是当然!”姜嗣宗得意扬扬地说。

刘仁轨点点头,忽然话题一转:“仁轨有一道奏章,有劳尊使顺道带回。”

姜嗣宗满口答应。

他并不知道,刘仁轨交给他的这道奏章就是他的死亡通知书。

姜嗣宗兴冲冲地回东都复命时,武后展开刘仁轨的奏章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嗣宗知裴炎反,不言。”

武后一声令下,姜嗣宗被当廷逮捕,并立即绑赴都亭绞死。

很可能直到绞索套上脖子的那一刻,姜嗣宗依旧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随后的日子,武后迅速果断地展开了一场政治清洗。

带头力保裴炎,公然与武后面折廷争的刘景先和胡元范率先下狱。文武百官一见势头不妙,赶紧夹起尾巴做人,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替裴炎说话。

光宅元年十月十八日,裴炎以谋反罪名被押赴洛阳城郊的都亭驿斩首,家产抄没,亲属全部流放岭南。出人意料的是,朝廷查抄裴炎的家产时,发现堂堂的首席宰相居然一贫如洗,家中储存的粮食还不到一石!时人闻之,无不感叹。

临刑前,裴炎看着前来为他送行的兄弟们,满面凄惶地说:“各位兄弟当官都是靠自己奋斗,我没有尽丝毫力量。而今却受我牵连流放边地,实在令人悲伤!”

若仅从史书记载的上述二例来看,裴炎居官,足以当得上“清廉”二字。

行刑的这天浓云低垂,法场四周秋风呜咽,无数的落叶在空中飘飞乱舞,辗转无凭,一如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命运。

面容枯槁的裴炎拖着枷锁脚镣,一步一步走向法场中央的行刑台。

此刻他的心中异常宁静。

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解脱。

刀光闪过,一代权相人头落地。曾经的辉煌随风而逝,一世功过任人评说。

裴炎被斩后,侍中刘景先被贬为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刺史,不久又贬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员外长史;中书侍郎胡元范被流放到琼州(今海南定安县),随后死在贬所;另一个宰相郭待举也被罢相,贬为太子左庶子。

在武后的清洗名单中,不仅有文臣,也有武将。

首当其冲的,就是时任左武卫大将军的程务挺。

自从裴行俭死后,程务挺就成了帝国军界最引人瞩目的一颗新星。短短几年来,在裴炎和武后的大力栽培和提拔下,程务挺迅速升迁,从一个普通将领成长为单于道安抚大使兼左武卫大将军。他手握重兵,在抗击东突厥的战争中功勋卓著,俨然已是帝国军界的擎天一柱。喝水不忘挖井人,程务挺对裴炎的知遇之恩一直深怀感激,所以一得知裴炎入狱,马上写了一道密奏呈给武后,为裴炎求情。

这道密奏立刻引起了武后的高度警觉。

裴炎和程务挺,一个掌朝廷之重权,一个执军界之牛耳,身份如此特殊的两个人物一旦搞到一起,对任何统治者都会构成极大的威胁,武后当然不能对此漠然置之。而且据有关方面奏报,徐敬业叛军中的两个核心人物——唐之奇和杜求仁,又与程务挺关系密切。综合这些因素,武后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倘若手握重兵的程务挺突然倒戈,与朝中的裴炎一党内外串通,再与扬州的徐敬业南北呼应,那后果岂堪设想!

思虑及此,武后当即在心里给程务挺判了死刑。

就在处决裴炎的不久之后,武后随即派遣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带着她的敕令前往程务挺军中,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其斩于军中,并籍没其家。程务挺一死,突厥人顿时欢天喜地,不但设宴庆贺,还给程务挺立了一座祠堂,每次出战,必先在其灵位前焚香祷告。此举常令后世的许多读者百思不解,搞不懂突厥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对手和敌人奉若神明。其实这不难理解,草原民族历来拥有浓厚的英雄崇拜情结,一个人只要被他们视为英雄,就有资格获得他们的顶礼膜拜。至于说这个人生前属于哪个阵营,那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差不多与程务挺被杀同时,帝国的另一个重要将领也随之罹难。

他就是那个一直深受武后嫉恨,时任夏州(今陕西靖边县)都督的王方翼。

早在安西都护任内,王方翼就曾独力平定西突厥的叛乱,为西域边陲的安宁立下过汗马功劳。然而就因为他是王皇后的近亲,所以武后始终对他耿耿于怀,一直想找机会把他除掉。由于王方翼与程务挺私交甚笃,这一次武后终于有了借口,于是将他逮捕下狱,旋即又流放崖州(今海南琼山市)。王方翼无故而遭流放,终日抑郁寡欢,不久就死于贬所。

程务挺和王方翼这两位功勋卓著、骁勇善战的名将,就这样相继死于国内的政治斗争,这对大唐帝国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损失,但对突厥人而言却是一大福音。从此,东突厥军队更是无所忌惮,屡屡纵兵入寇,逐渐成为唐帝国北方的一大边患。

武后在实施政治清洗的同时,也迅速拔擢了一批对她唯命是从的官员。其中,当廷指控裴炎心怀异图的监察御史崔詧、裴炎一案的主审官左肃政大夫骞味道,还有坚称裴炎必反的凤阁舍人李景谌,都先后拜相,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公元684年,武后就是以这样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姿态,尽情挥舞着手中的刑赏大棒,把反对她的人从天堂瞬间打入地狱,又把拥戴她的人从平地径直捧上云端。就在这生杀予夺、翻云覆雨之间,满朝文武都在她的脚下匍匐,整个帝国都在她的手中战栗……

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与其争锋?

这一年岁末的一天,武后召集文武百官在紫宸殿上训话:“朕辅佐先帝逾三十年,忧劳天下。诸卿之爵位富贵,皆拜朕之所赐;天下安宁与百姓福祉,皆赖朕之所养。先帝弃群臣而去,以社稷托付与朕,朕不敢爱一身,唯知爱天下人。为何如今公然反叛者,皆出自公卿将相?诸卿负朕何其深也!”

这一刻,帝国庙堂的衮衮诸公全都俯首帖耳,鸦雀无声,唯有武后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诸卿当中,有谁是顾命老臣,且桀骜不驯如裴炎者?有谁是将门贵种,旬日之间纠集十万亡命如徐敬业者?有谁是手握重兵,骁勇善战如程务挺者?此三人皆当世豪杰,不利于朕,朕能戮之!诸卿有自认才能超过此三人者,可以及早动手。如若不然,便应从此洗心革面,忠心事朕,不要再让天下人耻笑!”

武后话音未落,满朝文武齐刷刷跪伏在地,异口同声地说:“唯太后所使。”

就在武后这番赤裸裸的教训与恐吓中,这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嗣圣、文明、光宅元年,终于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与此同时,就在大唐帝国的衮衮诸公们面对那道薄薄的紫纱帐叩头如捣蒜的时候,一个女主天下、乾坤倒转的时代便已悄然来临了……

武后的男宠:面首的诞生

新的一年,武后改元垂拱,取“垂衣拱手,无为而治”之义。很显然,过去的一年太惊心动魄了,武后高度绷紧的神经确实需要放松一下。更何况,在对女皇之位发起最后的冲刺之前,武后也需要养精蓄锐,储备足够的能量。

在同龄的妇人当中,武后的身体素质绝对是一流的,否则她也无法在紧张而惊险的政治生涯中始终保持旺盛的精力。这一点,她和去世的高宗恰成鲜明的对照。整个中年时期,高宗都是在病痛的折磨下度过的,而武后则恰恰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一再爆发出令人惊诧的强大生命力。也许就身体素质而言,武后真的是遗传了母亲杨氏的基因。杨氏以九十二岁高龄而寿终,这在当时绝对是屈指可数的寿星,就算在今天恐怕也是相当罕见的。

然而,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有时候也不完全是好事。

比如武后就因此产生了某种烦恼。

某种难以启齿的烦恼。

具体而言,就是内分泌过于旺盛,雌性荷尔蒙始终处于生机勃勃的状态,无从挥洒,因而对男女之欲也就有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需求。在这方面,武后恐怕也和她的母亲杨氏如出一辙。我们都还记得,杨氏晚年曾爆出一桩惊世骇俗的性丑闻,八九十岁高龄还与她的外孙贺兰敏之乱伦私通,足见杨氏对男女之欲的需求之旺盛。

而武后最大的痛苦和烦恼在于——高宗李治在整个后半生中天天与病魔厮斗,自然难以尽到丈夫的义务。一方面自己需求旺盛,另一方面合法丈夫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武后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尽管这几十年里纷繁复杂的政治斗争转移了武后的大量精力,但这并不等于她的这种私密需求会自动从生命中消失。

所以,当激烈的权力斗争告一段落的时候,当武后在帝国的庙堂上征服所有峨冠博带的男人之后,自然就会产生另一种冲动——在一些别样的场合征服一些别样的男人。

比如在她那空旷寂寞的寝殿里,在她那鎏金镶玉的床笫之上,武后需要另一种男人让她享受另一种征服的快感。

这种男人就叫面首。

而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面首薛怀义,就在这时候走进了武后空旷寂寞的寝殿……

在成为名闻天下的面首之前,薛怀义不叫薛怀义,而叫冯小宝。小宝最初的职业是在洛阳坊间打拳头卖膏药,可神都洛阳无尽繁华,红尘万丈,却与混迹市井的冯小宝了不相干,他只能在这通衢闹市的某个角落支一个摊子,凭借强壮的身躯和粗大的嗓门,吸引三三两两的眼球,有一搭没一搭地卖他的狗皮膏药,挣几把铜钱聊以糊口。

可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蝼蚁般卑贱的小混混,有朝一日竟会变成朝野上下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最先慧眼识“英雄”的女人是千金公主府上的一个侍女。某日从热闹的坊间经过时,这个目光如炬的侍女一眼就瞥见了小宝那裸露在阳光下的黝黑强健的肌肉。这惊鸿一瞥不禁让这个侍女芳心荡漾,于是她偷偷把小宝带进公主府邸,每日云雨,无尽欢畅。但是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年逾七旬的千金公主带着冲天的怒气一脚蹬开了侍女的房门。

尽管眼前的一幕龌龊不堪,可千金公主的目光还是被小宝的身躯牢牢吸引了,以至满腔怒火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百爪挠心的强烈欲念。

于是这场捉奸行动就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结局。千金公主毅然“没收”了侍女的玩伴,以示对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惩罚。后来的日子,小宝因祸得福,从侍女的小小闺房转战到了公主的锦衾绣床上,并且雄风不减,越战越勇。公主如获至宝,本欲从此秘不示人,独自享用,可转念一想,太后威权日盛一日,却只能夜夜独守空房,不如将小宝慷慨转赠,以此博取太后欢心。

于是,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无私精神,千金公主悄悄把冯小宝带进了太初宫,并直接领进了太后的寝殿。对于这份暗中渴望已久的特殊礼物,武后自然是欢喜笑纳了。

至此,洛阳街头卖艺为生的冯小宝,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后的枕边新欢。当然,突如其来的巨大荣宠一开始还是把冯小宝撞击得头晕目眩、无所适从,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角色。毕竟前面的两度艳遇已经壮了他的胆子,锻炼了他的床上绝技,同时也告诉了他一个人间至理——男人“胯”下有黄金。

尽管“胯”和“膝”一字之差,义理悬隔不啻天渊,但这并不妨碍小宝将其适当修正之后奉为至理名言。小宝从此格外爱护自己的脐下三寸,因为它将给他带来天底下所有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自从生命中有了妙不可言的小宝,武后便如枯木逢春,老树开花,迟暮之年却绽放出了少妇般的光彩,脸色红润了,皮肤也细腻了,每天的心情更是舒畅无比。

武后意识到小宝对她已经不可或缺,所以决定对他进行包装,以便长期留在身边。她让小宝出家为僧,取名怀义,并让他当上了千古名刹白马寺的住持。小宝从此自由出入宫禁,美其名曰在宫内道场诵经念佛,实则天天与太后切磋“阴阳之道”。此外,鉴于小宝出身卑微,武后就让他认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为族叔,改姓为薛。

从此,穷酸卑贱的冯小宝就变成了当朝第一大红人薛怀义。他私自剃度了一帮小流氓当和尚,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着在洛阳城里呼啸来去。无论官民,见了他都要绕道走,躲避不及就被当街暴打,打不死算走运,打死了活该。最惨的就是道士,被薛怀义和他手下碰见,抓过来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然后剃光了头发,硬是拉到庙里当和尚。满朝文武和名流政要,见到薛怀义都要尊称“薛师”,并且匍匐礼拜,就连当红外戚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也要对他执僮仆礼,为其牵马执辔,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

薛怀义把洛阳城闹得鸡飞狗跳,老百姓深受其害,各级官府又没人敢管,右台御史冯思勖实在看不过眼,多次将薛怀义的手下逮捕法办。薛怀义恨之入骨,就找了个机会把冯思勖堵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命手下大打出手,直到把冯思勖打得奄奄一息才扬长而去。

但是,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治不了这个骄横跋扈的面首。

有一次,薛怀义就狠狠地挨了一回教训。

那天薛怀义带着喽啰大摇大摆地进宫,刚好在宫门口碰见宰相苏良嗣。唐代的宰相历来地位尊崇,号称“礼绝百僚”,自然不会给这个凭借床上功夫而耀武扬威的男宠让路;而薛怀义骄横惯了,也没把宰相苏良嗣放在眼里。于是两队人马互不相让,就在宫门口僵持着。苏良嗣勃然大怒,心想这该死的男宠就是欠抽,随即命手下把薛怀义抓过来,当场噼噼啪啪给了他几十记耳光。薛怀义的喽啰一见宰相发威,又见对方人多势众,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老大被抽。

薛怀义自从入宫以来,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他又急又恼,当即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跑到武后面前哭诉,口口声声要太后为他做主。武后充满爱怜地抚了抚薛怀义的脸颊,然后慢慢收回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怀义你也不要太张扬了,以后进出都走北门吧,南门是百官和宰相出入的地方,你何苦去招惹他们?”

薛怀义一脸愕然地看着武后,懊恼沮丧,好长时间没有回过味来。

不过这几十个耳光也不算白挨。因为薛怀义过后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太后的玩偶而已,要想永保荣华富贵,要想在天下人面前抬起头来,就不能只是在太后的床上操练,而要实实在在地干几件大事让天下人瞧瞧。

挫折往往能使人更快成长。也许正是苏良嗣的几十个耳光打醒了这个浅薄无知的男宠,所以薛怀义才会化悲愤为动力,在未来的日子里轰轰烈烈地干了几件名留青史的事情。然而,也恰恰是这些所谓的大事让他陷入了极度的自我膨胀之中,旋即导致了自己的灭亡。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告密旋风与酷吏时代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正月,长期处于软禁状态的睿宗李旦忽然接到太后的一道诏书,说是要“复政于皇帝”。李旦大为惶恐。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三个兄长过去的遭遇已经给他留下太多血的教训,所以他很清楚,母亲这么做,绝不是真心想要归还政权颐养天年,而是打算一边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一边试探他的态度。

有鉴于此,李旦当然只能一再上表坚决辞让。他声称,自己既没有兴趣打理朝政,更没有能力统治天下,所以为了社稷苍生的福祉,还须母亲勉为其难,继续临朝听政。

看着李旦一连呈上的三道让表,武后笑了。

看来还是老四比较聪明啊,当初他的三个哥哥要是像他这般乖巧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武后的还政表演确实是高明而有效的。从此,那些口口声声要求太后还政的人就不得不保持缄默了。但是武后知道,很多宗室亲王和文武大臣嘴上不说什么,可并不代表他们心里面没有想法。换言之,很多人不会心甘情愿接受她的统治,他们心里肯定藏着许多怨言,甚至很可能藏有对武后不利的企图。

自从徐敬业兵变,裴炎逼宫,宰相百官联名上书等一系列恶性事件发生之后,武后就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才能深入人们的内心世界,预先察觉阴谋的存在?如何防患于未然,把所有不利于她统治的事物全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作为武后精心思考的结果,垂拱二年三月,一项全新的制度在大唐帝国应运而生。

这就是“匦检制度”。

所谓匦检制度,说好听点叫作广开言路,下情上达,说难听点就是鼓励天下人都来告密。具体的操作方法,就是在朝堂前设置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铜箱,分成四格,开四个孔,可入不可出。四面正对东南西北,涂成四种颜色。东面青色,名“延恩匦”,求仕进者投之;南面红色,名“招谏匦”,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面白色,名“申冤匦”,有冤抑者投之;北面黑色,名“通玄匦”,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资治通鉴》卷二〇三)

朝廷以谏议大夫、补阙、拾遗各一人为“知匦使”,以御史中丞、侍御史各一人为“理匦使”。每天傍晚由知匦使开箱审阅,紧急事件先行处理,其余转呈中书省和理匦使,最后再向武后汇总上报。补阙、拾遗的官职以及匦使的设置,都是武后的发明。而具体设计制造铜匦的人,名叫鱼保家,是当初裴炎案的审查官之一侍御史鱼承晔之子。

虽然朝堂前的这口大铜匦并不仅仅只为告密而设,但是知匦使每天拿到的最多的奏状,都是从那面漆黑阴森的通玄匦中取出的,其他三匦则形同虚设。

这绝不是一个偶然。

因为,相对于“求仕进”“言得失”“申冤抑”而言,人们显然对告密更为情有独钟。文明元年那个禁军飞骑告密事件,至今依然清晰地烙印在人们的记忆中,并且闪烁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幽玄之光。这道光照亮了很多人的梦想——通过告密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的梦想。

当然,这也恰恰是武后最希望看到的。

不让群众互相检举揭发,她怎么可能知道群众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干些什么呢?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第一个被铜匦中的密状揭了老底,从而被武后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铜匦的设计制造者——鱼保家。

鱼保家无疑是个能工巧匠,但他的智慧最初并不是贡献给武后,而是贡献给了徐敬业的。因为他曾是徐敬业的好友,所以当徐敬业起兵时,他便把刀、弩、攻城车等兵器的制造技术传授给了叛军。徐敬业兵败后,鱼保家侥幸躲过了朝廷的清查,但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为了捞取一些政治资本以便安身立命,他仔细观察了朝廷的政治风向,然后主动上书给武后,提出了四格铜匦的设计思路。

鱼保家的设计方案得到了武后的高度赞赏,随后他便奉命制造了铜匦。原以为过去的政治污点再也不会有人提起,而未来的荣华富贵也将因首创铜匦之功而有了保障,但是鱼保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他亲手设计并制造的这口大铜箱,头一个就把他自己埋葬了。

因为有人把一封告密信投进了黑色的通玄匦中,鱼保家帮助叛军制造兵器的罪行就此暴露在世人面前。几天后鱼保家就被押赴刑场斩首了,他父亲鱼承晔也坐贬仪州司马。行刑的那天,围观百姓看见这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鱼保家一直在笑,从走向行刑台那一刻起,直到人头落地的一瞬间,他始终在笑。旁观的人们过后都说,那种笑容异常凄凉也异常恐怖,这辈子从没见人那样笑过。仔细回忆那天观刑的感受,也许只能用“毛骨悚然”四个字来形容。

鱼保家的故事尽管令人唏嘘,可它却以一种罕见的黑色幽默的方式,宣告了铜匦告密制度的强大功能。

武后显然是所有人中最受鼓舞的一个。

当一种器物诞生之初,却一口反噬了它的制造者,那就足以证明这种东西是有灵性的。尤其是当武后注视着那口散发着幽冥之光的通玄匦时,她总会恍惚看见一头通体黝黑的神兽——它叫玄武,是一种龟蛇合体的神兽,是传说中让人敬畏的北方之神。武后猜想鱼保家设计铜匦的时候,一定也曾被这只神兽的意象吸引和缠绕,只是鱼保家福浅命薄,注定看不见玄武神兽降临尘世,在九州大地刮起黑色旋风的那一天。

而现在武后看见了。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让这股旋风席卷帝国的四面八方,在一夜之间剥去所有人的面具和伪装,让他们一丝不挂地行走在彼此的目光中,让他们内心的欲望和罪恶从此裸裎在阳光之下,让人与人之间再也没有秘密可言……

从垂拱二年的春天起,武后便以她那惯用的惊世骇俗的方式,面对天下人彻底打开了“告密之门”。她发布诏书明令所有州县:凡有告密者,各级官吏皆不得过问,只负责提供车辆驿马;在旅途中,各地官府一律按五品官的礼遇接待告密者,并负责将其安全送抵神都;即便是农夫樵人,也都由武后亲自召见,夜宿官方馆舍,所奏之事若得到武后认可,则破例授予官职,就算捕风捉影查无实据,也可免于问罪;各级官吏若有敢于阻拦告密的,以该告密者所告之罪惩处该官吏。

皇太后的这道懿旨一下,就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瞬间攫住了帝国的万千子民,让他们即刻陷入一种空前的亢奋和癫狂之中。“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资治通鉴》卷二〇三),人人都怀抱着一夜腾达的梦想,争先恐后、络绎不绝地向神都洛阳涌去。每一条道路、每一个驿站都挤满了上京告密的人群,让沿途的各级官吏疲于应付,焦头烂额。

官吏们看见,这些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的山野村夫,脸上一概闪动着一种如痴如狂的兴奋之光。官吏们不禁在心里苦笑,在这些人中,又有几个能够“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的呢?如果连田头的老农、山中的樵夫都有能力也有资格言及“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那还要我们这些官吏干什么?大伙不如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说白了,这些所谓的告密者绝大多数就是出来享受公费旅游的(而且还是五品待遇的高档旅游)。这辈子能够坐一趟官家车马,住一回皇家宾馆,享受一次五品官的待遇,而且还能登上金銮殿亲睹太后圣容,对这些穷乡僻壤的农夫樵人来讲,实在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就算是死也够本了。

令满朝文武颇为惊讶的是,在诏书颁布之后的日子里,太后果然言出必行,说到做到。每天一大早,她都会精神饱满地登上紫宸殿,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毅力亲切接见每个告密者。即便形形色色的告密者以及他们所操的方言俚语经常把武后搞得哭笑不得,但她从来没有失去耐心,而是乐此不疲,并且对所有人都是和颜悦色,恩赏有加。直到席卷整个帝国的告密风潮渐趋消歇之时,据说她已经亲自接见了近万人。

武后的辛苦没有白费。

因为她亟需的一批特殊人才就是乘着告密的东风来到洛阳的。

这些人在历史上被称为——酷吏。

这些新时代的弄潮儿裹挟在告密者的人流中,带着异于常人的一身本领,带着出人头地的强烈欲望,踌躇满志地来到了武后的身边。而武后则用一种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仿佛沙里淘金一样,一眼就从成千上万的告密者中把他们挑了出来。

胡人索元礼是最早被武后树立起来的酷吏样板。他因告密之功被擢升为游击将军,专门负责审理武后钦定的大案要案。史称其生性残忍,嗜血好杀,每审一人必牵连罗织数十百人。武后大为赏识,频频召见,赏赐有加,并且不断赋予他直达天听,临机独断的实权。

在索元礼示范效应的带动下,醴泉人侯思止、长安人周兴、万年人来俊臣等大批酷吏闻风继起,纷纷效法。其中以侯思止和来俊臣的发迹最具传奇色彩。

侯思止是个文盲,原来的职业是卖烧饼的,由于好吃懒做,后来连烧饼铺也关张了,只好去给一个将军当仆人。告密风起后,他抓住时机状告本州刺史裴贞与宗室亲王李元名串通谋反,从而博得武后赏识,被授予游击将军之职。按说,从一个卑贱的仆人变成一个五品将军,侯思止已经算是一步登天了,可他仍未满足,又去找武后要官,一开口就是御史。

武后笑问:“你又不识字,如何当御史?”

早有准备的侯思止振振有词地说:“神兽獬豸何尝识字?可它却能凭借本能和直觉辨别忠奸善恶!”

武后笑了。

她不得不承认,侯思止是一个聪明的文盲。这句话确实挠到了她的痒处。如今她需要的不是凡事讲求程序和证据的法官,更不是那些满腹经纶却处处与她意志相左的朝臣,而是像侯思止这种来自于体制之外的、无知无畏、百无禁忌的人。只要他具有一种绝对效忠于武后的本能,只要他能够凭直觉去对付武后的敌人,文盲白丁又有何妨?

资源放错了位置就是废物,废物放对了位置就是资源。

就这样,文盲侯思止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侍御史的职位,从此成为武后最忠实、最得力的鹰犬之一。

在武周一朝的所有酷吏中,后起之秀来俊臣可以说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个。这不仅因为他长相俊美,堪称“酷吏之花”,更是因为他近乎天方夜谭的发迹过程和日后登峰造极的酷吏生涯。来俊臣生于一个赌徒之家,从小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后来因作奸犯科身陷囹圄。当武后向天下人发出那道鼓励告密的诏书时,正在坐牢的来俊臣仿佛在绝望中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拼命摇撼铁窗厉声高喊:“我要申冤,我要告密!”

狱吏不知道囚犯有没有权力告密,踌躇多日不敢处置,只好把情况上报刺史东平王李续。李续冷然一笑,只说了四个字“杖打一百”。来俊臣被打得皮开肉绽,从此老老实实,再也不敢提告密之事。几年后,李唐宗室遭遇空前的政治劫难,东平王李续被杀,来俊臣闻讯欣喜若狂,再次摇撼铁窗,发出了比上次更为凄厉的呼喊——“我要告密!”

这回来俊臣终于得偿所愿,被送到神都面见太后。伶牙俐齿的来俊臣从容奏言,说早在几年前便已察觉李续有谋反企图,却因此遭到李续居心险恶的报复,险些命丧黄泉,如此遭遇,实属人间奇冤。所幸今日苍天开眼,终于让他见到了传说中英明神武的皇太后,才得以一吐冤情,一表忠心,他这辈子也算死而无憾了云云。

那天武后一直注视着来俊臣,不仅惊讶于他的容貌之美,也折服于他雄辩滔滔的口才,更被他的一腔忠心所打动。于是来俊臣话音刚落,武后便毫不迟疑地赦免了他过去的罪行,并即刻提拔他为侍御史。

来俊臣就此奇迹般地咸鱼翻身,从阶下之囚一跃而成朝廷命官,开始了他青史留名的酷吏生涯。经过数年的努力奋斗,来俊臣不仅为武后铲除了大量异己,“前后坐族千余家”(《旧唐书·酷吏列传》),而且从实践上升到理论,会同其党羽精心创作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系统阐述冤狱制造过程的经典著作——《罗织经》。

在《罗织经》中,来俊臣及其党羽不仅详细说明了制造冤狱的流程、步骤和要点,而且几乎把刑讯逼供升华成了一种艺术,将人性中最残忍且最富有创意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其中,光是各种酷刑的名目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如将木板绑在人犯的双手双脚上,然后用力扭绞,名为“凤凰展翅”;将人犯腰部绑住,然后向前猛拉颈上的枷锁,名为“驴驹拔撅”;命人犯跪地捧枷,然后把砖头堆积在枷上,名为“仙人献果”;将人犯绑在柱子上,用绳子拴住枷尾往后猛拽,名为“玉女登梯”。此外,书中还详细记载了十种不同款式的刑具及其应用在犯人身上后产生的效果:一曰“定百脉”——全身麻痹,二曰“喘不得”——近乎窒息,三曰“突地吼”——嗷嗷乱叫,四曰“着即承”——马上招供,五曰“失魂胆”——魂飞魄散,六曰“实同反”——供认同谋,七曰“反是实”——胡乱承认自己谋反,八曰“死猪愁”——就算是死猪也会犯愁,九曰“求即死”——但求速死,十曰“求破家”——赶紧把我们一家老小全杀了吧,也好过戴这玩意儿啊!

在来俊臣等酷吏所创造的这种登峰造极的暴力美学面前,骨头再硬的人犯都会浑身酥软,变成任人摆布的可怜虫。来俊臣等人每次要逼供时,往往在大刑未动之前先展览他们发明的各种刑具,并绘声绘色地描述各自的功能,结果还没等他们把话说完,人犯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皆战栗流汗,望风自诬”。而武后对来俊臣等人的办案效率也非常满意,对他们的赤胆忠心更是赞赏有加,因而越发宠信他们,并且赋予了他们越来越大的权力。是故,“中外畏此数人,甚于虎狼!”(《资治通鉴》卷二〇三)

来俊臣等人就这样联手缔造了一个恐怖而辉煌的酷吏时代。

在一场比一场更为暴烈的血雨腥风中,大唐的江山社稷正在无声地倾圮,一个亘古未有的女皇时代已经呼之欲出。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无所不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狄更斯《双城记》)

而金銮殿上的武后则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她必须放手让酷吏制造一个人人自危的恐怖世界,她才能让自己拥有一个为所欲为的自由王国。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强权就是公理,暴力即为正义。

这就是武周革命前夕,这个即将横空出世的一代女皇唯一信奉的人间真理。

大周帝国的标志:万象神宫

自从裴炎一党因逼迫太后还政被纷纷送上断头台后,朝堂上公然反对武后的声音就渐渐消失了,此后又经过一场还政表演以及甚嚣尘上的告密风潮,满朝文武的嘴巴更是被堵得严严实实,似乎再也没人敢对太后揽政之事妄生非议,指手画脚了。

然而,让武后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就在这个大狱迭兴,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刻,居然还是有人逆流而动,再次对她临朝称制的合法性发出了质疑之声。

而更让她震惊错愕的是,这个人居然是她一直以来最得力的亲信——刘炜之。

刘炜之,常州人,少年时便以文藻知名,入朝之后,以其才华见重于武后,遂被延揽为北门学士,从此成为武后的左膀右臂。刘炜之在亲族中素有孝友之名,故深受高宗赏识,被高宗亲自指定为相王府司马,成为李旦的授业之师。高宗曾对刘炜之说:“相王,朕之爱子,以卿忠孝之门,籍卿师范,所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耳。”(《旧唐书·刘炜之传》)嗣圣元年,在武后废黜李哲、拥立李旦的行动中,刘炜之与裴炎、程务挺等人一起立下汗马功劳,因而以中书侍郎衔入相。官名改易后,刘炜之成了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

虽说在武后临朝称制的道路上,刘炜之一直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到了垂拱三年(公元687年),刘炜之心里还是不可遏止地产生了和裴炎当初一模一样的情结——唯恐自己变成武后篡唐的帮凶。

事实上,从睿宗李旦被武后软禁的那一刻起,作为与李旦有着师生之谊的刘炜之就已经对武后心生不满了。及至后来告密蜂起,眼见满朝文武人人噤若寒蝉,而武后改朝换代的步伐则越迈越快,加之睿宗亲政的希望又日渐渺茫,刘炜之心中的愤懑更是越积越深,不吐不快。

某一天,在某个私下场合,刘炜之心中的不平终于化成了一句致命的牢骚。

那天,刘炜之和他最信任的一个下属凤阁舍人贾大隐讨论时政,说着说着不禁发出一声浩叹:“太后既废昏立明,安用临朝称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资治通鉴》卷二〇四)

就是这句不平则鸣的牢骚话为刘炜之招来了杀身之祸。

其时告密之风正盛,贾大隐正愁没有升官发财的捷径可走,现在刘炜之自己送上门来,他当然不会放过,于是一转身就去向武后告了密。

武后闻奏,先是一阵愕然,继而脸色铁青地说:“炜之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没想到又背叛了我!”

随后,武后便授意有关部门给刘炜之捏造了两个罪名:一是收受归州都督孙万荣的贿赂,二是与许敬宗的小妾私通。

“刑有不及,陷无不至;不患罪无名,患上不疑也。”(来俊臣《罗织经》)刑罚总有不能及的地方,而诬陷则没有什么不能办到;不必担心加罪于人没有名义,就怕君主对这个人没有猜疑。

刘炜之的遭遇,无疑为酷吏来俊臣的上述妙论提供了生动的注脚。

捏造了罪名后,武后随即指派肃州刺史王本立负责调查。此举颇令人费解——武后为什么放着朝中的那么多司法官员不用,偏偏指派一个地方刺史去审查一个堂堂宰相呢?

在我们看来,此举大概有两种解释:一、刘炜之入相已久,所以武后担心朝中的司法官员会暗中回护,影响审案;二、武后对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股肱或许还抱有一丝不舍,所以她不想让酷吏出马,因为他们一旦出手便没了回旋的余地。综合言之,指派王本立很可能是一个折中的做法,也就是说——武后既不想轻易放过刘炜之,也不想马上让他死。

然而,已经抱定必死之心的刘炜之根本不领武后的情。当王本立向刘炜之宣读武后的敕书时,刘炜之发出了几声冷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旧唐书·刘炜之传》)

没有经过中书门下两省起草审议的敕令,也配叫敕令?

刘炜之这句掷地有声的质问,从此成为中国政治史上的一句经典名言。论者经常引用这句话,来说明唐代相权对君权的制衡作用;同时也以刘炜之最终难逃一死的遭遇,证明唐代的这种宰相制度仍然无法有效制约皇权专制,尤其是当君主具有极权和独裁倾向的时候,相权的制约作用更是荡然无存。

在刘炜之充满嘲讽的质问下,王本立哑口无言,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然而刘炜之说出这句话,也无疑是把自己一举推到了武后的铡刀下。

听到王本立的汇报时,武后勃然大怒。

如果说刘炜之此前的牢骚还只是在背地里表达对现状的不满,那么现在这句话就是在公然挑战武后的权威了。对此武后当然不能容忍,随后便以“拒捍制使”为名将刘炜之逮捕入狱。睿宗李旦闻讯,连忙上疏为恩师求情。刘炜之的亲友大为庆幸,以为皇帝既已出面,事情定然会有转机,所以纷纷向刘炜之道喜。可刘炜之却摇头苦笑,说:“这回我必死无疑了!太后临朝独断,威福任己,皇帝这么做只能加速我的死亡。”

作为武后十多年来最宠任的亲信,刘炜之确实太了解武后了。他说得没错,李旦的上表非但挽回不了武后的心意,反而坚定了她除掉刘炜之的决心。原因很简单——刘炜之身为宰相,又是皇帝的老师,其身份、地位和政治威望皆非常人可比,假如武后真的答应皇帝的请求赦免了刘炜之,那不仅使皇帝借机收买了天下人心,而且谁敢保证刘炜之日后不会与皇帝联手来对付她呢?所以,留下刘炜之就等于给皇帝留下了一个强有力的同盟,也等于给武后自己留下了一颗重磅的定时炸弹。武后当然没有这么傻,因而刘炜之必死无疑。不过,念在刘炜之这些年来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武后还是决定网开一面,给他留一个全尸。

数日后,武后特许刘炜之回家,紧接着便派出使臣将他赐死于家中。刘炜之临终前沐浴更衣,神色自若,并且亲自书写谢表,“援笔立成,词理恳至,见者无不伤痛”(《旧唐书·刘炜之传》)。当时见到这份谢表的人不少,但是大伙看完都把感触埋在了心里,只有麟台郎郭翰与太子文学周思均这两个小官读罢忍不住赞叹了几句。

他们的赞语当天就传进了武后的耳中。武后轻轻皱了皱眉头,一句话也没说。几天后,这两个口不择言的年轻人就一起被贬黜外放了。不久,此案的主审官王本立便因功被擢升为夏官侍郎(兵部侍郎),并一举入相。

刘炜之事件,让朝野上下愈发强烈地感受到了武后消灭异己、改朝换代的决心和意志。人们蓦然发现,不管是当初的裴炎,还是今天的刘炜之,尽管都曾荣宠一时,但到头来也不过是武后为她即将诞生的新政权献上的祭品而已。

面对武后铁血无情的强权统治,大唐帝国的臣民们不禁在心里战战兢兢地打上了一个问号——谁将成为下一个祭品?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正月,位于洛阳太初宫正中心的乾元殿轰然倒塌,滚滚尘烟冲天而起,瞬间遮蔽了太阳的光芒。

这不是地震。

这是武后下令拆毁的。

因为她要在乾元殿的旧址上,重新建起一座普天之下最雄伟、最神圣、最华丽、最庄严的政治性建筑——明堂。

在古代中国,明堂是天子祭祀上天、宣明政教的神圣殿堂,是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等政治哲学观念的物质载体,是人间秩序与宇宙秩序交合融汇的精神象征,是皇帝顺天应命、统治万民的权威标志,在古代的政治生活中历来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名副其实的“上层建筑”。因此,历代天子都把明堂的建造视为一项激动人心的伟业,甚至比封禅泰山更让他们心驰神往。仅就隋唐两朝而言,隋文帝、隋炀帝、唐太宗、唐高宗都曾有过建造明堂的动议,但最终都因各种原因未能如愿。如今,在大唐东都乾元殿轰然倒塌的巨大烟尘中,一座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宏伟的明堂终于要拔地而起了。

这就是属于武后的明堂,这就是即将诞生的大周帝国最具标志性意义的建筑。

武后连名字都想好了,她要把这座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政治建筑命名为——万象神宫。

而主持修建这一历史性工程的人,就是她最宠爱的情人薛怀义。

就在万象神宫破土动工的两个月后,一个叫唐同泰的雍州百姓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神都洛阳,口口声声说要觐见皇太后。

他声称自己无意间从洛水中捞出了一块神物,所以特地赶来把它献给太后。

有关官员接过所谓的神物一看,原来只是一块白色的石头。

这块石头看上去普普通通,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块石头都没什么两样。但是当官员们定睛细看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上面赫然刻着八个紫红色的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果然是天赐神物!有关官员不敢怠慢,立刻把唐同泰和这块神物一起送进了宫。

河出图,洛出书。这是圣人出现,盛世降临的标志,是旷古未有,千载难逢的一大祥瑞。武后大喜过望,当即把这块石头命名为“宝图”(稍后又改为“天授圣图”),并一举擢升唐同泰为游击将军。次月,武后下诏,宣布将在十二月亲临洛水举行受图大典,然后祭告昊天上帝,最后在新建的明堂——万象神宫——中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鉴于这一系列大典的重要性,武后特别提出要求,全国各州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一律要在典礼举行的十天之前赶赴神都,不得有误!

五月十八日,武后自加尊号,称“圣母神皇”。

一个月后,武后又命人铸造了三颗神皇玉玺。

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武后以周代唐的历史性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一切都进入了倒计时状态……

看着自己一手炮制的作品终于拉开了姑母篡唐称帝的序幕,武承嗣无声地笑了。

是的,所谓“宝图”确实是武承嗣的得意之作。石头是他捡的,字是他刻的,唐同泰是他找的,就连进献神物的那番说辞也是他教的。

古往今来,哪个新政权的诞生不需要一些美丽的谎言来引产呢?

武承嗣想,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

燕啄皇孙:李唐宗室的劫难

那个金銮殿上的老妇人终于图穷匕见了。

接到赴洛阳参加大典的诏书之时,李唐宗室的亲王们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死亡通知书。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武后分明是要借此机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在如今的李唐宗室中,高祖二十二子现存四人: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舒王李元名、鲁王李灵夔。太宗十四子现存二人:越王李贞、纪王李慎。高宗八子现存四人:庐陵王李哲和睿宗李旦皆被武后软禁,李上金和李素节这两个庶子也早已被武后搞得半死不活。所以,在这些亲王中,真正具有反抗能量的,就只有高祖四子、太宗二子及他们的子嗣了。

时任绛州刺史的韩王李元嘉是目前李唐皇族中威望最高的一个。他率先采取了反对武后的行动。早在武后征召诸王入京的诏书发布之前,李元嘉就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于是让儿子李给时任豫州刺史的越王李贞写了一份密信,信中说:“内人病渐重,恐须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报。”(《旧唐书·越王贞传》)这封信在一般人看来,很可能只是封普通的家信,但是在默契于心的亲王们读来,却分明是一道起兵的动员令。其中,“内人”实指武后,“病渐重”意指武后篡唐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而“宜早下手”当然就是号召诸王迅速起兵反武了。

及至武后的诏书发布后,所有的宗室亲王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封封密函在他们手中飞来飞去,互相警告的基本上都是同一句话——“神皇欲于大飨之际,使人告密,尽收宗室,诛之无遗类!”(《资治通鉴》卷二〇四)武后将在大典举行之时,命人告密,将李唐宗室尽数逮捕诛杀,一个不留!

既然武后的屠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伸头一死,缩头也是一死,那就只能跟她拼了!

李为了增强大家反武的决心,就以睿宗李旦之名伪造了一份玺书,送到了李贞儿子琅琊王李冲的手上,说:“朕遭幽絷,诸王宜各发兵救我。”李冲收到玺书后,心领神会,又伪造了一份意思更明确的玺书,分送诸王,声称:“神皇欲移李氏社稷,以授武氏!”

至此,一个以韩王李元嘉父子、越王李贞父子为核心的反武同盟就宣告成立了。因为宗室诸王全都在各州担任刺史,具备随时募兵起事的条件,所以,如果他们能够制订一个周密计划,并且统一指挥,协调行动的话,势必对洛阳形成四面合围之势,也必将从政治上和军事上对武后形成强大的威胁。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这个告密之风已经深入人们骨髓的时代,几乎没有什么秘密是可以藏得住的。就在李唐宗室联合起兵之前,他们的秘密就泄露了。

告密者正是宗室的内部成员——鲁王李灵夔的儿子李霭。

人们也许都还记得文明元年那个禁军飞骑的告密事件,他用十几个同僚的性命换来了自己的五品官服。如果说那次告密的结果足以令君子扼腕,令小人雀跃的话,那么此次李霭告密的结果则足以令人神共愤,令九州同悲了。

此次告密的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可悲的李霭仅仅为了保住一己性命,就出卖了自己的父亲,出卖了李唐皇族的所有人,从而一举葬送了李唐宗室的起兵计划,也就此决定了李唐宗室的悲剧命运。

得知计划泄露后,时任博州(今山东聊城市)刺史的李冲大为震惊。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提着脑袋往前冲了。垂拱四年八月十七日,李冲在博州仓促起兵,同时派快马分报韩、霍、鲁、越、纪诸王,希望他们起兵响应,共取东都。与此同时,武后派遣的讨伐大军也已从洛阳浩浩荡荡地出发,主帅正是当年逼杀李贤的左金吾将军丘神勣。

李冲紧急招募了五千多名士兵,准备抢渡黄河直取济州(今山东荏平县西南),但是刚走出博州不远,便在其辖下的武水县(今聊城市西南)遭遇了顽强抵抗。当地县令闭门拒守,李冲久攻不下,只好命士兵用草车塞其南门,然后顺风纵火,打算乘火突入。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大火刚一点燃,风向瞬间逆转,不但没有烧毁城门,反而烧到了自己士兵身上,军队一下子乱了阵脚,士气大挫。李冲的一个部将董玄寂眼见出师不利,料定李冲必败,于是逢人便说:“琅邪王与国家交战,这分明是在造反!”

李冲勃然大怒,当即把董玄寂斩于军中。士兵们见状,更是慌乱恐惧,于是一夜之间逃了个精光。天亮时分,李冲的身边只剩下数十名家丁。一筹莫展的李冲只好黯然返回博州。临近博州城门的时候,李冲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怆和沮丧之中,浑然不觉死亡已经在前方等待着他。

准确地说,是博州的一个守门人正在城门的拐角处等待着李冲。

这个人叫孟青棒。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神思恍惚的李冲通过城门的一瞬间,孟青棒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一跃而出。刀光闪过,琅邪王李冲的头颅应声落地。受惊的坐骑载着李冲的尸身嘶鸣而去,扬起了一道薄薄的黄尘。最后有几粒尘埃,轻轻落入了李冲圆睁的瞳孔……

孟青棒提着李冲的头颅直奔洛阳,得到了武后的嘉奖,换来了一个将军的职务。

李冲从起兵到败亡,历时仅七日。

丘神勣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率领大军兵不血刃地开进博州,满城官吏素服出迎。丘神勣狞笑着瞥了他们一眼,忽然挥刀出鞘,将手无寸铁的一州官吏及其家属全部砍杀。博州城内顿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所破千余家。丘神勣拎着一大串头颅得意扬扬地回朝复命,旋即被擢升为大将军。

就在李冲起兵的同时,越王李贞也在豫州(今河南汝南县)举兵响应,很快就出兵攻陷了上蔡(今河南上蔡县)。武后即命左豹韬大将军麹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宰相岑长倩为后军大总管,又命宰相张光辅统领诸军,发兵十万直扑豫州。

当时,除了李贞父子仓促起兵之外,诸王皆抱持观望态度,不敢轻举妄动。及至李冲败亡,势单力孤的李贞顿感绝望,第一反应就是自缚到洛阳请罪。就在这个时候,新蔡县令傅延庆招募了二千多名勇士前来投奔,李贞当即打消投降的念头,决定破釜沉舟,与朝廷拼死一搏。为了鼓舞士气,李贞就向部众宣称:李冲已攻破魏、相数州,正率领二十万大军前来会合。随后,李贞又征召了五千名士兵,命汝阳县丞裴守德率领,同时拼命封官,一口气任命了九品以上官五百多人,试图以此收买人心。但是,这些临时招募的士兵大多是被胁迫的,根本没有斗志,全军上下似乎只有裴守德跟李贞一条心。李贞马上任命裴守德为大将军,又把女儿嫁给了他。

尽管李贞竭尽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是随着朝廷十万大军的逼近,这位孤掌难鸣的亲王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他连忙找来一帮和尚道士,天天念经做法,祈求神灵保佑大事成功,并发给将士们“辟兵符”,希望他们能够刀枪不入。

然而,这终究只是种虚幻的慰藉,也许连李贞自己都不会相信。

麹崇裕大军很快就兵临城下,李贞命少子李规和女婿裴守德出城迎战。可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朝廷军的对手,刚一接战便全线溃败,士卒死伤逃亡殆尽,只剩李规和裴守德仓皇逃回城中。李贞惊慌失措,赶紧闭门自守。豫州的官吏和百姓纷纷逾城出降。左右眼见越王败局已定,便劝他自我了断,以免“坐待戮辱”。万般无奈的李贞只好和妻子、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全部自杀。

从起兵到自杀,李贞的兵变前后也不过才十七天。

数日后,李贞的头颅被传送东都,与李冲的头颅一起,被悬挂在太初宫门前的旗杆上示众。在李唐诸王人人争当缩头乌龟的时候,只有满腔热血的李贞父子攘臂而起,但结果却是悲壮而无奈的。除了为武后的祭坛又献上两颗新鲜的头颅之外,他们的抗争最终只能被视为一场螳臂挡车的徒劳。

事实上,李贞父子的起兵不仅徒劳,而且让武后找到了一个全面消灭李唐宗室的借口。因为眼下她仍然是以大唐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的,所以,李唐诸王反她就等于是在叛国。有了这么好的理由,武后当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置李唐诸王于死地了。她随即命监察御史苏珦负责审理宗室联反案,首批目标就锁定了威望最高的韩王、鲁王等人。

可武后没有想到,她亲自指定的这个主审官苏珦竟然是个书呆子,根本没有(或者不愿)领会她的意图,查了好些天,愣说找不到韩、鲁诸王与李贞父子串通谋反的证据。武后大为不悦。朝臣中的摇尾派见状,马上跳出来诬告苏珦与诸王暗中勾结。武后立刻把苏珦找来严厉质问,苏珦被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但还是一口咬定查无实据,不能定案。

看着这个一根筋的书呆子,武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卿大雅之士,朕当别有任使,此狱不必卿也。”(《资治通鉴》卷二〇四)当即把苏珦贬为河西监军,眼不见为净。

武后随后就把案子交给了大名鼎鼎的酷吏周兴。

关键时刻,还是要这种人上场才能搞定。

周兴果然不负武后所望,二话不说就把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公李、高祖之女常乐公主悉数逮捕归案。才审了几天,这几个李唐皇族的核心人物就全部死于狱中。据说死因是畏罪自杀,而且自杀方式与他们的血缘一样整齐划一,都是悬梁自缢。随后,他们的亲党族人全部被诛,仅李灵夔之子李霭因告密有功免于一死,并擢任右散骑常侍。

此时的李霭一定会为自己当初的弃暗投明之举而庆幸不已,因为他不仅保住了颈上人头,而且头上还多出了一顶乌纱。

只可惜,他的颈上人头和头上乌纱都没有保留太久。

因为武后固然善于利用小人,可她更善于在利用完后把他们一脚踢飞,所以,告密者李霭的下场并不比其他人更为美妙。他只比他父亲多活了几个月,过后便被酷吏随口栽个罪名一刀砍了。没有人知道被武后兔死狗烹的李霭临死前会作何感想,更没人知道他到了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他的父亲和所有李唐皇族的亲人。

韩王、鲁王等人的惨死正式揭开了李唐宗室大劫难的序幕。

垂拱四年冬天,一股肃杀的寒风从神都洛阳吹出,猛烈地向所有李唐皇族的封地袭来。寒风过处,一茬一茬的人头纷纷落地,一群一群的男女老幼被驱赶着踏上凄凉的流放之途。昔日的天潢贵胄和金枝玉叶转眼间凋零殆尽,就像山路上任人踩踏的野果一样消失于泥土之中。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树唯剩一条条瘦骨嶙峋的枝桠,看上去宛如一只只向天求告的手,正艰难地伸向冰冷而高远的苍穹,无望地诉说着什么……

这年十月,已故虢王李凤之子、东莞郡公李融被戮于市,家产被抄,家属籍没为奴。

十一月,太宗之女城阳公主的三个儿子薛、薛绪、薛绍坐与琅邪王李冲通谋,被捕下狱。稍后,薛、薛绪被斩,薛绍因是武后爱女太平公主夫婿之故,免于斩刑,杖打一百,饿死于狱。

十二月,霍王李元轨坐与越王李贞连谋,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以囚车押送,行至中途而死;同月,霍王之子江都王李绪被戮于市。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四月,已故蒋王李恽之子汝南王李炜、已故道王李元庆之子鄱阳公李等宗室十二人全部被杀,家属流放巂州。

七月,纪王李慎被捕下狱,稍后流放巴州,以囚车押送,行至中途而死;同月,他的八个儿子东平王李续等人相继被诛,家属流放岭南。

载初元年(公元690年)四月,舒王李元名被废为庶人,流放和州;稍后,与儿子豫章王李亶相继被杀。至此,高祖二十二子,太宗十四子,已经无一幸存。史称:“元嘉修身,元轨无短,元名高洁,灵夔严整,皆有封册之名,而无磐石之固。武氏之乱,或连颈被刑;奸臣擅权,则束手为制。其望本枝百世也,不亦难乎!”(《旧唐书·高祖诸子列传》)元嘉修身自持,元轨品德无缺,元名秉性高洁,灵夔治家严整,都有封王受册之名号,却无坚如磐石之福泽。武周革命之时,一个个相继被杀;酷吏擅权之际,一个个束手待毙。原本希望李唐宗枝能够绵延百世,如今看来也是千难万难啊!

永昌二年七月,高宗的两个庶子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被告谋反,受征召入京。时任舒州刺史的李素节出发时,路遇一队出殡人群,闻其家属扶棺痛哭,李素节凄怆长叹:“老病而死是求之不得的事啊,何必哭呢!”显然预感到自己必将死于非命。数日后李素节行至洛阳城南龙门驿,果然被武后派出的酷吏缢杀。泽王李上金听闻噩耗,旋即自尽。二王死后,李上金的七个儿子全部流放,死于边荒;仅有一子李珣侥幸逃脱,流窜岭南,隐姓埋名为人仆佣,总算保住一命。李素节共有九个儿子被杀,另外四个最年幼的儿子被流放雷州,长期监禁。

八月,已故密王李元晓之子、南安王李颍等宗室十二人被杀;同月,故太子贤的两个儿子皆被祖母派人鞭杀。

从垂拱四年八月李贞父子起兵算起,截至天授元年九月武后以周代唐前夕,在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武后以铁血无情的手段和犁庭扫穴之势,对李唐皇族及其亲党实施了一波又一波的清洗和屠杀,就像一只异常凶猛的燕子,几乎将枝繁叶茂的李唐宗枝啄食净尽。

以《旧唐书》所载的李唐皇族子弟二百一十五人来看,自高祖武德年间迄于武周革命时期,共有一百一十三人遭遇非正常死亡,而其中被武后所杀和贬死者就达六十三人,占百分之六十,若加上流徙、削爵和潜逃者十四人,遭遇重大政治变故的比例竟然高达百分之七十三。《资治通鉴》在记述这段历史的时候,也不禁发出一声悲凉的长叹:“唐之宗室,于是殆尽矣!”随后,所有遭到镇压的李唐皇族全部被开除宗籍,并改姓“虺”[1]。

李淳风当年对太宗皇帝所说的那则恐怖大预言,如今终于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臣仰稽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为亲属,自今不过三十年,当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当然,也有个别聪明乖巧的宗室之人逃脱了这场劫难。

比如高祖的女儿千金长公主。

早在几年前,这个颇有先见之明的老妇人就因进献面首冯小宝而得宠于武后。宗室遭遇大清洗时,千金公主更是恬不知耻地主动要求认武后为干妈。论辈分,千金公主是姑母,武后只是侄媳妇;论年龄,千金公主已经年逾七旬,而武后不过才六十出头。可这一切并不妨碍武后微笑着认下这个善于摇尾献媚的“超龄女儿”。千金公主随后便被改封为延安大长公主,并赐姓武。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祭祀洛水、拜受宝图的大典如期举行。这天的洛水岸边旌旗招展,万头攒动。盛装华服、仪态雍容的圣母神皇亲临洛水,身后紧跟着睿宗李旦和太子李成器,四周环立着文武百官和八荒四夷的元首酋长。来宾进献的各色珍宝和珍禽异兽被罗列在祭坛周围,整个大典的文物仪仗之盛,被史家称为“唐兴以来未之有也!”(《资治通鉴》卷二〇四)。

河出图,洛出书。

轩辕以河出龙图为贵,尧舜以龟负洛书为尊。

这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象征,这是太平盛世降临时才会出现的最大祥瑞。而今,千百年来无数政治家孜孜以求的王道理想和人间乐土,仿佛已经在圣母神皇的强权统治下彻底实现……否则,又怎么可能出现如此万世瞻仰、千载一时的祥瑞呢?

胆敢质疑这一切的人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勉强活下来的人也只能钳口噤声。

假如还有人敢于发出不和谐的声音,圣母神皇一定会轻轻拨弄她的纤纤玉指,然后面带微笑地告诉他——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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