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一朝的管理哲学
作为大唐贞观的掌舵人,李世民之所以能够在短短二十年间打造出一个彪炳千秋的煌煌盛世,成就冠绝百代的一世伟业,其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拥有一套极其高明的管理哲学。因而能够把当时第一流的人才全部吸引到他的身边,从而发挥出空前绝后的创造力。
从武德年间起,李世民的麾下就可谓是“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到了贞观时代,各种人才更是纷纷涌现,济济一堂。初唐四杰中的卢照邻就曾描述过贞观一朝的人才盛况:“虞(世南)、李(百药)、岑(文本)、许(敬宗)之俦以文章进,王(珪)、魏(徵)、来(济)、褚(遂良)之辈以材术显,咸能起自布衣,蔚为卿相,雍容侍从,朝夕献纳。我之得人,于斯为盛!”(《全唐文》)
贞观的人才集团不仅在当时是最优秀的,而且跟其他朝代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王夫之所说:“唐多能臣,前有汉,后有宋,皆所不逮。”(《读通鉴论》卷二十)
那么,贞观一朝人才辈出的原因是什么呢?
换言之,李世民在人力资源的开发上究竟有何秘诀呢?
贞观元年,李世民刚刚上台执政,就命当时的右仆射封德彝负责向朝廷推荐人才。可是好几个月过去了,一直没见什么动静。李世民很不高兴,就诘问封德彝。
封德彝一脸无辜地说:“不是臣不尽心,而是当今天下确实没什么人才啊。”
李世民顿时脸色一沉,说:“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资治通鉴》卷一九二)
封德彝无言以对,只好惭悚而退。
这段话就是李世民用人哲学的精髓。正所谓“人才有长短,不必兼通”,所以关键是要“舍短取长,然后为美”(《全唐文》卷十,《金镜》)。也就是说,在真正高明的管理者眼中,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人才。因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缺点,并且都有一些不同于他人的特点或特长。身为一个组织的领袖或者人力资源的管理者,就是要善于发现每个人身上的独到之处,然后把他们放到最适合的位置上,让他们的才能与他们的职务相匹配,从而发挥出最佳效能。
进而言之,在很多时候,一个高明的管理者从你身上发掘出的优点,很可能连你自己都很少意识到,甚至根本不曾察觉。
套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人才,而是缺少发现人才的眼睛。
封德彝显然不是一个称职的管理者,因为他缺少这样一双眼睛。
无怪乎李世民会挖苦他:从前天下治理得好的人,难道是跑到别的朝代去“借”人才吗?是你自己没有知人之明,怎么能把天下人全给看扁了?
但是,知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魏徵就说:“知人之事,自古为难。”(《贞观政要》卷三)李世民自己也说过:“用人之道,尤为未易。”(《金镜》)
那么,李世民又是如何鉴别人才之优劣长短的呢?
除了从战争年代起就练就了一双识别人才的慧眼之外,贞观年间的李世民还会不定期地召开“民主生活会”,让大臣们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从而准确把握每个人的优点,充分发挥他们的优势。
比如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十二月,李世民就举办了一场宴会,邀请了当时政事堂的所有宰相出席。酒过三巡之后,李世民忽然用一种闲聊天的口吻对侍中王珪说:“爱卿见识深远,而且口才又好,现在就请你从房玄龄开始,对在座诸位一一评鉴,最后也谈谈你自己,看看你的才能跟他们比起来如何?”
王珪略微沉吟,而后环视众人,有条不紊地说:“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房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撰写诏书和奏报事务,详明而公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理繁杂和紧急之务,妥当而周到,臣不如戴胄;耻君不及尧舜,以谏争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微臣与在座诸位比起来,也算是略有所长。”
李世民听得频频点头,深以为然。众人也大为叹服,承认王珪确实都说到点子上了。
实际上,李世民的这种做法就是今天管理学中所谓的“人才测评”。要做到“用人如器”,首先当然要知道每个人是什么“器”。而李世民自己就是人才测评的顶尖高手,他对于部属们的优劣长短,可以说是洞若观火,了如指掌。
贞观末年,有一次在朝会上,李世民就当着群臣的面对长孙无忌说:“朕听说,主贤则臣直。但是人苦于不自知,今日就请你当面批评一下朕的得失。”
长孙无忌吓了一跳,赶紧拣好听的说:“陛下武功文德,跨绝古今,发号施令,事皆利物。《孝经》云:‘将顺其美。’臣顺之不暇,实不见陛下有所愆失。”(《旧唐书·长孙无忌传》)
李世民立刻皱起眉头:“朕希望听到自己的缺点和过失,可你却一味阿谀奉承。那好,既然你们不谈,那朕今天就当面谈一谈你们的得失长短,好让大家引以为鉴。大家听一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然后李世民就从长孙无忌开始,把面前的这些宰执重臣挨个评价了一遍。
“长孙无忌为人善避嫌疑,应对敏捷,比之古代贤者也毫不逊色,然而统兵作战,却非其所长;高士廉涉猎古今,心术聪悟,面临危难不改气节,为官亦不私结朋党,唯独缺少的是耿直规谏、忠直进言;唐俭言辞漂亮流利,性情平和,善解人意,觥筹交错之间,言语更是滔滔不绝,可惜跟随朕整整三十载,却无一言论及国家得失;杨师道性行纯善,品德无可指摘,但是为人怯懦,难当大任,无论事务缓急,皆不得力;岑文本品性敦厚,文章是其所长,可是惯于引经据典,有时未免脱离实际……”
接下来李世民又一一评价了刘洎、马周、褚遂良等人,虽然总的来说口气还算温和委婉,但是所说的内容却都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相信当时在场的这些帝国大佬肯定都听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他们的优点也都得到了李世民的肯定,但是身为臣子,每个人的软肋居然被皇帝拿捏得如此精到,不吓出冷汗才怪。
太宗的这双眼睛可真“毒”啊!
正是因为具有这种犀利的眼光和洞察一切的能力,李世民才能“弃其所短,取其所长”,并且建立起一套“人尽其才”的用人机制,进而打造出一支各具所长、优势互补的高绩效团队。
在晚年所著的《帝范》中,李世民就对这种“用人如器”的管理思想做出了极为精辟的阐述。千载之后读之,字里行间犹然闪烁着发人深省的智慧光芒。
明主之任人,如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栱角。无曲直长短,各有所施。明主之任人,亦由是也。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无弃材,明主无弃士。不以一恶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割政分机,尽其所有……今人智有短长,能有巨细。或蕴百而尚少,或统一而为多。有轻才者,不可委以重任;有小力者,不可赖以成职。委任责成,不劳而化,此设官之当也……君人御下,统极理时,独运方寸之心,以括九区之内,不资众力何以成功?必须明职审贤,择材分禄。
慧眼识人才
在人力资源开发上,除了“用人如器”、善于对部属进行“性向测评”之外,李世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法,那就是——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李世民选拔人才的时候,从来不论门第,不论新故,不论华夷,不论士庶,而是看其品行才学是否出众,有没有一技之长,即所谓“博访英贤,搜扬侧陋。不以卑而不用,不以辱而不尊”(《帝范》)。
在“门第”方面,无论是像长孙无忌、高士廉、杜如晦等出身高门世族的,还是像房玄龄、张亮、侯君集等出自寒门庶族的,李世民对他们皆一视同仁。此外,武德年间,高祖李渊偏重于任用关陇集团的后人,而到了贞观时期,山东(崤山以东)士族也大量进入政治高层。如崔敦礼,出身于博陵崔氏,“世为山东著姓”,历任左卫郎将、中书舍人等职,最后官至兵部尚书;卢承庆,源出范阳卢氏,后来也官至民部侍郎、兵部侍郎。
在“新故”方面,魏徵、王珪、韦挺等人原来都是典型的太子集团,算是李世民的头号政敌,可后来却成为他的股肱重臣;反而是一些秦王府的故旧,由于才学不足,能力有限,李世民即位后并没有重用他们。这些秦府旧人曾经跟房玄龄发牢骚,房玄龄向李世民反映,可李世民的态度很明确:“朕以天下为家,不能私于一物,惟有才行是任,岂以新旧为差!”(《贞观政要》卷五)
在对待异族方面,李世民也根本没有“华夷之防”的狭隘观念,而是以“天下一家,不贱夷狄”的恢宏胸襟,大胆擢用了一批勇猛善战的异族将领。如“以智勇闻”的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于贞观九年归附唐朝,被封为左骑卫大将军,并娶了李世民的妹妹衡阳公主;贞观十四年,阿史那社尔与侯君集等人一同攻灭高昌,其后又在唐朝对高丽、薛延陀、西域的战争中屡立功勋。此外如突厥酋长执失思力、铁勒族酋长契毖何力等人,也都先后被委以重任,为大唐王朝的开疆拓土立下了赫赫战功。
而在破格提拔民间人才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当属对马周的擢用。
贞观三年(公元629年),李世民命百官上疏直言朝政得失。这对多数人来讲是件好事,因为谏言一旦得到皇帝采纳就有可能青云直上。可有一个人提起笔来却一筹莫展,急得抓耳挠腮。
这个人就是在玄武门之变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常何。
他是一介武夫,要论带兵打仗自然不在话下,可要叫他舞文弄墨实在是强人所难。正当常何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个门客自告奋勇,愿意替他草拟奏疏。常何大喜过望,当即命人笔墨伺候。只见这个门客提笔挥毫,片刻工夫就洋洋洒洒地写了二十几条谏言。次日常何把奏疏呈了上去,本来只是想应付一下,交差了事,没想到太宗李世民看完奏疏,居然大为赞赏,立刻把常何叫进了宫,问他为何有这么大长进,几天不见文章就写得这么漂亮。
常何不敢隐瞒,只好据实相告,说自己根本没这本事,奏疏是一个叫马周的门客代写的。
李世民一听就来了兴致,追问他马周的情况。
常何说,马周是博州茌平人,从小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乡里人都瞧不起他,但是他勤奋好学,博览经史,尤其精通先秦典籍。武德年间谋了一个博州助教的职务,可他却不以教书为意,屡屡被当地刺史斥责,马周一怒之下离开家乡,四处云游,随后来到长安,寓居常何家中。
李世民听完,意识到这个马周虽然表面上落拓不羁,却是一个腹有诗书、胸怀大志之人,当即命使者前去传召马周。
不知道是马周有意延宕,还是李世民心情过于迫切,总之那天李世民整整派出了四批使者,才把这个布衣马周请进了宫。《贞观政要》卷三:“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间,凡四度遣使催促。”双方一番畅谈之后,李世民发现马周果然是满腹经纶,见识深远,顿生相见恨晚之感,随即让他当天就到门下省报到。
一夜之间,马周就从一介平民变成了朝廷命官,从社会最底层直接进入了帝国的政治中枢。
这是一个典型的“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马周从此登上帝国政坛,不久就被授予监察御史之职,后来历任朝散大夫、中书侍郎、吏部尚书、中书令等职。史称他“有机辩,能敷奏,深识事端,动无不中”,因而“甚获当时之誉”(《贞观政要》卷三)。甚至连李世民都说:“我于马周,暂不见,则便思之。”(《旧唐书·马周传》)可见对他赏识和倚重的程度。
虽然马周确实具有比较出众的能力,但如果不是碰到李世民这种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的皇帝,马周恐怕也难逃怀才不遇、抑郁而终的命运,绝不可能演绎这一出“布衣变卿相”的千古佳话,更不可能成为享誉后世的贞观名臣之一。
任命是一门艺术
无论是“用人如器”,还是“唯才是举”,都说明李世民拥有高度的“知人之明”。但是在管理学中,“知人”固然是一个重要的层面,可还有另一个重要层面,就是必须“善任”。
知人是善任的前提,善任是知人的目的。只有做到知人善任,让部属各司其职,管理者才能从具体而琐碎的事务中抽身而出,站在一个最宏观的层面上,制订整个团队的战略规划,实现整个组织的愿景目标。如北宋的范祖禹所言:“君人者,如天运于上,而四时寒暑各司其序,则不劳而万物生矣!”(《唐鉴》)
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善任,其实就是授权的艺术。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管理者都善于授权。中国古代的皇帝,尤其是那些对自己的治国能力颇为自负的开国之君,很多人根本不愿授权,也不敢授权。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不但促狭猜忌,事必躬亲,甚至到最后连宰相都废了。还有隋文帝杨坚,也是一个宁可把自己累死也不敢轻易放权的主子。
在这方面,李世民就从杨坚身上汲取了深刻的教训。
贞观四年,李世民曾经问隋朝旧臣萧瑀:“你认为隋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
萧瑀说:“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天朝会都要开到夕阳西下,凡是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召见赐坐,与他们谈论政务,以至于经常忘了吃饭时间,只好叫侍卫给他们送饭。虽然他的品性称不上仁智,但应该算是励精之主。”
李世民听完后,笑着说:“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隋文帝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心暗则不通事理,至察则多疑于物。况且他又是靠欺负孤儿寡妇才得天下的,所以总是担心群臣内怀不服,因而不肯信任文武百官,每件事都要亲自决断,虽然殚精竭虑,劳神苦形,却未必凡事都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也就不敢直言进谏,宰相以下,唯有承顺其旨意而已。”
正是因为认识到隋文帝为政的缺失,所以李世民才会反其道而行之,采取一种“广任贤良,高居深视”(《贞观政要》卷一)的管理方式,对部属进行充分有效的授权。
早在武德九年,李世民就素闻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的贤名,于是亲自召见,问以政道。张玄素就建议太宗:“谨择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败,以施刑赏,何忧不治!”(《资治通鉴》卷一九二)
李世民对张玄素的建言非常赞赏,随后将其擢升为侍御史,并且立即将其建言付诸实施。
张玄素提出的“分任以事,高拱穆清”,其实就是一种充分授权。如果每个部属都能在各自的权限范围内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妥善地履行职责,那么高层管理者自然可以“垂拱而治”了。此外,贞观一朝之所以能够确立“三省驳议”的宰相制度,让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分工合作,相互制衡,并且相权还能够对君权形成有效制约,其根本原因之一,也是在于这种授权原则的充分运用。
而张玄素所谓的“考其成败,以施刑赏”,实际上就是一种绩效考核。对此,李世民专门制定了对各级官员的“考课之法”,具体的考核标准是“四善”和“二十七最”。所谓“四善”,是指四种优异的工作表现,即“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所谓“二十七最”,是一套考核百官职守的具体标准,如“决断不滞,与夺合理,为判事之最”“部统有方,警守无失,为宿卫之最”等。根据这些标准每年对官员进行考核,把成绩分为九等,报至尚书省予以公布。凡列为一至四等的官吏,每进一等增发一季的俸禄;五等无所增减;六等以下则每退一等扣发一季俸禄。这套严格的绩效考核制度,对于澄清吏治显然是十分有效的。
“充分授权”与“绩效考核”是权力控制的鸟之双翼、车之双轮,二者缺一不可。假如只有刑赏而无授权,那必然会使百官动辄得咎,无所措手足,最终造成帝王的独裁和专权;假如只有授权而无考核,那必然会导致君主大权旁落,甚至被权臣玩弄于股掌,到头来授权就变成了“弃权”。
很显然,这两种现象都是错误的权力控制方式,其结果只能是与“天下大治”的执政理想背道而驰。而李世民的管理哲学,无疑正是“充分授权”与“绩效考核”的完美结合。从这个意义上说,贞观之治的出现绝非偶然。
恩威并施的帝王术
有人曾经把管理称为权力控制的游戏。
如果从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博弈的角度来看,此言可谓确论。
我们上面所说的李世民的那些管理哲学,显然都属于明面上的游戏规则。那么,除了这些规则之外,李世民在权力控制的过程中,是否还运用了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御下手段呢?
答案是肯定的。
作为一个管理者,不论是古代的帝王,还是今天一个组织的领袖,在权力控制的游戏中难免都要运用一些隐性手段。
这种隐性手段在古代称为“恩威并施”,是一种帝王术。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胡萝卜加大棒”,而用日本“经营之神”松下幸之助的话来讲,则是——“慈母的手中紧握钟馗的利剑”。
那么,李世民又是如何挥舞这把利剑的呢?
看看李世民如何处理与李靖、尉迟敬德、李世勣、房玄龄等元勋功臣的关系,其微妙之处就颇值得我们玩味,也可以让我们充分领略李世民的帝王术。
贞观四年春天,李靖一举平定了东突厥,为大唐帝国立下了不世之功。凯旋之日,本来满腔豪情准备接受嘉奖的李靖突然被人狠狠参了一本。
参他的人是时任御史大夫的温彦博,弹劾的理由是“(李靖)军无纲纪,致令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旧唐书·李靖传》)。
听到自己被弹劾的消息,李靖就像从三伏天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得胜凯旋的喜悦还没退去,功高不赏的忧惧已经袭来。
“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
李靖一边硬着头皮入宫觐见皇帝,一边回味着这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弹劾理由。
天知道温彦博人在朝中,他是用哪一只眼睛看见数千里外的乱兵哄抢突厥宝物的。就算他所说属实,可自古以来,在外征战的将士一旦打了胜仗,随手拿几件战利品也是常有的事,犯得着上纲上线吗?更何况,相对于平定突厥这样的不世之功,那几件所谓的“虏中奇宝”又算得了什么?
李靖摇头苦笑。
这种事其实是可大可小的。往小了说,就是个别士兵违抗主帅命令,犯了军纪,大不了抓几个出来治罪就是了;往大了说,却是主帅纵容部属趁机掳掠,中饱私囊,不但可以把打胜仗的功劳全部抵消,而且完全有可能为此锒铛入狱,前程尽毁。
李靖大感恐惧。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会不会有一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翻云覆雨手正在那金銮殿上等着自己。
见到李世民的时候,李靖内心的恐惧几乎达到了顶点。
因为李世民的脸上果然罩着一层可怕的冰霜。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在李靖的预料之中。李世民根据温彦博奏疏中提到的那些事端和理由,把李靖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然而却绝口不提此战的功勋。李靖不敢辩解,更不敢邀功,只能频频叩首谢罪。《旧唐书·李靖传》记载:“太宗大加责让,李靖顿首谢。”
后来的日子,李靖颇有些寝食难安,时刻担心会被皇帝找个理由灭了。有一天,太宗忽然又传召他进宫。李靖带着一种赴难的心情去见皇帝。
还好,谢天谢地!这回皇帝的脸色平和了许多。
李靖听见太宗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对他说:“从前隋朝的将领史万岁击败西突厥的达头可汗,回朝后却有功不赏,被随便安了一个罪名就杀了。这些事情相信你也很清楚。不过你放心,朕是不会干这种杀戮功臣的事情的。朕想好了,决定赦免你的罪行,奖励你的功勋!”
听完这一席话,李靖顿时感激涕零,连日来忧愁恐惧的心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喜获重生的庆幸和感恩。
随后李世民就下诏加封李靖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并赐食邑五百户(与前共计)。
又过了几天,李世民对李靖说:“前些日子有人进谗言,说了一些对你不利的话。朕现在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你可千万不要为此介怀啊!”随即又赐绢两千匹,拜李靖为尚书右仆射。
那一刻,李靖真的有一种冰火两重天之感。几天前还在担心被兔死狗烹,现在居然频频获赏,并且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如此跌宕起伏、乍起乍落的境遇真是让他无限感慨。
换言之,李靖算是结结实实地领教了一回天子的“恩威”——一边是皇恩浩荡,如“慈母之手”化育万物;一边又是天威凛凛,如“钟馗之剑”森冷逼人。李靖在感恩戴德之余,不免惶恐之至,从此在余生中平添了几分临深履薄的戒慎之心。
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当贞观九年李靖再度出师大破吐谷浑,却又再次遭人诬告谋反时,他就深刻汲取了上次的教训,赶紧闭门谢客,低调做人。虽然史书称太宗很快就把诬告的人逮捕治罪,证实了李靖的清白,可李靖却从此“阖门自守,杜绝宾客,虽亲戚不得妄进”(《旧唐书·李靖传》)。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何尝不是在李世民恩威并施的“特殊教育”之下,一个担心功高震主的臣子到最后必然会有的一种选择。
与李靖类似的故事也曾经发生在尉迟敬德身上。
贞观六年(公元632年)九月的某一天,李世民在他的出生地——武功(今陕西武功县)的庆善宫赐宴百官。其时四夷宾服,海内晏安,君臣自然心情舒畅,于是在宴席上奏乐观舞,饮酒赋诗,一派喜庆祥和之状。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之间,却有一个人满面怒容。
他就是尉迟敬德。
从一入席,尉迟敬德的怒火就腾腾地往上蹿了。
因为有某个功勋并不高的将领,此时此刻的座次却在他之上,尉迟敬德无论如何也吞不下这口恶气。
他越想越是火大,于是借着酒劲发飙,对那个将领怒喝:“你有何功劳,座次居然在我之上?”
对方慑于尉迟敬德的气势,也怕破坏宴会的气氛,只好低下头不敢吱声。坐在尉迟敬德下面的任城王李道宗见势不妙,赶紧过来打圆场,不住地好言劝解。没想到尉迟敬德突然怒目圆睁,额头上青筋暴起,猛然挥出一拳砸在了这位亲王的脸上。
李道宗当场血流如注,一只眼睛差点报废。
庆善宫的喜庆气氛在刹那间凝固。百官目瞪口呆,搞不清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太宗李世民龙颜大怒,当即站起来拂袖而去。
一场好端端的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宴席散后,李世民把尉迟敬德叫到了自己面前。
此刻尉迟敬德的酒早已醒了。他满心惶恐,意识到接下来要听到的,很可能是足以让他一辈子刻骨铭心的话。
果然,尉迟敬德听见李世民说:“朕过去对汉高祖刘邦诛杀功臣之事非常反感,所以总想跟你们同保富贵,让子子孙孙共享荣华,世代不绝。可是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屡屡触犯国法!朕到今天才知道,韩信、彭越之所以被剁成肉酱,并不是刘邦的过错。国家纲纪,唯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常有!你要深加反省,好自为之,免得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身为人臣,听见皇帝当面说这些话,尉迟敬德所感受到的震撼和恐惧是不言而喻的。
尽管时节已近深秋,那一天他的全身还是被冷汗浸透了。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这个大半生纵横沙场的猛将一改过去的粗犷和豪放,为人变得谨小慎微,事事唯恐越雷池半步。
因为他知道,要想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和整个家族的荣华富贵,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学会自我克制。
要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自我克制。《旧唐书·尉迟敬德传》记载:“敬德由是始惧而自戢。”
尽管尉迟敬德从这件事后就学会了夹起尾巴做人,凡事小心翼翼,但是,李世民还是没有忘记随时敲打他。
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君臣间又有了一次非同寻常的谈话。
李世民先是和尉迟敬德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后忽然话锋一转,说:“有人说你要造反,是怎么回事?”
尉迟敬德顿时一怔。
可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皇帝这是在对他念紧箍咒啊!
“是的,臣是要造反!”尉迟敬德忽然提高了嗓门,悲愤莫名地说,“臣追随陛下征伐四方,身经百战,今天剩下的这副躯壳,不过是刀锋箭头下的残余罢了。如今天下已定,陛下竟然疑心臣要造反?”
话音未落,尉迟敬德哗的一声解下上衣——遍身的箭伤和刀疤赫然裸露在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不无尴尬地看着这个一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猛将,眼前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仿佛都在述说着当年浴血奋战的悲壮和艰辛以及君臣之间同生共死的特殊情谊。
李世民的眼眶湿润了。
他随即和颜悦色地对尉迟敬德说:“贤卿快把衣服穿上。朕就是因为不怀疑你,才会跟你说这事,你还埋怨什么!”
高明的帝王在运用恩威术的时候,都很善于把握一种分寸感,既不会一味施恩,也不会总是发威,而是在两者之间维系一种动态平衡。
李世民当然也是这方面的高手。
经过这次敲打,尉迟敬德越发低调内敛,而李世民对他的表现也感到满意,所以自然而然地收起了“大棒”,很快就给出了一根足以让尉迟敬德受宠若惊的“胡萝卜”。
有一天,照旧是君臣间在说话,李世民说着说着忽然冒出一句:“朕打算把女儿许配给你,不知贤卿意下如何?”
虽然这次不再是什么坏消息,而是天大的好事,可尉迟敬德所感受到的诧异和震惊却丝毫不亚于上次。
因为这一年,尉迟敬德已经五十五岁了,而太宗皇帝本人也不过四十一岁,他的女儿能有多大可想而知。暂且不说皇帝的女儿是何等尊贵,让人不敢高攀,单纯就年龄来说,双方的差距也实在太大了,简直大得离谱。
如此不可思议的恩宠,叫尉迟敬德如何消受?
好在尉迟敬德仕途多年,经验丰富,闻言立刻跪地叩首,谢绝了皇帝的好意。他说:“臣的妻室虽然出身卑微,但与臣共贫贱、同患难已经几十年了;再者,臣虽然不学无术,但也知道古人‘富不易妻’的道理,所以迎娶公主一事,实在非臣所愿。”
李世民微笑颔首,没再说什么。
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尉迟敬德很清楚,皇帝并不是真想把女儿嫁给他。之所以没头没脑地唱这么一出,无非是想表明对他的信任和恩宠罢了。所以,这种事千万不能真的答应,而应该婉言谢绝。
换句话说,皇帝的这种美意只能心领,绝不能实受。假如尉迟不开窍,真的顺着杆儿往上爬,傻乎乎地应承下来,那等待他的很可能不是“抱得美人归”的美妙结局,而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尴尬下场。
尉迟敬德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和李世民之间就配合得相当默契。
当皇帝的,要善于表现自己的慷慨,不妨偶尔表示一下额外的恩典;做臣子的,要懂得恪守自己的本分,知道什么叫作器满则盈、知足不辱。大家把该说的话都说得漂亮一点,不该说的则一句也不说。许多事情点到为止,心照就好。
也许,就是在这种反复的君臣博弈之中,尉迟敬德居安思危的忧患之情才会越来越强烈,所以到了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五十九岁的尉迟敬德就不断上疏“乞骸骨”(请求退休),随后便以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誉衔致仕了。
而就在致仕的前一年,尉迟敬德就已经有意识地淡出现实政治,栖心于神仙道术了。史称:“敬德末年笃信仙方,飞炼金石,服食云母粉,穿筑池台,崇饰罗绮,尝奏清商乐以自奉养,不与外人交通,凡十六年。”(《旧唐书·尉迟敬德传》)
直到唐高宗显庆三年(公元658年)去世,尉迟敬德基本上一直保持着这种远离政治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和李靖晚年“阖门自守、杜绝宾客”的结局可谓如出一辙。
不过,比起历朝历代那些“功高不赏”“兔死狗烹”的功臣名将,他们实在应该感到庆幸了。就算是跟同时代的人比起来,他们也远比后来因涉嫌谋反而被诛的侯君集、张亮等人聪明得多,也幸运得多。
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正因为唐太宗李世民能把这种“恩威并施”的帝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从而牢牢掌控手中权力,所以才能与绝大多数元勋宿将相安无事,善始善终,而不至于像历代帝王那样,在江山到手、权力稳固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屠杀功臣,以至在历史上留下难以洗刷的污点和骂名。
政治是聪明人的游戏
除了李靖和尉迟敬德,还有一个初唐名将对李世民的恩威之术也体验得非常深刻。
这个人就是李世勣。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十二月,时任兵部尚书的李世勣突然患病,郎中给他开了一服药方,说必须用“须灰”做药引子才能治病。所谓“须灰”,就是人的胡须所研成的粉末。李世民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前去探视李世勣,并且二话不说就剪下自己的胡须,把它赐给了李世勣。
可想而知,当李世勣双手捧着这几绺天下最尊贵的龙须时,内心是何等感激,又是何等惶恐!
他当即跪倒在地,“顿首见血,泣以恳谢”。
这个药引子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以至于李世勣不但感动得热泪涟涟,而且把头都磕出了血。可即便如此,似乎也远远不足以表达他对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
李世民宽宏地一笑,说:“吾为社稷计耳,不烦深谢!”(《旧唐书·李勣传》)
史书没有记载李世勣是否因服用这服药而得以痊愈,但是我们不难想见,当李世勣把这碗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龙须汤”喝进肚子里的时候,内心肯定是无比激动、无比滚烫的。李世民的这几绺胡须就算没有对李世勣的身体发挥作用,也足以在他的内心深处发挥某种神奇的效用。
这种神效就是——一个深受感动的臣子在有生之年对皇帝死心塌地地忠诚。
在李世民的帝王生涯中,恩威之术施展得最典型的一次,是在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四月,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当时李世民已经病势沉重,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于是把太子李治叫到身边,给他交代政治遗嘱。
在李世民的遗言中,主要提到的人就是李世勣。
李世民对李治说:“李世勣才智过人,但是你予他无恩,恐怕难以使他效忠。我现在把他贬黜到地方,如果他马上出发,等我死后,你就重新起用他为仆射;要是他迟疑拖延,你只能把他杀了!”
五月十五日的朝会上,李世民一纸诏书颁下,把时任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李世勣贬为叠州(治所在今甘肃迭部县)都督。
没有人知道在接到贬谪令的那一刻,李世勣心中作何感想。
相信他肯定有过一瞬间的震惊和困惑。
然后就是一阵紧张而激烈的思考。
在皇帝病重、帝国最高权力即将交接的这一重大时刻,自己突然无过而遭贬,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李世勣不知道弥留中的皇帝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究竟是福是祸,但是有一点他可以确定——一切都取决于他当下这一刻的选择。
也就是说,是散朝后直接离开长安,赶赴叠州,还是暂时回到家中,静观事态演变?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经过片刻思索,李世勣很快做出了决定——他连家都没回,连妻儿老小都来不及告别,径直揣上诏书就踏上了贬谪之途。
听到李世勣当天就起程前往叠州的消息,即将登基的太子李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而弥留中的太宗李世民也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李世勣被贬当月,李世民撒手人寰。次月,李治即位。登基仅三天后,李治就把李世勣擢升为洛州(今河南洛阳市)刺史兼洛阳宫留守;半个月后,又加开府仪同三司、并“同中书门下,参掌机密”;同年九月,正式拜其为尚书左仆射。
至此,所有的人肯定都会为李世勣当初所做的那个决定庆幸不已。
因为这个决定不但让李世民父子避免了诛杀功臣的恶名,而且也为高宗一朝留下了一位忠肝义胆的开国元老和辅弼重臣。假如李世勣当初不是当机立断,毅然离京,而是多一念迟疑,回家多耽搁几天,那么下面这一页辉煌历史,有可能就不会这么快出现。
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年),李世勣以七十五岁高龄挂帅出征,一举平定了高丽。这个曾经让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和唐太宗李世民三个皇帝倾尽国力,终其一生都无法战胜的强悍小国,终于匍匐在了须发皆白的老将李世勣的脚下,也匍匐在了大唐帝国的脚下。
此时此刻,唐太宗李世民倘若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因为他在临终前所走的最后一步棋,似乎仍然影响着他身后数十年的历史。
假如当初没有施展那一招先抑后扬、恩威并施的帝王术,李世勣能否对重新起用他的新天子李治感恩戴德呢?假如没有贞观二十三年“乍落乍起”的人生际遇,李世勣能否深刻意识到,只有在新朝再立新功,他才能福禄永固,富贵长保呢?如果没有这一切,李世勣有没有那么强的动力在七十五岁高龄创造出平定高丽、鹰扬国威的历史功绩呢?
这些问题或许永远没有答案。
但是有一点我们不难发现——“帝王术”在古代政治生活中占据的比重绝对不可小觑,而它对历史所产生的影响有时也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以上这些君臣博弈的故事,都是在李世民和武将之间展开的。那么,在李世民与文臣之间,演绎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版本呢?
说起贞观的文臣,其代表人物当非房玄龄莫属。
作为后人心目中居功至伟的一代良相,房玄龄对贞观之治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是有目共睹、不言而喻的。史称其“既任总百司,虔恭夙夜,尽心竭节,不欲一物失所……明达吏事,饰以文学,审定法令,意在宽平……论者称为良相焉(《旧唐书·房玄龄传》)”。
毫无疑问,在贞观群臣中,房玄龄绝对是李世民最信任、最得力的心腹股肱之一。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兢兢业业、一心为公的宰辅重臣,也依然会时刻感受到李世民手中那把“钟馗利剑”的森寒之光。
据《旧唐书》记载,大约在贞观初年,房玄龄“或时以事被谴,则累日朝堂,稽颡请罪,悚惧踧踖,若无所容”。意思是他时常会因某些过错而遭到太宗的谴责,以至于一连数日都要到朝堂上叩头请罪,内心恐惧不安,一副彷徨失措、无地自容的样子。
史书并未记载房玄龄到底犯了什么错。
不过这一点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房玄龄这种位高权重、深受宠信的臣子,身为皇帝的李世民自然要时常给他念念紧箍咒。这一点我们从李靖、尉迟敬德等人的遭遇就可以明显看出来。
也正因此,所以房玄龄有时候就不仅仅是被“谴责”那么简单。只要唐太宗李世民认为有必要,房玄龄甚至会被勒令停职。
按史书记载,房玄龄在贞观年间至少曾经被停职三次。
第一次大概是在贞观十年(公元636年),也就是长孙皇后病重的那些日子。《资治通鉴》称“时房玄龄以谴归第”,也就是说他遭到太宗的谴责,被勒归私宅。长孙皇后临终前,特意为此事劝谏李世民:“房玄龄侍奉陛下时日已久,一贯谦恭谨慎,所有的朝廷机密从未泄露半句。如果没有什么重大过失,希望陛下不要舍弃他。”
此次房玄龄的停职原因史书没有交代,但是有一点我们很清楚——李世民之所以将房玄龄“谴归私第”,绝不是要舍弃他,充其量只是想冷却他。
暂时冷却的目的,当然是希望在适当的时候再把他解冻,然后让他以更加谨慎的态度和更加饱满的热情,加倍地发挥光和热。
所以,不管有没有人劝谏,李世民在适当的时候肯定会召他回来。
对此长孙皇后其实也是心知肚明。不过该劝谏的她还是得劝谏,因为第三者的劝谏有时候也未尝不是给皇帝一个台阶下,好让君臣双方在“握手言和”的时候显得比较自然,也显得比较有面子。
比如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房玄龄又一次被停职,时任黄门侍郎的禇遂良就连忙上疏,列举了房玄龄对国家的诸多贡献:“玄龄自义旗之始翼赞圣功,武德之季冒死决策,贞观之初选贤立政,人臣之勤,玄龄为最。”(《资治通鉴》卷一九八)然后禇遂良说,假如不是犯了什么不赦之罪,就不应该把他摒弃;如果是因为他年迈体衰,陛下可以暗示他主动致仕。若非如此,只是因为一些小过失,希望陛下不要抛弃跟随数十年的元勋老臣。
禇遂良的谏言句句在理,当然给足了双方面子,所以李世民很快就把房玄龄召回了朝廷。
但是,并不是李世民每次把房玄龄“赶”回家去,都有和事佬出来打圆场。比如房玄龄这次复职没多久,就再一次“避位还家”,史书还是没有说明具体原因,但记载了这次复出的过程。
这个过程很简单,却很微妙。
再次把房玄龄“谴归”后,一连过了好几天,始终没人来劝谏,李世民不免有些着急。朝中政务繁冗,绝不允许他把房玄龄晾太久,可李世民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好听的理由公开让房玄龄复职。
该怎么办?
李世民毕竟是聪明人,他很快就有了办法。
这一天,李世民忽然告诉侍臣,说他要去芙蓉园游玩。芙蓉园位于长安东南角的曲江,要去那里必然要经过房玄龄的宅邸。房玄龄得知消息后,立刻命子弟洒扫门庭。子弟问其故,房玄龄笑着说:“皇上随时会驾到!”
片刻之后,龙辇果然“顺道”来到了房府的大门口,然后太宗李世民就“顺便”进来看望赋闲在家的房玄龄,最后又“顺带”用御辇把房玄龄接回了皇宫。
这个故事很经典。
除了表明李世民和房玄龄之间的默契和相知之外,这个故事的经典之处还在于,它告诉我们——政治是聪明人之间玩的游戏。
只有读懂人心,才能读懂政治。
综观李世民跟房玄龄玩的这些政治游戏,我们不难解读出这样一些内涵。
首先,不管是身为皇帝的李世民还是身为宰相的房玄龄,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要把贞观的政治局面玩好玩大,要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他们两个就谁也离不开谁。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伙伴关系。但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这个界限到任何时候都是不能模糊的,所以,他们之间更主要的还是主仆关系。
在这两重关系之下,情况就变得有些微妙而复杂。
作为皇帝的李世民,必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方面,李世民必须给予房玄龄最尊崇的地位和官爵,对他寄予最大的信任,赐给他人臣所能享有的最高恩典,比如把女儿高阳公主嫁给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又让弟弟韩王李元嘉娶了房玄龄的女儿当王妃,以此加强双方的情感纽带和利益联结。
这些都属于“恩”的范畴,目的是赢得房玄龄的绝对效忠。
另一方面,李世民又必须经常玩一些“小动作”,时不时把房玄龄“谴归私第”,晾在一边。这么做的目的有三:一是检验自己对权力的掌控程度,以防被暗中坐大的“权臣”架空;二是借此显示皇权的威严,让房玄龄懂得,君与臣之间,有一道永远不能跨越的界限,所以,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对双方都有好处;三是提醒房玄龄:虽然你很重要,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朝廷离了你就不转了。你应该始终保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的态度,永远不能骄傲自大、忘乎所以。
这些都属于“威”的范畴,目的是让房玄龄时刻牢记——我是君,你是臣;政治第一,友谊第二。
其次,对于房玄龄而言,或许一开始他对李世民的帝王术还比较陌生,所以在贞观初年一被批评就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可他后来就逐渐明白了——皇帝手中的那把“钟馗利剑”尽管看上去有些可怕,可它通常只是起一种威吓作用的,只要你忠心不改,恪尽职守,那把剑就不会真的往你身上招呼。
正因为房玄龄后来弄懂了这一点,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有了“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一方面,他虽然仍旧对他的本职工作兢兢业业,却时刻有着被皇帝“谴归私第”的心理准备。他不但再也不会被皇帝的批评吓得寝食难安,而且就算被停职,他也权当是度假。因为他知道皇帝离不开他,朝廷离不开他,所以不管怎么“谴归”都能很快官复原职,一点也不用担心。
可另一方面,他也深深懂得,自己所享有的一切荣宠和恩泽都是天子的赐予,假如稍有不慎,随时有可能被天子全盘收回。所以,必须时刻保持临深履薄、戒慎恐惧之心,越是皇恩浩荡,越是要谦逊辞让。总而言之一句话,做事必须尽职尽责,才能显示能力;但做人必须谦恭低调,才能显示品德。有才有德,才是让领导放心的好下属。
有一件事情,可以充分说明房玄龄的这种“觉悟”。
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时任左仆射的房玄龄又被李世民加封为太子少师,不仅肩负国之重任,而且更兼辅弼少主之责,房玄龄大为惶恐,不断上表请辞仆射之职。李世民当然没有批准,而是下诏对他进行了勉励,房玄龄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到了太子拜师那天,东宫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可房玄龄却“深自卑损,不敢修谒,遂归于家”。他深感自己不够资格,所以不敢去东宫接受太子礼拜,只好躲在家里,始终不愿露面。
房玄龄的谦卑赢得了时人的一片赞誉。《旧唐书》称:“有识者莫不重其崇让。”
这一切当然也被李世民看在了眼里,所以他对房玄龄越来越感到满意。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李世民又进封房玄龄为司空,仍旧让他总揽朝政,并且监修国史。房玄龄再次上表请辞,李世民又下诏勉励他说:“昔留侯让位,窦融辞荣,自惧盈满,知进能退,善鉴止足,前代美之。公亦欲齐踪往哲,实可嘉尚。然国家久相任使,一朝忽无良相,如失两手!公若筋力不衰,无烦此让。”(《旧唐书·房玄龄传》)
这段话看上去好像是普通的慰勉之词,实则大有深意。所谓“自惧盈满,知进能退,善鉴止足”,其实正是李世民对臣下的一种要求。假如做臣子的都能具备这样的美德,或者说都能谙熟这样的游戏规则,那皇帝自然就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换言之,臣子越是谦让,皇帝反而会更加信任他,越敢把权力交给他。所以李世民才会毫不避讳地说了一句大实话:“忽无良相,如失两手!”朝廷一天没有好宰相,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样。
正是因为对房玄龄的信任,所以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当李世民御驾亲征高丽的时候,才会命房玄龄留守长安,把朝政大权全部委托给他,让他“得以便宜从事,不复奏请”(《资治通鉴》卷一九七)。
这实际上就是赋予了他皇权代理人的身份和权力。
那么,面对李世民交给他的无上信任和权力,房玄龄又是怎么做的呢?
有一天,房玄龄正在留守衙门办公,有人突然闯进来,口口声声说要告密。房玄龄问他告谁的密,那人说:“告你的密!”
房玄龄一听,连想都没想,立刻命人准备车马,把这个告密者直接送到了前线天子的行在。
李世民听说留守送来了一个告密者,刚开始颇为诧异。因为以房玄龄的能力而论,他是不可能随随便便把皮球踢给皇帝的,更何况此时皇帝还在前线打仗。所以李世民断定,若非出于某种特殊原因,房玄龄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李世民转念一想,马上就猜出了答案。
他随即命人持刀列队,然后接见告密者,问他要告谁,那人回答说:“房玄龄。”
李世民冷笑一声:“果然!”当即喝令左右,二话不说就把那个告密者腰斩了。
事后李世民给房玄龄下了一道手诏,责怪他不够自信,还说:“更有如是者,可专决之!”(《资治通鉴》卷一九七)
这又是一个典型的按照规则来玩的政治游戏。
作为房玄龄,虽然被皇帝赋予了专断之权,但是碰上这档子事,他是万万不能专断的。因为这件事实际上是把房玄龄推到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那就是——要恪尽一个留守的职责,还是要谨守一个臣子的本分?
如果房玄龄选择前者,自作主张把这个人杀了,那固然是尽了留守的职责,可皇帝过后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对房玄龄起疑心呢?会不会觉得房玄龄过于独断专行,因而对他产生不满和戒备呢?
完全有这种可能。
所以房玄龄宁可挨骂,也必须把事情交给皇帝处理。这么做,一来可以证实自己的清白,二来可以表明自己的忠诚,最后还能向皇帝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谨守人臣本分,碰到必须由皇帝亲自处理的事情,他绝不会越俎代庖。
而作为李世民,他内心对房玄龄这种做法其实是很满意的。他之所以在听到告密者的回答时会说出“果然”二字,是因为他猜出了告密者的来意;而他之所以能猜出告密者的来意,恰恰是因为他了解房玄龄的性格,也知道房玄龄这么做的用心所在。
可即便李世民觉得房玄龄这么做是对的,表面上他也必须“责怪”他,并且重申对他的授权和信任,这样才能展示一个皇帝用人不疑的胸怀。
总之,君臣双方其实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都要按照游戏规则把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色演好。所以我们说——政治是聪明人之间玩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