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沙风镇的客栈里仍然一片人声鼎沸,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虽然刚刚经历白天的生死厮杀,很多人负伤,也有少部分人丧命,但众人情绪依然高涨——行走江湖多年,大多数人都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生活。
沙风镇略显边缘的地理位置,让其免于受到过多的官府统辖。可以预见,燕子楼这一次的围杀也并不会引来中原和胡人官方的责问,而那些死去的燕子楼杀手的尸体,也将被弃尸荒野,如小原村北边山林中曾驻扎的燕国部队一样,无人收埋。
而这场数千人的围杀,也将随着十年前谢三所作的惨案真相,在日后广为流传。无论是那些兴高采烈把酒言欢的,还是曾被陈孟一招打败的,或是那些神情沮丧收殓同伴尸骨的,都会把这个震动武林的消息传出去——陈希的后人回到东土了。
而这些有幸见识了他的风采的人,也将如同当年那些人见证陈希登顶武林的崛起之路一般,成为下一个时代的元老,即所谓的武林前辈。
这样一来,他们也算不虚此行了。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一次见到这样的结果,已是毫无意义可言。
沙风镇上一间普通民房里,慕容白羽静静坐在椅子上,就着窗边一盏灯火,看着桌子上的茶碗发呆。
一声窸窣响动,窗外一个黑影自墙头落下,来到了慕容白羽的窗外。
慕容白羽起身,皱了皱眉道:“怎么来的这么晚?”
那人低声道:“先前没有机会脱身,方才他被人缠住我才出来。”
“呵——”慕容白羽轻笑道,“他回来也没多久,别的没看出什么,这惹桃花的本事倒不比他老子差。”
他轻轻敲了敲茶碗,身后屋里的阴影中又出来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走到他身后低头待命。
慕容白羽想了想,问道:“他的功夫怎么样?”
身后那黑衣人道:“不差。”
“比你呢?”
“单论天赋和武学见解,他比我强。但他没有内力,百招之内,我能杀他。”
“嗯。”慕容白羽点了点头,思索片刻道,“去盯着他,再多联系些人手,等他落单了直接动手,务求一击必杀。”
黑衣人也不应声,便再次隐入了黑暗中,慕容白羽看着窗外那人道:“先前我们只谈了合作成功后如何分享战果,我也被一时的激动冲昏了头脑。现在,我觉得我们该重新谈谈。”
那人一愣:“谈什么?”
慕容白羽笑道:“当然是重新谈我们的合作了,但是我们合作的途径,手段,立场,这些都要改变一下。”
“难道你想背约?”窗外那人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愤怒,“我们先前说好,合作只是各取所需,你帮我达成目的,我也会达成你的目的。可你别忘了,我手上也有你的把柄……”
慕容白羽摇头笑道:“你先别激动,我刚才的话可能有些表意不清。我的意思是,重新谈谈我们的合作,让你知道我的真正目的……”
慕容白羽笑了笑,继续道:“我要达成这个目的,需要你的帮助,但你现在的能力还不够,所以我会先助你达成你的目的。”
“条件呢?”
“条件就是,我要你发誓效忠于我,因为我能给你难以想象的尊荣。”慕容白羽笑道,“当时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而像你这么有野心的人,是绝不甘于在这江湖里庸庸碌碌终老此生的。”
外面那人沉默不语,慕容白羽自顾自道:“但你只要效忠于我,我就会倾尽全力帮助你,无论是荣华富贵,仁义侠名,还是高高在上的地位……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如何?你可以先听听我的计划,然后我会给你些时间,去考虑要不要与我合作。”慕容白羽笑问。
夜幕中,灯火幽微,两人谈话声随时间流逝渐渐小了,不知最后说些什么,终于那黑衣人翻墙离去。
而客栈里,另一场夜谈还在继续。
二楼的房间里,陈孟与杨云同席对坐,桌上摆着几样小菜和两个酒坛。屋里除了他们,再没别人。
陈孟端起面前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拈了粒花生送入嘴里,对杨云笑道:“看来你伤的还真不重,不然也不会坐在这里和我喝酒了。”
杨云正看着面前的酒碗怔怔出神,听他说话,突然抬起头问道:“他怎么样了?”
陈孟摆了摆手:“你应该知道的事,就别来问我了。”
杨云闻言又低下了头,端起那酒碗一饮而尽。
“你呢?”陈孟看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反问道,“别光说别人了,说说你这些年怎么样吧。”
杨云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说的,练功,等人,再练功,帮锦儿报仇。”
“没了?”陈孟气的直拍桌子,“喂喂喂,大哥,我是问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和我说这些,我会不知道吗?就算我不知道,随便问一个江湖人,他都能对你这些事如数家珍。”
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再饮下才道:“我想知道的是,这些年里他们的动向,以及针对你的排布。”
“他们?”杨云摇头失笑,“你说的他们是指谁?”
陈孟喝着酒,一边缓缓说道:“燕子楼,西山,武林,三教,中原三国,胡人……所有自己人之外的别人。”
“如果你说的是燕子楼的话,那经过了今天的事,你应该不用再担心了吧?他们……”
陈孟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拽住了杨云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杨云看着陈孟满是怒意的脸,无谓笑道:“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实话实说而已。”
陈孟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我知道你因为我阻止你杀谢三而不满,但这些事不能混为一谈。你知道我要做什么,而真正能帮我的人也只有你。”
杨云伸手将衣领自他手中缓缓抽出,理了理上面的褶皱,又坐回那张椅子,摇了摇头道:“就是因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所以我才决定不帮你了。”
“你!”陈孟气的一拍桌子,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杨云叹气道:“你为了自己的目的,连谢三这种人都能从我手里讨保,我实在不知还有什么人是你不能放过的。”
他看了那边自斟自饮的陈孟一眼,继续道:“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因为我不想再看到有像锦儿一样背负着仇恨长大的孩子。这同样也是师父不想看到的,他……”
“师父师父,你整天就知道师父!”陈孟手中酒碗摔落在地,酒水混合着碎碗片溅了一地,他却不管不顾怒声道,“你只知道师父,可有把我这个师兄放在眼里?”
杨云摇了摇头,缓缓道:“当年师父曾说,若将来你我二人走上歧途,他必会行那大义灭亲之举。如今他虽不在,但我……”
“不会手下留情。”
杨云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去,不管陈孟表情为何。
他刚走到门口,门边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开门的正是一脸疑惑端详屋内情况的李霁雪和慕容清二人。先前她们二人在隔壁房间聊天,却忽然听见碗碟破碎的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便赶忙过来查看了。
李霁雪看着杨云面色平静,又看到里面陈孟脸色沉重一言不发,小心翼翼问道:“你们……”
“他没事,只是醉了,烦请雪儿姑娘代为照看。”杨云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去,慕容清也赶忙跟了上去。
李霁雪走入屋内,看着地上摔碎的酒碗有些无奈道:“先前不是挺能喝的吗?怎么这会和自己师弟喝了点就醉了?”
说着就蹲下身子去收拾那些残片,刚伸出手,却被另一只手抓住了。李霁雪抬起头,正对上陈孟的目光,不由有些害羞地躲闪开来。
陈孟摇了摇头,柔声道:“当心划破了手,先放着吧,一会我叫小二收拾。”
李霁雪害羞地点了点头,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有些好奇道:“你们刚才谈了些什么?怎么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陈孟摇了摇头,低声道:“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吧。”
李霁雪本想说什么,可眼神触及他那有些萧索落寞的目光,虽心下不忍,还是点了点头。
而另一边,杨云出了房间便下了楼去,向掌柜要了坛酒又折返回二楼,向着那廊道的窗户行去。
慕容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虽然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还是按捺下好奇心,想等着杨云先开口。
杨云在窗边站定,转头看着慕容清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慕容清神色关切道:“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大好,所以我……”
“所以你想来安慰我?”
杨云似笑非笑看着她,让她一下子慌了神:“我只是关心你……”
杨云叹了口气,对着眼前娇羞的少女道:“我们其实没可能的,就算有婚约在,我也不会改变一生所爱。”
慕容清神色瞬间黯淡,咬着嘴唇问道:“你……很喜欢她?”
杨云摇了摇头笑道:“是很爱。”
“有多爱?”
慕容清的问题让杨云愣了一下,随即便是漫长的沉默。月光下,女孩看着面前男子那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面庞,虽然近在咫尺,在这一瞬间却让她觉得远在天边。
“我也不知道有多爱,只是九岁起,我的梦中最常出现的两样物事,其中一样便是她。”杨云笑道。
慕容清强自忍受着难过的情绪,向杨云问道:“那另一样呢?”
杨云看了眼皎洁的月色,温柔笑道:“另一样,就是自我七岁学剑开始,出现在我梦中的墨玄剑。”
“这样吗……”慕容清有些失落道。
杨云转头道:“郡主若无事,还请早些歇息吧。”
慕容清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轻声道:“那你知道,我梦中最常出现的,是什么吗?”
杨云面带疑惑地摇了摇头。
慕容清抬起头看向杨云,那双眼中有着莫名的光彩闪亮,让杨云觉得莫名熟悉。
她看着杨云柔声道:“是四年前那个将我从叛军手中救下的那个大英雄的样子,是我还未出世就与我许下婚约的未婚夫君的样子,是那个名动武林的八剑之一,快剑杨云的样子。”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她脸色已经变得通红,却还是直视着杨云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他对自己这一份感情的回应。
杨云看着她的眼睛愣了神,终于想起这月光下皎洁的容颜,正是四年前自己从谋逆的北剑王手下顺手救下的一个女子。当时关押她的营地被重重围护守备森严,让自己误以为北剑王在那里,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把她救了出来。
杨云看着她脸色通红,眼中似有泪水打转,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想听故事吗?”
慕容清一愣:“什么故事?”
“我和锦儿的故事。”杨云对她笑了笑,“想的话就和我出来,去屋顶一边赏月一边说吧。”
慕容清还没说话,杨云整个人已经飘身而去,她只得无奈道:“云霓姐姐……”
身后的阴影中,云霓缓步行出,带着她越出窗子,也来到了屋顶上。
杨云的身边除去酒坛还摆着三个酒碗,此时碗中已添了酒,似乎正等着她们两人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