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寅时,半盏残月已沉至天边,稍显黯淡的月光,正无声映照着黎明前的黑暗。
陈孟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洛栩,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洛大哥,去茅房不,一起?”
洛栩的身子在被手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略微一滞,陈孟便感觉他全身的肌肉已经绷紧了,听到后面他的问话后才放松下来,迷迷糊糊道:“不去,屋子里不是有马桶吗,跑外面去干嘛?”
陈孟笑道:“如厕这种事,本身就是人与天地间的五谷轮回,自然循环,当然得去外面了。”
说着就独自出了房门,下了楼梯径直向外面的茅房走去。
来到茅房,早有一道身影等在那里,正是那先前两度在荒村卖果子,又易容成客栈掌柜,打赌输给陈孟的貌美女子。
此刻她仍是易容成那掌柜的模样,见陈孟到来,掩住口鼻道:“公子那么儒雅的人,怎么偏偏约人在这里碰头。”
语气中颇多怨怼,陈孟笑道:“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怀疑。”
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身形,低声道:“听好了,我要你帮我做的事很简单,易容成我的样子,回房间去睡觉。”
“啊?”女子被吓了一跳,不由惊呼出声,又赶忙压低声音问道,“公子莫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陈孟笑道:“当然不是,我自然有我的考虑,你先去屋子里变换容貌,我等下去找你,把衣服给你,然后你要做的就是回去我的房间,乖乖睡觉就好。”
女子还是有些不情愿道:“变换容貌说起来简单,但一张人皮面具要做到不露破绽得耗费很多时间,起码也要提前半天……”
陈孟打断道:“我看你这几天总是盯着李霁雪看,估计早就做好了我的面具,想变作我的模样与她亲近一番了吧?”
被说中心事,女子面上表情一变,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
陈孟拍了拍她的肩膀:“因为你是小花啊。”
女子一时羞怒交加:“谁是小花?你能不能不要给别人瞎起外号?”
陈孟笑道:“这里除了你我没有旁人,你说谁是小花呢?快去做事吧小花,我要方便一下。”
女子看着陈孟满脸地笑容转过身去,气的咬牙切齿,却拿他没有办法,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更关键的是他还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想到这她不由冷哼一声:“别被我抓到把柄,不然有你好受的。”
陈孟听到她说话转过身来,腰带已经解开了一半,看着她冰冷的脸色惊讶道:“咦,小花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你爱上我了,不喜欢女人了?”
说着赶忙把腰带又系了回去,一脸惶恐道:“你别这样,我害怕……”
女子又一声冷哼,转身出了茅房,向客栈一楼掌柜的房间走去。
陈孟看着她扮成的掌柜的身影喃喃道:“可惜我有婚约了啊,死老头子坑自己徒弟还不算,还坑了我一把,看来得把这婚约给废了……”
一会功夫后,陈孟从茅房走出来,回到客栈大堂,四下看了看没有旁人,只有一个伙计趴在桌上睡觉,方才轻手轻脚走到掌柜的房门前,直接推门而入。又过片刻,便看到陈孟揉着惺松的睡眼上了楼,回房间睡觉去了。
客栈里又再次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夜幕,那个趴在桌上睡觉的伙计抬起头看了一眼,歪头思考片刻,便走到掌柜的房门前轻声敲门:“掌柜的,醒了吗?”
里面传来一声叫骂:“一个两个都不睡觉是不是?客人半夜要酒,你半夜想干嘛?”
伙计似乎被骂的怕了,低头小声道:“我想……”
里面又骂道:“你想什么你想?想涨工钱?那就好好干活,别学客人半夜敲门!”
伙计低声应了一声,退回了自己那张桌子坐下,隐约间听掌柜骂道:“本来天气就闷,还在这气我,赶紧开窗透透气……”
伙计摇了摇头,又趴在桌子上继续睡了。
而掌柜的房间里,那胖胖的掌柜旁边此时正坐着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掌柜轻声道:“他走了。”
蒙面人点头,从那洞开的窗子里跃了出去,落地不闻一丝声响,足见身法之轻灵。掌柜看着那黑影又几个起落,便借着这夜幕中的一处处黑暗角落翻过了墙头,不知所踪。
黑衣人影从客栈出来后一路急行,然速度虽快,起落间却无一不是落在阴影中,不让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所及处,连那自天上来的黯淡月光都好似完全无法触及他的身体。
过了一会,黑衣人终于出了沙风镇,自镇子外的小路拐入了一片树林。林木虽密,却丝毫未曾阻挡他的脚步,一步迈出已是几丈之外,在黯淡月光下幽暗的林木间,如一道鬼影穿行其中。
忽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面前是一棵树,一棵普普通通的树,但与这林中其他树木不同的是,那棵树的树皮上有一个绿色的标记,正在这黑暗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他伸出手轻轻抹了一把那淡绿色的标记,自言自语道:“下一处在……三丈之内吗。”
说话间身形已再次飞掠出去,不一会便找到了另一个标记,他看着那比之前复杂些许的记号道:“五丈之内。”
如此反复四次,终于在寅时将过半时,他看到了又一棵树。
那是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树,他看着那树皮上一个小小的荧光圆点,走到树下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树上枝桠摇晃,便见到两个同样一身黑衣的人落了下来。二人一高一低,皆以黑色斗笠上垂下的黑纱遮面,正是那在滦州城里与李慕萍有过一面之缘的叶青柳彦二人。
柳彦开口道:“这一天,我们已等了太久,二十年的时光,让很多故事被曲解,也让很多人忘了当年的真相。”
他的声音却不似当日李慕萍所听到的那般沙哑,但言语间的怒意更胜,旁边的叶青也开口道:“他们不是忘了,而是根本就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曾经失去的,我一定会拿回来,因为那个人,他不配!”
声音竟是一个婉转动听的女声,说话间身影微微颤动,斗笠下那一双眉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黑衣人摘下面罩,正是陈孟。他看着眼前二人叹息一声道:“这一次的事情可能并不如我之前所设想那么顺利,所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二人听出他话中有话,柳彦忙问道:“难道这武林中还有人会不给你面子?”
陈孟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面子,我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罢了,而且这一次的变数也不是来自武林。”
叶青道:“难道是……朝廷?”
陈孟点头:“燕国王储在这里。”
柳彦沉声道:“慕容白羽?他为什么会来?”
陈孟道:“不论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他贵为一国储君,就只有一个目的。”
二人同时问道:“什么目的?”
陈孟道:“收罗人才,为己所用。”
柳彦疑惑道:“可是这和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叶青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二人斗笠下的目光便一同望向陈孟。
陈孟叹了口气:“当然有关系,如果他要将你们的仇人收入麾下,你待如何?”
二人一怔,同时沉默了。
陈孟看他们有些消沉,安慰道:“这只是最坏的情况,我说出来是给你们提个醒,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千万不要做傻事。”
二人有些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陈孟似乎感觉到那黑纱后的炯炯目光,叹了口气道:“别做傻事,人活着,就有希望。”
二人点头,又听陈孟道:“到时候你们就混在人群里看热闹就行了,我没给你们信号,千万别急着出手。”
二人答应下来,陈孟转身欲走,就听叶青道:“陈公子,你的大恩大德,青娥无以为报,若此事过后青娥还活着,便一生一世与公子为奴为婢……”
陈孟听见这几句话身子抖了抖,似是被吓得一哆嗦,忙打断道:“别,千万别,我独来独往习惯了,再说你要跟着我了,柳兄怎么办?”
柳彦拱手道:“陈公子不必担忧,彦芝与青娥只是表兄妹,并无其他关系。”
陈孟只觉得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这动作被叶青娥看在眼里,泫然欲泣道:“公子莫非是嫌弃青娥容貌不端吗?”
陈孟知道这姑娘又误会了,赶忙解释道:“不是这么回事,你听我给你说啊,你当然很漂亮,我见过的女人里没几个比你好看的,但是你说你要跟着我,这孤男寡女的不合适吧,传出去了你还怎么嫁人……”
叶青娥听见他说自己漂亮,顿时喜上眉梢:“青娥既是公子的婢女,便不会再谈婚论嫁。”
陈孟一听这话头更大了,不想再和这偏执的姑娘讨论这个问题,忙转移话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咱们还是先别想着以后的事了,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说。”
看二人不答话,就自顾自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记着我说过的话,到时候看我信号行事,别做傻事。”
说着就不顾二人,自己一个人飞快地跑走了,轻功的速度之快,较之来时犹有过之。
看着陈孟落荒而逃的身影,柳彦芝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叶青娥点头道:“二十年前那场动乱,上天既然要我们活下来,那我们就有义务为死去的那些人报仇。无论是我的父母,还是你的父母,还是那些死去的同门……”
她顿了顿,撩开那黑色面纱,一张白皙秀丽的面庞望着那树木枝叶间透出的天上的星星道:“自从知道当年的真相开始,我们的人生就是为了复仇而活的,但他太强太强,强到我们根本无法战胜,又是个举世公认的大侠……我曾以为我们今生复仇无望,直到遇见了陈公子。”
她看着柳彦芝那遮住脸的黑纱,仿佛在直视他的眼睛:“他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更愿意在这件事上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若此事过后我还活着,那我全新的生命就是他给我的,我愿意追随他。”
她低下头,似在喃喃自语:“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柳彦芝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会拦你,但你要清楚一件事,陈公子已有婚约。”
叶青娥展颜一笑:“我从未奢望过什么,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够了。”
“阿嚏、阿嚏、阿嚏——”
陈孟一身黑衣正在树林中急速穿行,突如其来的几个喷嚏却让他呛了一口风,揉了揉鼻子忍不住道:“这时候打喷嚏,难道有人正在想我?”
脑海里却一下子浮现出叶青娥刚刚说的那一番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便又开始急急忙忙地赶路。
不多时,陈孟便借着夜幕摸到了那一处荒村内。
此时村内已经有不少人在了,除去之前把破屋修葺整顿一番的中原各门派,各路的闲散人士也陆续到来,有的拢了堆火就直接睡了,有的支起了帐篷,还有的则是选择在马车一类的处所休息。
但陈孟要寻的不是他们。
借着几处阴影,陈孟掠至长威镖局的驻地,来到一扇窗前。
那窗子关的严实,且不止是夜里关的严实,白天也只是开一小条缝隙罢了,还一直有人巡守,仿佛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想让人看到。这些日子来荒村的各路侠士早已见怪不怪,也没有人想不开去触冷剑越千峰的霉头。
但陈孟偏偏这么做了。
他从墙根下折了一根野草,顺着窗户的小小缝隙就向内中探入。
里面柔软的大床上,慕容清正酣睡着,此时她已见到表哥平安无事,所以在睡梦中也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那屋子的角落里一团阴影仿佛是被窗外人不加掩饰的心跳与呼吸声引动般忽然动了动。
陈孟猛然缩回手,身子也整个蹲在墙根,抬头便看到一支银色飞镖自窗户飞出,若非及时闪避,只怕已扎入了他的脑袋。
陈孟隔着一堵墙,感受到屋内人逐渐走近,轻声道:“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