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人都知道,近来要有大事发生了。
中原九州十八郡内,无数的武林人士都在往漠北赶。
这会正赶上八月中,搁往年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可今年的光景却变了。
而引动这些变化的,正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两位剑道宗师——快剑杨云和慢剑谢三。
漠北地处燕国之北,属胡人领土,而中原人要赶往漠北,就近的秦燕之地倒还好说,再往南些的齐鲁之地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两地侠士策马疾驰,只为了能更先赶到漠北,占个前排座来见证这数十年难遇的盛事;而再南边的江南侠士就更急了,本就离得远,不快些赶路怕是根本见不到两位剑道泰斗的决斗了;至于更南些的云贵荆楚之地,反倒是没几个忙着赶路了——路途太远,再快的马也来不及了。
因上所述,这些城中的客栈茶楼青楼之所也是比平时热闹许多,毕竟这些走江湖的最常在的去处就是这三个了。
“想来诸位大侠都知道,这杨云惯用一十三式斩字诀中的‘斩风诀’,数年前燕国的北剑王谋反事败,杨云领师命千里追缉而一战成名,而后周游五国挑战各路高手未尝一败,正可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骚人煞尽无情意,快剑斩风慰平生’,他和成名已久的谢三这一战可是万众瞩目啊。”说话的是酒楼的说书先生,着一身白衣,立一方小案,本来在这燕北的滦州城中少有人见,但近日往漠北的人多了,让这燕国的小小边城也热闹起来。
“陈老头,这都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你就没点新鲜的东西让我们乐呵乐呵?总是揭我们燕国的短。”说书先生话音刚落,一个大嗓门汉子就接上了话。
陈老头也不恼,只笑着说道:“说起这新鲜的,倒是有个小道消息——”
话说一半乍停,陈老头啜了口茶,顿时引来满堂催促之声。
“什么消息你倒是说啊,别卖关子了,满座的江湖朋友都等着听呢。”先前的大嗓门汉子喊着。
陈老头笑着道:“嘿嘿,这小道消息就是,半月前,杨云行至秦岭之时,他的马难抵山阴寒气倒下了。”
话音一落便听满室哗然——
“这怎有可能?那杨云的马都说是塞外名驹的后代,怎会难敌山阴寒气?”
这边众人正议论,乍听“砰”一声响,却是一个打着赤膊的壮汉将手中茶杯掷在桌上,站起来大声道:“你们中原人就喜欢撒谎,那杨云的马是我们塞北烈马,哪里会耐不住寒?”
陈老头一看这汉子,生的七尺身形,虎背熊腰伴着恶人面相,赶忙就赔笑:“这位爷您别急,咱在座的都知道杨云的马是不世名驹,可日行千里,不过再好的马也是牲口不是?是牲口就总有倒下的时候。”
众目睽睽下,汉子自知失态,便自顾地坐下,边小声嘟囔:“那么好的马,肯定是遭了人的暗招了。”
“列位客官,”陈老头见那大汉被安抚下去,赶忙清了清嗓子继续讲,“马死事小,失约事大,距杨云与谢三的决战之期已不足半月,比武输赢暂且不论,他怕是要因为失约而被判输啊!”
常理而言,江湖中人比武论剑,输赢自知,虽然有约战之期,却也不会因为失约而被人判输——但这些常理放到杨云与谢三身上,就不再适用了。
杨云是武林中的新生代,不满二十的年龄却已成为一代剑道宗师;谢三今年已过四十,与江南的大剑侠李玉涵并称“燕北霜风,江南花剑”。这种新生代挑战老一代的故事屡见不鲜,却是江湖中人最喜欢的套路,所以各地赌场的盘口也早早就开了起来,各地盘口里的赌资也早已成了天文数字,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一战是一定要有个结果的。
“诸位——”陈老头待纷论稍息,再度开口,“这新鲜事咱也说了,陈芝麻烂谷子咱也翻了,您看是不是赏我个吃茶钱润润嗓子啊?”
底下顿时骂声连天:“你个贼老头就知道讨茶钱,还有什么小道消息都给我们讲来听听。”
嬉笑怒骂的江湖人之于市井酒楼,正如飒飒风霜之于北地崇山。
八月,秦国北部的吕梁山中早生寒气,白色充斥着每一座肉眼可见的山峰。
远观虽是白色,但山中青翠不减。便在这半白半青的迤逦山色之间,缓步行出一人来。
远远看去,那人背一书箱,青衫方巾,脚踩木屐。
待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的年纪并不大,甚至脸上还有些许稚气,俨然一副进山游玩的书生打扮。
但他又不可能是个书生。
他穿着单薄衣衫漫步在这清冷山间,似感受不到丝毫冷意。
他迈步,不疾不徐;节奏却又恰到好处,每一步都是一般大小。那双脚便如同世上最精准的尺子,分毫不差。
他的木屐上,还附着五里之外的溪边的泥沙——但溪边常有大虫饮水,寻常猎户亦难临溪取水。
他的书箱里,还露出了一截青黑色的剑柄。
蓦地,他迈出去的脚停在了半空,随即缓缓地收回原处站定。
他静静看着前方树影错落,阳光散落林间,十几步外,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阅尽风霜。
“好——”便在他站定的一瞬间,前方的树林中走出三个黑衣人,为首一个还拊掌而笑,“阁下果真是好本事,十丈开外便能发现我兄弟三人隐匿气机藏身此处,也算没辱没令师的威名。”
“哈——”少年人忍不住笑了,“你们跟了我半个月,终于想到对付我的办法了?”
为首的黑衣人笑道:“不错,早在半月前我们便盯上你了。起初我也不觉得有机会,但你那时的表现让我们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哦,你说的是那件事吧。”少年人很随意地回道。
“不错,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快剑杨云,在三日之前的围杀中受伤之后,竟已杀不死一个不入流的采花贼。”黑衣人首领顿了顿,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原来那少年正是这武林中的剑道传说,引动中原九州十八郡动荡的两人之一——快剑杨云。
杨云叹了口气:“阁下可能是误会了,那采花贼所用轻功乃西山合月宫的不传之秘——归云行月,世上习得此招者不过一手之数;你们也不明白我只是不想那无辜女子再受刺激,才没有当场杀人。你们更不应该在出城时忽略官府张贴的采花大盗落网的告示,而且——”
杨云的语调突然变得很低沉,“也不该不信坊间传言,采花贼是被人废去手脚扔在官府门口的。”说着叹了口气,“只怪他不争气,我第一剑只废了他双手,可他竟然跑了一炷香也没甩开我半步。”
而那三名黑衣人,先前的自信早已随着杨云的话慢慢消散,反而是脸上唯一裸露在外的眼睛透出了一丝惊恐与绝望。他们看过告示,也听过传言,却唯独没有认出那采花贼的身法。西山合月宫的轻功和易容术,他们早有耳闻,却绝不曾想到此生能亲眼见识,更不曾想到杨云一剑就能废他两手。
更令他们害怕的是,那人称“邀九霄之风月,揽天外之飞星”的绝顶轻功,竟不能将眼前这个年轻人甩开半步。
很显然,这一次他们失算了。
杨云很年轻,出道至今也不过五六年,没有见过他出手时,很多人都认为他的名气大于实力,即便他是那个江湖传说的唯一传人。
“咕——”黑衣首领强忍心中的惧意,咽下一口唾沫而后开口道:“那你拔剑时为何紧皱眉头?难道不是引动了内伤?”
杨云又一次皱起了眉:“我只是觉得他的血会唐突佳人而已。”随后又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很高兴的事情,“师父说过,一个男人在有能力的时候,总不该让自己面前的女人见到太多血腥。”
“现在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杀手不一定都是死士,起码这三个不是。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之后,三人只能跪地求饶,恳求他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杨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不再说话,也没有动作。他只觉得这一切很乏味,就像过去几年他遇到的那些事情一样。跟踪,埋伏,求饶或作困兽之斗,就是这些不入流的杀手的宿命。他抬头望着天边的白云,又一次想起了师父,想起他说过的话。
杨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三人,缓慢又坚定地问道:“可以给我不杀你们的理由吗?”
三人顿时一愣,磕头的动作也停下了,似乎在思考什么理由足以打动杨云。但在家中尚有妻儿老小的谎话编好之前,杨云又开口了——
“你们的表情,让我知道了我其实没什么理由放过你们,所以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这边说着,又竖起了一根手指,“一招,接的下,就可以走。”
谁都知道杨云的一招意味着什么,尤其是,他们知道了杨云的剑有多快之后。
三人沉默不语。
杨云紧接着道:“我不出剑。”
好半会,黑衣人首领才试探着问:“当真?”
“我何必骗你们?”杨云的散漫语气,反而使三人安心不少。
“请杨大侠赐教。”黑衣人首领起身抱拳,眼中不复挣扎惊恐,更多了一分向死而生的决然。
只见眼前三人站定,双手手腕甩动,便从那扎紧了的黑色袖口里滑出来两把黑色匕首来。
匕首通体乌黑,只有两寸长,但杨云一见到匕首的云纹刃,就想起了师父曾提到的那个人。
“原来你们是他的人,让我来领教一下当年西山雪龙窟的绝杀阵式吧。”杨云终于正色。
三人也不言语,只是踏着步子走了过来。他们的步调看起来很乱,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整齐。三个人,六只脚,在这山地间竟走出了一片残影,而他们的身形也渐渐模糊。
蓦地,远处一声虎啸,惊起一片飞鸟。
飞鸟略过叶梢之上的天空,带起了一片片小块的阴影。阴影初时极小,却在缓缓变大,努力填补着这一块林间的空地。
待到抬头去看时,杨云已被这满布的阴影盖住了。
而天空也不再是天空,眼前所见皆是那三个黑衣人影影绰绰的身形,布满了这林间仅见的一块蓝。
杨云不知道眼前到底有多少个人影——此时计数也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黑衣人的攻击自上而下,他若此时想抽身退去,只需用出他所学的任一种顶级轻功即可;但若要击溃这黑衣人组成的杀阵,除了拔剑,却只有一种选择。
杨云闭目,站定,左手负于身后,右手化掌向着头顶那块阴云探去——“砰”“砰”几声轻响过后,天空中的阴影骤散开来,阳光也重新洒落这一方小小的空地。
一手拨云重见日。
而三名黑衣人则又落在了他们之前所立之处,却不似方才那般神气,身子也从站立变成了趴伏在地,半晌也不曾抬起头来,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嗒”、“嗒”、“嗒”……一番交手过后,山中一时寂静无声,入耳只有杨云所穿的木屐踏在地面的声音。
行至三人面前,见三人仍跪伏不起,杨云道:“你们已接了我一招,很不错。”顿了顿又说,“你们该庆幸不是你们毒死了我的马,否则今日这青山翠岭,便要多三条游魂了。回去告诉他,不要再打这江湖的主意了,这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依旧是轻松的步伐,依旧似游山看景的书生,渐步渐远,诵词一阙:
离家一月,闲居客舍,孟尝君不费黄齑社;世情别,故交绝,床头金尽谁行借?今日又逢冬至节。酒,何处赊?梅,何处折?
林间侠客行远,但闻鸟鸣嘲哳。
空地上,三人不言语,只勉强支撑起身体运功调息。半晌,三人同时吐出一口浊气,暂时压制住了伤势。
“你们怎么看?”首领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三颗药丹倒出,分了两颗给二人服下,而后自己又服下一颗。
一个黑衣人接过丹丸直接服下,紧接着道:“看个屁!早说了那人的徒弟不是我们能搞定的,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活计。”
“这个杨云确实是武艺高强,我们动他不得,不过他让我们带给大人的话怎么办?”另一个黑衣人小心翼翼问。
“如实传达就好,大人不会因此怪罪。”黑衣人首领接过话道,“至于暗杀行动是否继续,还要等大人指示。你二人先回城中客栈等候,我去联络信鸽。”
三人别过,林间再无人声。
待三人身形已隐没在山间,那片空地几丈外的老树上却跳下一个人来。
甫一看这人,与杨云的装扮倒有几分相似:同样是书生扮相,不同的是背后少了一个书箱,手中多了一把折扇;脚踩长靴,腰着环佩,抬手便闻玉鸣琅珰;头上并无方巾,却是用一只墨玉发簪束发。
若不是身上的布衣,凭着一身贵气与俊秀的脸庞,任谁都会将他当成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
“功夫没落下,不差。”年轻人边摇折扇边道,“不过麻烦好像有点大,该不该出手呢?”
伸手摩挲了一下下巴,他一拍脑门:“我是来旅游的,不是来打架的,就随他们折腾吧,年轻人吃点苦头很正常嘛!”
扇影摇动,扇面上绘美人亦似随风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