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时辰前，卯时，大雨瓢泼。
沙风镇客栈里，早早起来的掌柜吃过早饭，坐在门口看着外面的大雨愁眉不展。
厨子林老六看他模样，走过来笑道：“掌柜的一大早就琢磨怎么赚钱呐？”
掌柜的摆摆手：“去去，别拿我开玩笑了，一把年纪赚那么多钱有啥用？还不就是做个安稳营生。倒是你，一把年纪了也没个人在身边照看，还不赶紧想想自己下半辈子怎么过？”
林老六今年已四十五岁，年轻时曾跟着燕王打胡人。过大漠时，他所在的那一路先锋军中了埋伏，一千人被胡人带进了流沙区，最后只活下来了五六个人，一路奔逃至沙漠边缘，便只剩下了他和掌柜两人。二人相互搀扶着又走了数十里路，才磕磕绊绊地来到了沙风镇。死里逃生的二人不想再回去残酷的战场，就留在这沙漠边缘的小镇上开了间客栈，想着从此能安稳度日。
但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命运是不会垂青于一个普通人的。
掌柜是孤儿，向来无甚牵挂，但林老六不同。中原有他的家，有他的家人。开起客栈的第二年，他曾偷偷跑回位于燕赵两国边界处的小山村，想把家人都接来这边，却没料到燕军和败亡的赵国士兵交战数月后，领兵的将军为取胜竟然在深夜放火烧山——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方圆百里的山林尽毁，那山林之间的小村又怎能幸免于难？
等林老六赶到时，便只看到了满山漫野的黑色灰烬。在瓢泼的大雨中，他凭着记忆找到了自小生活的林家村，却只看到残垣断壁一片，村内几十口人被烧焦的尸体在溅起的泥水里静静蜷着，已分辨不出哪个是他的妻子，哪个是他的双亲，哪个是村头的二伯……但他仍未放弃，直至在一堵破墙下面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缩成一团的孩子的尸体。
孩子的身体很小，双手紧紧地抱着腿，他甚至可以想象他躲在角落里看着外面的大火不断蔓延而自己却无处可逃的绝望，以及烈焰焚身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他抱着孩子的尸体无声痛哭，眼泪和着雨水滴落在地，淹没在一片茫茫黑灰山野里。
自那之后，林老六便再没有提起过关于中原的事。但就在十年前，命运似乎重新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在出门买菜的时候，遇到了在自己三岁时便离家出走杳无音讯的三表叔家的二哥。其时他二哥因为得罪了一名权贵不得不背井离乡，他便帮助二哥一家在沙风镇安顿下来，同族亲人的到来，也终于让他重拾了对于生活的信心和希望。
看着门外不断落下的雨水，掌柜的一句话倒让他想起四年前二哥夫妇和自己说的话：“六子，勇儿是我们俩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如果我们出了什么意外，还希望你帮忙照顾他。”
林勇，是林娃子的本名，只是林老六从小唤他林娃子习惯了不愿改口。
本以为二人只是无心之语，却没料到说完那句话后不到一月，便有人在沙风镇外二十里的小道上发现了二人的尸体。父母去世后，林勇消沉了近一年的时间，性格也从之前的开朗活泼变为了沉默寡言，直到近一年才慢慢好转。
想到这，林老六笑道：“掌柜的不用担心我，我就想着给娃子说个好亲事，到时候也有人给我养老了。”
掌柜的抬了一下眼皮道：“你家那小子，平时就靠着干点零工过日子，这边赚点那边赚点的，谁家好姑娘能说给他？”
林老六顿时讨好笑道：“这不是有掌柜的您吗？咱哥俩二十几年老交情了，你把他留在客栈干活，不也算个安稳营生嘛！”
说着就给掌柜的倒了杯茶，掌柜的接过茶喝了一口，点头道：“理是这么个理，那小子确实也是勤快机灵，就是有点贪嘴……”
林老六忙道：“这都是小毛病，不碍事的，那些走江湖的大老粗也看不出来少了一块肉两块肉的，赶明儿我好好骂他一顿，一定让他把这毛病改掉！”
掌柜的点点头道：“嗯，这还像点样。那我赶明儿去那个说媒的王婆子那看看去，让他给咱侄子物色个好姑娘。”
林老六大喜：“成嘞！有您这句话，将来咱俩老了，我带您一块去给我家娃子带孙子去！”
掌柜的嫌弃道：“去去，谁愿意干那吃力不讨好的活，赶紧回你后厨干活去吧，我去叫他和王三儿换班了。”
说着准备上楼去，却看见林勇掀开伙房的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才一拍脑门道：“差点忘了，这几天有个客官起的早，天天卯时就要洗漱，你给人送上去之后就去休息吧，让王三儿替你。”
林勇应了声，便端着热水盆上楼去了。
来到二楼，转过拐角至李慕萍房门前，林勇附耳在门上听了听里面匀称悠长的呼吸声，却并未敲门，而是转身行至廊道的窗户那里，才将手中木盆放下，打开了窗子。
窗外雨声劈啪作响，风送着一些雨滴落在他的身上，打湿了小片衣服。但他并不在意，对着外面的大雨轻声道：“要开始了。”
外面传来一道有些恼怒的声音：“怎么这么晚？我在这屋檐底下蹲了快三个时辰了。”
林勇道：“不知为什么，他睡得太沉，中间一直没有醒来。”
那人沉默片刻道：“所以我们得自己起网？”
林勇道：“是。”
外面回道：“虽然时间上晚了些，但于计划无碍，依原定计划行事。”
林勇应声点头。
那人道：“你有疑问？”
林勇低声道：“做完这一次的事情，我真的可以亲手为父母报仇吗？”
那人不耐道：“你以为你为什么在这里？如今楼中有大动作，本来你只是个外围人员，是我向巽风堂堂主举荐，才让你能参与到这个计划。这一次的事情做好了，就能离杀害你父母的凶手更近一步，甚至让你参与最终的行动，亲手为父母报仇也不是不可能。”
林勇的呼吸逐渐粗重，想起四年前父母的死状，那种复仇的渴望便再也压抑不住。任由仇恨在心中恣意滋长，他的眼神也渐渐开始发直。
外面那人似乎知道他的情况，低喝道：“凝神！”
林勇如梦方醒，大口喘息着雨幕下潮湿的空气，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又听那人道：“沉得住气，方能谋大事。我先去准备了，你也要开始动作了。”
林勇定了定神，揉了揉有些麻木的手脚，才端起木盆行至李慕萍的房门前，开始敲门唤着：“客官，您的热水来了。”
漫天的雨，在此时来的更凶更猛，雨珠已连成一条直线自天而降。
有的人会对着雨幕作诗，有的人会听雨，而有的人却只想这雨水赶紧停下。
沙风镇北边有一所破房子，因为年久失修破损严重，再加之有人传出一两个闹鬼的故事，平时很少人会关注这里——但此时在那塌了一半的屋顶下，正有几个乞丐围着一堆篝火挤在那里。
一个年轻乞丐看看离自己不足一尺的雨幕，再看看坐在最里面那个年纪最大胡子拉碴闭目养神的老乞丐，忍不住抱怨道：“这该死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紧挨着他的一个年纪稍长些的乞丐调笑道：“哟，小叫花还吃不得风吹雨打的苦了？”
那年轻乞丐翻了个白眼道：“乞丐也是人，哪有人能受得了风吹雨打的？”
对面的一个乞丐笑道：“吴兄弟别气，你在刘长老那边坐着不舒坦，来我这就是了。”
一听这话，那年轻乞丐更气了：“咱们一共六个人，你们五个人把副帮主围在里面排排坐了，留下两边屋檐底下这么二尺不到的空档，在那边不一样的？”
说着又嘀咕道：“早说了我们得去客栈要个房间，再不济租个别人家的厢房也行，何必来这受这种苦呢……”
刘长老咳嗽两声道：“吴兄弟，我们都是乞丐，哪有那么多银钱去住客栈？”
边说边给他使眼色，手也按在了他的大腿上，年轻乞丐顿时似想到了什么，嘀咕道：“还不是副帮主赌钱赌输了，又把我们的钱也搜刮去了，我那几个铜板还是个年轻姑娘给我的呢，结果还没捂热乎就……”
“咳咳——”一直端坐正中间闭目养神的副帮主睁开眼睛咳嗽两声，看着他道，“吴义啊，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老人家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所以给你个好差事做。”
吴义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好差事？”
说完又泄了气，暗道这老贼头能有什么好差事给自己，肯定是又想叫自己去跑腿。
副帮主正色道：“咱们丐帮呢，好歹也是天下第一大帮，现在被人踩在脚下了——”
他抬头指了指头顶，又笑着对吴义道：“给你的差事呢，就是去把他们给打一顿，死活不论。”
吴义咧嘴一笑，起身走出那不足二尺的房檐庇护，来到漫天的雨幕中抬头一看，屋顶上正有四名披着蓑衣的刀客在看着他。
吴义看着他们脸上的白色面具，额前一把红色弯刀在昏暗的雨幕中却仍然清晰可辨。他笑道：“打架下来打，别把我们的屋顶打破了，不然淋了雨会生病的。”
四人自屋顶跃下，却不知那屋顶是不是年久失修，又被雨水浸泡后过于松散，竟被踩掉了边缘位置的一小块，砸落在地上的雨水中。
刘长老嫌弃的甩了甩溅在袖子上的泥水——虽然他的衣服也未必有多干净。
一名刀卫开口道：“只怕过了今日，你再也不会生病了。”
吴义的脸却沉了下来，死死盯着刚刚踩在他坐的位置头顶的刀客道：“你们的祝福我收下了，但是——”
“我说了别把屋顶弄坏了，你怎么还踩掉了一块呢？”说话间已含怒出手，一掌向着那人拍去。
“无知小儿！”
那人掌气临身，却丝毫不乱，只是横刀一挡，轻易便格开了这含怒一击。
其余三人也已极有默契地转身，面对着破屋里面的五人，横起刀来，运招欲出。
“哎哎哎，我说你们三个——”吴义一招未中却不气恼，只是喊着那边的三人，“我说了，打架出来打，听不懂是吗？”
面前刀卫轻蔑道：“就凭你也想独战我们四人？我一人便能杀你！”
吴义放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天下间敢说出这话来的，除了无知的蠢货，便只有真正的高手了。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那刀卫道：“未必是高手，杀你足矣。”
“哈哈哈哈哈——”吴义再一次笑了，“我便站在这，看你怎么杀我！”
那刀卫横刀胸前，运起刀式，直取吴义前胸，而吴义却只是垂手看着黑刀逼命。
便在那黑刀至胸前三寸时，吴义低垂的双手瞬间提起，双掌一合，便将这夺命之刀制于手中。
那刀卫见黑刀无能寸进，便欲抽刀，却听吴义轻笑一声，双臂猛然发力，将那刀卫手中横着的黑刀硬生生转为了竖刀。他只觉握刀的手中似火烧，一阵锥心之痛自虎口和五根手指处传来，低头一看，那只右手已被这股巨力带动的刀柄上的纹路搅动的血肉模糊了。
“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但却并未有同伴上前关心，反倒是听见身后传来几声闷哼，就看到杀向里面的三人都被打了出来，摔进了泥水里。
坐在最外面的两个人甩了甩手，刘长老不耐道：“别玩了小子，赶紧收拾了进来躲雨吧！”
那被打倒在地的三人起身重新在那负伤刀卫身边站定，四人再次齐对吴义。
吴义笑道：“咱们打个商量，你们一人给我留一百两买命钱，我就放过你们如何？”
见没人应声，吴义又道：“嫌多啊？也是，你们出门执行任务应该不会带那么多银钱，那就一人给我五十两？”
“五十两还多？那二十两？”
“喂喂，不是吧，你们都这么会讨价还价吗？那我再退一步，十两总行了吧？”
里面五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还是副帮主腆着老脸最先开口：“咳咳，吴义啊，他们都是武林败类，赶紧杀了算了，别被银子蒙蔽双眼啊。等雨停了，我老人家带你们去蹭酒吃。”
吴义眼睛一亮：“当真？”
副帮主点点头：“当真。”
吴义顿时正气凛然，对着那四名刀卫道：“这么穷也好意思出来混？看我替天行道！”
说话间出手已再无保留，一掌便将之前被自己伤到的刀卫毙了命。
副帮主看着外面几人，叹了口气道：“风雨大作，动荡江湖啊！”
刘长老道：“燕子楼竟然敢直接对我们下手，看来要赶紧通知其他江湖同道，让他们小心防范。”
副帮主眯眼看着外面的雨幕道：“来不及了，既然能对我们出手，就能对其他人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