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处突然传唤去了李三儿,宿舍里的人先是都吃了一惊,接着就嘀嘀咕咕猜测开。有的说恐怕与这次学生闹事有关。有的说不可能,他那种人绝不会参与任何与己无干的事儿的,怎么会涉嫌这种事呢?有人猜测,说不定是牵涉到什么重大案件了,那种怪人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的?后来同学们才知道,学生处叫李三儿是对出了告密信的笔迹。
谁能想得到啊,成天唉声叹气装出一副苦楚相的李三儿,原来是一肚子阴谋啊。难怪舞台上的坏人就有坏人的脸谱呢,敢情生活中的坏家伙也和常人不一样啊。没有谈笑的乐趣,没有和人交流的嗜好,没有被活跃气氛感染的冲动,没有对人对事的热情,甚至连生活起居时间都和一般人大不一样。成天长吁短叹愁眉苦眼,教过高中语文的老师马上就联想到《装在套子里的人》里的别里科夫。啊,俄国文学里的告密者原来就在我们身边啊,和契诃夫小说里的那所中学一样,同学们都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感到被笼罩在一片灰色的恐怖中。身边有一个冯格就够压抑的了,现在又发现了一个活生生的别里科夫,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宿舍里的各个流派一下子显出了空前的团结,金浩瀚、史大可现在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了。舍民们就像搞了统一战线,一致对外,同仇敌忾地把冯格和李三儿孤立了起来。
宿舍里的电话响起,是叫周尚文的。
周尚文心里一紧,慌忙下了床,一边接过电话,一边心里想,是不是家里有事了?
周尚文把耳机轻轻贴近耳朵,里面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是你吗?周尚文老同学?”
“啊,”周尚文一愣,“啊,是,是我,你……”
“你可真能耐得住啊?”
“啊,不是的,这几天我,我,我有点忙……”
“怎么再不联系了?这么多天了,非等我先和你联系啊?”
“啊,这,这……不是的,是我觉得,我觉得……唉……其实,自从那天以后,我……我……”
“我只是太珍惜人生的每一次相逢了,人活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别后再相聚呢?”
“唉,你说得太对了,就是,就是啊!”
“你们班黑板上那首打油诗,我一看就是你的大作。”
“啊,是嘛,谢谢你还这么心有灵犀,那是没办法的,班主任硬让写的。”周尚文只顾打电话,没觉察身后已有人嘴巴扁成了饺子状。
“人都有表现欲的,这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唉,老了老了,你说人一当了学生,咋么就像孩子一样了呢?”
“我看啊,主要是离开家庭,离开老婆的缘故吧?”
周尚文点点头:“唔,有道理,有道理的。”
“回避什么呀,焕发焕发二度青春有什么不好?”
对方如此说,这让周尚文又高兴,又有差距感:“唉,就是,就是,难怪你越活越青春了呢,敢情是梅开二度啊。”
“梅开二度?哼,二度花再开也开不过初放的春花吧?”
“那里呀,你都把我看得老化僵化成这样了,再是满园春花也只能撩得眼花,撩不起心花了。”
“你的意思是,心彻底死了,也就没必要再找我了?”
“啊,不不不,你看你……”
“既然这样,那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周尚文一愣,不知怎么说好:“啊,我,我,马上,马上……”
对方“咣”的一声挂了电话,周尚文回到自己床上,擦了脑门的汗水,点上一支烟。
史大可斜眼瞥着周尚文说:“我说这几天脸色怎么老红扑扑的呢,比刚来时起码年轻了10岁。”
金浩瀚跟着说:“切,那还用说啊,脸色泛红,一看就是恋爱中的男人!”
韩向东却突然愠色满脸直逼周尚文:“哼,果然是情场老手呀,这只手攥着秋菊花,另一只手就伸向迎春花了。”
韩向东的愤慨正发泄得淋漓尽致,就探头探脑的进来一位胖女人。胖女人声音尖细地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个叫韩向东的?”
韩向东一震,就像受惊的猫一样,从床上出溜下了地。
韩向东一手高高扬在头顶,一手深深探向对侧胳肢窝使劲地抓挠着,神情慌张地看着周尚文反讽的目光和舍友们怪异的眼光,不知该怎样应酬。
胖女人说:“有了钱了,还是当了大干部了?”
韩向东越发使劲挠着胳肢窝:“你咋这么个说话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个说话呢?”
“刚刚见面嘛,来不来就讽刺人。”
胖女人讥讽地瞄了一下韩向东的脸:“人到中年都是发胖了,你倒好,越发苗条了。”
韩向东也狠狠瞪了胖女人一眼:“就是嘛,有了钱,当了官,还能瘦成这德行?”
“哼,”胖女人扭了一下腰身,扁了一下嘴,“是赶时髦哩吧,减肥哩吧?瘦了又年轻,又时髦,肥了就显老了嘛,肥了老了就不值钱了嘛。”
“那里呢,还是肥了好,肥了富态。”
胖女人直直觑住韩向东:“是吗,说的是心里话?”
韩向东给胖女人倒了一杯水,用行动代替了言语。
“嗯,我看你也变成说鬼话不脸红了,这一点倒是真真的进步了呢。”
“真的是嘛,胖了不光富态,还实用。”
“实用?实用了好,还是好看了好呢?”
“当然是实用了好嘛。”
“真心话?”
“真心话!”
“叫大家说说,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嘿,哥们,你们说说,你们宿舍的这位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宿舍里顿时嚷嚷得一片:
金浩翰说:“啊呀,老韩成天念叨着一个胖嫂,原来就是您哪?”
史大可说:“是的,我们韩大哥就是喜欢胖墩墩的肥女人。”
金浩瀚说:“也不是凡是肥女人就喜欢,我们韩大哥说你比席梦思床还有弹性呢,是吧,韩大哥?”
胖女人接着就追问:“是吧?韩大哥唉!”
韩向东噘着一张红脸,低着头不说话。
“是不是,韩大哥唉?”胖女人继续追问。
韩向东不耐烦道:“我说了是,你不相信嘛。”
胖女人舒了一口气,肥厚的肩背扭动了一下说:“确定了是真话,这就好办了,那好,那咱走。”
韩向东一惊:“啊,到哪里?”
胖女人一把拉起韩向东的手腕,像一辆大马力拖拉机拖着个小拖车,跌跌撞撞向门口走去:“啊呀,来你的吧,我吃不了你!”
宿舍里一片惊异的啧啧声。
在韩向东和王天翔这样的传统男人看来,胖女人是属于实用型的。所谓实用型,可能就是指那一身肥肉,就像弹性很好的沙发床垫一样让躺在上面的男人舒服受用。
韩向东和王天翔们很难理解史大可、金浩瀚、石江南们为什么喜欢瘦女人,按他们的触摸标准,那火柴棒一样的瘦女人,整个儿一个劣质沙发,里面装填的纯属于反弹力度极差的次等海绵。比如门若娜、乔思思、何玲之流,美丽是美丽,但是不实用,和这样的瘦女人挤压在一起,那和抱了一根木柱有什么两样?
王天翔捍卫起传统道德来的时候动不动就义愤填膺,疾恶如仇,可是他维护以肥为美的标准之时,态度毫不含糊。说得着了急就端出唐明皇喜欢杨贵妃来作例证。但他说,喜欢是喜欢肥女人,但这与好色一点儿都不搭界。
看着韩向东对胖女人如此这般的不礼貌,王天翔就很有点忿忿不平。
胖女人强行拉走韩向东,王天翔就燃烧了一肚子无名火。点燃一支劣质烟,狠狠吸得“咝咝”响。吸了半支烟,还是不解气,翻身就下了地,脚步像对地面有仇似的“叮咚叮咚”出了门。
这些天的校园,已经染了淡淡的秋色。天色不灰不蓝,树叶半黄不绿,逛来逛去的人,一人一副灰眉鼠眼,有的麻木不仁地堆着一脸浅薄的憨笑;有的恶毒地把眉眼扭曲得像杀人犯。王天翔很想照每人脸上砸一拳。
王天翔怒不可遏地瞪眼看世界,越看越恼火,偏偏又看见了甬道边站着的韩向东和胖女人。
韩向东远远地朝他喊:“嗨,老道统,你怎么也有这雅兴,秋风古道看夕阳哪?”
王天翔嘀咕道:“放你娘的狗屁。”
“啊呀,也想学周尚文,寻找诗歌灵感哪?”
王天翔恶狠狠道:“狗才诌诗捏赋呢!”
韩向东怔了怔,又看了看身边胖女人,突然拉起王天翔手腕说:“啊呀,看来你老哥此时此景心情郁闷得厉害哪,走走走,咱来个一醉方休……走吧,走吧,我老同学请客,你能不能赏脸?”
王天翔脸色即刻缓和了一层说:“还敢说呢,让女同胞请客,什么大老爷们!”
那胖女人显然对突然插入一个干瘪老黄脸,讨厌得要死。但这女人天生一副好性格,立马就笑呵呵地接上话茬:“哼,什么都颠了倒了,鸡爪子比鸡肉贵,叫凤爪了,猪蹄子比猪肉值钱,叫猪手了。”
“唉,你别说,”韩向东越发得意地说,“现在男人就是比女人值钱,四五十照样可以娶黄花闺女,女人四十呢?扔大街上都没人瞧了。”
那胖女人假装生气道:“哼,怎么就不告告人家想当年呢,是谁一封不罢一封的给人写信呢,是谁请人看电影,人不去气得废寝忘食呢?”
“嘿嘿嘿,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女不提当年红啊!”
胖女人长吁一口气说:“唉,真是的呢,女人四十豆腐渣了,该你们男人得理霸道儿呢。走吧,人家和我单独在一起,怕我把人家吃了呢,真真的女人是老虎了,走吧,他不是要连你一起请吗?就当给他照照怕,捧捧场吧。”
王天翔心里一热:“我,我去算什么呀?”
韩向东拉起王天翔一边走,一边说:“走吧走吧,还扭捏什么呢,别人不知道你吧,我还不知道你老道统,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
胖女人领着两个男人,进了一家小饭馆,一边说:“豪华酒店就像现在的苗条女人,中看不中用,掏上成百上千也吃不踏实个肚子,咱们那个年代的人,就是爱实实在在,别看这小饭店不打眼,实惠。”
王天翔脱口道:“唉,就是就是,咱们那个年代的人就是爱实惠。”
韩向东抿嘴笑得很复杂,侧目看了看老道统:“说实用更恰当。”
胖女人张罗着要菜要酒,韩向东把嘴巴凑向王天翔:“嗨,要不我把这羊脂球转手给你吧?”
老黄脸微微泛了红,看上去对如此屁话并不反感。
韩向东狠狠在王天翔后腰身顶一拳头:“咋么样?我说的可是真话啊。”
古板的老黄脸忍也忍不住地泛起笑意,嘴巴两边撮起括号一样两道褶皱。
韩向东也忍不住笑了:“乐意吧?乐意就说句痛快话。”
王天翔半开玩笑道:“你小子说话可要算数!”
菜酒上齐,胖女人大咧咧道:“咱就这家常菜,一般酒,二位可别嫌简单。”
王天翔感激地说:“你可别这样说,一个女人家,请两个大老爷们,让我倍感入地无门,入地无门哪!”
韩向东急忙接话:“那好啊,既然老哥这般过意不去,那你埋了单得了。”
王天翔自觉失口:“好,那好的,那这个单我埋就是了,那好的,啊。”
韩向东呵呵笑着说:“听听,羊脂球你听听,这舌头根软不拉叽的。”
老黄脸越发红到耳根:“真的嘛,真的我开嘛,不就是顿饭钱嘛。”
胖女人坐定了说:“那你就下一次吧,说好我请就是我请的。”
韩向东朝胖女人挤挤眼:“那就这吧,别把我老哥吓得休克过去吧。”
灌下几轮酒,王天翔对面的胖脸庞红扑扑的更动人。胖女人和韩向东回忆起过去的事,说个没完没了。王天翔插不上话,就坐在一边专注地欣赏胖脸庞。胖女人脸庞红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红,眉毛弯而黑,嘴唇薄而红……王天翔把眼光落在嘴唇上,像从一片山河中找到了最迷人的风景点,像从一首隽永的诗歌里找到了诗眼……它红得多好,它翕动得多好,它把说话的声音揉捏得多么动听,它喝酒时嘬得多么小巧别致,它豁然开朗地呵呵大笑时那声音又是多么的爽朗……
王天翔也没等对方怎么劝酒,就自个儿猛猛灌下几杯,世界越发变得奇妙无比,胖女人皮肤更加娇美水嫩,娇嫩得轻轻一动,就会有水儿流出……王天翔好想吻一吻对面那个动人的嘴唇……
不知过了多久,韩向东和胖女人突然中断了对往事的回忆,他们两个人四只眼,同时睁得大大的,盯住了王天翔。
胖女人发现老黄脸上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她,盯得那么肆无忌惮,那么富有穿透力。那眼光像两把刀子一样,直直穿入她的眼睛,刺入她的心肺。她怔了,怔得不知所措,好像自从初恋那会儿起到现在,她还没再遇上过这样的眼光。不,即使是初恋甚至热恋的时候,她也没遇上过如此不顾一切,如此专一的眼光啊!
韩向东是先发现羊脂球渐渐淡下追忆逝水年华的兴趣,才发现王天翔如此贪婪地盯着身边的胖女人的。韩向东吃了一惊,想,嘿呀,这小子当了真了?
韩向东对胖女人低声说:“要不,我撤退吧?”
胖女人轻轻在韩向东大腿上掐了一下:“放你娘的狗屁。”
韩向东撕撕嘴:“就是嘛,我看你俩就是快接轨了嘛。”
胖女人又狠狠踢韩向东一脚:“你想找个替身糊弄我?没门!”
韩向东向王天翔这边挪了挪,低声说:“我看你和羊脂球已经无线电波联系上了,我撤退吧,你说呢?”
王天翔听得耳边有人说话,愣了一下:“啊,啊,你……你说什么呀?”
“我说的是真话,我看你俩很合适的,一个干柴,一个烈火,革命火焰一触即发。”
王天翔急忙收起眼光,定了定神,用手拍拍脑门:“啊呀,我喝多了,喝多了,这个酒劲儿来得好快吆!”
“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韩向东说着将眼皮向老肉墩很夸张地瞭了一下。
“啊,啊,是有点多了,这酒就是……啊呀,”王天翔一个劲儿拍着脑门,搓着脸,好像这样可以抹去脸上的窘态。
韩向东声音很高地说:“你俩也别还不好意思,我看咱就干脆把话说透吧,以我看哪,你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阆苑仙葩,既然这样,就干干脆脆,不要再一个水中月,一个镜中花了。我喊预备——起,你俩就进入角色,怎么样?”
王天翔被韩向东说得无地自容:“你,你可不要误会,我,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这人你老韩还不知道啊?我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啊,只是没喝过这酒,没把握住,喝多了,是喝多了呀……”
胖女人狠狠瞪一眼韩向东,突然转换了表情,努嘴道:“啊呀,你怕什么呀,看上就是看上了嘛,直不瞪瞪地看了人半天,到现在要见真了,咋又不敢承认了呢?”
王天翔这下可急坏了:“啊,不,不,不是的,我这人是咋样个人,老韩是知道的……”
胖女人越发将胖身子挪到王天翔身边:“咋你这么没出息幺,都半辈子的人了,你是害羞呢,还是怕韩向东吃醋呢?横竖他韩向东已经不待见我了,你看我咋样嘛?啊?行不行嘛?”
韩向东乘势撺掇:“听听,我这老同学多么心直口快,你还羞羞答答个球呀。”
老黄脸越发红得紫茄子一样:“啊,啊,你俩怎么这样啊,你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你俩……”
韩向东两手一下子拤住老道统的胳肢窝,一提,一推。王天翔干瘦的身子就离了座,任凭韩向东提留着一下子就安放到胖女人怀抱里。
王天翔虽然使劲地挣扎着,但他还是在片刻间触电似的感受到一片热烘烘的绵软,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浪倏然漫过全身……
但是,王天翔毕竟是王天翔,这半辈子都干干净净地过来了,咋么能一着不慎毁了晚节呢?王天翔大喝一声:“别乱来!”急忙站起,狠狠瞪住韩向东。
胖女人见老黄脸恼怒地抽搐着,就讥讽道:“呀呀,连个玩笑都解不下啊,你也不想想,可能吗?”
王天翔一愣,望着胖女人鄙夷不屑的表情,一时找不出挽回局面的话茬儿,走了不合适,不走更尴尬。
胖女人后面的话更说得不客气:“真是的呢,我说老韩不待见我了,那是开玩笑呢,我们这样说是有我们的前因后果呢。可你呢,老韩逗了逗你,就把你吓成个那,你也把自己搁天平上戥量戥量,压得住压不住秤杆儿呢?我多重你多重呢?真是的呢,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寻思寻思,你当俺是个家什什啊,说转让就能转让了啊?真是的呢……”
王天翔没有听完胖女人的奚落,狠狠瞪了韩向东一眼,就脚步“叮咚”地走出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