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在罗马和佛罗伦萨的研究领域有很多朋友,我们之间也有联系。我要是去拉文纳,或者其他地方工作,他们定会提供各种便利。我的心思全部投入到工作中,马思琳全部依着我,顺着我,想方设法为我增加工作的动力。
旅行即将结束的那段时间,我们幸福甜蜜,同时又平静安逸,可说的东西不多。让人生总是充满悲痛,幸福有什么好说的呢?除了如何建立起幸福,以及如何毁掉幸福之外,上面讲的便是如何建立起幸福,全部都在那了。
一
我们只在巴黎待了很短一段时间,买了一些东西,见了几个人,六月上旬就去了穆里尼阿尔庄园。
穆里尼阿尔庄园的位置前面我已经说过了,是在利西厄和主教桥之间,那里的树阴是我见过最浓郁,也是水分最多,最潮湿的。这里多山,但是都很舒缓,长长地,一直延伸至不远处的欧日山谷,那里非常广阔,平地一直延伸到海边。这里水天一色,能看到神秘的矮树林,一些农田,以及缓坡上成片的牧草,牛群、羊群悠闲散步其中。这里条件极好,一年能收获两季,此外还种了很多苹果树,夕阳西下的时候,树的影子便会连成一片。这里多水,水流声总是不绝于耳,每条沟里都有水,这些水或汇于水池,或汇于水塘,或汇入河溪。
那座房子我更是熟悉,无论是蓝色的屋顶、砖石砌成的墙壁,还是那水沟,以及水中静止的倒影。这座老房子可以同时接纳十二个人入住,现在我、马思琳、三个仆人住在这里。我有时候也愿意加入他们,但即便如此,也只能使局部热闹起来,房子还是显得空荡。那名护院名叫博加日,他费尽全力收拾出了几间房子。有些家具已经有二十年未动,现在它们重新被唤醒。处处都跟我小时候的记忆吻合,护壁板依然完好,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入住。每个花瓶中都有鲜花,那是博加日在表示对我们的欢迎。大院子和花园中的几条林阴路都经过了收拾,除去了杂草,这都是博加日安排的。黄昏时分我们到达那里,夕阳马上就要落下,最后的余晖映到老房子上。房子正对着一处山谷,山谷中已有蔼蔼雾气升起,凝固在那里,能依稀看到被雾气包围的溪水。还没到达那里的时候,我就嗅出了那里的芳草香气,燕子一边绕着房子旋转,一边发出几声尖叫,让过去的时光一下子复活了。它像是在等我回来,现在认出了我,等着我拥入它的怀中。
没过几天,这里就被收拾得非常舒适。原本我应该开始自己的工作了,但是我迟迟不肯开工,还在与复活的旧时光叙旧。没过多久,也就是到达庄园一周之后,马思琳悄悄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立刻意识到我要对马思琳好一点,多一点关心和照料。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我在知道这件事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总在一边陪伴她。我俩坐在树林边的椅子上,当初我母亲也是坐在这里,我们就在那里感受美好的时光,看光阴一寸寸流走,悄无声息。
假如我说,那段时间中我并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记忆,不要误以为生活太过平淡,以至于我淡忘了一切,而是那段时间里整个生活,包括我们,都和谐地融合到了一起,从日出到日落,日复一日。
我又开始了研究工作,现在的我心平气和,精力十足,对待自己的将来信心十足,但并不极端,整个人的心绪是舒缓的,这块土地像是对我进行了温和的教导。
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它对我的影响毋庸置疑。牧场上水多,牧草长势好,耕牛吃得膘肥体壮,奶牛成群成片,透着一股和谐美满,我看了心中欢喜。缓坡上种了苹果树,整整齐齐,快到夏季了,那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不久之后,这里就会呈现出一番果实累累的丰收景象。无论是田地里的作物,还是牧场上的动物,以及处处洋溢的那种充裕,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和谐,这种和谐并不是浑然天成,而是次序井然,蕴含着人类的智慧。一方面是自然的神奇,一方面是人类的巧妙,两者相辅相成,相互渗透,让人很难将功绩归于哪一方。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没有人类去引导自然,或者没有自然去制约人类,那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个问题我想得很深,我想象有这样一个世界,那里力量之间协调稳定,转换之间无增无减,若是减少,会立即得到补偿,总之一切有序、可信。这种遐想被我套用在生活上,形成了一种新的伦理学,可以用来管理自己。
我不明白,我之前曾经那么冲动,现在却是如此平静,仿佛过去的事情从不曾发生,我的冲动被藏到哪里去了?是爱情,温柔地将冲动、暴虐掩盖。
博加日天天围在我们身边献殷勤,就像是在证明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有必要。尽管这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在负责,他脑子也活,但太过表现还是让人不快。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我耐心地看了账本,听完他的唠叨,但这还不算完,他不知趣地非要让我跟他一起去地里看看。终于有一天,我被他惹恼了,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的清廉、无休止的唠叨、泛在脸上的得意,以及对自己诚实的夸夸其谈。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过上安逸的生活,但他总来纠缠我……就在我准备采取点措施,挽回生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改变。这天晚上,博加日对我说,他的儿子夏尔明天要来庄园。
我轻声回应,说了一声“哦”。其实我并不关心他的孩子,但他的神情明显是期待着我对这件事感兴趣。我刚才的冷漠让他有些伤心。我赶紧挽回,说:
“现在他在哪?”
“阿朗松附近的一个模范农场里。”博加日回答说。
“他多大了?”我之前不知道他有儿子,更不知道年龄。我故意把语速降慢,好给他机会插话。
“十七岁多了,当初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四岁。现在已经长大了,完全是个年轻人了,过不了两年,就要长得比我高了……”他开始无休止地叨叨,根本不理会我脸上厌恶的表情。
第二天我就把这件事忘了,夏尔是傍晚时分到的,一到庄园他就来向我和马思琳问好。这个年轻人相貌英俊,身体强壮,体型匀称,行动敏捷,这使他身上那件原本难看的衣服,也有了几分样子。一看就知道,这件衣服是为了来见我们特意换上的。他的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害羞,眼睛像个孩子,十五岁的孩子;说话方面干净利落,不做作,不说废话,这一点不像他父亲。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夜里,我跟他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在一边凝视他,并不说话,而是让马思琳跟他聊天。第二天早上,我自己去了山坡上的农场,因为那里有事要做。以往都是老博加日来接我,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用他。
一个水塘总是漏水,漏洞已经找到,今天要修补一下。这个水塘跟其他的水塘一般大,要先把水排干,再用水泥把漏洞堵上。这个水塘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干涸了,里面的鲤鱼和洞穴鱼非常多,现在都沉在水下。连我都很想跳进水中,去抓那些鱼,送给工人。这一天的农场热闹非凡,抓鱼的抓鱼,修水塘的修水塘,附近的孩子们也来帮忙。马思琳一会儿也会过来。
等我到达的时候,水位已经降得很低,水面上波光粼粼,那是鱼群的灰色脊背,看得出它们很不安。孩子们站在水塘边的泥水中,早就准备好了木桶,里面盛着清水,每当抓住一条明亮的小鱼,就扔进桶里。水塘里的鱼惊慌失措,四处乱窜,结果把水搅得越来越混,搅成了土色。鱼的数量之多,出乎人们的预料,农场里四个工人全部下水,只要把手朝水中一伸,保证能抓到鱼。马思琳这时还没来,我想回去喊她,刚要动身,就听有人喊,说是水里有鳗鱼,可惜让它跑了。夏尔原本只是站在父亲身边观看,现在他也忍不住了,脱掉鞋袜、衣服和马甲,挽起裤腿和衬衣袖子,加入了捕鱼大军。同样,我也跟着下了水。
我冲夏尔喊道:“夏尔!这会让你赶上了!”
他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便全身心投入到捕鱼中。我喊他帮我一起围住一条大鳗鱼,之后又抓住了一条。有泥浆溅到脸上,偶尔踩不稳,水会没过大腿,没用多久,我们便成了落汤鸡,浑身湿透。但是我们兴致很高,虽然我与夏尔之间没有交谈,只有几声尖叫,但通过这件事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要强过一次漫长的谈话。当时马思琳没到场,可能不会来了,但我并未感到遗憾。相反,如果她在这里,我们不会玩得这么开心。
次日一早,我去农场找夏尔,然后我们走向树林。
对于我的土地,我不是很熟悉,也不太上心。令我惊讶的是,关于土地,及其租金的事情,夏尔竟然熟记于心。他说,我的六个佃户按理说应该支付我一万八千法郎租金,可实际情况是我只能拿到一半,就这一半拿的都十分困难。那一半去哪了?我不清楚,但是他很清楚,主要是种种维修开支,以及支付经纪人薪酬。从他的神情上,尤其是察看庄稼时莫名的微笑中,我已经明白了,我的土地资产经营得很差,比我想象的要差,比老博加日告诉我的也要差。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向夏尔询问了好多问题。一些实话若是从博加日的嘴里出来,估计我会发火,但是听这个年轻人娓娓道来,我倒觉得有趣。连续几天,我们到处溜达,我的土地很多,这次基本上转遍了,我们也开始以一种更全面的视角来看问题。
最初看到一些没被认真对待的农田,或是堆满染料木、蓟草、饲草的空场,夏尔会毫不掩饰地发火。久而久之,我也开始对这些行为生气,开始厌恶浪费土地,向往合理耕种。
最开始的时候,我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我说:“就算是经营不善,吃亏的也不是我,佃户们付给我的租金是固定的,难道吃亏的不是他们自己吗?”
夏尔显然是急了,口不择言地说:“你这样想就真是愚蠢!”我则报以微笑。他接着说:“你别只盯着租金看,你要知道你的财产正在贬值,如果你的土地质量下降,自然也就越来越不值钱。”
“可是,这些佃户们肯定也想好好耕种,多些收入,毕竟他们还是很看重这些收入的,谁也不会嫌钱多。”
“您的这种想法没有把人工成本算进去,这样算是错误的。”夏尔说,“人们觉得这些田地离住处很远,种了也挣不到钱,所以不愿意种。但是种了总比闲着好。”
我们一直谈,有时候边在地里走边谈,一下子能谈一个小时。反反复复谈的都是相似的事情,谈得多了,我也就懂了。
一天,我对夏尔的说辞有些厌烦,便说:“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你的父亲负责吗?”
夏尔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说:“他年纪大了,光是监督租约、收租金、修房子的事情就让他忙不过来。他的职责不是改革。”
“那你的意见是什么?我问他。
他一再推脱,说自己什么也不懂,都是瞎说。我则逼着他说,他最后躲不过,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那些闲置的土地你要收回来,这是第一步。这些佃户既然肯让土地闲着,说明他们收成不错,不愁交租。他们若是不想交回这些闲置土地,那就提高租金。”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这地方人都很懒。”
我有六个农场,其中瓦尔特利农场是我最喜欢去的,因为从那里可以俯视庄园,它的位置正好在一个山坡上。那个农场的佃户还不错,跟他聊天很有趣。古堡农场要离庄园更近一些,出租协议中规定的是半分成制。佃户不在农场中,所以把一些牲畜托付给了博加日。我对博加日现在有些不信任,哪怕是他没有欺骗我,也在纵容别人欺骗我。庄园中也有马匹和奶牛,但我很快发现了猫腻,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自己的燕麦和饲料都喂进了别人家牲畜的肚子里。之前博加日跟我讲过很多关于牲口的事情,比如死亡、怪胎、生病之类的,虽然我能察觉到他在说谎,但并未追究。现在想来,佃户的奶牛生病了,就会被记到我的名下,而我的奶牛健健康康的,就会被记到佃户名下。其实我当初并未在意,只是听了夏尔无意中提起之后,我才顿悟,我开始防范别人,也变得敏感。
我把这件事跟马思琳说了,她把账本翻出来,仔细核对了一遍,但是没有找出什么破绽。博加日正是利用自己的诚实来保护自己。“接下来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其实我心里已经开始留意,起码不能让他们在牲口上动手脚,但也不要让他们有所察觉。
虽然我名下的牲口不过是四匹马、十头奶牛,但也挺让人操心。我有一匹三岁的马,还被人管叫“小马驹”。这匹马现在正在被驯,我觉得很有趣。谁知,一天驯马人找到我,说这匹马没法驯,最好卖掉。可能为了让我下定决心,他竟然有意地让那匹马去撞一辆小车,小车前部撞坏了,马腿也被撞破了,鲜血直流。
我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后来看到博加日脸色难看,心想还是忍了吧。其实他这个人没有恶意,不过是懦弱一些罢了。更关键的错在那些下人身上,他们素质低下,不懂自我约束。
我想去看一下那匹马,走进院子却发现下人正在抽打他,意识到我来了,连忙改为抚慰它。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这匹马血统只有一半纯正,但在我看来它非常漂亮,周身鲜红,只有鬃毛和尾巴是金黄色,此外身材修长,一对大眼睛炯炯有神。我不是很懂马,查看了一下伤口之后,没有大碍,嘱咐下人包扎一下,便离开了。
那天黄昏时分,我遇到了夏尔,立即征求他对这匹马驹的看法。
他说:“我觉得这匹马性格温顺,是那些人不懂,非把它惹毛了。”
“要是你的话,你怎么处理?
“先生可不可以给我一周时间,让我来驯它?我保证驯好。”
“你有什么方法?”
“到时候就知道了。”
第二天,夏尔牵着马来到了草场边一棵粗壮的核桃树下,那里不远处有一条溪水。他们的训练课就在树荫下进行,给在一边观看的我和马思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里立着一根木桩,非常牢固,夏尔用缰绳把马驹系在木桩上,缰绳足有几米长。起初马驹连蹦带跳,非常暴躁,但折腾了一会儿之后,就老实了,可能是因为累了。它开始围着木桩跑圈,步态轻盈、平稳,姿势如同舞者,十分迷人。当马在跑圈的时候,夏尔就站在木桩边,马每跑一圈,他就跳一次,越过缰绳。他吆喝着,让马快点跑,或者慢点跑,手里举着鞭子,却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这是一个快活的年轻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让驯马变得更刺激。转眼间,他就上了马背,以至于我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马越跑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他在马背上轻轻抚摸马的身子,之后露出了笑容。他是那样的自信,仅凭抓住几把鬃毛,就敢骑到马背上。马尥了两个蹄子,接着跑了起来,脚步平稳,姿势潇洒。我对夏尔充满了羡慕之情,并告诉了他我的这种想法。
“再过几天,它就习惯马鞍了,半个月之后再见它,保证像羊羔一样听话,到那时,夫人上去骑都没事。”
他说的没错,没过几天,这匹马驹就不再对人警觉,随便人去摸它,给它配上马鞍,牵出去溜。如果马思琳身体允许的话,她骑上去绝对没问题。
“先生,你上去试试吧。”夏尔对我说。
要是换了别人,我是肯定不会答应的,不过有夏尔骑着另外一匹马相伴,我便勇敢地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