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若是只有将我毁灭，才能让他获得救赎，那么请您毁灭我吧！
……
这就是阿丽莎的第一本日记。第二本日记写在三年后的九月，地点是在风格斯马尔。在那之后不久，就是我与阿丽莎的最后一次相见。这样看来，中间必然还有一本日记，可惜已经被毁了。
九月十七日
我爱上帝，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
九月二十日
上帝啊，您若想得到我的心，便让我再见他一次吧。
请拿走我的生命，赐予我爱情。
我向您祈祷这些，是多么的不知羞耻啊！无奈我总是无法忘记他，我的心因为他而受到煎熬。
上帝，我恳请您将我从这种煎熬中解救出来吧！
九月二十七日
差不多一宿都在祈祷与思考中度过，黎明到来时，忽觉心平气和。我满心欢喜，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相信，他就要来见我了。
九月三十日
杰罗姆，虽然我叫你兄弟，但我对你的爱比对真正的兄弟要深厚得多……我无数次走到树林那边，不断地呼唤着你……每到傍晚时分，我便会走进菜园外面那条林阴小道……我总会在那里看到你，或是听到你的声音……
十月一日
夕阳已经消失了，他依旧没有出现。但我坚信我们很快就能在长椅上并肩而坐，所以我选择等下去……这会儿，他已开始在我身边说话。我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是多么动人啊！……他一定会出现！我要与他呼吸相同的空气，还要倚靠着他的肩膀，并让他握住我的手。昨天我想重温他写给我的信，便将它们带在了身上。不过，我并未读这些信，因为他已经将我的心占满了。
我随身带着那只紫晶十字架，准备在他来时，交还给他。等他结婚以后，就用阿丽莎作为他长女的名字，由她来继承这只十字架，而我将会成为她的教母。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做这个梦了，但始终没有勇气告诉他，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十月二日
我有种预感，知道他今天一定会过来的，所以我快乐的就像只小鸟一样。我不愿继续将快乐埋藏在心底，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苦苦等待着他！上帝啊，请为我开启通往幸福的大门吧，哪怕是几分钟都好啊！
十月三日
他一度在我身边出现，直到现在，我还觉得他并没有离开。但他确实已经离开了，像幻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叫着他的名字，我用自己的嘴唇与双手四处寻觅着他。四周一片漆黑，无论我怎样寻觅，都一无所获……
我无法安心睡觉或是做祷告。我的房间让我觉得恐慌，于是，我又进入了花园，走近那扇小门。我痛苦极了，竟将小门打开，奢望他会再次出现。在黑夜的笼罩下，我继续寻觅着他。然后，我回去写信给他。眼前的痛苦已将我打倒。
杰罗姆，不管是靠近你还是远离你，都让我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信写完了，又被我撕掉重写，然后再撕掉重写……这是一封不会寄出的信。
十月五日
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已被上帝夺走，这颗心留在我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上帝啊，请结束我的生命吧。
我本应按照您的要求，让穷苦百姓成为我的财产继承人。但是，我不舍得将风格斯马尔卖掉，就让洛贝尔来继承它吧。
十月十日
来到巴黎的前两天，我只能躺在床上静养，因为我实在是太疲倦了。
我支付给疗养院很多钱，因此，尽管我没有对他们说出真实的姓名地址，他们还是为我提供了很好的服务。
现在我住的房间很干净，我十分喜欢。在这里，我简直觉得很快活，这让我自己都很惊讶。如果不是已经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希望，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如今，我心里便只能留下上帝的位置了……
十月十二日
请您将我的整颗心都拿去吧！就是现在！
某种童真还停留在这颗心上，尽管这颗心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我又变成了小女孩，每晚睡觉前，一定要将房间收拾好，将脱下来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床头的位置……我希望可以这样死去。
十月十三日
在毁掉这本日记前，我又将它读了一遍。柯洛蒂尔德·德·渥好像曾说过一句话：“内心崇高之人，不应将自己的恐慌传播给别人。”这话说得真好。
在烧毁这本日记前，我忽然发觉，这本日记的主人已经由我变成了杰罗姆，我无权再毁掉它。回头看来，我的那些忧虑已经无足轻重了，甚至有些滑稽，想必不会再对杰罗姆造成任何影响。我的内心现在无比期盼能攀上高尚品德的巅峰。“上帝啊，我无法攀登至山巅，请您带我上去吧。”
“快乐，因为快乐流出的眼泪……”
前所未有的快乐降临到我头上，任何一种快乐都无法与之媲美，任何一种痛苦都无法与之抗衡。幸福就是那座巅峰的名字……我若想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有意义，就一定要努力得到这种幸福……对于那些自愿离开尘世的圣洁灵魂，上帝曾许诺，会让幸福马上降临到他们头上。是不是一定要到死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幸福？这让我犹豫起来。我拼命呼唤着上帝。身处暗夜之中的我，对白昼是如此的渴望。我拼着死前的最后一口气呼唤着上帝。我渴求即刻获得幸福，请满足我吧……莫非这幸福已经属于我了？黎明尚未到来，急性子的小鸟就唱起歌来，它不是在宣布天已经亮了，它只是在期盼天快亮起来。我是不是也要像它那样，在黎明到来之前便开始呼唤？
十月十六日
杰罗姆，何谓完美的快乐？希望通过我的解释，能让你明白。
今早，我呕吐得厉害，身体变得十分虚弱。我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离开人世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一开始，我觉得非常心平气和，但一段时间过后，我忽然就恐慌起来，像是将自己的生命全都看穿了，身心都哆嗦起来。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全都空无一物，简直糟糕透了，而我似乎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是希望能抚慰自己，让自己镇静下来，才会继续写日记。事实上，我就是觉得很恐惧。希望不会有什么冒犯神明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
我还有力气从床上爬起身来，我像孩子一样跪下去……
我只希望在意识到自己的孤苦无依之前，就已离开人世。
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去年，我再度与朱丽叶重逢。那次，我只是路过尼姆。
我兴奋地进入了泰希艾尔地处市区的家。此时，朱丽叶无论是身材，还是行走的姿态，抑或是对人的态度，都与姨妈如出一辙。她不停地询问我的近况，我连解答的时间都没有。随即，她又将大家的近况说给我听。
我一边跟她聊天，一边打量着周围的陈设。几件从风格斯马尔搬来的家具，正摆放在客厅中，跟其余的新家具混在一起。朱丽叶要么是有心，要么是无意，总之不再提及过去那些事。
有两名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在楼梯上玩。朱丽叶把他们叫到我身边。她的长女丽丝已经到艾格-威弗去了，同行的还有爱德华。阿丽莎去世时，朱丽叶即将分娩的第五个孩子，如今已经长成十岁的小男孩了。他出生时，叫朱丽叶吃了不少苦头。以至于直到去年，朱丽叶才终于一时兴起，又生下了第六个孩子。那是个小女孩，看样子朱丽叶对这个孩子非常偏爱。
朱丽叶提议，带我去瞧瞧那个小女孩，并央求我做小女孩的教父。我有点惊讶，但还是答应了下来。我朝着摇篮弯下腰去，问：“我的教女叫什么？”
朱丽叶轻声道：“阿丽莎……你没看出这孩子跟她长得有点像吗？”
我没有出声，只是握住了朱丽叶的手。朱丽叶将小小的阿丽莎抱起来，交到我手上。
朱丽叶笑道：“为什么你还不结婚呢？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爸爸的！你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我要先让很多事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你愿让它们尽快消失吗？”
“不，我愿让它们永远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朱丽叶带着我进入一间很小的房间，她说：“这是我家里最静的一间房。一有时间，我便会避到这里，将现实生活全都挡在外面。”
窗外是一座庭院，有绿树生长在其中，显然与其他面向市区的房间很不同。
朱丽叶坐到椅子上，同时招呼我也坐下。她说：“你是不是想一生一世只忠于阿丽莎一人？”
一段时间过后，我才答道：“应该这样说，我只想做她眼中的那个我……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做。请不要因此将我看得多么伟大。如果我真的跟别人结了婚，便要天天用虚假的爱情欺骗对方。”
对于我的回答，朱丽叶并不在意。她看着地面，问道：“一份爱情，即便已经失去了所有实现的可能，你还是觉得它能在心里获得永生？”
“的确。”
“每天都会有现实的大风吹拂着它，可它却不会因此熄灭？……”
天色暗下来，黑暗笼罩着房中的一切，像是重新赋予了它们生命。从前的事情从它们口中倾吐出来。朱丽叶将阿丽莎房中的家具全都摆放到了这个房间，这一刻，阿丽莎的那间房又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朱丽叶面对着我，我只觉她十分美丽，尽管我甚至看不清楚她的脸。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最后，她说：“是时候清醒过来了……”
她起身迈出一步，一下子又跌在了椅子上，好像非常疲倦的样子。她应该是哭了，因为我看到她将自己的面孔都埋在了手心里。
就在这时，女佣拿着灯走进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