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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死魂灵(43)

“谁知道是因为什么。我们倒都是受过教育,可活得怎样呢?我也读过大学,各种课程都听过,不但没有学会正正经经生活,倒是学会了花钱去追求各种新玩意儿新享受,学会了更多的方法去挥霍。是我学得不好吗?不,其他同学也是这样啊。大概有那么两三个人从学习中得到了真正的好处,那可能是因为他们原本就聪明呀。其他的同学呢,都是努力去学那些无益健康、浪费钱财的事情呀。真的!我们上学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给教授们鼓掌、发奖,而不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学到些什么。我们受教育只学到了坏东西;只学了点皮毛,根本的东西却没学到手。不对,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们不会肯定另有原因,可我确实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肯定有原因。”乞乞科夫说。可怜的赫洛布耶夫深吸了一口气说:“真的,我有的时候感觉,俄国人好像是垮掉的一种人。缺少毅力,没有常性。什么都想干,可什么都不会干。总想着从明天起开始过新生活,从明天起好好干,从明天起用饮食疗法,可是毫无所成:当天晚上就撑得直瞪眼,舌头都不会动了,跟夜猫子一样坐在那里看着大家。确实,全是这副模样。”

“要靠理智啊,”乞乞科夫说,“要时时刻刻跟理智商量,跟理智进行友好的谈话。”

“怎么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说,“我确实认为我们天生就是毫无理智的。我不信我们当中谁是有理智的。就算看到有人正正经经过日子、赚钱、攒钱,我也不相信他!老的时候,他就会鬼迷心窍,一下子全都花光!俄国人全是这样的,不论是贵族还是农民,不管是受过教育的还是没受过教育的。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农夫,本来是个穷光蛋,挣了十万家产,一挣到十万,他就突发奇想,修了个香槟浴池,见天在香槟酒里洗澡。我们好像全看完了,再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要去看看水磨吗?水磨上没有水车,房舍也不成样子了。”

“那有啥可看的!”乞乞科夫说,“那就往回走吧。”

三个人就开始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情形。到处都破乱不堪,一派荒芜和衰败的景象。只是在一条路中央新添了一个新的水洼子。一个穿着沾满油垢的粗布衣裳的村妇,雷霆大发,把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揍了个半死,嘴里还骂着各种难听的话。两个农夫站在边上看着醉婆娘发威,丝毫不为所动,一个在抓着后背的下边,另外一个在打着哈欠。各种建筑物也露出打呵欠的神态。房顶也在打着呵欠。普拉托诺夫看到这情景也打了一个呵欠。乞乞科夫心里想道:“我未来的财产——农夫全身都是窟窿套窟窿,补丁摞着补丁!”一个农舍没有房顶,上边用两扇大门盖着,有的窗户要倒下来了,就用来自主人粮仓的杆子支着。看起来赫洛布耶夫是用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管理庄园。他们终于进了屋。屋里贫穷的景象和一些最为时髦的闪闪发亮的摆设放在一起,这让乞乞科夫大为惊讶。在破乱的物品和家具中间有一些簇新的青铜雕像。莎士比亚坐在一个墨水瓶上,桌上放了一只非常精致的挠后背用的象牙挠痒耙。赫洛布耶夫为客人介绍了女主人。女主人真是没得挑的。就算到了莫斯科也不会丢脸。她衣着考究,打扮时髦。她喜欢谈论城市和城市里的剧院。从每个方面都可以看得出来,比起丈夫来,她更为讨厌农村。她比普拉托诺夫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更爱打呵欠。屋里很快就坐满了孩子们——男孩和女孩,一共五个。抱在怀里的是第六个。几个孩子都很好,长得都很好看。他们的打扮也很可爱,很讲究,又活泼又快乐。看着他们就更令人忧心忡忡。如果他们穿的只是粗布裙子和普通的衣衫,在院子里随意跑动,跟农家子女一样,或许能更好一些!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女主人的客人。女主人陪她到其他的屋子去了。孩子们也跟着跑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几个男人。乞乞科夫谈起了买卖。同所有的买主一样,他照例先把要买的庄园贬了一遍。从各个方面贬完以后,他问:“您要卖什么价儿?”

“您可以看得出来,我不会跟您多要钱,我不想这么做,”赫洛布耶夫说,“这么做是无耻的。我也不瞒您:我村里登记在册的有一百个农奴,现在五十个也没有,有的病死了,有的没拿护照就走了,因此您得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所以,我只要三万。”

“嚯,三万!庄园乱七八糟,农奴半死半活,要三万!两万五吧。”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到当铺也能有两万五,您知道吗?那我能到手两万五,庄园还在我手里。我之所以要卖,是我急等用钱;典当呢,付钱拖延,我得付钱给胥吏们,可是没有钱。”

“不管怎么说,两万五吧。”

普拉托诺夫都替乞乞科夫感到难为情,说:“买下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庄园都是这个价儿。如果您不愿意出三万,我跟家兄就合伙要了。”

乞乞科夫大吃一惊……

“好吧!”乞乞科夫说,“我答应出三万。先给两千定钱,一个星期后给八千,剩下两万一个月以后给。”

“不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钱得马上付清。目前您起码要先给我一万五,剩下的不管怎么也不能迟于两个星期。”

“我身上拿不出一万五来,手头一共就有一万,让我筹措一下儿吧。”

乞乞科夫撒了个谎,他手边就有两万。“不行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说了,我现在就得要一万五。”

“我的确少五千,还不知道上哪儿去借呢。”

“我借给您。”普拉托诺夫接过话说。

“只能这样啦!”乞乞科夫说着,心想:“他借给我正好。那就等明天送来啦。”从马车上拿下那个小红木箱子,乞乞科夫迅速从里面抽出一万交给了赫洛布耶夫,剩下五千答应明天送来。答应是答应,他的打算却是明天先送三千来,其余的两千过个两三天再送来,假如能拖最好再拖些日子。不知为何乞乞科夫特别不喜欢钱离开手。就算是特别需要时,他也会感觉最好还是明天再付,别今天付。他的想法跟我们大家一样!他也欢喜叫要账的人多跑两趟。让他坐在穿堂里磨磨后背嘛!仿佛他再等不了几天似的!至于他的时间是否宝贵,他的事业是否会受损失,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老弟,明天来吧,我今天有些闲不住哪。”

“您今后打算住在哪儿呢?”普拉托诺夫问赫洛布耶夫:“您还有别的村子吗?”

“没了,我要搬到城里去啦。主要是为了孩子这么做:孩子们要找神学老师、音乐老师和跳舞老师,在乡下办不到啊。”

“一块面包也没有,还想请人教孩子跳舞。”乞乞科夫心想。

“怪!”普拉托诺夫心想。

“我们总该喝点儿什么庆祝交易成功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拿瓶香槟来。”

“一块面包也没有,却有香槟酒!”乞乞科夫心里想着。不知道普拉托诺夫在想什么。香槟拿来了。他们干了三杯,高兴了起来。赫洛布耶夫不再拘谨,变得又聪明又可爱,妙语连珠,谈笑风生。从他的言谈里可以看出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识啊!他看许多事情,看得多么透彻、正确啊;附近一些地主的形象,他三言两语就描画得多么准确而巧妙啊;别人的弱点和错误,他看得多么清楚啊;一些地主为何破产,破产的原因以及如何破产的经过,他知道得多么透彻啊;那些地主的琐碎陋习,他描述得多么有自己的特色,多么生动啊——乞乞科夫和普拉托诺夫听得简直入了迷,确实都要认为他是一个最富有才智的人了。“请问,”普拉托诺夫抓住他的手问道,“您既然有如此的才智、经验和阅历,怎么会找不到良策来改变您现在的困境呢?”

“有好办法呀。”赫洛布耶夫说着马上搬出了一大堆的方案。这些方案荒谬乖张、荒诞无比,他们俩只好耸起肩膀感慨:“天哪,在人情世故的知识和运用这种知识的本领之间存在着多么远的距离啊!”

各种方案大都建立在要从什么地方突然借个十万二十万上边。他感觉那个时候什么都会被安排就绪:经营管理会被改善,漏洞也会被全都堵上,收入也会增加三倍,所有的债务也会还清。最后他说:“可是让我如何办呢?找不到,找不到一个能开恩借给我二十万或十万的人哪。看来是上帝不同意啊。”

乞乞科夫心想:“上帝当然不会赏给这个糊涂蛋二十万了!”

“虽然我有一个姨母,有着三百万的家财,”赫洛布耶夫说,“这个老太太是个虔诚的教徒:她虽肯布施,却只是对着教会和修道院;周济亲人就有些吝啬。她很特别,值得一看,是个老古董。她家里金丝雀就有四百多只,哈巴狗啊,女食客啊,仆人啊,都是现在看不到的。她的仆人最年轻的也要六十啦,可她仍叫他:‘喂,小伙子!’如果客人有什么让她不中意的举动,她吃午饭时就让人不给他上菜。仆人就真的不给上。”

普拉托诺夫笑了笑。

“她姓什么,住在哪儿?”乞乞科夫问道。

“她就住在本地,姓哈纳萨罗娃。”

“您怎么不去求她呢?”普拉托诺夫同情地说,“我感觉她如果了解了你如今的处境,不管怎么吝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她会袖手旁观的!我的姨母脾气特别倔。她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太婆,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而且她的身边早就有人在巴结了。还有个想当省长的人,跟她攀上了亲戚……管他呢!他或许能走运!让他们去吧!我从前没去巴结过,现在也一样弯不下腰来。”

乞乞科夫心想:“真是混蛋!换成是我,我会像保姆伺候孩子那样去关照她!”

“这样干说话多没趣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再拿一瓶香槟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来了。”普拉托诺夫说。“我也不喝啦。”乞乞科夫说。两人都坚决表示不喝了。

“那起码得答应光临我市内的住宅:六月八日我要举办宴会款待敝市的达官显贵。”

“算了吧!”普拉托诺夫喊了起来,“您这种境况,都彻底破产了,还举办什么宴会?”

“有什么方法呢?情形所迫呀。欠人家的情嘛,”赫洛布耶夫说,“他们也请过我呀。”

“对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普拉托诺夫心想。他还不知道在俄国,在莫斯科和其他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些能人,他们的生活就像是看不透的谜。他们看起来已经把家产挥霍一空,四处举债,一切进项都没有了,可是竟还能举办宴会;好像已是最后一次宴会啦,赴宴的人都认为主人第二天就会被拽到监狱里。可是过了十年,这位能人还能在世上坚持,债台筑得更高,却照样举办宴会。赫洛布耶夫就是一个这样的能人。只有俄国才有这种生存方式。假若有人把目光投向赫洛布耶夫在市内的公馆里的话,那他无论如何都判断不出这家公馆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今天神父在这里穿着法衣作祈祷,明天一些法国演员就在那里彩排。有一天,一个全家几乎没有人认识的陌生人带着要处理的公文函件住进了客厅,这也不会让家里的任何人感觉局促不安,就像是平平常常的一桩小事。有时一连几天家里连一块面包也没有,有时又举办能让最挑剔的美食家都非常满意的盛大宴会。主人悠然、快乐,带着富翁的派头,看起来日子过得很富裕。但是有时困难得另外换个人早就上吊或开枪自杀了。可他却靠着虔诚的信仰幸免于死。宗教的虔诚同他的豪奢生活奇异地交替进行着。家境困苦时,他就虔诚地读《苦行者传》和《勤劳者传》让自己的精神超脱痛苦和不幸;此时的他满心柔顺,心怀慈悲,两目含泪。说也奇怪,他几乎总能得到意料不到的接济:不是哪位老朋友想起来给他汇了钱来,就是哪位过路的陌生夫人无意中听到了他的遭遇而大发善心为他送来了丰厚的馈赠,要不就是他的一桩什么事业赚了钱(关于这桩事业,他从未听说过)。

这时他便虔诚地感激上帝博大的慈悲心怀,举办仪式感恩祈祷,接着又开始过起放荡不羁的生活来。“我觉得他可怜,真可怜。”等离开他家之后,普拉托诺夫对乞乞科夫说。“纯粹是一个败家子!”乞乞科夫说,“这种人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很快,他们就不再想他了。普拉托诺夫是因为他看待人生和看待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样,怀的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态度。看到别人痛苦的时候,他心里是会同情和难受的,可并不会留深刻的印象。他不再想赫洛布耶夫,是因为连他自己,他也不想。乞乞科夫不再想赫洛布耶夫,是因为他的心神都被刚刚买来的庄园占据了。他计算着、考虑着买庄园得到的各种好处。无论如何算计,从哪个方面去看,他都认为这是绝对合算的一笔交易。可以把庄园押到当铺去。可以只典当死农奴和逃亡农奴。还可以先把好地零散地卖掉,之后再送到当铺去典当。也可以请科斯坦若格洛这个邻居和恩人指点自己管理庄园,成为像他那样的地主。还可以转手把庄园卖出去(这当然得是在自己不想经管的前提下),自己只留下逃亡农奴和死农奴。那个时候还能捞到另一笔外快:可以偷偷从此地溜走,还不用偿还科斯坦若格洛的债务。总之一句话,他看到,这笔交易无论怎么算计都是绝对合算的。他有些得意,因为他不再是一个幻想中的地主,他成了一个有地有农奴的名副其实的地主了,农奴也不再是之前那些虚幻的、只在想象中存在的农奴,而是真正存在的农奴了。于是他便轻轻地扭着屁股,搓了搓手,哼了几句小曲儿,嘀咕了几句什么,一只手攥成拳头放到嘴上像吹号一样吹奏了一支什么进行曲,甚至还放出声用“鸟蛋儿”“阉鸡”之类的名称为自己鼓了鼓劲。只是后来他感觉到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便突然安静了下来,极力于掩饰刚才自己兴奋过头的举动。普拉托诺夫把乞乞科夫发出来的那些声音当成了对他说的话,问了一声:“什么?”他回了一句:“没什么。”

这时乞乞科夫才打量了一下周围,此时他们的车已驶进了美丽的桦树林;漂亮的桦树像篱笆一般排列在左右两旁。树缝里闪现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街道的尽头,主人已向他们迎面走来,他戴了一顶礼帽,手里拿着一根有些疤疖的手杖。一条皮毛发亮的英国种狮子狗迈着细高的长腿跑在他的前面。“停下!”普拉托诺夫对车夫喊了一声就跳下了车。乞乞科夫也下了车。他们朝着主人走过去。亚尔布已经亲吻起那条英国种狮子狗来了,看起来它跟这条英国种狮子狗是老相识了,因为阿佐尔(这条英国种狮子狗)热情地吻它那张胖脸时,它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那条叫阿佐尔的机灵的狮子狗,吻完了亚尔布,便跑到普拉托诺夫的跟前,伸出灵巧的舌头吻了吻他的手,之后又跑到乞乞科夫的怀里想亲吻他的嘴唇,被乞乞科夫推开,没有吻到,便又跑回普拉托诺夫身旁,想吻吻他的耳朵也好。普拉托诺夫和迎面而来的主人这时已走到一块儿,互相拥抱了起来。“普拉东,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主人急切地问道。

“怎么啦?”普拉托诺夫满不在乎地反问道。

“怎么能这样呢:出去了三天也不给家里来个信儿!彼图赫的马夫把你的马送了回来,说:‘和一位老爷走了。’你哪怕说一声上哪儿、去干什么、去多长时间也好嘛。弟弟,你怎么能这么随便呢?上帝知道我这三天怎么过来的!”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忘了嘛,”普拉托诺夫说,“我们到姐夫那儿转了一圈,他问你好,姐姐也问你好。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这是家兄瓦西里,请您像爱我一样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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