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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野狐禅

自从为太后考宫回来以后,小皇帝的脾气就大得有些吓人。不惟贴身伺候的小太监犰狳,就连太监首领黄虎也莫名其妙地挨了好几次训斥,至于宫女侍从们,更是连一句好好说的话都没有听见过,只要被小皇帝的眼神扫过的,紧随而来的肯定是各式各样的“暗器”:轻则荷包扇坠纸团枕头,重则茶杯砚台靴子香炉,反正什么在手边就摔什么,务必以砸到人为妙。几天闹下来,明德殿里人人带伤,苦不堪言。

犰狳是最倒霉的,因为是皇帝的玩伴,别人还可以借口做事躲开点,只有他须得时时刻刻陪伴在皇帝身边,几乎每天身上都添新伤。不是额头被砸破了,就是腿上划出个大血口子,要不然就是后腰被小皇帝一脚踹出一大片淤青来,好几天都行动不便。

行动不便也得动,小皇帝身边还离不开他。不但离不开,还见不得他行动迟缓笨手笨脚,越是这样越要打,打到后来犰狳索性在皇帝面前打滚耍赖假装晕过去死活不睁眼了。

好在小皇帝只是被骄纵坏了,倒并不是真要这些下面人的性命,见他这样,虽然不乐意,也只好让人抬下去修养。犰狳这才偷得半日喘息。

正在眼泪汪汪自己给自己上药,听见外面粗使杂役的声音:“黄公公您怎么来了?”

犰狳倒也机灵,一听黄虎来了,赶紧躺下做出虚弱的模样。黄虎进来看见的,就是个脸色苍白裹着被子的小孩子,心头也软了一下,阻止杂役去叫醒他,自己蹑手蹑脚过去,探了探额头。

犰狳惊醒般睁开眼睛,艰难地一笑,“公公,您怎么来了……哎哟,哎哟……疼死我了……”一边说着,满床打起滚来。

这一来哪里还不明白,黄虎直起身冷眼瞧着,任这小太监装模作样地干嚎了一会儿,才淡淡说:“不错,还有力气嚎,这就跟陛下回话,就说死不了,明儿能照常当差。”

话音刚落,干嚎声就销声匿迹了。犰狳翻身坐起来,抱着黄虎的胳膊委屈地撒娇:“公公,公公,您就饶了我这半条命吧。明儿再当一天的差,您可就真的再也见不着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小太监长得唇红齿白,这一哭更是梨花带雨,黄虎不由叹了口气,“傻孩子,躲得过初一,你躲得过十五吗?咱们伺候人的,不就是这个命吗?别说你,谁不都是一样呢?”

犰狳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没有料到连黄虎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做不得反应,凄凄惶惶,也许是真的体会到了胆寒的感觉,揪着黄虎衣服的手渐渐剧烈抖动起来,“公公,师傅,不能这样啊,不能再这样了。”

黄虎沉着面不语,在他床边坐下,沉声道:“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那一日你随陛下去摄政王的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纪姑姑有关?”

犰狳一听这话整个人就蔫了,松开手往床里滚,“哎哟,我的头疼,怎么这么疼呢?”

黄虎一把把他揪回来,“臭小子,你跑,跑了你就别再来找我。”

犰狳苦着脸求饶:“公公,您就饶了我吧。陛下打我,咱还能靠底子扛着。可要说了给公公听,陛下杀我,掉了的脑袋可是长不回来的。”

黄虎一怔,“这么邪乎?你小子别是在危言耸听吧。”

犰狳冤得堪比窦娥,几乎是捶胸顿足:“我的公公哟,要不是这么严重,陛下何至于这个样子?这么些年了,咱们什么时候见过陛下这样?”

“这么说,真跟纪姑姑有关系咯?”

犰狳捂着嘴使劲儿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黄虎盯着他冷笑,“你小子就嘴硬吧。到时候可别来求我。”

看着黄虎转身出去,犰狳一脸愁苦:“说也说不得,躲也躲不掉,黄公公,只盼着纪姑姑能为我说句话呀。”

黄虎无奈地叹气,“纪姑姑如今身份不一样了,你如何还指望得上她呀。”

犰狳拽着黄虎的袖子哭:“公公,您就替我去求求她吧。趁她还在,救我一命,也是救大家伙儿的命。”

黄虎头疼。

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是那样的结果,为太后考宫,却考出个太后遗谕来。

收宫女为义女用来守灵,本是宫中孤苦嫔妃的通常做法。这些嫔妃们深锁禁宫一辈子,一任外面人世变幻,自己只能独自老死。她们一生可能只受过一次宠幸,从此便被抛诸脑后,既没有子女绕膝,也不会有好友姊妹,只有按定例发下来的钱财和不时赏赐的绸缎首饰,平日里留着没用,便收买来一个小宫女,认作义女,也会请宫内省记在玉牒上,如此自己百年后,至少有个守灵的人。

只是,太后贵为天子之母,生荣死哀到八佾舞的地步,而且还是天下望族纪家的人,哪里用得着用担心没人守灵,这样的安排,实在透着诡异。

犰狳没有料错,黄虎从他那里出来,一刻不停留,就往天市住的小院去。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中元亦步亦趋跟在身边,还啰里啰唆地问:“公公,纪姑姑真能劝动陛下?”

黄虎皱眉看着天市紧闭的院门,撂下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因为太后还没有下葬,天市一时还不用去穆陵,便仍然住在原先的小院,只等着黄道吉日扶太后灵柩出宫。院子里没有人,看桌椅铺盖的样子,也有好几天没人住了。黄虎心里开始犯嘀咕,里里外外找了好几圈,的确没有痕迹。“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平白没了呢?中元,你去问问,谁看见纪姑姑在哪儿呢?”

“不用问了。”小皇帝阴沉着脸走进来,不理会立时跪了满院子的人,阴郁地说:“她跟着摄政王呢。”

这消息倒并不太令人意外,黄虎抬起头看了眼小皇帝阴霾密布的脸,想了想,没说话。小皇帝盯着天市的门使劲儿看,好像目光能把那门烧出个洞来一样。“听说摄政王要她跟在身边,亲自教授她礼仪。哼。”他冷冰冰地笑了一下,“黄虎,朕这个兄长现在连死人的事儿都要管了。”

黄虎瞧着小皇帝的脸色,揣度着笑道:“他是摄政王,也无可厚非。陛下也不必太上心,左右不过三四年,就好了。”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来。小皇帝再过两个月便是十二岁生日,离十五岁及冠也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待到冠礼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亲政。

勤政殿历来是皇帝理政见人的场所,因为当今皇帝尚未亲政,那儿的主人现在时摄政王。

“王爷每月逢一,三,五,七,九,全日在此。有时要见进京述职或是到各省赴任的官员,也会来这里。”紫岳带着天市穿过天井从后角门走进勤政殿。“勤政殿除主殿之外,还有东西配殿。主殿是朝中有重要的仪典陛下亲自主持时才会启用的,平日里王爷也很少会进去。西配殿是尚书坊和枢密院议事的场所。”

“尚书坊和枢密院?”

“是。”紫岳像是知道天市在想什么,笑着解释:“这也是王爷首创,他说与其各个衙门间文书往来,不若请各位大人就近办公,有什么事情要商议也方便。”

“难道,别人就没意见吗?”

“怎么没有。”转过游廊,眼前突然开阔,主殿和东西配殿组成了一个宽阔的天井,汉白玉的栏杆台阶层层叠叠,将天井隔出迷宫一样的路径来,身着绛红色官袍的官员脚步匆匆地来来往往,在东西配殿之间穿行,还有更多内侍太监模样的人里里外外地伺候打点,天市么想到就在皇宫中,居然还有这么一块无比热闹的地方。

紫岳指着那些官员笑道:“在上司眼皮子底下干活儿,谁都不愿意。好在王爷只是单日才来,否则这些老爷大人们怕是更吃不消咯。”

两人顺着抄手游廊转到东配殿的廊下。“东配殿五间房,下手的是文书们抄写文件发布消息的场所,中间两间是幕僚们办事的地方,上面那间就是王爷的书房了。”

“还有一间呢?”

紫岳摇摇头,“一直空着,王爷并没有启用。”

天市好奇,伸着头张望,果然见北面尽头那间屋子外挂着大锁,不禁奇怪,为什么独独是这间房空着。

紫岳掀开摄政王书房的门帘请天市进去:“王爷正在等你呢,请进。”

刚迈过门槛,突然眼前一花,一声尖锐的鸟鸣划过,一团绿色的影子朝她飞来。天市出其不意,来不及躲闪,只得用胳膊挡了一下,那团绿色的影子已经嘎嘎叫着掠过她的头顶飞向另外一个角落。天市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绿毛鹦鹉。

“又是一只欺负人的扁毛畜生,一个主人调教出来的,还真都是一样德行。”天市愤愤地骂。鹦鹉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歪头瞪她,天市瞪回去,鹦鹉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则这么不客气的家伙,扑啦啦地扇动翅膀,在架子上跳来跳去,似乎又想搞突然袭击,却被天市凶神恶煞的眼神给吓了回去,咕地一声在架子上倒吊下来,嘎嘎大叫两声。

摄政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跟一个扁毛畜生生什么气?小宝,进来,这个女人太凶,你惹不起。”

天市几乎笑了,这话听起来,倒像是骂她扁毛畜生。“小宝?这名字起得却不是你的风格。”

屋子很大,被多宝格和书架隔开,站在门口的天市并看不清摄政王的所在。她左拐右绕了好几下,才终于在最里面靠窗的地方找到摄政王。

这完全不是想象中摄政王该有的书房。

书倒是很多,可问题是,书房中没有书桌,只有一张看上去又软又舒服的床,摄政王就半靠在床上,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抓了个苹果正在往嘴里送,而那个绿鹦鹉小宝则高高在上地踩在他的脑袋上。

“你这是在坐月子?”天市问,还觉得不够恶毒,又问:“头上戴的是绿帽子?”

摄政王瞪了她一眼没吭声,专心致志地去看手上那本书。

天市走到跟前,见对方没有任何表示,也不客气,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见床头的果盘里还有水汪汪的葡萄,就自己拿过来吃。摄政王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打量着她,似乎对她自己招呼自己的行为十分感兴趣,只是这却让天市注意到那本书的封面。

“《野狐禅》?”天市忍不住伸手去抢那本书,“这就是你处理的政务?”

摄政王当然不会让她得手,抽回手躲开她,沉着脸教训:“我是你的上司,对上司要有最起码的尊重。”

天市不以为然:“你若在做公事,我自然尊重。只是你现在……”

摄政王微笑:“我在看杂书,你却看不得。你得把我那些公文都看了。”

顺着摄政王手指的方向,天市才发现在床脚下一个大竹筐里,堆了满满的蓝色的册子。“那是什么?”

摄政王笑得很开心:“当然是奏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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