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将军回来了,那天夜里憨子就折磨凤儿,要了一次又一次。
要一次凤儿从了。她是憨子的人了。是憨子的人,哪能不从呢?不管心情如何,作为妻子得尽义务。憨子要第二次时,凤儿不从。凤儿把憨子的手,问憨子,你是不是魔了?憨子不做声,格外的亢奋。凤儿就知道憨子的心思。凤儿知道憨子听说将军回来了,就在她身上下功夫。这个憨子表面上嘿嘿笑,肚子里头还有个憨子。凤儿问憨子,你这样的折腾自己,是不是想死?憨子嘿嘿笑地说,活了几十年了,死了值得。凤儿气了,说,来吧!这日子不过了。憨子。来,我让你死。憨子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人?凤儿指着憨子说,憨子,我是你的人了,你不要折磨我行不行?我的心在不在你身上,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吗?憨子呀,你叫我怎么说你?憨子不笑了,说,凤儿,我错了。
凤儿和憨子就躺在床上说话。憨子说,凤儿,你知道不知道,牛儿当将军了。凤儿问,将军是什么官?憨子说,我也不知道。听说是很大的官。凤儿问,有玉皇大帝大吗?憨子说,听说相当于玉皇大帝手下的天将,领着很多的兵马。凤儿说,他是他,我是我。我管他多大。憨子说,凤儿,你说我要是当年跟他走,当红军,不死,今天是不是也是将军?凤儿说,别做梦了。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就是当红军,也是给他捡鹰的角。憨子说,当年我去捡鹰,还不是为了你。凤儿说,鬼叫你跟他捡?憨子说,是他要我跟他一路去的。凤儿说,算了,憨子,别做梦了。天亮了,山田里的稻子还要割。留点气力。
憨子问,凤儿你知道不知道牛儿找了谁。凤儿说,知道了。不就是郑家大小姐郑秀云吗?憨子说,牛儿真厉害,把郑家大小姐找到了手。凤儿说,那是组织上安排的。憨子问,凤儿,我问你,你说安排的人有感情吗?凤儿没好气地说,不就是像你和我一样吗?日子长了,同床共枕,不也生儿育女吗?你这个憨子平常不想,这时候想这么多?这是你想的事吗?睡吧,你哪来的有闲心想心思?我累了。我要睡觉。天亮后要割稻子。
于是凤儿一口吹熄了灯。
黑暗里,凤儿装着睡着了。憨子只好装着睡着了。一夜两人都没翻身。
其实两人都没睡着。
将军是第二天回程家垸的。
那一天镇里布置程家垸放了假,程家垸的乡亲们都在垸子里迎接将军。程家垸小学也停了课,学校的老师领着小学生们,列队站在路两边,手里拿着鲜花,欢迎将军回家乡。小学生们戴着鲜艳的红领巾,手里拿的鲜花都是从山上塘里采来的。都是野生的,红的黄的白的,大朵的,小朵的,各色的花,都很鲜艳,很芳香。将军经过垸的路线是精心安排的。程家垸是大别山里的比较大的一个垸子,以老垸为中心,分散着。老垸子集中的是老民居,分散的是新民居。大革命后山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许多人家的儿多了,就离开父母成房立户,搬离老垸建房子住。将军回乡要求是要到每户人家看一看。所以将军进垸的路线,镇里的领导就安排从老垸子朝上走,走完老垸子,再走新垸子。这样安排是有道理的。老垸子是将军儿时住的地方,能够触景生情,新垸子能使将军看到新的变化,能使将军百感交集。将军此次回乡是有准备的,给全垸的每家每户都带了礼物。礼物很丰富,有衣服,有点心,还有钱。每家每户一份,用一个袋子装着。那袋子不是平常的袋子,是部队用的黄色的背包。将军挽着夫人走在老垸子里,小学生们举动着鲜花,齐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到了一家的大门前,警卫人员就把礼物先送到门口迎接的乡亲的手上。乡亲们接了礼物,喜笑颜开,比过年还高兴。凤儿的家在山坡上,凤儿听说将军到垸了,就进屋,坐在屋里择槐花。八月山里的槐花熟了,凤儿打了槐花晒干了,准备到合作社去卖,换点油盐钱。憨子带着儿和女站大门前迎接将军。上级说将军到垸子,为了将军的安全,各家各户只能站在门口接,不能乱动。
憨子看见将军过来了,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前。憨子以为警卫人员要送礼物过来,憨子作好了接礼物的准备。憨子嘿嘿笑,正准备拍巴掌欢迎,但是警卫人员过去了,没有像垸中其它人家那样送礼物。憨子抗不住脸,就带着孩子进了屋。憨子进屋,脸寡白的。凤儿抬头见了憨子的脸,就知道她家没有礼物。凤儿说,你出去做什么?憨子说,镇里布置要出门迎接。凤儿说,迎接了。你做什么脸色?憨子嘿嘿笑,说,将军的夫人好年轻。凤儿问,过去没有?憨子说,还没过去。凤儿说,让我看看。凤儿就拍拍手上的槐花,起身站到大门口看。这时候将军就过来了。凤儿笑咪咪地看。将军看见了凤儿,头昂了起来,眼睛向着天,笑了。凤儿说,牛儿,你回来了?警卫人员跑过来,问,你是什么人?敢叫将军叫牛儿!凤儿说,他不是牛儿是谁?将军说,让她叫。我就是牛儿。郑秀云问将军,那不是凤儿吗?将军笑着对郑秀云说,是的。她就是不当年要我栽槐花树的人。郑秀云流出了眼泪,亲热地喊,姐姐。凤儿说,这不是郑老师吗?郑秀云说,叫我妹妹吧。凤儿笑了,说,对,现在是妹妹了。妹妹,你好年轻好漂亮。你看我都成老婆子了。郑秀云将手表摘下来,要送给凤儿。凤儿不接。凤儿说,妹妹,你的心我领了。山里做吃讨吃,有太阳和月亮,用不上那东西。当年我送了我自来水笔。后来没用啊!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郑秀云问,姐姐,日子过得还好吗?凤儿说,日子在于人过,说好就好。将军点头说,对,日子在于人过,说好就好。
凤儿说,牛儿,这次回来,在家里你多住几天。将军说,家里没人我多住几天有什么意思?凤儿说,牛儿,你这次回来,要跟你两个大人立个碑。将军说,这事我晓得。立了。凤儿说,牛儿,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不知合适不合适?将军说,有什么话,你问。凤儿说,我问真了,你莫发脾气。将军说,我还发什么脾气?凤儿说,那我就问。凤儿就笑。凤儿说,牛儿,刚才你见了我笑,是什么意思?郑秀云打圆场,说,老程昨天感冒了。凤儿说,妹子,你没说真话。郑秀云说,是真的。凤儿说,妹妹,牛儿的脾气,我比你清楚。将军不笑,说,你说说我是什么意思?凤儿说,你不笑,我也不笑。将军说,有什么好笑的?凤儿说,的确没有什么好笑的。你有的,我不缺。你有妻子,我有男人。你有儿女,我也有。将军哈哈一笑,说,凤儿,你比国军还狡猾。凤儿说,我狡猾什么?将军手一挥说,不说这个了。将军对郑秀云说,记得不?她的民歌唱得好。郑秀云喊,老程,你要干什么?
镇里的领导,马上跑过来对凤儿说,将军想听家乡的民歌,你给他唱一曲吧。镇里领导带领大家拍巴掌。巴掌响成一片。凤儿说,牛儿,你真的想听吗?将军说,许多年没听,我真的想听。郑秀云喊,老程,你不能这样做?凤儿说,妹子,这就是牛儿啊!将军说,我好不容易回家乡,想听民歌啊。郑秀云流着眼泪说,老程,你不能这样做啊!凤儿问,牛儿,你真的想听?将军说,直的想听。凤儿问,唱什么?将军说,唱《姐儿门前一棵槐》吧。凤儿说,我不能干唱。将军说,你想要什么?凤儿说,我要锣鼓响,锁呐吹,胡琴和笛子。镇里领导说,这容易。凤儿问镇里的领导,是不是你们拿钱?镇上的领导说,我们掏钱也行。凤儿笑了,说,你们掏钱买的我不要。我要牛儿掏钱到镇上去买。郑秀云说,老程,时间不早了。将军说,我心里想得慌,不听民歌我回来干什么?凤儿说,你说得对。牛儿,解放了,不打不杀了。日子平静了,过好了,我不唱民歌,你不听民歌,干什么呢?前天镇里的领导到我家来,瞒着憨子在地里找到我,对我说,将军就要回来了,将军回家一趟不容易,叫我到时候不要为难你。镇里的领导问我有什么要求,是不是要单独见一见将军。我说,单独什么呀?我又没有守他,我嫁了憨子呀。他有家了我也有家了,他有儿了,我也有儿有女了。还存在单独吗?镇里的领导说,你要是想单独见见他,组织上会安排的。我问,怎样的安排?是不是像岗背垸姓石的女人那样安排。牛儿你知道不知道姓石的女人?姓石的女人是姓陶的将军的前妻,他与她是包办的婚姻。他们也是结婚三天后,姓陶的参加了红军。据说没有同床。同没同床只有天知道。结婚后姓石的女人没有嫁,一生在家里守着姓陶的将军。姓陶的将军那次带着后妻回来,姓石的女人提出想单独见见姓陶的将军,组织上安排她坐在屋子里,把后窗打开,让姓石的女人从后窗看一眼姓陶的将军。牛儿你说那像人做事吗?姓石的女人从后窗看了一眼姓陶的将军挽着后妻的手,从后窗走过。姓石的女人,流着泪说,够了,心满意足了。于是就到木兰山出了家。你说我能像她吗?我说,我不见就不见,我要见牛儿会大明大白的见。我不会为难他。牛儿,你说我今天为难你了吗?郑秀云说,凤儿,你没有为难老程。凤儿说,是他为难我。牛儿,我也不怕你为难我。想听我唱民歌是不是?想听我唱民歌,你就现在镇上去买套响器来。垸子里正缺套响器哩。原来垸子里有一套,革命的时候都打破了,锣也打破了,鼓也打破了。如令解放了,过年过节,乡亲们想欢乐没有东西吹打。你当将军了,乡亲们想沾点你的光,你得作点贡献。你欢乐了,也让乡亲欢乐欢乐。不然你不白回来一趟?将军说,你说得对。一套响器得多少钱?凤儿说,五百块。将军说,五百块就五百块。将军掏了半天口袋,没掏着钱。将军笑了,说,我只带枪没带钱。众人就笑。将军说,笑什么?钱我有专人管。于是将军就叫郑秀云掏五百块钱出来,给镇上的领导。郑秀云拿出五百块钱出来。将军将钱交给镇上的领导,说,到镇上去买套响器来。镇上的领导说,哪能要你的钱?将军说,我命令你!郑秀云说,老程,这是地方。将军笑着说,地方就不能命令吗?我是共和国的将军!
镇里的领导接了钱,马上叫人到镇上买了一套响器来了。很全,都是新的。于是就在山坡上凤儿的家门前摆开场子。垸子里的响手们来了,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大别山里,锣鼓响了起来,锁呐吹了起来,胡琴和笛子吹了过门。风从山上吹下来,松涛阵阵。天上白云在过,像羊群,也像白狗在跑。山上的鸟儿们飞来了,站在凤儿家的竹林的竹子上叫喳喳的。凤儿站在大门前,唱了起来,姐儿门前一棵槐嘞,手扒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嘞,我望槐花几时开,娘哇,不好说得是望郎来。凤儿的嗓了亮亮的,唱得水秀山青。将军吼,唱得好。凤儿说,还想听不想听,想听我再跟你唱。将军说,你再唱。将军夫人说,老程,你不能这样做。凤儿笑了说,没事,他要听,我再跟他唱。将军望着凤儿,摇头说,算了,再莫唱。凤儿说,牛儿,我不唱,你唱不唱?将军说,我不唱。凤儿说,牛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回来了,我高兴,你叫我唱,我唱了。我唱了,你也应该高兴。响器是现成的,我要你唱一遍。郑秀云对凤儿说,姐姐,你饶了他吧,他的嗓子不好。上不了大雅之堂。凤儿笑了,郑老师,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吗?当年他在平民夜校里,唱得多好。将军说,谁说我上不了大雅之堂?笑话,我一个共和国的将军上不了大雅座之堂?凤儿我给你唱。你听着。秀云,你来指挥乐队。郑秀云就指挥乐队。郑秀云用笛子定了音,指挥乐队。将军就挺起胸膛破着嗓了吼了起来,姐儿门前一棵槐,手扒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娘哇,不好说得是望郎来!将军吼得像牛叫,郑秀云给他唱和声,使那歌场悠扬许多。将军唱着唱着,眼睛红了。
镇里领导赶紧说,联欢到此结束。
凤儿说,牛儿,你有你哭的,在你父母的坟前,你昨天到你父母的坟前应该多哭几声。将军哈哈一笑,说,我还哭什么?凤儿说,你再不哭?牛儿说,我再不哭。凤儿说,你不哭。我哭。
凤儿泪流满面。
凤儿的女儿说,娘,你莫哭。
憨子捡起一块石头,丢进了门前一口小塘里。“咚“地一响。众人吃了一惊,警卫人员拔出枪来,对憨子问,你干什么?凤儿问,憨子,你做什么?憨子嘿嘿笑,说,你没看见那只鱼鹰叼我们塘里的鱼吃吗?我养鱼容易吗?凭什么让他叼?将军望着憨子笑。憨子问,你望着我干什么?将军说,憨子,不,憨子哥,锣鼓现成的,你是不是要唱?憨子嘿嘿笑地说,我又不是将军?你唱了,我还唱什么?
镇里的领导对将军说,将军,走吧。
郑秀云说,老程,时间不早了。
将军抬头望天,说,是得走了啊!走吧。憨子,我走了。
将军偕夫人在垸中,做他应做的事去了。还有许多人家等着他去送礼。
凤儿带着憨子和儿女回到屋里。憨子怔怔的。儿和女也怔怔的。凤儿说,怔着做什么?帮我择槐花。憨子和儿女坐到桌子前择槐花。女儿说,将军太做出了,家家送礼物,就是我家不送。凤儿笑了,说,你这个婆娘,眼角浅,眼热那点东西?那点东西能过生世日子吗?憨子嘿嘿笑,说,你娘是不要,要是要,手表不比那些东西值钱?
凤儿说,憨子,你是不是对我刚才的唱有意见?憨子嘿嘿笑,说,我哪敢有意见。将军回来,联欢哩。凤儿笑得肚子痛,说,憨子哩,几十岁的人了,你还说这话?你想不想我给你唱?你要是调得动那些响器我就给你唱。憨子说,我不要你唱。我给你唱。我给唱过一回了。凤儿问,什么时候?憨子说,你不记得吗?就是你到我茅棚的那天夜里。憨子说,凤儿把大门关上,我再跟你唱。凤儿说,我要你还唱什么?坐下来择槐花。憨子呀憨子,你来生还是个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