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四方军是在反“第五次”围剿那年离开大别山的。
红四方面军离开大别山时很惨烈。在敌人重重包围之下,红四方面军向川北转移,转移时山里的老百姓跟着红军“跑反”,转移的红军队伍受到了严重考验,许多的山民随着红军的队伍一起跑。因为红军的队伍里有许多是他们的子弟,山民知道国民党的军队来了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所以他们就随着红军的队伍一起跑。这就给红军的队伍带来了很多的不便。红军队伍转移到天台山时,有一千多山民拖儿带女地跟着逃到山林中。国民党军队就放火烧山,逃到山林中的山民全部烧死了。天台山上的树连同山民和少数战士全部化作了灰烬。
于是各路冲出重围的红军就遵照上级指示,动员尾随的山民回乡去。
那是生离死别的场面。父母叫着儿子,女人叫着丈夫,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牛儿和郑秀云随着队伍离开了家乡大别山。
红四方面军转移到川北,在哪里站隐了脚跟,扩编军队,兵强马壮了。
牛儿和郑秀云的婚姻就发生在那里。
随着军队的扩编,牛儿是团长了。那时候牛儿三十多岁了,按照部队的规定,团长到了三十岁,就可以找爱人结婚。那时候部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团长以上的看上部队的什么人,向组织上报告,组织上级就会派人做工作,撮合婚事。那时候部队里的姑娘有两种,一是卫生队的,二是宣传队的。卫生队的和宣传队的姑娘,一般是知识女性,识文断字,人又长得漂亮。团长以上的纷纷地物色,看中了,就给组织上报告,组织上出面安排,十有八九就会成功。那些姑娘既然献身革命,谁不向往英雄?那时候的兵强马壮的四北,就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婚姻场面。团长以上的首长们,将看中了姑娘向组织上汇报,汇报以后,就经常有扑素而热闹的婚礼。牛儿和郑秀云就经常参加这样的婚礼。牛儿参加是请去的。郑秀云参加是充当伴娘。
团长以上的首长都有了。牛儿却不动。师长急了。师长把牛儿找去。师长问,三团长,你等到什么?部队扩编,师长是原来的团长,团长是原来的营长。两人熟,还是上下级的关系。师长对牛儿说,三团长,要化悲痛为力量。牛儿说,我没劲。师长说,你心中有人没有?牛儿说,没。师长笑着说,郑秀云怎么样?牛儿说,我不会找她的。师长说,你和她不是老乡吗?牛儿说,师长,不要说这话。牛儿说,她与我水火不容。师长问,为什么?她不是你的老师吗?她在平民夜校里教过你唱歌儿。牛儿说,她一向瞧不起我。师长问,何以见得?牛儿说,我和凤儿结婚时,她给我和凤儿证婚,连酒就不喝就走了。师长问,她不是送了你们两支自来水笔吗?牛儿说,那她是讽刺我。师长说,三团长,你怎么这样说话?牛儿说,师长,你不知道她,我知道她。我们太熟悉了,我心里想什么她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我知道。师长说,你给我说一个人吧。我来做工作。牛儿红着眼睛说,师长,我看上的只有凤儿,凤儿她做了人家的老婆啊。你说我还有什么劲?师长说,我以组织的名义命令你,十天以内看一个,看上后,给我汇报。牛儿说,试试吧。
十天后,师长又把牛儿叫了去。师长问,有目标没有?牛儿说,师长,这不是打仗。好难。师长笑了,问,你不想结婚是吧?牛儿说,结婚谁不想?师长说,三团长,我跟你说,部队的姑娘不多了,到时候没有了,你可不要怪我不关心你罗!牛儿问,还剩多少?师长就搬着指着算,说,卫生队和宣传的姑娘还有十来个吧。牛儿问,郑秀云有主没有?师长说,郑秀云太漂亮了,暂时没主。牛儿说,你应该把她先安排掉。师长笑了,说,这事是双方自愿的。我不能强迫命令。牛儿说,你要把她安排了,我就好办事。师长说,她没安排,你就不办事吗?牛儿说,师长,你说得对。她没安排,我就不办事吗?师长问,三团长,你想通了?牛儿说,报告师长!我想通了。师长问,你想怎么办?
牛儿说,师长,让我喝口水。师长说,桌上有,你喝。牛儿就喝水,将缸里的水,仰脖子一口喝干了。牛儿放下缸子说,师长,你让我听天由命吧!师长问,怎样地听天由命?牛儿说,师长,你要是真的关心我,你明天就安排卫生队和宣传队没主的姑娘在河边联欢,让我远远地选。师长问,怎样地选?牛儿说,明天你就站我身边看着。到时候你就知道。师长说,好吧。
第二天,师长就让人安排卫生队和宣传队没主的姑娘在河边联欢。姑娘们知道联欢的用意是什么。因为那时候的联欢经常举行,只是方式不同,内容是什么她们心里清楚。姑娘们在河边搞联欢。姑娘们站成一排,联欢的方式是击鼓传花。宣传队长击鼓,姑娘们传着从山上摘来的一把鲜花。鲜花传到谁的手中,宣传队长的鼓停了,手中拿花的姑娘就要表演节目。或唱或跳。那些姑娘都是读书人,能歌能舞。宣传队长的鼓停了,拿花的姑娘就唱就跳。唱革命歌儿,唱《这是红四军》,唱《送郎当红军》,跳《夜校识字》,跳《打倒土豪分田地》。这些歌儿和舞蹈,都是从大别山里带来的。
牛儿和师长站在山岗上。牛儿听着那些那歌儿看着那些舞蹈,眼睛红了,仰面望着天。师长问,三团长,你搞什么名堂?牛儿说,师长,我选媳妇。师长问,三团长,怎么选?牛儿说,我听天由命。师长不明白,问,怎样地听天由命?牛儿从腰间拔出枪来。师长吃了一惊,问,三团长,你要干什么?牛儿笑了,说,师长,我不会伤人的。师长问,你拔枪干什么?牛儿说,我听天由命。这时候天上有一只鹰在飞。牛儿指着天上的鹰,说,师长,你看见天上那只鹰吗?师长抬头望天,说,看见了。牛儿说,师长,你不是要我选媳妇吗?我一枪把天上那只鹰打下来,它落在谁的面前,谁就是我的媳妇。
牛儿朝天一枪,那只鹰就打中了。击中的鹰,从天上堕落下来。落到了河边正在唱《送郎当红军》的郑秀云的面前。牛儿说,师长,你给我作证,就是她了。我听天由命。师长指着牛儿哈哈一笑,三团长,你狡猾的狡猾。牛儿说,你给我做工作吧。我听你的消息。
天上的那只鹰落到郑秀云面前时,郑秀云一怔,停了《送郎当红军》,哭了。
师长就去亲自做郑秀云的工作。
师长对郑秀云说,郑秀云同志,今年多大啦?郑秀云说,师长,花名册上不是有我的年龄吗?师长翻着花名册,那花名册厚厚的,记着参军战士的名字,战士死得太多,死的都用红笔作了记号,红红的的记号密密麻麻的。师长流着眼泪翻,翻着郑秀云的名字。师长看着花名册,说,郑秀云同志,你二十八岁了啊!郑秀云问,师长,是不是要我嫁人?师长说,你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郑秀云说,师长,要我嫁人,我就嫁给你。师长说,郑秀云同志,我有恋人。郑秀云问,谁?师长说,她是我大学的同学。郑秀云说,你骗我。师长说,是的。我不编你。郑秀云问,她在哪里?师长说,我到鄂豫皖苏区,她到了延安。郑秀云问,你知道她的消息吗?师长说,这不是你问的。郑秀云说,不,我要问。你必须正面回答我。她死了还是活着。师长说,我不知道。郑秀云问,她嫁人没有?师长说,我不知道。郑秀云说,也许她死了。没死也许嫁人了。延安也有首长啊!郑秀云说,师长,我漂亮吗?师长说,你漂亮。郑秀云问,你是读书人,我也是读书人,我配得过你吗?师长说,郑秀云同志你要冷静。郑秀云说,师长,你知道不知道我爱你。师长说,郑秀云同志,我感谢你。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爱。郑秀云说,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吗?师长说,不是。郑秀云同志,一是我有我的恋人,在没有得到她的确切消息,我不能接受。二是身为师长,我应该关心我的下级。郑秀云问,要我嫁给三团长是吧?师长说,他看中了你。我知道他的枪法。他有意将鹰击中落在你的面前。他说那是天意,我知道那是人意。郑秀云哭了,说,师长,在他的手里,天上的鹰落过两回啊!似曾相识鹰落来。师长说,郑秀云同志,他有他爱的权利。郑秀云器着说,师长,我也有我爱的权利。师长说,郑秀云同志,你是党员也是军人了。我知道你懂的比我多。在你面前我不想多说。我只想说一句,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应该脱胎换骨。你仔细想一想,然后正面回答我。
师长说,郑秀云同志,我同你说了这么多。我比年长,你就把我当做你的哥哥,行吗?
郑秀云回到宣传队,姐妹问她,师长找你去干什么?郑秀云说,我要嫁人了。姐妹问,嫁谁?郑秀云说,嫁人啦。姐妹们说,三团长吧?郑秀云说,你们没看见那鹰落到了我的面前。姐妹们笑着说,三团长的枪法真准。郑秀云翻着那个红布包包。包包里包的是父亲送给她的,落地三天后,剃的胎毛。那抬毛搓成一团,搓得紧紧的,油黑发亮。郑秀云将那个胎发团,抱在怀里,笑,说,我要嫁人了。我要嫁人罗!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郑秀云和牛儿的婚礼,是师长主持的。婚礼简单,朴素,但是很热闹。团长以上的首长都来参加,郑秀云的姐妹们都来了。师长那天喝了酒,很兴奋,说了很多的话,而且出口成章,很有文采。师长说,革命结同心,战争出友谊。英雄配美女,难得的一对。牛儿那天酒喝了很多酒。望着师长笑。师长还要说。牛儿说,师长,算了,你累了。休息吧。师长问,三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牛儿说,什么意思没有。师长笑了,说,行,三团长,就你的意思。我该休息了。师长走了。其它的人也散了。
留下新房里红烛,闪闪的亮。
郑秀云坐着望着牛儿笑。牛儿问,你笑什么?郑秀云说,我为你高兴。牛儿说,你要是不同意,现在还可以走。郑秀云说,哪能哩?我是你的人了。牛儿说,郑秀云,我知道你的心思。郑秀云说,你的枪法真准。牛儿说,郑秀云同志,我给你端洗脚水,你洗脚。三团长,我可不敢。牛儿说,我喝多了,你倒水我喝。郑秀云起身倒水,递给牛儿。说,三团长,这水很烫啊!你小心点。牛儿说,烫我就喝。
于是两人就坐。
夜深了。
郑秀云说,三团长,还楞着干什么?动手哇。牛儿说,郑秀云同志,我告诉你,你进了这个门就是我的妻子,不然你出门,还来得及。郑秀云笑了,说,三团长,我告诉你,进了这个门,我就是你的妻子。你参军时你不是对我说,我俩平等了吗?牛儿说,对,我俩平等了。郑秀云说,今天在这间房子里,你就不是三团长。牛儿问,不是三团长是什么?郑秀云说,是我的丈夫。得听我的。牛儿说,我不是在听你的吗?郑秀云说,我告诉你,在我眼里,打鹰算英雄。是英雄,你把军装脱掉。都什么时候了,还穿军装。牛儿笑了,问,脱?郑秀云说,对。脱。牛儿说,你帮我脱。郑秀云说,我强迫你,你自己脱。牛儿说,你认为我不敢吗?郑秀云笑了,说,结婚脱衣服,是男人哪有不敢的?牛儿就把军装脱了。军装脱了就是便装。牛儿说,你穿的也军装,是你脱还是我脱。郑秀云说,我自己来。牛儿说,这就对了。郑秀云脱了军装,也是便装了。
郑秀云说,三团长,从现在起,我不叫你三团长了。我叫你牛儿。牛儿,你脱了军装,我也脱了军装,现在我有句话要问你,你必须正面回答我。牛儿说,你问吧。郑秀云说,那天夜里,我的父亲是不是你杀的?牛儿说,不是我杀的。郑秀云说,你敢发誓吗?牛儿说,我敢发誓。郑秀云问,真的不是你杀的?牛儿说,真的不是我杀的。不信你去问那几个战士。郑秀云哭了,说,那几个战士都死了啊!我到哪里去问?牛儿问,我问你,我的父母是你父亲杀的吗?郑秀云说,是我父亲杀的。牛儿一哭,说,你父亲杀了我的父母啊!郑秀云说,我的父亲不仅杀了你的父母,而且还把凤儿给了憨子。牛儿流着泪说,那你凭什么这样问我?郑秀云说,我问你,杀父母之仇,夺妻之恨,为什么你要鹰落在我的面前?牛儿说,那是天意。有师长作证。郑秀云说,牛儿,你认为你聪明。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吗?回答我,我父亲是不是你杀的?牛儿流着眼泪说,秀云,我知道不该让鹰落在你面前。但是我男人啊,我参加革命出生入死,我也是男人,我难道不该有个妻子吗?郑秀云问,真的不是你杀的?牛儿说,真的不是我杀的。那天我是去查了哨。我看见了的。接着我就回营房睡觉。接着不是起火了吗?你父亲自知性命难保,放火自焚的。郑秀云泪流满面,说,你说得对,我父亲作恶太多,放火自焚的。牛儿说,他是明智的,死得体面。要是不自焚,寨子攻破了,那就不是那样的死法。郑秀云说,不要再说了,我宁可相信他是自焚的。
郑秀云说,牛儿,我是你的妻子吗?牛儿说,是的。郑秀云说,是你的妻子,你打水来给我洗脚吧。牛儿就打水给郑秀云洗脚。郑秀云流着眼泪问,牛儿,我的脚好看吗?牛儿流着眼泪说,秀云,你的脚好看。郑秀云说,牛儿,你给我洗干净。牛儿给郑秀云将脚洗干净了。郑秀云对牛儿说,牛儿,你也要把你的脚洗干净。牛儿说,你跟我洗。郑秀云说,你还是自己洗吧。我看你洗得如何?
牛儿就倒水就自己洗。郑秀云问,牛儿,洗干净了吗?牛儿说,洗干净了。郑秀云哈哈一笑,说,牛儿,你干净了,我干净了。我们就是夫妻。
牛儿就上床。郑秀云在床上说,把灯吹熄。牛儿说,新婚不能吹灯。郑秀云流着泪说,把灯吹熄。牛儿说,不能吹灯。郑秀云说,把灯吹熄!
灯吹熄了。
郑秀云的泪湿了枕头。
牛 儿那天夜里想惊天动地地做,却什么也没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