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面无表情,道:“丧乱之人,怎敢高攀!若无它事,暂且告辞。”
我忙道:“请夫人小座片刻。在下姓颜,乃扶风商人,只想一听足下之曲,决无恶念。这两位是拙荆,孔氏、楚氏。”
我也往卢横一指道:“此乃家将卢横,别看他样貌魁梧,却是善性之辈。”
卢横受夸,躬身致礼退下。孔露这才笑道:“姐姐请见谅,我们多有冒犯。请不吝赐教。”
那妇人眼里闪过惊疑的神色,这才缓缓坐下,道:“多谢。小女子马氏,北海营陵人。”
提起乐曲,孔露叹道:“姐姐之曲浑然天成,如泣如诉,悲不可泯。奏到妙处,则令人黯然涕下,不能抑制。敢问姐姐,是否遭致劫难,而流离至此啊?”
马氏的脸颊上,顿时被眼泪划出两道白皙的印子,掩面道:“难得夫人如此精通音律,小女子确有不幸,但谁又知道我的痛苦呢?”
她泣声良久,这才抹泪勉强道:“夫人既如此眷顾,小女子愿以曲代述,了结此未尽之言。”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拾起胡笳,又接着那段曲调吹奏起来。
我也逐渐投入到那沉闷抑郁的曲调中去,只感到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孔露眩然欲滴,一霎不霎地望着马氏。待到那曲段之末,忽而调子大变,悠扬如歌,随后渐渐落幕。孔露不喜反悲,终于痛哭起来。
我心头又多了个疑问,不敢多言。马氏稍稍感动,道:“夫人不必如此。小女子破家丧夫之人,该是感激你们能听听我的乐曲呢。”
她起身要走,我连忙道:“你还没有吃东西吧?请把这只烤熟的鸡带走。”
马氏执意不收,孔露起身将陶罐放在她的手上,道:“不知姐姐睡在何处,若是没有居所,小妹愿将屋子让出。”
马氏瞥了我一眼,低声道:“多谢夫人。不过尊夫在此,不便叨扰了。”转身而去,走几步又复回身作礼,“一餐之德,不知该如何报答。小女子身无片金,只冀望来生衔枚,为诸位作福。”
我摇了摇头,看她缓缓离去,立刻传卢横过来。问起马氏住所,卢横同情地道:“村边草棚,住着逃荒的百姓十余户。马氏独坐于外,不肯于他人混杂。”
我叹了口气,心道:让我说什么好呢?这年头,好象都喜欢贞洁烈女,仿佛她们生来就是观赏性植物。“小清,你把被褥给她送过去。这么个女人,吹一晚凉风还不冻死吗?”
小清漫应一声,便去准备。卢横道:“将军还是早点休息吧,不知明日我们该往哪儿出发?”
我沉吟着道:“穿过褒斜路,过箕谷便是褒中了。这儿离南郑也很近,不如往西南走一走。”
卢横道:“蜀地山贼众多,而此次属下只带了两百名甲士,恐怕很不安全。”
“没事的,去看看嘛,万一有情况,立刻回来也赶得及。”
卢横无可奈何,抱拳道:“属下遵命。”
我心道:这马氏言谈举止,都是大家闺秀的样子,非常得体。就不知道她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莫非黄巾起义,杀尽天下土豪劣绅,她的家人也在其名单之内吗?摇头不想,端起食物走到房里去。
孔露也一起进来,在炭火上温着肉汤。杨丝鬓发不整,看起来可爱之极,微微高兴地道:“刚刚谁在吹笳,相公有没有听到?”
她揉了揉眼睛,显是刚睡饱的样子。我坐在榻边,笑道:“丝儿还未醒呢,怎么脸颊上还有口水,是不是做梦流出来的?”
杨丝赶忙用手擦一擦,这才发现是我骗她,孔露已笑得前仰后合。丝儿脸一红,嗔道:“相公干嘛戏弄我,丝儿又招惹你了吗?”
我抱住她道:“丝儿的样子可爱呀!所以忍不住就想开开玩笑。”在她唇边吻了一口,“刚刚你真应该出来听听的,有位妇人吹曲的功夫登峰造极,令人荡气回肠、动魄惊心呢。”
杨丝柔声道:“真的吗?不过露儿的筝曲也很好听呀,相公怎么不见识一下。”
我笑笑不答,隔了一会儿,孔露把热好的汤端来给她喝。我趁机问道:“适才露儿猜测马氏的的身份与年纪,无不相符,到底是从哪里听出来的呢?”
孔露叹道:“马氏姐姐不合盛行之拍,独创此曲,听得人肝肠欲摧。曲中所白,哀婉缠绵,非女子不能为也。而其感逝之痛,凄凄切切,似有别情,妾以为一定是历尽波折劫难,这才断言她年纪在妾之上啊。”
我缓缓点头,道:“不错。若非象你这样精通乐律的人,也很难听出此曲的奥妙,最多不过觉得感伤而已。但此曲终了,有喜气祥和之音,而你却哭起来,到底为了什么?”
孔露举袖拭泪,道:“丧乱之下,安有祥和之音?那不过祈求亲友泉下有知,其乐泄泄呀。”
我大觉学问低浅,不禁略有些惭愧,“夫人以后还要多多教我。颜鹰粗枝大叶,又不懂歌舞之艺,真是俗人。”
孔露与杨丝相望一眼,道:“我们的相公真是普天下少有的俊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耻下问,从没有男尊女从之念。”
杨丝也道:“相公智慧过人,却无骄气。对待楚姐姐和我们,都真心实意,毫无儒生之态。丝儿这辈子得嫁颜郎,再无奢求了。”
我乍听她们竟夸起我来,不禁胸臆为之一开,道:“其实男女之间,应该平等互爱。而不应该由谁凌驾于谁的头上。你们想想,若是男人死了妻子,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成婚,不会有谁管他。而女人一旦死了丈夫,便要守寡守节,寡妇再婚好象就低人一等似的。事实上男人和女人仅仅是生理上的区别,而心中所想都是一样的。男人需要女人,女人就不需要男人吗?”
两人一齐红着脸垂下头,我哈哈笑道:“说来说去,这种从属关系实际上是由社会生产决定的。远古以前,没人会制造工具武器,没人会种植麦粟,所以粮食主要来源于女人采摘的果实。这时候女人的地位就高于男人,她们是一家之主,就象现在男人一样。后来,渐渐地人类发明了工具,学会打猎、种植,这时期,男人因为身体条件比女人好,逐渐代替女人成为家里主要劳动力,而女人便参加制造器皿、缝浆补洗的琐事中。男人这才开始凌驾于女人之上,现在几乎变成了统治。”
她们瞪大了好奇的眼睛,我又道:“男尊女卑的思想,实际上是一种糟粕。女性在人类生活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她们生儿育女,繁衍不息,还要担负着家中所有的杂事,照顾老人、丈夫和孩子。如果没有女人,男人就会绝种,世界就会灭亡,而那些儒生又能再鼓吹些什么呢?”
露儿丝儿嘻笑起来。此时,小清从门外进来,道:“你们说什么呢,那么开心的样子。夫君,马氏说她明早会来道谢。”
我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真有点累了。今天谁陪我睡呢?”
话一出口,三位夫人都是脸现潮红。隔了片刻,她们都佯嗔着退出房间,一个也没留下。我哈哈大笑,心道:刚刚说完男女平等的话,立刻就兑现了。好咧,今天我颜将军独睡一张大榻,怎么翻身都掉不下来。
刚入梦没多久,激烈的打斗声把我惊醒了。我猛地坐起来,透过纸窗,发觉西面天际一片通红,显是火起。
我急忙穿衣。隔了稍倾,卢横推门进来,轻轻唤了几声。
我点燃油灯,道:“外头怎么回事,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惊扰了将军,还望恕罪。”卢横抱拳道,“请将军赶紧更衣,有一批马贼趁夜来袭,怕是想抢我等的财物。”
“他们有多少人,这样放肆!”
卢横全身披甲,看得出他已处在一级战备状态,“禀将军,马贼约四五百人,预先早已探知我们的动向,所以此番杀来,令人毫无防备。他们在村邑里四处放火,已把大半手下逼至谷里。现在我手下只有五十五人,很难挡住攻击。”
我穿好靴子,走出房屋。另一边,杨丝孔露在小清保护下,也赶紧跑出屋子,连接着这片房屋的茅棚,业已燃着。而贼寇的喊杀声,几乎近在咫尺。
“相公!”丝儿露儿叫道,还想跑过来,却立刻被铁甲卫士强搀上了车并关紧了门。我突然想起一事,道:“卢横,派十名军卒,把马氏救出来,她还在西首火光之处呢。”
卢横虽极是不愿,但不敢违了将令,连忙派兵去了。我让小清护着车马西行,一面咬牙切齿地道,“兄弟们都被逼到谷里,他们就是想让我们分开来,才好一个一个地搞定。我才不会轻易上当呢。”
卢横手横大刀,奋力在邑旁灌木丛中砍出一条道路,掩护车马通过。往西走了约几分钟,才见十名弟兄甲胄被熏得发黑,轮流背着马氏疾奔过来。马氏似乎已闭过气,放下来便登时跌倒,我命人将她也扶进大车,道:“后头有追兵吗?”
一名军卒道:“贼军正在劫掠,我们抢出人来就跑。他们已经追过来了,大概有数百人。”
“走到哪儿都不太平。”我喃喃地道。忽地,卢横叫道:“不好了,将军!四下都是大火,正向这里烧来!”
我感到脸颊一阵滚烫,心叫不好。只见四周火墙突地窜起丈余,狰狞地朝这里扑来。铁甲卫队虽是精锐,但见了这般自然的力量,也都面现俱色。我强自镇定,道:“快,把周围能燃着的东西统统清光!卢横,围着我们四下再放一把火!”
卢横以为我疯了,吃惊道:“将军,火势已经够大了。”
我来不及和他解释,手舞长剑,疯狂地先砍开四周灌木堆在圈外,点火焚烧。小清从车上跳下,也跟我动作起来,接到命令的兵卒们立刻也清醒过来,立刻快速地干起活来。
一时,四面又一圈大火焚燃,顿时浓焰大起。我掩着脸,高声道:“大家蹲下把脸捂上,以防烧出火泡!若身上沾着火星,立刻在地上打滚!”
众军齐齐卧倒。我一望卢横,他却是满脸讶色,原来身边这条火龙竟然缓缓往外推去,而非自焚般往回烧。片刻后两条火龙终于相接,火势徒然一弱。再隔片刻,只剩下焦灰在空中飘洒,而林间积炭大发浓烟,火光却熄减大半。
我抖抖衣服站起来。士兵们齐都举拳大喝,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卢横率众向我跪拜行礼,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他们以为我是真神了,这般情况,居然能叫火焰熄灭!当下不及解释此中原理,暴叫道:“小清,你掩护车马离开。其余的,跟我往回冲!他们以为我们烧死了,这下子神兵天降,恐怕吓也能吓出他们三魂六魄来!”
众军卒大是振奋。我抖擞精神,带头往回杀去。铁甲卫队本身战斗力惊人,再加上人人被熏得面目全非,不象人类,更是对马贼们生成危慑。那些贼子烧杀掠夺村邑,忽然发现一队人疯狂抢上,见贼就杀,似砍瓜切菜一般,惧意大起。他们人虽众多,但抵挡一阵,反而四下逃散开去。
“追!”卢横大叫道。
待谷中弟兄们振奋精神杀出重围,场面更是激烈。不一会儿,贼子们丢下三四十具尸体,狂奔豕突去了。我忙命人救火,医治伤员,抢救百姓房屋器物。待小清护着家眷回来,村邑里只剩奄奄一息的村民和轻烟不散的房屋。马氏在车上泣道:“妾以为到了蜀地,便会安居乐业,没想到跟青豫之地没什么两样。贼寇烧杀劫掠,毁人家园、夺人妻子,不知泱泱中国,何处是平静之地呀!”
我心中一顿,便见校卒上前报曰:“禀大人,我军伤亡二十名。邑中死者计一十四人,伤者三十人,六名女子被劫掠而去,请大人示下!”
“告诉他们,要想安生,就到峄醴去。留下点银子给他们。”
军卒遵命离去。我转身走到车前,行礼道:“夫人无恙罢?”
马氏盈盈躬身,道:“多谢公子相救。马氏落难至此,本想到蜀中了此余生,现在心灰意冷,只想早早追寻亡夫而去了。”
孔露劝道:“姐姐不必这么说。世道昏暗,天下再没有平静所在。我家相公致力寻求百姓安居,在吴岳山中建立大城,若姐姐不嫌弃,就随我一块儿回去罢。”
马氏摇头不语,隔了半晌,才道:“多谢夫人。不过小女子多灾多难,是一个不祥的人哪。我不愿害了你们。”
我叹道:“天底下没有谁好命谁恶命之分。夫人谈吐不俗,却如此悒悒不乐,不如将汝之事说来听听,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点忙。”
马氏眼圈一红,良久才道:“小女子原是营陵人,家父乃汝南上蔡令,将妾许给北海治中从事卫涣,生有一子一女,家道和睦。唉,可惜黄巾贼一起,天下陷入贼兵之手。家父身守令职,战死濯阳,而家中十五口人都被贼厮掳去杀害,季弟还为人所啖。旬月之后,黄巾贼人又趁夜袭击卫家,公婆年迈身死,妾只身带着孩子逃到山中。而后乡人又传来家夫身死的消息。妾孤苦无依,没有吃的,只得跟随乡人,一路逃难……可,可一双儿女,还是染上了伤寒而死。妾一个多月间,便失去了所有亲人,要不是被贼子掳走,便早就不想活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她已泣不成声,连连摇头。小清扶住她的肩膀,一时倒不知该出何言安慰了。我放下布帘,道:“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人活着,就是老天的福泽,就算浑身充满了痛苦,也要顽强抗争到底。卫夫人,你就先跟我们回去罢。蜀中也没有安全的地方,真正的安全,要靠自己来创造的!”
天刚放亮,卢横便率队重新往峄醴方向折回。闻说不再南下,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我及家眷,此人之忠心,已不需要特别说明。
行至散关附近,王据差人送来京畿快报,据称杨赐子侄侍中杨奇已至陈仓,刻日即到城下。
我问起这杨奇是什么人,王据信使道:“此人乃杨公父兄牧之孙。”
我摇了摇头,心里面暗道:这一家子也不小嘛,不过杨赐倒只存一个儿子,不知道能否继承他的遗志呢?问起杨家的辈份、亲属,来人瞠目不知。我斥退了他,笑道:“真是问道于盲了,眼前就有杨家的亲眷在,何必舍本逐末呢?”
杨丝适才听见父亲名字,微有感伤,此时恭敬言道:“家祖乃孝安时太尉杨震第二子,讳秉,字叔节,延熹五年为公。这杨奇祖父牧乃曾祖长子。因此关系,堂兄光和二年被迁为侍中。”
我微微颌首,杨丝哀声道:“可怜我杨家三世公卿,现在却落到这样的境地。兄长只有一少子,年仅九岁。而曾祖五子,泰半早夭,现在剩下的,不过四五人而已。”
马氏在在旁叹道:“小女子早知诸位不是凡夫俗子,却不料这位就是司空杨公之女。那阁下一定是颜猛禽将军了?”
我点头讶然道:“夫人所知甚详,令人佩服。不知夫人从何得知?”
马氏道:“将军之勇名播于四海,小女子在三河之境,便已听闻了。只是不知这位夫人……”
我打了个顿,孔露笑道:“姐姐如此知音,我孔露又怎可遮掩身份,不以实名相告呢?”
马氏叹道:“恕小女子眼拙,竟然不知是灏国公主。”似是非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猜测她的心意,暗笑:孔露嫁给我是天大的机密,她不晓得此事也是正常的。只听她淡淡笑道:“妾也多方猜测,何人能听出这曲中之境?却不想已班门弄斧,出尽了笑话。”
孔露拉住她的手道:“姐姐这是说什么话呢。”似有很多话要向她说一般。我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她们了,径向杨丝道:“此次派杨氏亲属来我峄醴,你猜猜朝廷又在玩什么花样呢?”
杨丝道:“必是来请我们入洛参加先父大葬。唉,丝儿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她的心思:如果不去参加父亲大葬,则是不孝。而去参加无异于羊入虎口,任人宰割。哼了一声道:“船到桥头必然直,一切到了峄醴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