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妙黛湘尽是女孩儿家,妙玉又是出家人,
可她除了“嫠妇”,便是接二连三的“衾”
“空帐”“闲屏”“文凤”“彩鸳”
——尽是内室、床笫以及夫妻之类,
近乎于今人的“上床”等语——
难道,这就归到了她们的“本来面目”?
这就是她们的“真情真事”“闺阁面目”?
弄出这般的字样儿来,
妙玉竟不心跳,黛玉湘云竟不脸红?
世所公认,大观女儿之中,黛玉的诗才冠盖群芳。八十回书里,黛玉独作诗词二十一首,为宝玉续偈一次,参与联诗两回,共得二百五十六句。真可装卷芸签。
黛玉的历次作诗,其择韵、构思、起稿、润色等一应过程,我们终未见过。便是有,也仅是“说着,提笔一挥而就”,“一时黛玉有了,写完”等等。当然,这是雪芹为表现黛玉思维敏捷所计,此外却另有一意:
为凹晶联诗预留地步。
且说仲秋月夜,黛玉湘云来至凹晶馆,坐在了湘妃墩上:
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爽。
七十六回
这原本就是一片诗境的。再听着那悠扬起来的笛韵,两位诗人如何不得作诗呢。欲作诗,本是低头一想,即可吟成的,偏湘云横生枝节,提问:“限何韵?”
黛玉便胸有成竹地笑道:
“咱们数这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这可新鲜?”
七十六回
当然是极其新鲜了。怨不得湘云笑道:“这倒别致。”
“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故此,“偏又是‘十三元’了”。
联诗也便开始,二人争先恐后,竞奇斗妍,且时常地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唇枪舌剑,竟把个联诗作弄得摇曳多姿,风情万种。更有情景交融,诗画互汇,湘云“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仙鹤助人。湘云因便有了“寒塘渡鹤影”,黛玉亦有了“冷月葬花魂”。
这番故事,直若溪流出山,浪花回旋,且汩汩有声。以往的多次作诗,哪有这般的韵致?
原来,这正是清照故事的花粉使然。
宣和辛丑(一二二一年)这年,明诚正在莱州做太守。八月十日,清照由青州前来探望。明诚的公务过于繁忙,终日为酒和银子两件大事所缠绕,实难脱身去与发妻作陪。清照独坐一室,连个说话的人也不见,就连琴画书史这往日的伴友,竟也无处寻觅。实在百无聊赖了,那便作个诗罢。
恰好桌上有本《礼韵》,这是论述科举程式的书。过去,清照断不会理会的,今儿却派上了用场。她与自己约好“信手开之”,第一眼看到什么字,便以什么字作韵脚。结果,她“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
清照翻书,黛湘数栏杆。书与栏杆,均为眼前现成之物,韵脚也同是清照说的“偶得”。这又如何怨得黛玉称“新鲜”,湘云呼“别致”呢。
依我之见,黛湘这称赏,竟是雪芹的自夸呢。因清照那翻书择韵的法子,雪芹曾是不新鲜、不别致地套过一回。那是诗社开端之时,众姊妹决议要作海棠诗了:
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韵。”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
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
那丫头正倚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
迎春笑道:“这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要这‘门’字”。
三十七回
或许是清照那“信手开之”的择韵法儿,雪芹偏爱至极,因即变着招式,用过之后再使一回。且两次同是“十三元”。或许是雪芹以为迎春限韵,只属对花粉的收藏,尚未制成蜜,遂不甘心。这才将那数栏杆酿了出来。
凹晶联诗,既取用了清照作《感怀》的择韵之法,清照当时的心境,自是令人荡气回肠的,如不一并酿一些进来,也是可惜了的。
清照身为太守夫人,可谓是富贵乡里人。然她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如今“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该是何等的孤独凄冷。她的诗里,则又道得极清极明:
寒窗败几无书史,
公路可怜合至此。
太守官邸,自是雕梁画栋窗明几净的,因无书史之类,清照便觉是“寒窗败几”了。
“公路”原是汉末袁术的字。他被困绝地,无米可炊、无水可饮之时,曾对天呼号,“袁术至于此乎?”清照叹道:公路当年之可怜,应是我今日这般境地吧。
青州从事孔方兄,
终日纷纷喜生事。
“青州从事”是好酒,“孔方兄”是铜钱。明诚成日价忙碌纷纷,撇下清照,自与青州从事孔方兄,欣欣然而生事去了。
作诗谢绝聊闭门,
燕寝凝香有佳思。
只有谢绝来人,闭紧房门,方可在这燕寝(太守公馆)之内,避浊气,感凝香,得佳思。
静中吾乃得至交,
乌有先生子虚子。
幽寂清静之中,清照说我竟得到一位至交好友,这便是子虚乌有。
只有“没有”来与清照作陪,清照该是何等寂寞?偏巧,凹晶联诗就叫“联诗悲寂寞”。
联诗之先,湘云向黛玉感叹道:“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
如此等语,便是出于清照之口,似也未有不合。
接着黛玉又道:“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清照由青州远道至莱,也正是个“旅居客寄之人”呢。
尤为有趣的是,妙玉走来,邀黛湘同至栊翠庵,“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妙玉意欲续诗,先就宣言:“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这“本来面目”“真情真事”等,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看看妙玉续的诗,方可品得:
箫增嫠妇泣,
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
闲屏掩彩鸳。
“嫠妇”是寡妇。妙玉与黛玉、湘云,哪个也不是寡妇呢。
正巧,清照在明诚去世以后,是常称自己“嫠妇”的。宋高宗绍兴三年(一一三三年),清照曾言道:
闾阎嫠妇亦何知。
(我一个里巷内的寡妇,又有什么见识呢)
嫠家父祖生齐鲁。
(我这寡妇的父亲祖父,都是齐鲁人)
《上枢密韩肖胄》
清照作《感怀》时,明诚尚健在。然明诚爱的是“青州从事孔方兄”,清照独处一室,或已体会到嫠妇况味了。
尤是妙玉的“衾倩侍儿温”,清冷的床被,只有命侍儿来暖。便是更见独处之孤凉的。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自古那凤凰、鸳鸯、凤鸾、鸳凤等语,即为夫妻之喻。妙玉这两句,分明是说:
丈夫虽在,红帐却空;屏风闲置,仅掩孤鸳。
妙玉明明是声称,“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不能“丢了真情真事”,尤是不能“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如今这妙黛湘尽是女孩儿家,妙玉又是出家人,可她除了“嫠妇”,便是接二连三的“衾”“空帐”“闲屏”“文凤”“彩鸳”——尽是内室、床笫以及夫妻之类,近乎于今人的“上床”等语——难道,这就归到了她们的“本来面目”?这就是她们的“真情真事”“闺阁面目”?弄出这般的字样儿来,妙玉竟不心跳,黛玉湘云竟不脸红?
况这“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本是病句,归到谁的本来面目上去?
难道不是归到清照的本来面目上去吗?
悲寂寞一节,自是雪芹尤为惬意的了。于是他便再设机栝,将清照花粉多酿入一些来。
八、怎么又飞起一个白鹤来
清照《如梦令》的结句,
正是“惊起一滩鸥鹭”。
那鸥鹭是由“藕花深处”惊起来的,
这白鹤偏又“直往藕香榭去了”。
品味这“一个白鹤”与“一滩鸥鹭”间的意境,
再合上那“藕香”与“藕花”的韵味,
如是湘云在此,她必定拍手笑道:
“阿弥陀佛,真真好诗!”
这一节本属下一章的,我竟不自禁地弄到了这里,因这仍是说凹镜联诗的。
却说清照有个好词,名唤《如梦令》,追忆她少女时的一次畅游:
尝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投眼乍看,清照这次溪亭归舟,与黛湘的凹晶联诗并不曾沾边儿。因雪芹那笔底的珠玑,总要闪现一些诗光词影,这便叫人看出了端倪来。
黛湘来至这个近水赏月之处,原是“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这个“藕香”,偏与清照误入的“藕花深处”,似有同一段清气相连。雪芹遂又写道:“因这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而近水,故颜其额曰‘凹晶溪馆’。”
实则这个“溪”字是不妥的。溪是小河流。这里却是“池”。且雪芹说起这池,竟絮叨得很,在说“池面”“清池”的时候,两回说“池沿”,三回说“池中”。
池是塘或湖,即《广韵》所说“停水曰池”。那么,凹晶馆又为何以“溪”字“颜其额”呢?
略想清照归舟的水域是“溪亭”,或然就会知晓了。
地点有了,人物却差得多。清照是一人荡桨,黛湘则是二人联诗。然这不必愁那小鸡没有奶吃,雪芹自有妙法。
黛湘于雪芹的诗笔之下,此时此刻竟是形同一人了。来在凹晶馆后,“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这个“湘”字,可不就是湘云之“湘”、潇湘妃子之“湘”吗?再听二人的同诉身世,湘云道:“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黛玉道的是:“你我旅居客寄之人。”二人这身世、处境,竟也如同一个人。联诗之后,二人偏又睡在同一张床上:
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
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没睡着?”
湘云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睡不着?”
七十六回
真难为雪芹怎么想来,两位姑娘,一个“错过了困头”,一个“走了困”,竟连失眠的症候,也一样了起来。若以读诗的眼光来看,直说这时的黛湘,原是互为镜像的,大略也说得通了罢。
这便又有了人物。
然后便要有事件了。且听黛湘的对话。
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
黛玉亦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
湘云又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
若再以读诗之法来领会,或者可说,湘云原想与清照一样醉舟的,只因黛玉有劝“事若求全何所乐”“这也罢了”,诸君又怎好再“得陇望蜀”,偏要她们坐船起来呢?
不上船倒也无妨,只是清照那藕丛争渡的意境,是必不可少的。恰恰黛湘联诗前后,曾有这样的对话:
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
湘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
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
湘云笑道:“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
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
再与二人联诗中的情态对看,又是“起身叫妙”,又是“拍手赞道”,要么便是“又叫好,又跺足”,如此争强斗胜,又如何不是幻化了的“争渡,争渡”。
其实最为重要的,还是黛湘释放的情性。她们置身于幽美景致之中,竟把那淑女风范一遭忘了,一任自己天真烂漫,展力示能,且必以取胜为快——如说这不是再现了清照的兴尽归舟,藕丛争渡,竟有谁信呢?
便是黛湘的诗句之中,亦是若有清照的身影。仅举一例:
二人咏至十联之后,黛玉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
拟景或依门,
酒尽情犹在。
如是这诗出自湘云之口,亦断不会令人生疑。因黛玉是个最不喜饮酒的。作菊花诗时,宝玉专为她烫的那“合欢花浸的酒”,她也是“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群芳夜宴时,丫头们都醉得“把臊都丢了”,而她却“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到漱盂内了”;贾母命宝玉为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且明言说道“都要叫他干了”,结果,“至黛玉前,偏他不饮”。这“入上你我”时,偏又爱起酒来,且说的是“酒尽”,黛玉何时酒尽过一回?
原来,她“入上”的,恰恰又是清照。
清照有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亦有“酒阑更喜团茶苦”。“倚”与“依”相通,“阑”与“尽”相同。清照的“倚门”,便是黛玉的“依门”;黛玉的“酒尽”,亦是清照的“酒阑”了。且清照“沉醉不知归路”之时,容或也是黛玉所言“酒尽情犹在”的。
黛湘联诗的收尾佳联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它的来由,恰是那“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
清照《如梦令》的结句,正是“惊起一滩鸥鹭”。
那鸥鹭是由“藕花深处”惊起来的,这白鹤偏又“直往藕香榭去了”。
品味这“一个白鹤”与“一滩鸥鹭”间的意境,再合上那“藕香”与“藕花”的韵味,如是湘云在此,她必定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诗!”
如今再看凹晶水边的丽景,“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假若我说,“天上一轮皓月”便是清照溪亭荡舟,“池中一轮水月”,即是黛湘溪馆联诗——正是这两轮明月“上下争辉”的。
诸君以为然否。
雪芹以清照花粉酿制红楼,取用故事自是最便宜的。这法子,如可算是雪芹自称的“实录其事”,那么取用意象,大略地就可算作雪芹制度的“追踪蹑迹”了罢。
清照的诗词文赋,史料轶事,抑或他人的品评唱和之中,原有一些零讯,抑或是他人不曾着意的信息。雪芹却慧眼相识,宝而采之,且作为诗心画魂的意象,或酿人物,或酿情节,或酿细节,或酿环境,或酿意境……只要搞大清照的亮点就好。如此一来,红楼的花粉就有了多方多处的来历,清照的香韵,也便进入了大观园的绿窗风月,绣阁烟霞了。雪芹的大观园,也就像是专为清照修建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