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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西亚尔(1)

天是惨淡的灰白,地是苍凉的凄素,天地交界的地方,就是传说中放逐的神祗被囚禁的地方。浓重的雪雾将那一脉雪山遮得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山脚下,斑斑点点,一个个大大小小枯涸的盐湖,象死神的眼睛,冷冷的注视着这几个陌生的来客。他们,是自天神开创天地以来,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人。

无夏与边巴气喘吁吁,脚步踉跄地追上前面的早喻,“早喻,慢一点,别急嘛。”

早喻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两个人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笑了:“你们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无夏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很好吗?还不是一样?”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早喻指着前方,“看见了吗?我们脚下还是草原,那边却是荒原了。”

无夏道:“有雾,看不太清。”

边巴问早喻:“你是说,那里就是了吗?”

早喻点头:“应该是了,”她抬起手,腕上带着那串贡觉玛之歌,“贡觉玛之歌告诉我,就是这里了。”

“哎呀,真是不容易。”无夏大大叹了一口气,竟然席地而坐,仰着脸看着早喻和边巴,“咱们走了快一个月了吧,风雪无阻,一个星期前,山路过不了车了,我们步行,到今天,终于到了,我是再也走不动了。”

边巴望着早喻,问道:“要不然,今夜就在这里扎营吧?”

早喻此时其实十分心急,但看无夏是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同意,“那我们就明天在进去,边巴,你就留在外面吧。”

边巴笑了一下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当下几个人一同支起帐篷,生起篝火,边巴拿出带来的羊腿,放在火上烤了,拿出匕首,切割了分给无夏早喻吃。

无夏兴致很高,伸手接过。

早喻却盯住他手中的匕首,半晌没有反应。

“早喻?”边巴试探着唤了她一生。

“噢,”早喻回过神,深深看了边巴一眼,若有所思。

“不想吃些东西吗?劳累了一天。”

“是呀,早喻,想什么呢?”无夏也注意到早喻的失态。

“我在想,”早喻向边巴伸出手,从他手中接过匕首,上下仔细捉摸,“这匕首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边巴?”

边巴脸色微变,赔笑道:“也用过,你没注意而已。”

早喻点头,没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用手抚着匕首柄。那上面,隐约雕刻着一只四足头上生角的不知名动物。

无夏凑过去看,“咦”了一声,道:“这不是那个黑玛瑙盒子上的动物吗?怎么这里也有?边巴,你这匕首是哪来的?”

边巴想了一下,才道:“是我阿爸留给我的。”

早喻看着他问:“祖传?”

边巴犹豫着,不情愿的点了一下头。

早喻喃喃道:“奇怪,为什么我觉得这匕首面熟呢?好像在那里见过,不关这图腾的事,就是觉得在那里见过。”她闭上言,细细思索。

边巴与无夏也不去打扰她,躲到一边小声说话。这一路以来,早喻时时会有些隐约的印象,却总是不真切。常常需要独自静思。

边巴沉沉地说:“我在想,无夏,明天你还是不要去了。”

无夏怔了一下,怀疑听错了,“你说什么呀?边巴,我怎么可能不去呢?”

边巴说:“我说你明天不要去了,让早喻一个人去就行了。”

无夏听出蹊跷,问道:“边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能让早喻一个人去闯无人区死地呢?就算危险,我也不能抛下她呀,何况,我们三个历经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终于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进去呢?”

边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让你扔下早喻,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边巴欲言又止。

“你到底什么意思?怎么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了?”

边巴忽然烦躁起来,将手中的羊肉掷到地上,道:“我是为你好,我不想你有什么意外。”

无夏愣了一下,又想再问。忽见早喻睁开眼,向他们看过来,只的作罢。

早喻走到边巴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专著,看得边巴不由低下了头。她开口问:“边巴,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呢?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边巴还在犹豫。自从那一夜早喻和无夏见过贡觉玛之后,他就感觉出两个人都与以前不太一样了。无夏变得更活泼,爱说笑,而早喻,却日渐沉默,言谈举止中透出一种沉静的威严来。边巴明白,这些变化,来自于喇尔扎措和贡觉玛的影响。他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早上是族人们发现了昏睡在当惹雍湖畔的她们,可带她们清醒后,却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见贡觉玛的事,只是一致要求立即上路去寻找西亚尔。从那时开始,边巴就觉得两个女孩子有些不一样了,而这转变,必然与她们那一也经历有关。

早喻又道:“边巴,不管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们好吗?或者,”她盯住边巴,“至少告诉我们你到底是谁。”

边巴一听,徒地震了一下,他望着早喻,不敢置信:“你都知道了?”

早喻平静地摇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等你告诉我。”

无夏问道:“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两个人却似乎没听见她,互相注视着,过了好久,边巴才道:“我只是不希望无夏受伤害。”

早喻道:“我也不希望,可是你不说清楚,又怎么保护她?”

无夏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边巴走到无夏身边,道:“无夏,我不希望你进去,是怕你受伤害。你有没有想过,流云尼玛的转世只能有一个人,你和早喻,总有一个不是,不是的那个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

无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怔了一下,道:“那你为什么只担心我?流云尼玛可能也会是我呀。还有早喻,你问他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意思?”

早喻脸上笑容不改,声音却严肃了许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边巴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其中很多都是喇尔扎措组的不传之密。贡觉玛曾经对我说,我们能追寻着故事到这里,全是她的安排,那么边巴是不是也是贡觉玛所安排引导我们寻找真相的呢?她却没有提过边巴。边巴,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无夏经她点醒,也忽然觉得这个一路与她们风雨与共的边巴,竟似乎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又惊又疑,直直望向边巴。

边巴苦笑,问早喻:“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疑心的?”

早喻想了想:“应该是在无夏告诉你她曾经灵魂出体,而你说不相信开始。”

无夏又吃了一惊,“早喻,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早喻微笑,“我全知道。”

“那你相信吗?”

“无夏,当时我虽然昏睡着,却目睹了一切,甚至看见了你的灵魂歌唱。”

无夏颇觉委屈,“可是边巴却不相信我。”

“不,边巴知道你说的全是真的,他相信,他只是不想你相信。”

“这又是为什么?”

早喻看向边巴,“因为他不想你受伤害。”

无夏更是不解,“我相信了,就会受伤害吗?”

早喻道:“所以,你就要问问边巴,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两个女孩的目光齐齐射向边巴。

边巴却不与她们对视,只望着篝火出神。

早喻又道,:“我看见边巴的匕首,总觉得眼熟,似乎在那里见过。刚才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我再梦中的一次见到桑杰扎措,他的长靴里插着一把匕首,就是这一把。而这图腾,据骆梅说,事念青唐古拉的标志。桑杰扎措有,不奇怪,因为他为念青唐古拉卖命,可是边巴有,就有些奇怪了。”

无夏忍不住,上前推他的肩,“边巴,早喻说的,你能解释吗?”

边巴咬咬牙,道:“现在我不能说,但你要相信我,无夏,明天你不能去。”

无夏见他不肯直言,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冷冷道:“我不可能不进去,到了这一步,谁也阻止不了我了。”

边巴呼地一声站起来,说:“那好,大家一起去。”

就在此时,不知由何处突来一阵狂风,顷刻间飞沙走石,篝火猛地一颤,徒然熄灭。几个人眼前都是一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那阵风来去倏忽,一转眼,又已销声匿迹。没有了火,在这死寂之地,如同没有了生命,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一丝光亮。几个人木然站着,不敢移动分寸,过了好久,才听边巴唤道:“无夏,早喻,你们都好吗?”

早喻无夏正欲回答,只听耳边一股强风呼啸而过,紧接着就听见边巴痛呼了一声。

无夏大急,问道:“边巴,你怎么了?”

边巴未及回答,又一股风倏地刮过,边巴便又是一声大叫。紧接着,一股更强大蛮横的风力过来,将边巴团团围在中心,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眼前倏然一亮,早喻和无夏看见边巴被风旋挟裹着,卷到半空,又重重摔倒地上。

闪电过去,一切重归黑暗,可刚才那一瞬间所见,足以让人心胆俱寒。无夏尖叫一声,想跑到边巴身边,刚向前迈了一步,一缕风刃掠过,在无夏背上划下一道血痕。无夏惨呼一声,扑倒在地上,痛晕过去。那边陷在风暴中心的边巴,听见无夏那一声惨叫,心神大乱,大声叫道:“早喻,保护无夏!”

一直愣在旁边的早喻,此时才如梦初醒,抢入风圈,想要将倒在地上的无夏扶起来。又是一波风刃袭来,来势特别凶猛,边巴大喊了一声:“早喻小心。”

早喻本能地回过脸去,只觉脸上一阵锐痛,摸摸脸,脸上多了一道血痕。血液顺着脸颊滑下,缓缓滴下,滴在地上,融入土中。

风突然止了,来的猛,去的快,令人措手不及。

边巴浑身是伤,来不及喘上几口气,连滚带爬来到无夏身边,一把将她抢在怀中,唤道:“无夏,你怎么样了?”

早喻惊魂稍定,一边重新点燃篝火,一边道:“她受了些伤,不过没有伤及筋骨。倒是你,伤的可够重了。”

边巴仔细检查过无夏的伤口,知道早喻说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安心让早喻帮无夏处理伤口。自己也借着火光将身前看得见的伤口包裹好。

无夏缓缓醒转,映入眼帘就是早喻正在滴血的脸。她伸手想去触摸,牵动背后的伤,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问道:“早喻你也受伤了?”

早喻心事重重,扯出笑容,“别担心,这点伤不要紧。”

“边巴呢?”

“他身子壮,别担心。”

无夏咋舌,“贡觉玛说过风刀,就是这样吗?好厉害。”

这是边巴过来,让早喻帮他处理背后的伤。早喻撕开他背后的衣服,只见脊背上深深浅浅布着七八条血痕,皮肤上还有大片的淤紫,手指轻轻触及,边巴立即一颤。无夏惊问:“怎么伤的这么厉害?”

早喻苦笑,“这风来的蹊跷,好像竟全是冲边巴去的,只团团围着他打转,咱们两个人若是不动的话,原本是很安全的。”

边巴咬着牙,沉声道:“早喻说的没错,这风的确是冲我来的。”

早喻停下动作,与无夏齐齐望向他,“什么?”

“他是想让我知道,我根本就进不去!”

“他?他是谁?”无夏问。

早喻一字一顿:“西亚尔?”

边巴点头。

早喻霍地一声站起来,“西亚尔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他仍在那雪山中,但是他的能力可以控制整个羌塘的风,有时候,甚至远及文部。”

无夏却有些不置信,“真的是西亚尔?他出手那么狠?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边巴咬着牙笑了,“这还是他手下留情,不然现在世上就没有边巴了。”

早喻无夏齐齐摇头,“我不信。”

“你们要明白,西亚尔被人称作是羌塘恶魔,不是没有理由的。难道贡觉玛没有告诉你们当年他进入羌塘高原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吗?”

“什么?”

“当年桑杰扎措送流云尼玛上祭台,西亚尔救援不及,一怒之下杀了在场三千僧侣,灭了桑杰扎措手下一万大军,所到之处,寸草无留。桑杰扎措也死于那一役。念青唐古拉见他狂性大发,杀戮太重,才将他囚禁在这里。之后数百年,凡欲踏入羌塘高原一步的人,全都尸骨无存。我们三个,是自有天地以来,唯一的深入羌塘的人。”

“为什么我们是例外呢?”

“因为你们中有一个是流云尼玛,是他一直等待的人。”

早喻又问:“你说这次他手下留情,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对你手下留情?”

边巴看着她的脸,没有回答。早喻也似乎突有所悟,不再多问,只在心中疑惑,边巴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连“当年”的事情也知道?

无夏问边巴:“你明天还坚持要进去吗?”

边巴注视着她,“进去,你进去我就进去,除非你留下。”

不远处的雪山中,传来厉风隐隐的呜咽,闷闷做响,篝火燃烧着,她们从文部带来的谈毕毕播播地响着,几个年轻人,各怀着心事,望着在黑暗中舞动的火焰,默然不语。越来越艰难的前路,越来越浓重的迷雾,层层叠叠挡在他们面前。明天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这一夜,注定无眠。

当三个人终于走到雪山的脚下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隔着一滩干涸的狭长盐湖,不过五米宽的距离,对面浓雾重重,除了迷茫的白色,什么也看不清。

无夏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边巴,他一块青一块紫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神情却说不出的凝重,咬咬牙,拉起无夏的手,道:“走吧。”就大步向盐湖对岸走去。

早喻也分外紧张,无声地跟在他们身后。

到了近前才发现,那茫茫白雾并不是凝滞的,而是被风挟裹着,正以极快的速度飞旋着,那是一道滴水也泼不进的风墙,刀子般锐利的风,他们昨夜已经领教过厉害了。

早喻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试探地扔过去。那石头才触及风墙的边缘,突然啪的一声碎成粉末状。

众人都是一惊,无夏惊疑道:“我们进得去吗?这部粉身碎骨才怪。”

边巴看了看早喻:“怎么办?闯?”

早喻常常吁了口气,摇头,“闯是闯不过去的,但我们既然能来到这里,就一定能进去。”

她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停下来,感到内蕴千钧之势的风墙,象是一只伸出千万触角的魔怪,那些细若游丝的触角,拂过她的脸,隐隐生痛。她缓缓伸出带着贡觉玛之歌的左手,心中默念,“西亚尔,既然你一直在等,我们来了,让我们进去吧。”

刹那间,贡觉玛之歌释放出耀眼灿烂精光,光线直直射入迷雾深处,象是在风墙上,凿出了一条通行的甬道。

早喻感到似乎有什么力量在牵引她伸出的左手,令她不由自主向风墙移动过去。她回头望向无夏,无夏会意,握住她的右手,立刻那股力量将两个人拖入浓雾中。边巴眼明手快,在无夏没入浓雾前的最后一秒钟握住她的手,也跟着被牵进去。

忽然一阵强风,边巴大叫一声,握不住无夏的手,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远远飘了出去。无夏一急,想要跟过去,却怎么也挣不脱早喻的手,“早喻,放开我,边巴进不来。”

早喻勉力站住,拼命想收回伸在前面的左手,却无能为力。“西亚尔,”她嘶声喊道,“别伤害边巴,没有他我们来不了这里。”

风却更急,呼啸着,喧闹着,早喻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清,她咬着牙道:“西亚尔,如果边巴有什么不测,我绝不原谅你。边巴不进来,我立刻就退出去。”

狂风中,一缕声音清楚地钻入耳内,“流云,你进来了,还出的去吗?他是外人,他所犯下的罪孽,死不足惜。别再为他威胁我。”

早喻心头抑不住怒气,道:“他是我们的朋友,如果因为我们除了什么事,我就用我自己的命赔。西亚尔,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忽而笑了:“还是这么喜欢那自己的命威胁别人,可这一招除了我,对谁都没用。”

早喻坚持:“让边巴进来。”

“好吧,流云,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答应。你知道的,对不对?”

早喻无言。

无夏听见两人的对话,忽然间明白早喻才是流云尼玛的转世,原来一直以来自己的疑虑都是对的。一时间觉得有些灰心,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西亚尔的声音,不但没有丝毫亲切的感觉,反而觉得这个西亚尔与她心中想象的有情有义的西亚尔相差太远,又担心边巴的情况,道:“我明白了,我不是流云尼玛,我不能进去了。早喻,他不会伤害你,却会伤害边巴,这里已经没有我什么事了,我想我还是出去吧,这对大家都好。”

早喻尚未答话,西亚尔却先轻笑了一声,“谁告诉你只有早喻是流云?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流云。你要留下,没有你,流云就不算回来了。”

“不,是不是流云转世,我都不会留下了,你太暴虐,你竟然要伤害边巴。”无夏的话冲口而出,收都收不住,话音未落,一大团雪就不知从何处飞来,重重砸在她的身上。无夏痛呼一声,差点站不住。

西亚尔道:“这就是我,愿不愿意,你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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