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曲陵南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中有数不尽的伛偻虫窸窸窣窣蜿蜒爬行,尽数冲她而来,这些虫子离近了又化作巨藤,犹如那日傅府门前缠缚住她的苦藤蔓一般,若大螈森蚺,自脚踝处攀爬而上,顷刻间覆满全身。那藤条冰冷彻骨,肌肤与之相触,冷意透过骨缝深入内里,冻得她几欲僵住。
然与此同时,却又有说不清缘来的古怪炙热之气囤积下腹之处,这股霸道之热气似不喜被外部阴寒束缚,挣脱得十分厉害,横冲直撞之下,令梦中的曲陵南见着自己腹部高高耸起,宛若一个充气皮球,内里尚有热气忽左忽右,撞击得肚皮一上一下,五脏六腑被撞得险些移位。它挣扎得欲是厉害,外部藤蔓便纠结得越紧,层层捆缚住她,勒得四肢胸骨疼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勒断。
曲陵南在梦中亲眼见到藤蔓嵌入肉中,深可见骨,而那股霸道热气却丝毫不肯服输,反而激起越来越强劲的力道。她的腹部越积越高,终于到达顶点,砰的一声巨响,腹部炸开,一道耀眼的光芒冲天而起,刹那间,被光芒照到的藤蔓节节枯死,血肉模糊的四肢与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弥合。
此一刻,她犹若浸泡于温度合适的水中,安全而放松。小姑娘这一生极少有这样的时刻,脑子昏沉沉地躺在一片温暖之中,什么也不用想,明日发愁的三餐吃食,颠沛流离且待明日再说。此时此刻,且让她四经八脉全浸润于光芒当中,那道古怪的热气不再霸道肆虐,而是罕见地温顺偎贴,轻柔地流淌过全身经脉,宛若娘亲的手,满怀舐犊之情。
虽然小姑娘不太记得娘亲的手是否曾如此触摸过她。
良久后,久到浑身骨骼宛若被那道白光重新拆开又组合回去,曲陵南睁开眼。她用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哪,目之所及仍是那无分白昼黑夜均光亮莹白的石洞。石笋晶亮点点,犹如繁星璀璨,耳闻水滴投石壁,清脆沁寒。
这间石洞偏小,已不是她杀虫的所在。
曲陵南爬了起来,发现耳力视力竟比之先前强了不少,且闭目之下,方圆数里些微动静竟能看得一清二楚,便如骤然间脑子里多了一双神奇的眼眸一般,身未至,然感知却已远。
她略跳了跳,竟能蹦起丈余高度,若非及时跃下,头险些撞上洞顶凸起的石笋。
手一摸石壁,方发觉自己手上竟满是淤泥,整个人便好似在荷塘里打了滚,又脏又臭,曲陵南虽是只求衣能蔽体食能果腹的人,此时见了自己这般腌臜,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虽说有几日没洗澡,然只是宰条虫子,也能弄得一身泥巴?
曲陵南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她便不想,此时她暗自庆幸的是多亏娘亲早死了,否则以她那般爱美,若见着自己邋遢至此,怕不得又哭一场?
小姑娘宁可再去宰伛偻虫,也不愿见娘亲哭。
她三步作两步奔至水声处,洞边有潺潺寒泉,经年累月冲刷出一道天然小渠,积了清澈见底的一洼水。曲陵南伸手掬水,清凉之极,先捧着饮了一口,却发现入口甘甜。小姑娘点点头,对水表示满意,随即解下腰带,脱下衣裳,双手捧起水浇到身上。
她长年照料自己,这些随身琐事自来便娴熟无比,便是水寒彻骨也浑不在意。待洗去层层泥垢后,曲陵南突然发现,那露出的肌肤洁白无瑕,触手光滑得犹如打磨过的玉石,长年打猎受的伤留的疤,此时居然全都无影无踪。
曲陵南吃了一惊,忙摸到自己左肩,她记得就在昏睡前,她这个位置分明让那丑陋的虫子撕咬下一块皮肉,然摸上去一片平滑,哪里有什么伤口?
小姑娘心跳猛然加快,她抱着衣裳不知所措,忽而忆起山村人讲过的精怪故事,有道行的妖魔能将人魂魄转自别的躯壳,随心所欲,毫无道理。曲陵南心下一阵发凉,暗忖自己才刚杀的那一公一母俩条虫子,身躯肥胖巨大,别早已修炼成精怪吧?
因为报复,故给她换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壳子?
可千万别,原来的壳子就算千疮百孔,经年磨损,且腿短手长,不是什么好身体,然上蹿下跳,翻山越岭从未含糊过,打猎劈柴,养家糊口更是一把好手。且极少生病,便是病了,多半吃点草药睡一觉,第二天也会再度神清气爽。
更何况,那张脸,细细端详之下,五官终究是肖像娘亲多些。
曲陵南捧着衣裳一跃而起,火烧屁股般奔到石洞的另一头,那边有光滑的石壁一面,影影绰绰能照出人来。小姑娘战战兢兢凑近石壁,摸着自己的脸又捏又掐,终于放下心来。
还是原来那张脸,还好。
虽说肌肤似乎变白变细,然它爱白便白,爱黑便黑,左右也由不得她。
她跑回水洼边搓了搓衣裳,那身衣裳沾染了血迹泥垢,污秽不堪,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了。曲陵南因没被夺舍而心情大好,对衣裳污渍去不掉也毫不在意,只要不臭就成。
她洗完后,就着湿淋淋的衣裳又穿回身上,虽不大好受,然总好过裸身,这洞中目前瞧着是只有她一个,可那神仙样的混蛋却善于敛息隐形,谁知他什么时候又来个神出鬼没?
小姑娘脑子里没那等造作无用的羞赧念头,只觉着那男的虽说好看,但却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想拿自己喂什么虫,为了不被咬死,等下没准一撞见他就得跟他玩命了。
穿好衣裳玩命,就算玩不过人家,死了也不那么寒碜。
她摸了摸肚子,因吃过郝平溪所赠的下品辟谷丹,此时并无饥渴之感。然她习惯了做长久打算,今日不饿,不代表明日也无需进食。
曲陵南摸了摸怀里的衣袋,将东西尽数倒出,数枚铜钱滚了出来,一根娘亲所戴的银簪,一盒普通金疮药,一个火折子,然已经湿透无用。
小姑娘将铜钱仔细数了数,郑重收好,火折子放在石块上,期望其干透时能又好用,金疮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必须随身带着。
她的手摸到衣袋深处,却摸到一块硬石头,掏出来一看,是一块玉佩,正面雕着奇特符文,翻过来背面又蟠龙纹样。
这是郝平溪死前递给她的玉佩,戴上它,人们就不知道她姓曲。
曲陵南拎起这块玉佩,盯着它严肃地看,忽而觉着一股酸涩之感从心底涌起,她不是好赖不分的人,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道,瘸子给她这个是为她好。
曲陵南郑重将玉佩戴在脖子上,藏到衣裳里。玉佩贴着胸口静悄悄地卧着,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想,姓曲既然给自己带来这么多麻烦,为了省事,也得听瘸子一劝。
若她不姓曲,便不会下山杀爹,便不会有后面这许多事,也不会被困此处,与一个较伛偻虫罹鞫猿凶险百倍的好看男子比邻。
可我如若不是曲陵南,我又叫什么?
她眨眨眼,将这些无用的念头抛开,当务之急是寻回那把匕首,那也是瘸子的东西,他已经死了,他的东西丢一件便没一件了。
曲陵南闭目感知那杀虫的大洞在何处,确定方位后,她便迈步走出,朝那处大洞走去。一路尽是差不多模样的石洞岔道,不走不知道,一走才知道,这里大得超乎想象,似乎几天几夜也走不到头。而若不处处留意,则容易在同一处打转,最终困死岔路上。
日复一日见到如此单调无望的甬道,那个男人到底在这里干嘛?
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还有毒虫凶兽虎视眈眈,阴寒艰苦自不必多言,那男子为何不移去山清水秀的处所,那便无需吃那等爬虫充饥了啊。
曲陵南忽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那男子非不想出,实不能也。
她发足狂奔起来,丹田处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气息平稳,跑动轻盈快捷,不出片刻便到那大洞。只见潭水依旧,地上那头死透的伛偻虫尸已无影无踪,地上的血迹也干干净净。
曲陵南低头四下寻找,怎么也不见自己的那柄匕首。此时,她忽而听得那男子的声音在耳边近处响起:“咦,服下伛偻虫丹非但没被冻死,居然还引气入体了,哈哈,真有趣,本道多年未见这般有趣的事了。”
曲陵南急忙望过去,这才发现在她的正前方,水幕入潭的背后,有天然石台一座,那神仙样的男子屈膝盘腿端坐其上,双目紧闭,嘴唇不动,似在打坐,然他的声音却准确无误传到她耳朵里。
又在装神弄鬼,就不能好好说句话么?曲陵南兴趣缺缺地低下头,继续找她的匕首。
“小姑娘,乖乖站直了,让本道瞧瞧你引气入体后的模样儿。”那男子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和煦,“抬起头,莫怕,不再拿你诱虫子便是。”
“哟,跟我闹脾气?不听话?”男子低低笑了起来,“本道言而有信,说了不拿你做诱饵便不会,只是这洞里尚有不少不比伛偻虫逊色的好东西,你确定仍要在本道面前倔强到底么?”
曲陵南闻言,目光炯炯地抬头问:“真的?”
男子笑道:“当然。此上古溶洞,外面千年冰封,这里头的蛇虫鼠蚁无天敌修士捕杀滋扰,不知凡几。”
“甚好。”曲陵南堪称愉悦地道,“害我忧心了许久,原来这鸟不生蛋之地也有猎物可打嘛,这样吃食口粮等事便不愁了。”
男子笑声一滞,冷冷道:“好大的口气,就凭你,恐怕不出三日便被凶兽打了牙祭。那地下的蛇虫蝼蚁皆各有修为,非等闲之辈,伛偻虫不过其中尔尔之流罢了,你就不怕?”
“怕了能不吃饭?”曲陵南好奇地问,“还是你吞了那种吃了不饿肚子的绿药丸?”
“放肆!我堂堂金丹修士,哪需辟谷丸那等低劣丹药?”
“哦,”曲陵南点点头,道,“你还是将匕首还我,最多我应允你,猎到的东西分些与你度日便是。”
她有些同情地瞥了那男子一眼,道:“往后若有更好的,你还是莫要吃那虫子的脑子,不太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