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伊赶到福园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
永安长公主也在,一问,原来人家一早便过来给太夫人请过安,回去屋里等了柳伊半天,都没见人来,以为是祖母舍不得放人,便干脆又转了回来,谁曾想原来又是柳伊起榻迟了。
顾氏虽然放了狠话,多晚都等,待柳伊姗姗来迟时,却也客客气气地,没有过份苛责。这只能说柳伊实在运气不错。谁让她前脚刚到,后脚李君临便被李铁抱了过来呢?
不过她也奇怪,这个时辰小正太应该要去泡药浴了,跑过来凑什么热闹?
顾氏顾着心疼孙子,当然懒得跟柳伊计较,永安长公主也关心着宝贝儿子,便朝李铁问道:“宝哥儿这会儿脱得开身么?”
李君临微微扬唇,笑容甚是勉强,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昨儿个约好同请晨安,孩儿忘了。”
众人一听便会过意来,哪里有什么约定?他这分明是要护着柳伊啊!
柳伊嚅了嚅唇,自是不愿因自己的错,而让李君临与长辈之间生了嫌隙。别人娶了媳妇忘了娘,那是娶的真媳妇,她算什么呢?她连小正太的正牌保姆都不是。
再说,谎言总是会被揭穿的,更何况他这谎言根本骗不了人。错了便是错了,大不了被教训几句,甚至体罚几下,又死不了人,承认错误,承担责任,不是应份么?
“公子心疼少夫人。”李铁淡淡说道。
李君临难得耳根一热,他确实是摆明了要护着柳伊,可他对她好是有目的的,被李铁这么一说,心疼二字,好像很暧昧啊……
柳伊正打算主动承认错误,被李铁这么一插话,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她一条腿本来已经迈了一半,这会儿也不知是收回来好,还是继续迈出去好。她心里一叹,瞟见顾氏与永安长公主的脸色都不太好,知道这回少不得又要跪下了。
算了,小女子能屈能伸,她的膝盖底下莫说黄金,就连黄铜也没有。再说伊人来自现代,她连节操是何物都不懂,哪里会介意什么跪拜呢?
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迈了出去,随后乖乖跪了下来,道:“孩儿知错,请祖母与母亲大人责罚。”
“错在何处?”顾氏冷哼一声。任哪位女性长辈,突然发觉自己的重要性好像没一个刚进门的小丫头高了,都不会太愉悦的。
“孩儿错在不该贪睡,误了给祖母和母亲大人请安,更错在不该耽误夫君诊治,还累夫君为孩儿百般开脱,有违孝道。”
“看来你倒是心里清楚得很。”永安长公主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从前她得和婆婆争,现在还得和媳妇争,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养了八年,为他操碎了心,可他和她从来不亲……
顾氏咳了一声,一旁的于嬷嬷连忙奉上了香茗。她嘬了一口润了润喉,才道:“你说该如何罚?”
“罚……”柳伊沉吟了会儿,眼角瞟到小正太微微蹙眉,也不知是不高兴她的不配合,还是为她而担心。她想到昨夜自己为他担心得夜不能寐,便抬头朝顾氏道:“请祖母罚孩儿照顾夫君起居。”说完她便深深地伏下身去。
顾氏一怔,呛了呛,追问道:“你说什么?”
“请祖母罚孩儿照顾夫君起居。”
温氏和怀珍等人刚刚进门,便听得柳伊这么说,不由得面面相觑。
李铁盯着柳伊的头顶,平静地说道:“公子的起居向来由在下照顾,甚少假手于人,少夫人是怪在下失职么?”
柳伊依然低着头,道:“我心难安。”她顿了顿,重复道:“不能亲自照顾夫君起居,看不到他时刻的情况,我心难安。”
顾氏心里已是转怒为喜,暗中允了,却故意板着脸道:“你是宝哥儿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嫡妻,不是娶来做丫鬟婆子的。”
“照顾夫君,本来便是妻子的责任,不是吗?”柳伊自嘲一笑,虽然她只是个冲喜的棋子,本来不必自讨苦吃,可要她只享福利,不必付出,她确实过得不舒坦。
她向来不习惯欠着别人,不管是钱财,还是人情。再说,她若真想让自己和身边人好一点,毫无作为怎么行?如果要得到,就必须付出,凭自己所能去获取,才能要得心安理得。否则,便只能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不但没有尊严,日子也过不好。
“少夫人……”温氏匆匆朝主子们施了一礼,朝柳伊脸色错杂地慎重问道:“您可知您方才所言,是何意思?”
“自是知晓。”柳伊暗中翻了个白眼,什么意思?不就是字面意思,照顾小正太起居么,还能有什么意思?
顾氏脸上倒是颇欣慰,朝李君临慈爱道:“宝哥儿怎么看?”
李君临也望着柳伊的头顶,问道:“娘子,为何?”
他承诺护她一生,所以处处护着她。因为他与她约法三章,因为他要她留下,心甘情愿地留下,留到哪怕某天他不在了,也舍不得离开。李府不需要一个聪明能干、备受圣眷的后人,她是女子,反而容易苟存。他要她代他尽孝,代他护住李府,护住他想要守护的所有人。
可那一切,并不需要她成为他的妻子。他是说,真正的妻子。他已经替她准备好了夫婿人选,一个在他走后,可以陪在她身边,与她共同守李府一生一世的人。
在柳伊看来,照顾小正太起居,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很简单的事。她本来就是幼师,照顾孩子不是本份么?何况小正太确实需要人来照顾,而她确实觉得自己欠着小朋友的情很难心安。有李铁照顾小正太没什么不好,但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量么?
但是在其它人看来,这一句‘照顾夫君起居’,含义可就大了。要照顾,至少得住在一起吧?孤男寡女,又是有名有份,住在一起还能有什么意思?虽然李君临如今年幼,又因怪疾而浑身乏力,可昨儿个永安长公主不是带了玄法大师的话,说他不用一年便能痊愈么?
因为这门亲事本是为了冲喜,原本谁也没有要柳伊真正嫁给李君临的意思。况且依李君临之意,是先按嫡媳的身份养着,待他走后,便收为义女。反正他俩之间一清二白,这个不必言明,知道李君临情况的人,谁不明白?
柳伊抬头瞟了小正太一眼,突道:“昨夜我半夜醒来,突然想到,临儿该翻身了,可谁在他身边呢?我思虑良久,以致不能入眠。”
顾氏与永安长公主闻言心有戚戚焉,她们又何尝不是午夜梦回,时常因担忧李君临而夜不能寐?可这种心焦熬着熬着,痛久了,也便惯了。
“您,您喜欢公子么?”怀玉秀眉紧锁,小手揪着温氏的衣襟,神情异常严肃。
“当然。”柳伊奇怪地瞟了小萝莉一眼,这不是废话吗?在场的人中,有谁不喜欢小正太?应该没有吧?就连怜儿都蛮推崇这个小姑爷的样子。
柳伊这样理直气状的话,自然又让众人误会了。其实也不能怪她们想太多,李君临年纪虽小,依他的条件,轻易掳掠一人心,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谁让那小子既漂亮又讨喜,性情好得不像话,对谁都温柔可亲,心思又比常人细腻,还总是人小鬼大的沉稳模样呢?他连皇帝能搞得定,更何况柳伊只是个出身寒门的无知少女?
如今这少女主动要求将假婚姻变成真夫妻,若说她对他没几分心思,谁也不信。虽然这对真夫妻,三年五载内还真不了,可她与他住在了一起,照顾他吃喝拉撒睡,哪里还能留下什么名节?圆房也只是迟早的事。
李君临静静地打量着柳伊,他看得出来,柳伊没有撒半点谎。这姑娘虽然喜欢装模作样,又时常神来一笔,可她的心思没那么复杂。但他还真没打算过……接受她啊,对吧?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未来,他几乎没有任何想法。因为对他而言,他没有未来。
这是他三岁便能想明白的事,他的长辈却一直不敢去正视。
他曾对她承诺,会护她一世,但那是相对的,是有条件限制的承诺。超出他能力范围的,他做不到。就比如,他便护不住李府的未来,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
他实在没有信心,让这个心思单纯的姑娘能够一直单纯下去。
“不行。”李君临闭上眼,一脸疲惫:“回吧。”
李铁定定地瞧柳伊一眼,却没有转身就走,似乎对自家主子的决定有了迟疑。
“是因为我抱不住你吗?”柳伊也瞧了李铁一眼,目光重点在对方强而有力的猿臂来回,嘟着嘴不甘心地问。小正太要是有这种担心,她是完全可以理解啦!毕竟昨天她才差点把人家摔下来呢。不过,她不是已经在设法改进了么?
“是。”李君临软软的声音有一点哑。在他向来平静无波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淡淡的,类似心痛的感觉。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柳伊自信满满地朝忠心侍卫转身离去的背景喊道。
然后她看到小正太回头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就一眼。
仿佛她是他永远到达不了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