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和扈从春水作赵秉文赵秉文（1159—1232），字周臣，晚年自号闲闲老人，磁州淦阳（今河北磁县）人。金世宗大定二十五年（1185）进士及第，任安塞尉、邯郸令、南京路转运司都甸判官等。章宗明昌六年（1195）入为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泰和二年（1202）为户部主事，迁翰林撰修，旋为宁边刺史，后改平定州刺史。又为兵部郎中兼翰林修撰、翰林直学士。宣宗兴定元年（1217）转侍读学士、拜礼部尚书，修国史、知集贤院事。哀宗即位，改翰林学士。开兴元年（1232）五月卒，终年七十四岁。《金史》本传说他”仕五朝，官六卿“，是金室南渡后政界和文坛上的重要人物。他工诗文，善书画，有《闲闲老人淦水集》二十卷。刘祁《归潜志》卷八载：”赵闲闲教后进诗文，则曰：‘文章不可拘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李（之纯）尝与余论赵文曰：‘才甚高，气象甚雄，然不免有失支堕节处，盖学东坡而不成者。“集中存赋十四篇，马积高先生称其为”金国赋家之冠“（《赋史》）。赋风与苏轼颇近，亦有模仿而未化者。其中，以《海青赋》《游西园赋》最有名。
海青，海东青的省称，是一种凶猛而珍贵的鸷鸟，属雕类。宋庄季裕《鸡肋编》卷下：”鸷禽来自海东，唯青最嘉，故号海东青。“《元史·地理志二》：”有俊禽海东青，由海外飞来，至奴儿干，土人罗之以为土贡。“由于它凶猛，后人称为”羽中虎“，产于黑龙江下游及附近海岛。勇武神骏，毛骨森昂，英姿飒爽，辽金元统治者甚为喜爱，甚至设鹰坊专门捕捉饲养，供帝王群臣观赏其互斗。奉和，作诗文与别人相唱和。扈从，随从皇帝巡幸。春水，指帝王的游猎活动。
霜空萧条［1］，塞草先白［2］。海树无枝，海云寡色［3］。黯兮辽迥，风悲日匿［4］。何鸷鸟之不群兮，超瀚海而一息［5］。而其俊气横骛，英姿杰立［6］。顶摩穹苍，翼迅东极［7］。铁钩利觜，霜排劲翮［8］。角膝插脑，细筋入骨［9］。顾盼雄毅，飞腾灭没［10］。旦寄巢于扶桑，夕刷羽于碣石［11］。
于是命虞人，溯风势，矰缴设，万里足絷，一枝心折［12］。遂投躯以委命，耻摧翼以丧节［13］。奚奴头千，髯官指百［14］，时饥饱以嗾呼，谨寒温之调适［15］。臂不暇弛，铃不停掣，犹恐怀林丘，梦沙碛［16］。恨身絷而子留，叹雄孤而雌只也［17］。逮其骨肉融，性情习，违龙沙，入阊阖［18］。蒙禁脔之专宠，叨锦4之前席［19］。思报功于所养，甘贾勇于一决［20］。
既而新阳届候，太簇司月［21］，阳焰浮，冰凘坼［22］。水溶溶而泛渌，鹅翩翩而下唼［23］。探使星驰，属车雷发［24］。千舆隐辚，万骑飘瞥［25］。上将幸乎光春之中，所以观民风而宣郁结［26］。龙旗标而殿门敞，虎旅围而鼓声叠［27］。忽水击而惊飞，乍云翔而成列［28］。玉爪翻臂，锦绦下绁［29］，初贴水而徐回，倏干云而上击［30］。雨血纷纭，风毛磔裂［31］。象广寒之舞袖，纷霓裳之回雪［32］，似吴宫之习战，惊玉颜之喋血［33］。壮如破敌，势甚擒贼。至如关羽义勇，张纲奋烈［34］。取鲸鲵于坚阵，叱豺狼之当辙［35］。固亦释丰狐之九尾，略狡兔之三穴［36］。盖犹赏骥足之神骏，且以劝忠于英杰也［37］。
既而寿杯举［38］，臣工说［39］，天威畅［40］，皇恩洽［41］，背长杨［42］，趋京阙［43］。
（《闲闲老人淦水集》卷二，《四部丛刊》本）［1］霜空：秋天的晴空。萧条：寂寞冷落。
［2］塞草：边塞田野里的百草。先白：早衰。白指草色呈枯干颜色。
［3］海树：海边之树。寡色：颜色暗淡。
［4］黯：昏暗。辽迥：辽阔、遥远。匿：隐藏。
［5］鸷（zhì）鸟：凶猛的鸟，指海青。不群：卓立而不与一般禽鸟为群。屈原《离骚》：”何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超：横渡。瀚海：古人称北海为瀚海。《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封狼居胥山，禅于孤衍，登临瀚海。“司马贞《索隐》引崔浩曰：”瀚海，北海名，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瀚海。“息：止，栖息。
［6］俊气：英俊的气概。横骛（wù）：纵横驰骋。杰立：卓异特立。
［7］摩（mō）：迫近，触摩。穹苍：即苍穹，极高的天空。东极：东方极远的地方。
［8］钩：指爪。觜（zuǐ）：鸟嘴。”霜排“句：排列着白色的坚强的羽茎。
［9］膝：指腿。海青的膝部如拐，故称角膝。脑：指头。海青息止时，两腿挺立，而头插入两膝之间。细筋入骨：海青腿瘦长，筋丝绷在腿骨上。
［10］顾盼：左右环视。雄毅：雄壮果敢。灭没：隐没。言其腾飞之高。
［11］寄巢：暂居。扶桑：传说太阳出来的地方。屈原《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刷羽：用嘴整刷羽毛。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北。
［12］虞人：官名，主管山泽、畋猎等。溯：同泝，逆，迎。矰（zēng）缴（zhuó）：系有生丝绳的射鸟短箭。此处用作动词，指箭射。足絷：拴缚鸟足的绳索。万里：言其飞之远。心折：心中摧折。此言被箭射中，海青感伤至极。
［13］投躯：舍身，投身。委命：寄托性命。摧翼：毁坏了翅膀。丧节：丧失了节操。
［14］奚奴：小奴，奴仆。头千：即千头，言小奴众多。髯官：多须的官吏。指百：十人。
［15］嗾（sǒu）呼：呼唤指使。调适：通配适宜。此言官吏奴仆对海青的管理饲养。
［16］弛：松懈。铃：惊鸟的响铃。掣（chè）：牵引，摇动。沙碛（qī）：边漠地区的沙石地。此四句言管理者对海青驯化的情况。
［17］恨、叹：皆指海青。
［18］逮：及，到。融：融和，和谐。习：习惯。违：离开。龙沙：旷远的边塞地区。阊（chāng）阖（hé）：泛指宫室。
［19］禁脔（luán）：味美的精肉。此言海青蒙受到专以精肉喂养的宠爱。叨：承受。锦4（gōu）：锦缎缝制的袖套，此指权贵们。前席：即席前。此指海青受到权贵们的喜爱。
［20］贾（gū）勇：出卖英勇。决：指决斗。
［21］新阳：春天。届：到。候：节候。太簇：十二律吕之一。古人以律乐配十二月，太簇为正月。
［22］阳焰：阳光。浮：浮动。此指天气回暖。凘（sī）：冰块。坼（chè）：裂开。
［23］溶溶：水缓缓而流的样子。泛渌：清澈的样子。下唼（shà）：鹅嘴投入水中吃食。
［24］探使：为皇帝探望的使者。星驰：流星飞驰，言其迅速、众多。属车：皇帝的侍从车辆。雷发：形容车驰快速。
［25］舆：车。隐辚：即隐隐辚辚。《文选》张衡《东京赋》：”肃肃习习，隐隐辚辚。“薛综注：”隐隐，众多也；辚辚，车声也。“飘瞥：迅速掠过。
［26］上将：统帅，此指皇帝。幸：皇帝亲临。光春：明媚的春天。郁结：指繁乱纠结而不解的忧思。
［27］标：悬挂，树立。虎旅：勇猛的军队。叠：重叠，接连不断。此两句写游猎的阵势。
［28］水击：即击水。乍：忽。此两句写海青的凶猛迅疾。
［29］锦绦：丝绳。绁（xiè）：拴，缚。倏（shū）：忽然，形容很快。
［30］干云：冲入云霄。干，犯。
［31］雨血：落血。纷纭：杂乱繁多。风毛：吹落羽毛。磔（zhé）裂：割裂。此两句写海青在空中搏斗的情景。
［32］广寒：广寒宫，月宫。舞袖：月中嫦娥的舞袖。霓裳：霓裳羽衣之舞。回雪：雪花飞翔。
［33］吴宫：吴王阖闾的宫殿。习战：《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孙武试兵法于吴王阖闾宫中，以宫中姬妾美女为阵，三令五申约法，妇人笑而不如法令，因而斩任左右队长的吴王宠姬二人，妇人始认真就列，听从指挥。此借指海青决战时的严厉。玉颜：指美女。喋（dié）血：流血甚多。
［34］张纲：东汉武阳人，张良六世孙。顺帝时为御史，上书奏劾大将军梁冀罪行，京师震惊，见《后汉书·张晧传》。
［35］鲸鲵（nì）：海中鲸鱼。《文选》左思《吴都赋》：”长鲸吞航，修鲵吐浪。“刘逵注引杨孚《异物志》云：”鲸鱼长者数十里，小者数十丈。雄曰鲸，雌曰鲵。“坚阵：坚固的阵势。叱：呵斥。当辙：挡车，挡路。《后汉书·张晧传》载：顺帝汉安元年，选遣八使徇行风俗，皆耆儒知名，多立显位，唯张纲年少，官次最微。他人受命之部，而纲独埋其车轮于洛阳都亭，曰：”豺狼当路，安问狐狸！“乃奏劾梁皇后之兄梁冀。豺狼原指豪强权奸梁冀，狐狸乃指其他权贵。
［36］释：解除。丰狐：大狐狸，传说有九尾，又称九尾狐。《山海经·南山经》：”（青丘之山）有兽焉，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庄子·山木》：”丰狐文豹，棲于山林，伏于岩穴。“后多喻奸诈、巧惑之人。略：夺取，侵犯。狡兔三窟：《战国策·齐策四》：”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后人喻指奸人藏身之处众多。
［37］赏：欣赏，赏识。骥足：骏马的利足，后喻指高才。神骏：天马。劝：劝勉。此两句暗喻治国的忠勇贤才。
［38］寿杯：表祝贺的酒杯。
［39］臣工：群臣百官。《诗经·周颂·臣工》：”嗟嗟臣工，敬尔在公。“说：同悦。
［40］天威：皇帝的声威。畅：畅通。
［41］皇恩：皇帝的恩德。洽：浸润，广博。
［42］背：离开。长杨：长杨（杨一作扬）宫，秦汉时的著名的别宫，故址在今陕西周至县东南。原为秦旧宫，汉修之以备行幸。扬雄《长杨赋》：”振师五柞，习马长杨。“《三辅皇图·秦宫》：”宫中有垂杨数亩，因为宫名。门曰射熊馆，秦汉游猎之所。“此借指金皇帝游猎时的离宫。
［43］趋：趋向。京阙（què）：京都。
评本文是一篇文势雄健、意境壮美的述物赋。副题提示为”扈从春水“之作，实际主要描写海青。”春水“观海青之斗，只是全文的一部分，而且还是为了更好表现海青。赋文首先写出了海青的勇猛和珍奇。它生活在苍茫辽阔的边塞原野和海边，在苍凉萧瑟的霜空中，”俊气横骛“、”英姿杰立“而”不群“。它有”铁钩利觜“和”劲翮“，时而”顶摩穹苍，翼迅东极“，”超瀚海而一息“；时而”飞腾灭没，旦寄巢于扶桑，夕刷羽于碣石“；有时又”角膝插脑“，或”顾盼雄毅“，真是一种矫健、迅猛、孤高、超群的珍禽！但是皇亲贵族却千方百计地把它捕捉起来，并使”奚奴头千，髯官指百“，来管理、饲养和训练它，使它”蒙禁脔之专宠，叨锦4之前席“。开始，它曾”恨身絷而子留，叹雄孤而雌只“，但经过一段驯养，它也就”思报功于所养，甘贾勇于一决“了。
赋文的第三段，写在阳春初开、阳艳水清之时皇帝百官观赏海青搏斗的情景。”探使星驰，属车雷发，千舆隐辚，万骑飘瞥“，”龙旗标而殿门敞，虎旅围而鼓声叠“，场面极为热烈、宏大而壮观。那海青”忽水击而惊走，乍云翔而成列“、”初贴水而徐回，倏干云而上击“，相互之间在空中展开了一场”壮如破敌，势甚擒贼“的”雨血纷纭，风毛磔裂“的血战，其激烈、勇猛、实在令人惊心动魄。场面的生动，文笔的精彩，也令读者赞叹不已。在这段文字里，作者描绘海青搏斗，一再与关羽、张纲以及其他英杰相比拟，显然是有他的喻意的。至于喻意如何，这要联系作者的身世、当时的政治形势去联想、探究和分析。他这种比拟，既不落俗套，又不嫌媚俗，而是寄隐意于对海青描绘颂扬之中，应该是高明神妙之笔。海青似乎是被喻指为某种为金主效力的忠勇之士了。最后一段，简洁明快，结束全文，照应”奉和扈从春水“的题意，煞有戛然而止之感。
全赋描绘精美，意境壮阔，并富有浪漫色彩。作者抓着客观事物的特征，充分运用夸张、想象的手法，展现了边塞自然风光和海青的生动形象。语言以铺叙为主，脉络清晰，描绘形象生动，形神兼备，从而使本文形成为一幅幅宏伟、壮阔的巨幅画卷。这在宋金赋作中是颇具特色的。
（霍旭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