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
据《晋书》记载，陆机此赋作于西晋永康元年（300），正值八王之乱时期。赵王伦起兵诛杀贾皇后，夺得了政权然后大肆诛除异己。一年内先后杀张华、潘岳、裴、石崇、欧阳建等人，陆机也被卷入八王之争中难以自拔。由此作《叹逝赋》哀悼”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的忧伤，但事关政局，不能明言，故借此赋表达对生命的哲学思考、对亲友亡逝的追忆和郁结心中的哀伤。逝：指时光生命的消逝。《文选》卷一六收《叹逝赋》，李善注：”叹逝者，谓嗟逝者往也。言日月流迈，人世易往，伤叹此事，而作赋焉。“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1］，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2］。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内，索然已尽。以是思哀，哀可知矣。乃为赋曰：
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3］。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4］。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5］！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6］。怼琼蕊之无征，恨朝霞之难挹［7］。望汤谷以企予，惜此景之屡戢［8］。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9］。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10］？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11］。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12］。譬日及之在条［13］，恒虽尽而不寤。虽不寤而可悲，心惆焉而自伤。亮造化之若兹［14］，吾安取夫久长！
痛灵根之夙殒，怨具尔之多丧［15］。悼堂构之颓瘁，愍城阙之丘荒［16］。亲弥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亡。咨余命之方殆，何视天之茫茫［17］。伤怀凄其多念，戚貌瘁而鲜欢。幽情发而成绪，滞思叩而兴端［18］。惨此世之无乐，咏在昔而为言。
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19］。弥年时其讵几，夫何往而不残。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20］。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难［21］。启四体之深悼，惧兹形之将然［22］。毒娱情之寡方，怨感目之多颜［23］。谅多颜之感目，神何适而获怡。寻平生于响像，览前物而怀之［24］。步寒林以凄恻，玩春翘而有思［25］。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26］。年弥往而念广，途薄暮而意迮［27］。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28］。顾旧要于遗存［29］，得十一于千百。乐心其如忘，哀缘情而来宅［30］。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31］。
然后弭节安怀［32］，妙思天造，精浮神沦，忽在世表。寤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33］。指彼日之方除，岂兹情之足搅［34］。感秋华于衰木，瘁零露于丰草，在殷忧而弗违，夫何云乎识道［35］！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36］。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37］。
（金涛声点校《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
［1］长老：长辈和老人。亲故：亲属和故人。彫落：草木凋谢，引申为人的死亡。
［2］懿亲：至亲。《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如是则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昵：亲近。
［3］伊：发语词，惟。运流：运转流动。《周易·系辞上》：”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升降：指寒暑交替。《文选》李善注：”升降，谓天地气上下也。“袭：承接连续。
［4］骏：迅速。节：驱马的鞭策。太阳乘六龙之车，羲和执鞭节而驱动马车，在空中奔驰。警立：指鞭节立于车上，随时警告六龙，让它们快跑，不得停息。
［5］执：坚持，固守生命而不老死。
［6］飘忽：轻疾貌。晼（wǎn）晚：日将渐落貌。
［7］怼：怨。征：征验，效应。琼蕊：张衡《西京赋》：”屑琼蕊以朝飡，必性命之可度。“古人谓花蕊有延年益寿的功用。挹：舀。
［8］汤（yáng）谷：即”旸谷“，也作”阳谷“，神话中日出之处。企予：跂立远望。《诗经·卫风·河广》：”跂予望之。“惜：痛惜。戢（jí）：藏，指太阳每天不停地落山。
［9］阅：容纳，聚积。冉冉：渐进貌。《楚辞·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10］新：更新。故：依旧，指长生不老。
［11］遗露：草上露水留住不干。《文选》李善注：”野每春其必发，喻人何世而弗新；草木朝而遗露，喻世何人之能故。“
［12］终古：自古以来。品物：各种物类。素：依旧。
［13］日及：朝菌的别名。朝菌朝生暮死，借喻极短的生命。
［14］亮：信，确实。造化：指自然的创造化育。
［15］灵根：灵木之根，喻祖考。夙：早。殒：落。具尔：兄弟。《诗经·大雅·行苇》：”戚戚兄弟，莫远具尔。“
［16］堂构：立堂基，造屋宇。指父祖所建立的功业。《尚书·大诰》：”若考作室，既底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传》曰：”以作室喻政治也。父已致法，子乃不肯为堂基，况肯构立屋乎？“后因以”肯堂肯构“比喻祖先的遗业。颓：崩塌，坠落。瘁：毁坏。愍：悲痛，忧伤，哀怜。城阙：宫阙。丘荒：废墟，荒地。该二句指吴国的灭亡。
［17］咨：嗟叹。殆：危亡，危险。茫茫：犹”梦梦“，迷濛不明，模糊不清。《诗经·小雅·正月》：”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18］绪：连绵不断的情思。滞思：郁结之思。叩：叩击心扉。兴端：起始。
［19］衍：盈。比轩：两车并行。
［20］弥年时：流逝的岁月。弥，尽。这四句说昔日亲友众多，时过不久，皆已残灭。
［21］此路：指前轨之既覆，即死亡之途。
［22］启四体：指人之将死。四体，谓手足。《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兹形：指自己。
［23］毒：痛。寡方：缺少方法。感目之多颜：很多亡故之人的面目如在眼前。《文选》李善注：”多颜，谓亡者既多，而非一状也。日思往没之人，多在颜也。“
［24］平生：指平生之亲友。响：回声。像：影像。李善注：”夫响以应声，像以写形。今形声既亡，故寻其响像。“前物：死者的遗物。
［25］玩：欣赏。春翘：春天茂盛的草木。
［26］同节而异时：春秋季节与往昔相同，但往昔故人尚在，今日已不复存在了。
［27］年弥往：经历的岁月很长。念广：想念就很多。途：人生旅途。薄暮：傍晚，指人至晚年。意迮（zè）：心胸狭窄。
［28］靡靡：尽貌。索：稀疏。
［29］旧要：故交。
［30］（tuí）心：从心中亡失。宅：留居心中而不去。
［31］末契：卑贱的情谊。自己对朋友的感情的谦称。后生：年轻人。老而为客：谓我将老死，对你们后生而言，已是客人了。《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32］弭节：驻车。此指停止忧伤的情思。妙思天造：思考自然造化之理。李善注：”《论衡》曰：’孔子作《春秋》，妙思自出胸中‘。“精浮神沦：精神上下求索。忽在世表：漂忽于人世之上。意谓对人世进行广泛的思考。
［33］寤：省悟。大暮之同寐：人人都要进入死亡之长夜。大暮，长夜。寐，睡眠，指死亡。矜晚：喜欢晚死。怨早：怨恨早死。
［34］日之方除：岁月流逝。人生已至暮年。《诗经·小雅小明》：”昔我往矣，日月方除。“除，消逝。搅：搅乱我的内心平静。《诗经·小雅·何人斯》：”祗搅我心。“
［35］瘁：忧伤。殷忧：深切的忧虑。违：去，离开。识道：理解自然运行之道，即齐生死同万物之道。该四句意谓如果因草木盛衰而伤感，不得摆脱，又怎能算是理解自然之道呢？李善注：”言达人之志，混齐死生，今反感木衰之秋华，悲丰草之零露，是乃在殷忧而不去，何云夫识道乎？言未识也。“
［36］颐：养。大德：至高的道德修养。遗：忘掉。洪宝：即大宝，指至高的社会地位，帝王之位。《周易·系辞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
［37］解：消除。心累：心中世俗情感的牵挂系绊。《庄子·庚桑楚》云：”去德之累“，又云”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者也。“末迹：人生最后脚步，即晚年。聊：暂且。
评
《叹逝赋》作于公元300年，是陆机伤悼新旧亡故的亲友之作。陆机之叔父和兄长，多死于吴亡之难。公元289年，陆机、陆云入洛，十年之中，故乡亲人相继亡故。公元300年，贾后陷害太子，直接引起了八王之乱，陆机之友张华及”二十四友“中不少人同时惨遭屠戮。从此洛阳及中原陷入空前的灾难之中。《叹逝赋》之作，可以说是这一次大屠杀直接引发的。但事关政局，不能明言，故赋序中以”十年之外“统括而言之。又”悼堂构之颓瘁，愍城阙之丘荒“，已涉及二十多年前吴国灭亡时死难的父兄。而序中”十年“之说，亦有掩饰的意图。这两次大的灾难造成陆机亲友死于非命，本来极为惨痛，但却又无法直率地、对象明确地予以悼念，这就决定了该赋的特殊表现形式，即将对生命的哲学思考，亲友亡逝的含混追忆和郁结心中的哀伤三者有机融会。
陆机之文，多以理性见长。其《辨亡论》《连珠》《文赋》《吊魏武帝文》都有此特点，这篇赋也是如此。但将一种人生的自然哲理化为富有诗意的语言，并非易事。故该赋中”悲夫“以下的一段文句，其语言的表现手段之突出，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占有较重要的位置，前此贾谊之《鸟赋》不免生搬老庄，而汉魏五言诗中又过于简括。至陆机才将这些哲理寓于流宕回环的节奏和深沉的抒情语言之中，而它又直接启发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语言的创造。这不能不说是陆机《叹逝赋》的贡献。
（刘志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