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
从”禀命不幸，值君年暮“、”曩贵耆耋，今薄旧齿“等词语看，本赋作于左思晚年，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
星星白发，生于鬓垂。虽非青蝇，秽我光仪［1］。策名观国［2］，以此见疵［3］。将拔将镊，好爵是縻［4］。
白发将拔，惄然自诉［5］：”禀命不幸，值君年暮。逼迫秋霜，生而皓素。始览明镜，惕然见恶［6］。朝生昼拔，何罪之故？子观橘柚，一皓一晔［7］，贵其素华，匪尚绿叶。愿戢子之手［8］，摄子之镊［9］。“
咨尔白发［10］，观世之途。靡不追荣［11］，贵华贱枯。赫赫阊阖［12］，蔼蔼紫庐［13］。弱冠来仕［14］，童髫献谟［15］。甘罗乘轸［16］，子奇剖符［17］。英英终贾［18］，高论云衢［19］。拔白就黑。此自在吾。
白发临欲拔，瞋目号呼［20］：”何我之冤，何子之误！甘罗自以辩惠见称，不以发黑而名著。贾生自以良才见异，不以乌鬓而后举。闻之先民，国用老成［21］。二老归周［22］，周道肃清。四皓佐汉［23］，汉德光明。何必去我，然后要荣？“
咨尔白发，事各有以［24］。尔之所言，非不有理。曩贵耆耋［25］，今薄旧齿［26］。皤皤荣期［27］，皓首田里［28］。虽有二毛［29］，河清难俟［30］。随时之变，见叹孔子［31］。
发乃辞尽，誓以固穷［32］。昔临玉颜，今从飞蓬［33］。发肤至昵，尚不克终［34］。聊用拟辞［35］，比之国风［36］。
（《左太冲集》，《四部备要》本）
［1］秽：污染，弄脏。光仪：光彩的容仪。
［2］策名：用简策命名官爵。观国：参与国事。
［3］见疵：被讨厌，被轻视。
［4］爵：官位。縻（mí）：牵系。
［5］惄（nì）然：忧愁貌。
［6］惕然：警戒貌。见恶（wù）：被讨厌。
［7］皓：白。橘柚花皆白色。晔（yè）：同”烨“，光艳貌，这里指其绿叶润嫩之貌。
［8］戢（jí）；收住，收敛。
［9］摄：掣抓，收走。镊（niè）：镊子，夹取毛发的器具。
［10］咨（zī）：本指商议，咨询。这里是质问、质疑之义。尔：你。
［11］靡（mí）：没有。
［12］赫赫：高大、显耀之貌。阊阖（chānɡhé）：皇宫的正门。
［13］蔼（ǎi）蔼：众多貌。紫庐：即紫宫，皇宫。
［14］弱冠：指二十岁。古时男子二十岁成人，初加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
［15］童髫（tiáo）小孩子。髫，小孩下垂的头发。谟（mó）：谋略。
［16］甘罗：战国甘茂之孙。据《史记·甘茂列传》载，甘罗有辩才，十二岁事秦相吕不韦，自请出使赵国，说服赵王割五城给秦，因功封为上卿。乘轸（zhěn）：指乘车出使外国。轸，古代车后的横木，这里指代车。
［17］子奇：相传为春秋时齐人，十八岁时奉齐王命治理阿地。至阿，铸其库兵以为耕器，出仓禀以赈贫穷，阿大治。剖符：古代君主将符节剖分为二，与受命者各执其半，作为信证。这里指齐王剖符授子奇命。
［18］英英：俊美之貌。终贾：西汉的终军和贾谊。终军（？—前112），字子云，西汉济南人，少好学，以辩博能属文闻于郡中，十八岁选为博士弟子。武帝时南越与汉和亲，帝遣终军使南越，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遂往说越王，越王果愿举国内属。越相吕嘉不从，发兵攻杀其王及汉使。终军亦被杀，年仅二十馀，时人谓之”终童“。《汉书》有传。贾谊（前201—前169），西汉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汉文帝召为博士，二十多岁即迁太中大夫，”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为大臣所忌，出为长沙王太傅，迁梁怀王太傅。怀王堕马而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亦死，年仅三十三岁。《史记》《汉书》皆有传。
［19］云衢（qú）：青云路，即仕途。
［20］瞋（chēn）目：瞪大眼睛，表示生气、愤怒。
［21］老成：年高有德之人。
［22］二老：指伯夷与吕尚。伯夷、叔齐为商代孤竹君之二子，因让位而逃去。闻西伯昌善养老，于是归就之。《史记》有传。吕尚，商末周初人，年老，钓鱼于渭水之滨，西伯昌狩猎而遇之，”与语大悦，曰：’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周文王载以归，立为师。文王死后，太公辅佐武王伐纣灭商。周朝建立，武王封太公于齐，为齐始祖。参《史记·齐太公世家》。
［23］四皓：汉初商山四名隐士，名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lù）里先生。四人须眉皆白，故称四皓。事见《史记·留侯世家》。
［24］以：因。
［25］曩（nǎnɡ）：从前。耆（qí）耄（dié）：古称六十岁为耆，八十岁为耄。
［26］旧齿：指老年人。
［27］皤（pó）皤：发白貌。荣期：亦称荣启期，春秋时隐士，据《列子·天瑞》篇载，孔子曾见他行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
［28］皓首田里：在农田劳动至发白，等于说一辈子未登仕途。
［29］二毛：头发斑白，指代老年人。
［30］河清难俟：黄河水变清难以等到，比喻时久难待，盖亦暗含清明政治难得之意。《左传·襄公八年》：”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31］此二句谓随时变化的道理为孔子所感叹。《周易·随》曰：”随时之义大矣哉！“相传《周易》传为孔子所作，故云”见叹孔子“。
［32］固穷：安守贫困。
［33］飞蓬：飘落无定的蓬草，比喻散乱。这里指头发散乱，面貌憔悴苍老。《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34］克：能。
［35］聊：姑且。
［36］比：等同。国风：指《诗经》中的国风部分。
评
《白发赋》盖左思晚年之作。左思一生本才高见屈，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社会现实有清醒认识，满怀愤慨，故借怨恨白发，拔除白发来抒发疾俗愤世之情。
全赋共六段三大部分。第一段为第一部分。写”我“与白发矛盾的缘由，白发是年老的信号，年老必然失去光彩容仪，没有了青春玉颜，便阻绝了升官求爵之路，此段总挈全文，引人思考。第二段至第五段为第二部分，也是本赋中心部分，作者用对话形式，通过白发与”我“的争论，发出了强烈的愤世呼声。最后一段为第三部分，白发对”我“的无情束手无策，对”我“所揭露的社会现实无言以对，只好发誓安守贫困。悲剧的结局显示出社会现实的无比残酷，从而表现出作者无限深沉、无比痛切的人生感慨。
《白发赋》依据时间的推移，情节的发展，按顺叙结构来谋篇布局，总体上表现为叙事方式。但在叙事过程中，又包含着大量议论，将叙述、议论和抒情有机地融于一体，因而结构浑然，血肉丰满。
《白发赋》以对话展开情节，构架全篇，语言朴实而不乏生动，借助于寓言艺术的想象，运用拟人的手法，使白发张口能言，具有人的感情，人的思辨，而作者以白发秽光仪借题发挥，虚构出白发与人抗争、论辩的奇幻情节，从活泼的形式下显示出严肃的主题。因而，我们说《白发赋》是区别于前人其他抒情小赋而高出一筹的抒情佳作。
（周玉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