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
《悼亡赋》是一篇悼念亡妻的抒情小赋。《艺文类聚》收于卷三四。悼亡，悼念亡者，这里指悼念亡妻。潘岳妻杨氏，荆州刺史杨肇之女，荥阳宛陵人。潘岳在为悼念其岳父杨肇而作的《怀旧赋》中说：“余十二而获见于父友东武戴侯杨君，始见知名，遂申之以婚姻。”他在《杨仲武诔》中说：“杨经字仲武，荥阳宛陵人也。……既藉三叶世亲之恩，而子之姑，余之伉俪焉，往岁卒于德宫里。丧服同次，绸缪累月。苟人必有心，此亦款诚之至也。不幸短命，春秋二十九，元康九年夏五月己亥卒。……德宫之艰，同次外寝。惟我与尔，对筵接枕。自时迄今，曾未盈稔，姑侄继陨，何痛斯甚。”杨经是杨肇长子杨潭的儿子，当是潘岳妻杨氏的侄子。杨氏病危时，杨经曾经和潘岳一起陪护。杨经卒于元康九年（299）五月，其姑卒于“往岁”，而且至杨经卒期未满一年，则潘岳妻杨氏当卒于元康八年五月之后。且《悼亡赋》中说：“闻冬夜之恒长，何此夕之一促！”故该赋当作于元康八年（298）冬天。陆侃如先生《中古文学系年》中将之系于296年，恐误。
伊良嫔之初降，几二纪以迄兹［1］。遭两门之不造，备荼毒而尝之［2］。婴生艰之至极，又薄命而早终［3］。含芬华之芳烈，翩零落而从风［4］。神飘忽而不反，形焉得而久安［5］。袭时服于遗质，表铅华于馀颜［6］。问筮宾之何期，宵过分而参阑［7］。讵几时而见之，目眷恋以相属［8］。听辄人之唱筹，来声叫以连续［9］。闻冬夜之恒长，何此夕之一促［10］！且伉俪之片合，垂明哲乎嘉礼［11］。苟此义之不谬，乃全身之半体［12］。吾闻丧礼之在妻，谓制重而哀轻［13］。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缘情［14］。夕既昏兮朝既清，延尔族兮临后庭［15］。入空室兮望灵座，帷飘飘兮灯荧荧［16］。灯荧荧兮如故，帷飘飘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馈生尘兮酒停樽［17］。春风兮泮水，初阳兮戒温［18］。逝遥遥兮浸远，嗟茕茕兮孤魂［19］。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九一，中华书局，1958年）
［1］伊：发语词，无义。良嫔：犹贤妻。初降：刚到，刚过门。降，莅临。二纪：二十四年。迄兹：至今。
［2］两门：指杨、潘两家。不造：不幸。《诗经·周颂·闵予小子》：“闵予小子，遭家不造。”备：皆，尽。荼毒：悲痛。
［3］婴：遭受。艰：艰辛。至极：终极，达到极点。薄命：命运不好。早终：早逝。终，终没，死。
［4］芬华：香花，这里比喻美德。芳烈：香气浓郁，这里比喻品德美好。翩：疾飞貌。零落：凋谢，这里指死亡。
［5］神：指魂魄。《荀子·天论》：“形具而神生。”飘忽：轻快貌。反：返，还归，回。形：形体，身体。焉得：怎么能够。
［6］袭：穿衣加服，古丧礼中称以衣敛尸。《仪礼·士丧礼》：“主人袭反位。”郑玄注：“袭，复衣也。”《释名·释丧制》：“衣尸曰袭。袭，匝也，以衣周匝覆衣之也。”时服：当时通行的服装。《礼记·檀弓下》：“往而权其葬焉，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敛以时服。”郑玄注：“以时行之服，不改制节。”遗质：犹遗体。表：仪容。这里用作动词，装扮仪容。铅华：妇女化妆用的铅粉。馀颜：犹遗容，指人死后的容颜。
［7］问：占问。筮宾：卜筮之人。期：期限。过：超过。分（fēn）：夜分，夜半。参：即参宿，星座名，二十八宿之一，西方白虎七宿的末一宿。阑：将尽，将完。
［8］讵（jù）：副词，曾。眷恋：思慕，爱恋。相属：相接连，相继。
［9］辄：盖为“掫”的误字，形近而讹。掫人，巡夜打更之人。《说文·手部》：“掫，夜戒守，有所击。”唱筹：高声报时。叫：呼喊。
［10］恒：长久。何：副词，多么，表示感叹。夕：夜晚。一：副词，很，甚。促：短促。
［11］伉（kànɡ）俪（lì）：夫妇。片合：犹牉合，两性相配合。《仪礼·丧服》：“夫妻牉合也。”贾公彦疏：“夫妇牉合，子胤生焉，是半合为一体也。”垂：留传。明哲：洞察事理。嘉礼：婚礼。
［12］苟：假如。谬：谬误，差错。全身：整个身体。半体：指整个身体的一半。
［13］丧礼：有关丧事的礼仪、礼制。制重而哀轻：意思是说，越是重视丧事礼制的隆重，哀伤之情反而就轻淡了。《仪礼·丧服》：“夫为妻齐衰杖期。”
［14］履冰：行于冰上，比喻身处险境，小心恐惧之至。《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缘情：顺乎人情。
［15］延：引导。尔：你，指亡妻。族：亲族。临：来到。后庭：指房室的后园。
［16］空：空无，空寂。灵座：指新丧既葬，供神主的几筵。帷：帷布，用布帛制作的环绕屋子四周的遮蔽物。飘飘：风吹貌。荧荧：光闪烁貌。
［17］人已化：指人已死去。化，死。《孟子·公孙丑下》：“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朱熹注：“化者，死者也。”馈：食物。生尘：沾上尘埃。停樽（zūn）：指停止喝酒。樽，盛酒器。
［18］泮：融解，融化。《淮南子·俶真训》：“冰迎春则泮而为水。”初阳：指初春。戒：通“届”，至，到。《诗经·商颂·烈祖》：“亦有和羹，既戒既平。”毛传：“戒，至。”
［19］逝：往，去。遥遥：形容距离远。浸远：逐渐远去。浸，副词，逐渐。嗟：叹词，表悲伤。茕茕：孤独貌。孤魂：孤独无依的魂灵。
评
《悼亡赋》是潘岳为悼念亡妻杨氏而作，作于元康八年（298）冬天。
此赋的高妙之处在于，全篇蕴含着深沉、真挚的情感和浓烈的思念之情，但字面上并没有“思念”、“哀情”、“悲惨”、“凄惨”、“缠绵”、“悱恻”、“痛心”等字眼或相近意思的字词，而是通过叙事、描写目睹景象和不动声色的比喻，间接抒发悲惨的情怀。
该篇首先叙述妻子过门后所过的艰辛生活、亡妻事实及装扮亡妻遗容、殡葬过程、服丧。妻子品德美好，英年早逝，如香花般随风凋零。美好的东西毁灭，是一种人间悲剧，会带来心灵的极大震撼。作者正是在看似平淡的叙事之中，蕴含了复杂的感情：怜悯、哀恸、凄楚、思念……总之，是没有眼泪的心的哭泣。
赋的后半部分描写作者所看到的凄惨景象：“入空室兮望灵座，帷飘飘兮灯荧荧。灯荧荧兮如故，帷飘飘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馈生尘兮酒停樽。”孤灯荧荧，空帷飘飘，物没有改变而人已经逝去，食物落满尘土，再没有人捧樽斟酒。睹物思人，触景伤情，曲折而又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了作者深沉的哀怨之情。对于潘岳对亡妻真挚而深沉的感情，颜之推难以理解，他在《颜氏家训·文章》中说：“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认为潘岳对亡妻的哀伤之情过于浓烈，把亡妻等同于亡父，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悼亡赋》哀情抒发之沉痛悲切。
赋中比喻夫妻间亲密关系的语句：“且伉俪之片合，垂明哲乎嘉礼。苟此义之不谬，乃全身之半体”，将夫妻比喻成一个人的全身，妻子死了，仿佛自己的一半身体也没有了。看似不动声色，而其中蕴涵着醇厚的感情，感人至深。
（刘志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