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
张华（232-300），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县）人，西晋文学家。晋初任中书令、散骑常侍，力劝武帝排除异议，定灭吴之计。统一后出为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不久即还洛阳。惠帝时，历任侍中、中书监、司空。永康元年（300），因拒绝参与赵王司马伦和孙秀的篡夺阴谋被害，夷三族，年六十九。《晋书》有传。
张华博学多闻，图纬方技之书，莫不详览，四海之内，了若指掌。他辞藻温丽，诗、赋、文皆能，是西晋文坛有资望的人物。《隋书·经籍志》著录《张华集》十卷，《张公杂记》一卷（注云：梁有五卷），又《杂记》十一卷。今唯《博物志》十卷行世。明人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辑得《张司空集》一卷，其中赋六篇：《永怀赋》《归田赋》《朽社赋》《感婚赋》《相风赋》《鹪鹩赋》，清人严可均《全晋文》亦辑录。皆篇幅短小，而以《鹪鹩赋》最著名。
李善《文选注》引臧荣绪《晋书》云，张华”为太常博士，转兼中书郎，虽栖处云阁，慨然有感，作《鹪鹩赋》“。本赋通过对鹪鹩的描写表达了作者的哲学思想以及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和态度。
鹪鹩，小鸟也［1］，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2］，翔集寻常之内［3］，而生生之理足矣［4］。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繁滋族类，乘居匹游［5］，翩翩然有以自乐也［6］。彼鹫、鹗、鹍、鸿、孔雀、翡翠［7］，或凌赤霄之际，或托绝垠之外［8］，翰举足以冲天，觜距足以自卫［9］。然皆负矰婴缴［10］，羽毛入贡。何者？有用于人也。夫言有浅而可以托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故赋之云尔。
何造化之多端兮，播群形于万类［11］。惟鹪鹩之微禽兮，亦摄生而受气［12］。育翩翾之陋体［13］，无玄黄以自贵［14］。毛弗施于器用，肉弗登于俎味［15］。鹰鹯过犹俄翼［16］，尚何惧于罿罻［17］！翳荟蒙笼，是焉游集［18］。飞不飘飏，翔不翕习［19］。其居易容，其求易给。巢林不过一枝，每食不过数粒［20］。栖无所滞，游无所盘［21］；匪陋荆棘，匪荣茝兰［22］。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顺理，与物无患［23］。
伊兹禽之无知［24］，何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25］，不饰表以招累。静守约而不矜［26］，动因循以简易［27］。任自然以为资［28］，无诱慕于世伪。雕鹖介其觜距［29］，鹄鹭轶于云际［30］。鹍鸡窜于幽险，孔翠生乎遐裔［31］。彼晨凫与归雁，又矫翼而增逝［32］。咸美羽而丰肌，故无罪而皆斃。徒衔芦以避缴［33］，终为戮于此世。苍鹰鸷而受绁［34］，鹦鹉惠而入笼［35］。屈猛志以服养，块幽絷于九重［36］。变音声以顺旨，思摧翮而为庸［37］。恋钟岱之林野［38］，慕陇坻之高松［39］。虽蒙幸于今日，未若畴昔之从容［40］。海鸟，避风而至［41］；条枝巨雀，逾岭自致［42］。提挈万里，飘飖逼畏［43］。夫唯体大妨物，而形瑰足玮也［44］。
阴阳陶蒸，万品一区［45］。巨细舛错，种繁类殊［46］。鹪螟巢于蚊睫［47］，大鹏弥乎天隅［48］。将以上方不足［49］，而下比有余。普天壤以遐观，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50］？
（李善注《文选》卷一三，中华书局，1977年）
［1］鹪鹩：鸟名，灰色，有斑，常取茅苇毛毳为巢，大如鸡蛋。俗称黄脰（dòu）鸟，又有桃雀、桃虫、桑飞、工雀、女工、巧妇、女匠等名。
［2］藩篱：以竹木编成的篱笆。
［3］翔：飞。集：本指群鸟栖止树上，这里指群鸟栖止一处。寻常：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倍寻为常。
［4］生生：养生。《庄子·大宗师》：”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王先谦《集解》引苏舆云：”绝食生之妄觊，故曰杀生；安性命之自然，故曰生生，死生顺受，是不死不生也。“
［5］乘（shènɡ）居匹游：成双成对居聚出游。乘，四。《周礼·校人》”乘马“，郑玄注：”二耦为乘“。又扬雄《解嘲》：”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李善注引《方言》曰：”四雁曰乘。“
［6］翩翩然：自得之貌。
［7］鹫：即雕。鹗（è）：鸟名，雕属。鹍（kūn）：鸟名，即鹍鸡，状如鹤而有花纹。鸿：即雁。翡翠：即翠鸟，雄曰翡，雌曰翠。
［8］绝垠（yín）之外：指极远的地方。垠，界限，边际。
［9］翰：羽翼。觜（zuǐ）：同”嘴“。距：指鸟类的指爪。
［10］负矰（zēnɡ）：被系生丝的箭射中。矰，古代射鸟用的拴着丝绳的箭。婴：缠绕，缚系。缴（zhuó）：系在箭上的丝绳。
［11］造化：指自然的创造化育。播：这里是赋予之义。
［12］摄生：养生。受气：承受自然赋予的阴阳之气。
［13］翩翾（xuān）：小飞貌。
［14］玄黄：黑色和黄色。这里泛指色彩艳丽的羽毛。
［15］登：开，加。俎：古代割肉用的砧板。
［16］鹯（zhān）：一种鸟，性凶猛，善逐鸟雀。俄翼：侧翼。
［17］罿（tónɡ）罻（wèi）：都是捕鸟的网。上两句是说，鹪鹩形微体陋，连鹰鹯这些猛禽都看不上捕逐它，人就更不屑于捕捉它了，因而它无所惧怕。
［18］翳（yì）荟（huì）：草木茂盛貌。蒙笼：亦作蒙茏，草木茂密覆蔽。是焉游集：游集于此。
［19］飘飏（yánɡ）：轻疾貌。翕（xī）习：急疾貌。
［20］”巢林“二句：《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21］滞：停留。盘：盘桓留恋。
［22］茝（chǎi）：一种香草，即白芷。
［23］委命：听任命运支配，顺从自然法则。无患：无碍，指鹪鹩对什么都无妨碍。
［24］伊：句首语气词。兹：此。
［25］贾（ɡǔ）害：招致灾祸。
［26］守约：保持简静，无所追求。矜（jīn）：骄傲、夸耀。
［27］因循：依顺自然之理。简易：轻忽，还追求名利。
［28］资：依托，凭借。
［29］鹖（hé）：鸟名，即鹖鸡，气猛好斗。《山海经·中山经》：”辉诸山，其鸟多鹖。“郭璞注：”似雉而大，青色有毛。勇健斗，死乃止。“介：甲，这是用作动词，有”使……尖利“之意。
［30］鹄（hú）：天鹅。鹭：水鸟名，又名白鹭，鹭鸶。轶：超越，过。
［31］孔翠：孔雀和翠鸟。遐裔：极远的边地。
［32］晨凫：野鸡。矫翼：展翅而飞。增逝：高飞。增（cénɡ）：通”层“。《汉书·梅福传》：”夫鸢（yuān）鹊遭害，则仁鸟增逝。“
［33］徒：白白地。衔芦：据说雁衔芦草以自卫。《淮南子·修务训》：”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
［34］鸷（zhì）：凶猛。绁（xiè）：拴系。
［35］惠：通”慧“，聪明。
［36］块：孤独貌。《楚辞·九辩》：”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幽絷（zhí）：囚禁。九重：指皇宫。《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
［37］摧：折。翮（hé）：鸟翼。
［38］钟、岱：钟山和岱山，钟山为昆仑山的别名，岱山为泰山的别名。这里泛指大山。
［39］陇坻（dǐ）：陇山，是六盘山南段的别称，在今甘肃平凉至陕西陇县一带。
［40］畴昔：从前。从（cōnɡ）容：安闲自在貌。
［41］（yuán）（jū）：海鸟名，亦作”爰居“。《国语·鲁语上》：”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展禽曰：‘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而避其灾也。’是岁也，海多大风。“
［42］条枝：汉代西域国名，在今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亦作”条支“。《汉书·西域传》：”条支国临西海（波斯湾），暑湿田稻，有大鸟，卵如甕。“逾：越过。致：到来。
［43］提挈：提拿。飘飖：这里是颠沛之义。
［44］体大妨物：体大而受害于风，这是对而言。形瑰（ɡuī）足玮（wěi）：形状奇伟珍贵，这是对条支巨雀而言。瑰，像玉的石头。玮，玉名。这里用作形容词，为珍贵、奇特之义。
［45］阴阳：古以阴阳解释万物化生，凡天地、日月、男女等皆分属于阴阳，此处指自然界的化育者。陶蒸：陶冶。万品一区：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同一个自然界。
［46］舛（chuǎn）错：杂混。
［47］鹪螟（mínɡ）：小虫名，即蟭（jiāo）螟。《晏子春秋·外篇》：”公曰：‘天下有极细者乎？’晏子对曰：‘有。东海有虫，巢于蚊睫，再乳再飞，而蚊不为惊，臣婴不知其名。而东海渔者命曰蟭螟。’“
［48］大鹏弥乎天隅：典出《庄子·逍遥游》。
［49］方：比。
［50］天壤：天地。所如：像什么。这里体现了作者”齐大小“的思想。
评
《鹪鹩赋》是一篇托物言志之作，它通过鹪鹩形微处卑而不见害的特点的描写和赞赏，表现了作者身处统治阶级内部，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而进退失据的困惑之感，同时也体现出作者受魏晋时期”无为“哲学的深刻影响。
赋正文第一段从造化播育万物说起，自然引出鹪鹩。于是着力刻画了鹪鹩的形象：它形小体陋，没有美丽的羽毛，对人没有什么用处。它飞止于丛草之间，随遇而安，顺从自然，没有大的欲望，故而也无忧愁可言。它”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静守约而不矜，动因循以简易“。更可贵的是它能任自然为资，不慕虚荣。《庄子》中也描写了一个”免于患“的小鸟，其《山木》篇云：”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这个意怠鸟是通过自己装出无能，谨小慎微的努力，才免于被害的。相形之下，张华笔下的鹪鹩栩栩如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形象，便着实令人羡慕了。第二段铺排雕鹖、鹄鹭、鹍鸡、孔翠、晨凫和归雁等因美羽、丰肌而遭杀戮之祸，苍鹰凶猛而被缚，鹦鹉聪慧而入笼，海鸟因体大而有避风之累，条支巨雀因形瑰而被提挈万里，它们都因有用于人，故不能免于祸患，而不如鹪鹩自由自在。这就和鹪鹩形成鲜明对比，使鹪鹩的乘居匹游，物莫之害的自由生活更加令人羡慕。第三段写天下万物，大小舛错、种类繁多，而鹪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显得知足常乐，进一步肯定了鹪鹩，让人再次感受到它的自由无虑。
张华虽然出身寒微，但因其博学多能，远见卓识，在西晋王朝中曾身居要位。这就不能不引起士族权贵们的嫉恨。据《晋书·张华传》记载，他因当时的大族荀勖的憎疾进谗，一度被贬出京城。后又因冯的嫉恨谗言而一度被免官。《鹪鹩赋》大概就是这期间的作品，它取《庄子·逍遥游》”鹪鹩巢林，不过一枝“之意，做此赋来抒法情志，隐晦地揭露现实的残酷，表现对有才之士见害的不满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之情，这在当时的形势下，是有其积极的现实意义的。同时，他赋中所表现的”不怀宝“、”不饰表“、”因循“、”守约“的处世哲学，也暗含了当时盛行的”无为“哲学思潮。
本赋艺术上的特色主要是语言平实、淳朴，没有雕琢藻饰，描写与议论结合，在平铺直叙中表达出深刻的哲理。同时，采用对比的艺术手法，用广阔的社会背景衬托鹪鹩的形象，从而深化了主题。
（周玉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