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皙
束皙（约263－约302），西晋文学家。字广微，阳平元城（今河北大名县）人，为汉太子太傅束广之后。祖父、父亲皆官至太守，有名誉。皙少游太学，后还乡里，察孝廉、举茂才皆不就。皙与兄璆俱知名。璆娶大官僚石鉴侄女为妻，后又离异，石鉴怀恨而压制束氏兄弟，致使二人多年不得仕进。石鉴死后，张华为司空，读束皙之文而奇之，先后任命为著作郎、博士、尚书郎。赵王伦当政，请为记室，辞疾归乡里，教授生徒。年四十卒。《晋书》有传。
束皙性沉退，不慕荣利，博学多通，在文学、史学、文字学、考古学等方面均有造诣，曾参加当时出土的汲冢竹书整理工作；曾撰《三魏人士传》《七代通记》《晋书》等，遇乱亡失。《隋书·经籍志》著录集七卷，已散佚。明人张溥辑有《束广微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今存作品主要有赋五篇，补《诗经》”笙诗“六首等。其文学成就主要在赋，他的赋篇幅短小，富有生活气息，语言质朴平易，在西晋文坛上独树一帜。
此赋可能作于赵王伦执政，束皙辞疾归里之后。赋文从衣食居处等方面，真实地展示了一个甘以贫贱自守的封建士人的生活情景及其心理状态。
余遭家之轲［1］，婴六极之困屯［2］。恒勤身以劳思［3］，丁饥寒之苦辛［4］。无原宪之厚德［5］，有斯民之下贫［6］。愁郁烦而难处［7］，且罗缕而自陈［8］。有漏狭之单屋［9］，无蔽覆之受尘［10］。唯曲壁之常在［11］，时驰落而压镇［12］。食草叶而不饱，常嗛嗛于膳珍［13］。欲恚怒而无益［14］，徒拂郁而独嗔［15］。蒙乾坤之遍覆［16］，庶无财而有仁［17］。涉孟夏之季月［18］，迄仲冬之坚冰［19］。稍煎蹙而穷迫［20］，无衣褐以蔽身［21］。还趋床而无被［22］，手狂攘而妄牵［23］。何长夜之难晓，心咨嗟以怨天［24］。债家至而相敦［25］，乃取东而偿西。行乞贷而无处［26］，退顾影而自怜。炫卖业而难售［27］，遂前至于饥年。举短柄之口掘［28］，执偏隳之漏［29］。煮黄当之草莱［30］，作汪洋之羹［31］，釜迟钝而难沸［32］，薪郁绌而不然［33］。至日中而不孰［34］，心苦苦而饥悬［35］。丈夫慨于堂上［36］，妻妾叹于灶间。悲风噭于左侧［37］，小儿啼于右边。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八七，中华书局，1958年）
［1］（kǎn）轲（kě）：即”坎坷“。这里指生活困顿而不顺利。
［2］婴：遭受。六极：谓六种极凶恶之事。《尚书·洪范》：”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孔颖达疏：”贫弱等六者，皆谓穷极恶事，故曰之六极也。“困屯（zhūn）：苦难，窘迫。
［3］恒：经常，常常。勤身：指身体勤苦，劳其筋骨。劳思：费心神。
［4］丁：遭逢，恰逢。
［5］原宪：春秋时鲁国人，一说宋人，字子思。一称原思、仲宪。孔子弟子。以安贫乐道著称于世。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为鲁司寇，以原宪为家邑宰。孔子死后，原宪隐居卫草泽中。子贡相卫，结驷连骑拜访，原宪衣冠破旧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厚德：美德。
［6］斯民：《艺文类聚》卷三五作”民斯“；《初学记》卷一八作”斯人“。下贫：最贫困的人。
［7］郁：忧愁、气愤等在心里积聚不得发泄。
［8］罗缕：枚举陈述。
［9］漏：通”陋“。
［10］原作”不蔽覆而受尘“，据《初学记》卷一八及上下文义改。受尘：即承尘，天花板，顶棚。
［11］曲壁：歪斜不正的墙壁。
［12］驰落：指墙皮脱落。压镇：叠压。
［13］嗛（qiàn）嗛：不满足貌。膳珍：美味、精美的食品。
［14］恚（huì）：愤怒、怨恨。
［15］拂郁：郁闷。拂，通”怫“。嗔：责怪，埋怨。
［16］此句意为蒙受天地的普遍眷顾。
［17］庶：幸得，幸而。
［18］涉：经历。孟夏：初夏。之：至，往。季月：每季的最后一个月，即农历三、六、九、十二月。
［19］仲冬：冬季的第二个月，即农历十一月。坚冰：比喻困难重重。以上两句，意谓从夏到冬，从暑到寒，生活都困难重重。
［20］稍：甚，很。煎蹙：煎熬折磨。蹙，迫也。穷迫，窘迫之极。
［21］衣褐：泛指粗布衣服。
［22］还：回家。趋床：走到床边，指就寝。
［23］狂攘：形容手乱抓貌。
［24］咨嗟：哀叹，叹息。
［25］债家：债主。敦：敦促，催逼。
［26］行：出门，外出。乞贷：求借。
［27］炫（xuàn）：沿街叫卖。业：产业，宅基。此句及下句是说，出售宅基地又难以卖出，于是往后只好挨饿了。
［28］口掘：《初学记》卷一八作”掘勺“。舀东西的用具，有柄。
［29］偏：部分，局部。隳（huī）：毁坏；废弃。（xuān）：釜类炊具、容器。
［30］黄当：以黄土烧制的锅。当，锅底。草莱：杂生的野草。这里指野菜。
［31］汪洋：这里形容数量多。羹（zhān）：用野菜做成的稠粥。
［32］釜：一种炊器，似锅。迟钝：这里指釜中的菜粥久久没有热的反应。
［33］薪：柴草。郁：草木腐臭。绌：低劣。郁绌，指柴草因堆压过久腐臭，质量不好，难以燃烧。然：通”燃“。
［34］孰：通”熟“。
［35］苦苦：苦字重言，表示痛苦很深。饥悬：饥饿而饭食没有着落。
［36］丈夫：指成年男子。《穀梁传·文公二十年》：”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堂：指室屋。
［37］噭（jiào）：通”叫“。此指风的呼啸声。
评
此赋围绕”贫“字，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令人心酸的贫家图。前八句概括诉说家庭之坎坷，个人之苦辛，心情之郁闷。接着从衣、食、住等方面叙述。先从住处切入：陋室狭小，无顶棚防尘御寒，室内空空，四壁残破，脱落的墙皮堆积叠压在一起。食则以草叶野菜为汤粥，使用粗劣的炊具，薪柴发霉难燃，而连这汤粥也”至日中而不孰“，全家人在饥饿中，”丈夫慨于堂上，妻妾叹于灶间“、”小儿啼于右边“，一幅穷途末路的景象。白天无衣褐以遮身，夜晚无衾被以覆体，因寒冷而长夜难眠。而这样的日子，却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更有债主逼债，无奈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最终陷入”行乞贷而无处，退顾影而自怜“的凄惨境地。这样作者通过对贫困生活多方面的展示，再加上典型细节的刻画和人物情绪的渗透，就把贫家之贫写得淋漓尽致，令人心酸欲泪。
赋中所写，虽未必是作者生活实录，但我们从他多年沉居下僚或隐居乡里的生活经历，束皙对困顿生活应该是非常熟知的，故对下层人民悲惨的生活描写得真实感人，也因此使这篇赋具有现实性、生活气息。而面对贫困，作者发出了”蒙乾坤之偏覆，庶无财而有仁“的呐喊，表现出自我的期许和对富贵不仁的蔑视，具有批判锋芒，与扬雄的《逐贫赋》情感相通，对陶渊明的创作有一定的影响。
《晋书》本传说：”尝为《劝农》及《饼赋》诸赋，文颇鄙俗，时人薄之“。《贫家赋》也如此：所写既为贫民困顿的生活，语言又平易质朴，有口语化的倾向。不过这种鄙俗也正是束皙赋的可贵之处，明人张溥说：”晋世笑束先生《劝农》及《饼》诸赋，文词鄙俗，今杂置赋苑，反觉其质直近古，由彼雕缋少也。“（《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题辞》）徐公持于《魏晋文学史》指出：”束皙辞赋的’俗化‘，包括题材了和语言两方面的通俗化，它在辞赋史上有重要意义。’俗‘化即平民化、生活化在文风上的表现，是对辞赋创作’雅‘传统的反拨，也是对辞赋功能的新开拓。“
（赵茂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