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这个醉阴城,虽然只是从城角走过,却迎面扑来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这气味让她留恋不已,仿佛挣扎着要从这冰冷中逃脱出来,投奔那气味而去。似乎一瞬间有些惊醒,这个气味是人间气。而走过的两个城,仿佛就是行走在阴司的每一界。
4佛鱼城
“我不去了,我要留下来。”她喊,“我儿子的骨头要被吃掉了,就在刚才那城角荒凉处,有一只老鼠。”
她真的对两个儿子喊了起来,“老鼠在吃我儿的骨头。”
她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紧张,仿佛在叙述一种神秘的苦痛。脸形扭曲起来,随时有股戾气要从她瞪圆的眼珠子里刀子一样的飞出来。可是他的两个听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即使她喊出声来。此刻大儿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望着她的脚,而她的另一个儿子则手抄在裤兜里眼睛望着地下。她的媳妇端着粥和咸菜和她闹着脸上长疮的儿子围坐在小桌子上自顾自的吃着,每个人都是一副自顾其它的模样。房间里此刻有些冷,再加上这样的静默,似乎更冷了一些。
“有了,”忽然他大儿子开口了,“凤漆成红色的,血样的红。”他捧着他母亲那只受伤的脚,眼睛里急促地绽放出一簇光彩。
“有什么比你妈重要?你们这俩没良心的。”她突然提高了声音,近乎于恼怒地吼道。
“凤尾应该点上一丁点绿色,就那么一点,指甲盖儿大。”他儿子似乎没有听见,声音很平静的自言自语,轮番看着自己左右手的指甲,心里盘算着在这一丁点绿上怎样藏下自己的名头。这可是他的秘密,没人懂得的。
“嘿嘿,名头。”他一阵得意,裂开嘴神秘地笑了。
“听我讲完最后一个城,然后给我挖骨入葬去。”老太太终于爆发了,朝他们吼道。
“疯了,好端端有名有望的,非要揭开那暗疮,不是疯了还是什么?我看八成离死不远了。”在厨房的秦凤凰终于忍不住了,嘟哝着收拾碗筷,在心里暗暗骂上来,但怎样也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是把碗筷搞得叮当作响。
两个儿子被母亲瞪圆的眼睛和尖声的怒喝唤醒了一样,赶紧去扶她,问她的脚还疼不疼?仿佛一下子又从恍惚的玄幻中回到了暖热的现实,他们还是她的好儿子,而她还是他们的好母亲。于是她脸上因发怒而泛起的潮红慢慢褪去了,她咳嗽了一声,有些有气无力。但还是决定赶紧讲完,讲完了他们好按她的想法,挪骨迁坟!
她讲,那只蜘蛛对于她的喊叫并不搭理,继续走。她仿佛被心口上牵了看不见的钢丝,不由得她想,脚就不由控制地跟着走了。
很快他们穿过蓝色的良姜河来到了一座鱼形的城池——佛鱼城。
青灰色的城池边上,长满了罗汉松和蓝浆草,一群长相圆润的男人,赤身从良姜河岸打舟排过来,他们是来送切割好的圆木和烧制好的琉璃瓦的。泛着金色光芒的琉璃瓦,肩头有几只漂亮可爱的小兽,张着小嘴啃啮。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在警告身边的工匠,让他们将这些琉璃瓦抬上一栋正在搭建的红色庙宇之上,必须小心翼翼,摔了岬角,就可能没命。紧挨红色庙宇之外,有一堵新矗立起来的山墙,墙边站着一个面白唇红、留着细长胡须、幞头纱帽、穿着圆领袍衫的男子,他正在墙上绘着铺天盖地的云彩。让人眼花缭乱的云彩上面,又不知缀了些什么?火红的牡丹、吐舌的蛟龙、燃烧的火焰、舞蹈的乐人、挺肚的武将、四只犄角的黑羊、跳舞的大象、透明的鲤鱼,它们以各种方式出没,一面墙被挤得满满的。
这庙宇的山门太熟悉了,应该是水陆庵无疑。可是这面墙上怎么这么多佛,难道是极乐世界?
她大呼起来,问蜘蛛。蜘蛛并不言语,仰着头看天。
她也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座彩虹从天而降,缓缓落在面前,走上去,像走在一只娇艳的鲜花上,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她心里紧张极了,就要到了,就要到了,到了那个日光像油彩一样融化冰川的城,芒果城。钳着手指,想着芒果城的样子,她睁大了眼睛,连呼吸也被停止了下来,准备在抵达的那一刻,将这景象牢牢记下来,在城内最温暖的地方,给儿子找一株槐树或者樟树,葬在哪里,永生,可是忽然一声惊雷,在她马上就要走到桥中央的时候,桥塌了。
她整个人摔了下来,觉得整个骨头都全碎了。
“只差那么一点,就一点,没有指甲缝大的一点……呜呜呜,就到了!”她对着他俩儿子说,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叙述着只有她能听懂的焦灼。“你们要一起去就好了,准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尤其是秋儿,你绘棺这么多年,都做的生死超度的事,是离神灵最近的。要是秋儿在,保准儿找得到芒果城。即使没有修缘修到看见芒果城,那还有胡桃城和佛鱼城,都是极好的地方。安放我儿的尸骨,它不会再受饥荒受欺负,就如我们现在一样。”
“你那生父托梦了,连他都愿意。”她见识了两个儿子的冰冷,开始抬出最后一个石角,希望能砸准儿子们的心。
她又陷入到另一重回忆里。自从两个儿子来到这普化,她就再也没有提到过生父这个字眼。她竭力让自己丢弃掉对这个男人的记忆,若说没有恨,她也是应该不会有,对她来讲,出嫁的第一个男人,也许就是最终的男人,其余的都是命运,与归宿无关。
5疯了,都疯了
她记得临走时的那晚,青云庄里,男人蹲在炕底下,眼睛通红。观音土撑得人似如来,不过却是鼻孔眼角发黑的青如来。席子被吃光了,光炕上停放着刚刚死去的尸体,地上还残留着一些干枯的能磨出绿色残渣的“霉花草”,两个儿子去捡柴,做梦也想不到要吃干柴。可即使连这干柴,也要没有了,他们早上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一定是没有了。
“秋儿冬儿还没回来吗?”女人先开口问。
过了良久,女人见男人没回答就接着说道:
“村西头麦牢家的闺女出去剥树皮,走了就没再回来,大伙都说被卖到了窑子里。——兴许是麦牢自己卖的也不一定。”
“扯这些干啥?把孩子喊回来。”男人蹲在哪里,没好气地吼道。
“我饿的哪里走得动,还是你去吧。”女人恹恹地。
“还不快去,伏牛山那边有人已经扛不住,吃孩子了。”男人瞪圆了眼睛像是吓唬又像是真的。
女人听完这话愣了片刻,再也不敢犹豫,拄着根棍子,摇摇晃晃地就出去了。两个孩子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土包外守着一只野狗,这是他们等了一天才守到的。那只狗正在刨食一只鲜嫩的女人尸体,干瘪的乳房它叼了皮下来,兴许觉得不够滋味,又去啃女尸青黄的脸颊,那里还有点点肉。他们苦等着这只狗吃到正酣时好下手,一定要吃到可以下口的狗肉,而不是干柴。
女人看了,忍不住吐了一地,没什么可吐了,全是绿色的胆汁,她哆嗦着拉两个儿子往家走。恶狗并不理睬他们,悠悠地甩着尾巴,它吃的膘肥体壮,每个尸体只吃臀部和脸颊这些带肉的地方,不用节省,天天都有新鲜的。此时的狗,比人活得舒坦。
“我们差点能打死一只野狗,不是我妈,晚上可以吃到狗肉。”两个孩子进门对着父亲埋怨着。
“你爷没了,先鞠个躬吧。——什么,能打死狗怎么不带回来?”男人眼睛里瞬间产生了极强的光,“在哪里,那只狗在哪里?我去弄回来。”
“别去了,吃尸肉的狗,我们怎么下得了口?”
“你不去我去,尸肉算什么,再这样饿下去,我也得吃尸了。”他说着,眼睛盯上了炕上的尸体,站起来,开始激烈的颤抖。
“那你把我卖了吧,卖一口人换四斗粮食,够你们几个吃两天。”女人委屈地说,一屁股坐下地去,哭了会儿又自我欺骗地安慰男人说,“再等等,兴许马上就会救灾的。”
“救灾?你说救灾?难道你没有听说,今年的实物税和军粮任务不变,不仅不救,还要我们吐出骨头里的渣。”
“小声点说话,前几天刚枪毙了几个人,听说是有几个傻货抢公粮,抢不到居然放火烧了,结果烧麦的味道让更多的人都参与抢粮的队伍,麦子都烧成了黑炭,枪声乒乓响,也挡不住那些人,围着黑炭抓起就往嘴里拼命的塞,只怕嘴巴不够大,而个个脸都抹成了黑鬼,当下就有人活活撑死了,也认不出是个谁来。”女人讲,极力想讲出些笑意来,可讲完,她自己不由得也垂下了头。
“能吃上真正的粮食撑死都是好的。”男人像个被遗弃的斗鸡,跳了起来骂道:“军马的饲料也比我们塞进嘴里的东西有营养,我现在都恨不得割自己膀子上的肉当饭吃了,可就是这样,还得想法子缴饲料,你说说,你说说这哪里还有活路?”他瞪圆了眼珠子,指着女人,仿佛指着朝他覆头砸来的黑山,“现在的地都作贱的卖了,白白便宜那些发灾难财的大官小吏,他们像残暴的狼,恶压地价,变相掠夺,怎么不去想想我们这些劳苦的人?我们没了地,还怎么当农民?没了地,还怎么养家?不养家还是男人吗?”
男人再也不可遏止地暴怒起来,灰黄的脸上青筋盘绕,有如毒虫在爬。
“他们今天来庄里征耕牛,我看好了,不能种地了就抢头牛回来杀了吃吧!反正横竖都是死。”
男人冲动地扑向挂在墙上的旧猎枪,一把就拉开了闩。
“别,疯了,这是疯了。”女人抱着男人的腿,“还有法子,有法子。”她一边想一边按住男人,像安慰一个着急吃奶的孩子,又像安抚一个来家抢劫的盗匪,“我去陕西,去那普化村,那里有粮有地,饿不死。我过几天就去,给你们换粮食……不,明天就去。”
女人哭了起来,头搁在男人的脚面上,双手紧紧匝住男人的双腿,匝住自己的命运。
屋里沉寂了下来,两个孩子在喉管里抽泣,恐惧和饥饿,使得他们出声都成了废力气的事,于是他们只好垂着头,紧紧抱成一团。
在一片寂静中,女人缓缓站起来,慢慢地打开箱子,整理一些衣服。没几件了,棉絮早都被吃光了,想来想去,女人把那件刺绣的嫁衣拿了出来,绸的,已经掉色,有些脏污,斑斑驳驳。女人捧它出来,抹了一把鼻子,抖了开来,然后慢慢穿上这象征着日子红红火火的红嫁衣,问男人,“好看吗?”男人不言语,女人兀自笑了笑,吸口气,脸上就裹了一层冰冷的雾气,她噙着泪,笑着问道:“打扮下是不是还能多换些彩礼?”
男人背对着女人,能看见脊背抖索的样子,身体上的小地震。他哭了,眼泪砸到地上,溅起些灰尘。男人仍然背对着女人,低沉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如不是两个孩子,我是能煮了自己给你吃的,你信吗?”
女人得了这样的安慰,冰冷的心有了丝热气。她附过来,从背后抱着他,曾经是一面山,现在抱着的是一株树。
“我生是你的女人,死了也还是你的女鬼,你照看好两个孩子就是,我会让你们活,一定会。”
两个人就那么抱头哭了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丝恩爱和情义。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女人已经忘记了男人的面目,可是这情义似乎并没有按她的想法死掉,所以她很自然的拿他来压两个儿子,他是他们的生父,是她的原配,是她的男人,即使现在已经是男鬼了,还是两个儿子的,她的。
两个儿子还是反应的冰冷,尽管有一瞬间的动容,但很快就消失了。他们并不如她想的那般,信梦,信佛,信死人。他们活在现实之中,而她活在现实之外。
这么说她是万不能认可的,还有谁会比她更热辣地爱着生活,可他们并不懂她。
6脆弱和惶恐
她哆嗦着嘴唇,生父生父地说着,一阵心酸,低下头来掀衣襟,揩擦着沾满了浑浊眼泪的眼睛,擦了又擦,好像那眼泪挂在那里,永远也擦不干净一样。可是她的两个儿子包括在一旁看似忙着却竖起耳朵听的儿媳和孙子,却似乎并没有真正听懂她说的话,他们轮流交换了眼色,脸上尽责地流露出惊讶与惶恐的表情。她觉得对面竖起了一堵灰色的墙,并且这墙从磕碎了牙那天起,就在越长越高,现在已经要越过她的头顶,快要隔开她了。
她想也没想,抱起桌上的香炉就照着儿子的头上砸去。
大儿子推开弟弟自己挡了过去,脑袋被砸个正着,但只是流了很多的血,当时看起来并无大碍。
可是后来还是疯了,至于和这一香炉是否有关,没人能够断言得了。
我奶奶在“芒果城”这里流露出来的脆弱和惶恐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似乎这里藏着一个永久的秘底,那是属于我奶奶自己的谜底,这颠覆了我奶奶留给我的形象。我曾经骄傲着来自于我奶奶身上面对生存时坚若磐石的惊人意志,我也羞耻着我奶奶因生存而戕害儿孙、霸道到恶劣地步的的生存忧患。再后来我无数次解构来自与我奶奶的故事文本,以供我自己阅读或者追忆,我终于发现我们都是我奶奶四处找寻到的食物,她把我们切碎了码好,不仅留足今日吃的,而且计划好了明日以及后日的。尽管那时她的胃已经成了一块木头,不知饥渴,不辨滋味,可她已经习惯把我们这些食物填鸭下去,机械而惯常,费劲地咀嚼着,纯粹出于理智的动作,冠以生存的名义。
可现在我却看到了她流血的胃,像一个慢慢被坠沉开来的袋子,我们这些食物,正从袋子的边缘往下掉,她的胃已经要腐烂掉了,而我们正在逃离。
我感到了我奶奶从未有过的惊慌和惨淡,她蹙着眉,握着自己的胃,求救。
水惊秋疯了,我奶奶夏云仙每每想起她一生中有过三个儿子,不四个,已经死了两个,可现在又疯掉一个,自己最心爱的大儿子,哦,疯掉……就连她自己也要疯掉了。
现在,她的牙又掉了一颗,这次不是磕碎了,完全是老龄化的牙龈松软,自动掉下来的。她坐在炕头,看着天井里连绵不断纠缠不休的细雨,自言自语,“我儿完了,被老鼠吃完了”。她不知道已经哭过几场了,边哭边止不住地想,“在芦苇地里怎么就能被发现呢?”她埋怨着小儿子,“一把好力气,就不能替老母亲完成这个心愿么?——看来,我也是要死的人啊!”
“呜呜呜”,她就这样恣意地哭泣着。
我只当她沉浸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点,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也许是某一个她幸福快慰的过去,——一个她意念里存在的芒果城。没人肯叫醒她。既然痛苦存在不可避免,那么能少一天承受就少一天吧。所以我们一任她沉浸在对现实的否定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