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蒙
梁必文先生是以诗与书法著称的湖北作协领导,但他早年在大家印象中的身份是个诗人,创作以诗为主。他的书法影响越来越大,以及他担任省作协副主席,都是后来的事情。在湖北诗坛,无论是谈影响还是谈资历,梁必文都是值得注目的一“家”。然而,由于过去20年我基本脱离了诗坛,对必文的诗读得并不多,像这样静下来成批量地阅读他的作品,我还是第一次,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对他诗歌艺术的认知,相反,还有一种“眼见为实”的确认与收获。
我读《荷塘》的感觉是愉快的,因为这部诗集比我期待的更好,因为我欣赏的是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一部真正的诗集,并且是“正品”中的佳作。
由于平日读到的多半是一些晦涩语句排列的所谓先锋作品,或者是不如一杯凉白开干净透亮的“口水诗”,渐渐淡化了我对诗歌的欣赏兴趣,虽然也偶尔参与谈诗,评诗,但愈到后来愈不理解——诗歌怎么会是这样?而读必文的作品能够获得一种诗歌艺术的享受,首先是他能够恪守诗歌创作规律,始终沿着神圣的艺术指向去追寻诗的缪斯。一个诗人在正轨的文学道途上坚定迈进,这种本应是情理之中的创作实践,但在当今极端浮躁的诗坛实为不易。因此,作为诗坛宿将,必文这种诗风本身就能够起到一种无声的引领作用。
写诗就应该这样写,读诗就应该读这样的诗。读梁必文的作品,越读越感到自己的感觉没有错。他的作品在语言上实现了高度的诗化形态,营造了丰富的意象,给人以想象,给人以思考,在相当的美学高度上实现了自己的艺术追求。
可以说,《荷塘》是一部难得一见的优秀诗作。
《荷塘》的第一辑是乡村题材的作品,而整部集子首先调动起我阅读兴致的也是这批短诗。每个爱好诗歌的读者都读过大量的乡村诗歌,乡村题材成了诗人们最容易下笔却很难写好的书写对象。但必文不愧是从乡村走出来的诗人,他写了我们熟悉的田野、村落和炊烟,赋予了那些景物以诗性,组成了生动而新颖的乡村意象,让我们获得读诗的审美愉悦,让我们为之击案称绝。请看诗人笔下的荷塘:
这是我家门前荷塘
一湾碧水荡漾
一块洗衣青石板
搓老岁月,搓亮月光
从诗的角度看,村头池塘的记忆是很容易激起灵感的,但诗人通过被岁月磨光的杵衣石为读者展示了富有诗情的村口小景,留下了一个能够激发读者想象力的画面。
在《秋天是一节被删的文章》里,他首先“删”去了可能展开的铺垫,开头就写道:“秋天是一节被删的文章/一切从土里生长出来的/都要删去一些归还给土地。”这样的诗句是极能引诱读者目光的,它逼着你不得不往下读:
就像我面前的这片稻田
稻子被运走,稻草留下
就像我身边的这棵树
果子被摘走,树叶落下
只有那个鸟窝被保留
高高地坐在树冠上
诗人以稻田和果树这种富于典型意义的具象,向我们解释了“被删的”秋天,可他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笔锋突然延伸,说“就像前方的那条路/风雨删去了路上的脚印/岁月删去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只有那些坟墓还保留。”简单几笔,就把自然的季节与乡村的人生命运紧密联系到一起了,也为这首短诗涂上更深的伤感色调,但也更加令人深思。
在某个丰收的时节,诗人回到故乡,遍地金黄的稻子激起他的诗情,他写道:“我知道,那沉甸甸的/丰收的喜悦不属于我/我和稻子都低下了头去。”作为一个从土地上走出的农家后代,诗人看到曾经贫瘠的田野一片丰获的景象,生发的是对土地的敬畏,是对耕作者、对劳动的敬仰。这种情怀,只能出自必文的诗笔,只能出自具有像他这种人生经历和深邃思想的诗人笔下。他说:
成熟的稻子在感激土地
在土地面前我感到惭愧
20多年前,我曾在拙著《诗廊漫步》中说过类似的话,以艰涩或寡淡的文字来掩饰诗的苍白,其实都是很省力的事情,而遵循诗歌艺术规律扎扎实实地做诗,不是谁想做到就能做到的事情。读过必文的每一首诗,我发现他从不追求所谓个性化表达,对诗歌艺术从未有过把玩的意味,而是始终以诗化的追求来营造诗的意境,来设置诗的结构,来打造诗的语言,始终保持着纯贵高致的艺术取向。必文以他坚定的诗歌道路去努力体现文学的尊严,以其端正的创作实践去维护诗歌的崇高,这应该是他最为重要的成功之道。我不反对必要的探索和试验,但像他这样坚持在已经被千百年来诗歌史证实了的正确轨道上前行而获得卓然成就的诗人,更让我肃然起敬。
细细品味,还可发现梁必文的很多诗中散发着浓厚的哲思色彩,不但是具象与抽象的高度融合,也是情感与智性的高度融合,更是思想与艺术的结晶。比如《低处》,诗人先是以排比的句式写了那些生长在低处的无名小草、野花、庄稼和人群,以及向低处流淌的溪流及其溪中小鱼等等,接下来却写道:
当我在低处行走的时候
我是多么想忘掉那些高处的人
和事,甚至烦扰与纷争
去搭一间矮矮的茅屋,在低处
背靠山坡面向河流与阳光
几句下来,诗人就将“低处”引伸到生活和社会的属性上了,但这里揭示的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和生活在大都会的官员作家对底层社会质朴、单纯与简单的向往,不仅仅是对底层社会生活美好一面的赞誉,而是诗人在人生大哲理方面的体验与思考。在另一首短章里,诗人写道:“手握柴薪的人/手握火焰/胸怀天下的人/胸怀忧患。”这种充满着警言韵味的诗句,无疑是诗情和思想凝集而成的。再读《声音》,除了天生的聋哑人,谁不熟悉世上的种种声音,诗人却道出了我们“心有口无”的感受。他说:“我们生活在声音的世界里/声音给你美好也塞给你无聊。”接着,他还写道:
有一种声音很熟悉
可听起来却陌生
有一种声音很洪亮
听起来却空荡
有一种声音很细小
让你感到心跳
有一种声音很粗糙
仿佛有了依靠
诗人笔下的这类诗篇与生活现实贴得虽然很紧密,但经过他的艺术化处理之后,使其揭示的生活原理富于诗性的超然,并且凝练精致,尤显灵气与机智。他写《握手》,照样写出了非同寻常的感受:
握和被握是一种感觉。
把手伸出去,似握非握,伸而不握
那急切地迎上去,总想握住什么的
其实什么也握不住,像握一把风
他描绘了一个人们极其熟悉的生活瞬间,却使我们读后陷入沉思。“我是一个自足而敏感的人/在世俗中行走,走不出世俗/本不想握住什么,却又常常/在握与被握中感受着痛。”可见,诗中的深刻来自诗人真切的社会感悟。
《荷塘》里有这样一批作品,我想只要是认真读过的人,就无须向他强调这部诗集的艺术分量。这里,不妨再列举一首《掘井者》,写一个人顶着井灯在夜晚辛勤掘井的场面。
起初,还能看见他脊背上的
太阳,掘着掘着就不见了
他把自己掘进了黑暗里
好久好久都没有动静
只有我知道他还活着
因为月光下我听见
从井底里传出的掘井的声音很动听
像一个人的心跳或鼾声
这个劳动场景比较独特,诗人记录了“他”从开掘到成功的过程,其中不乏生动的细节描绘,但写出一口深井的挖掘情景肯定不能成为诗人的创作目的。最后,诗人让我们读到:“终于拥有一口自己的井了/掘井人坐在井边,回忆掘井的/过程,像回忆自己一生的努力。”世上许多成功者的奋斗历程,有几个不像这个黑夜中的挖井人?
在我们这座城市,曾经出现过一个弱智少年指挥正规乐队的奇闻,引起很多人的关注。记得当时有媒体还报道说,一个外国乐团来华访问演出,有人提议让这个弱智少年也指挥他们演奏一场,被外国朋友严词拒绝。我们无意评说“好事者”,更不忍心牵连到那个无辜的孩子,也不想去深究有关“白痴学者”的科学根据,但我多年来一直无法排解内心的别扭。必文的《指挥》却用短短的诗行帮我们厘清了——也许此刻,指挥者的乐趣
已不在指挥,亦如
欣赏者的乐趣已不在演出
演出者已不能左右自己
而演出终于结束了
演出结束后,诗人还坐在大厅里望着空旷寂静的舞台发呆,这种特别的感受使他进而想到:“在生活中,我/是否也这样指挥过别人?抑或/也这样被别人所指挥。”诗到此处,给我们的启示就远不是怎样看待“天才弱智”指挥乐队的问题了。《荷塘》里即使是一些写景的句子,也隐喻着辩证的诗意。他说“一行秋雁把天空飞高/几只白鹭将冬田踩冷”,他说“白云擦拭天空更蓝”等等,显然,这些诗句中隐喻的不是一种简单的景物衬托关系,而是世事物象之间的相辅相成乃至更深的意蕴。
这部诗集中还收入了作者几年来在国内外参观考察途中记下的一些随景轻吟,同样也让人感到精美而充盈。他写《拉木措湖》:“只有那/牧羊的姑娘在远处/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我/恍若隔世的遥望。”这样的感觉,一下子将读者引入到雪域高原的世外奇景中。游过华山,山顶铁链上密集的爱心锁也“锁”住了诗人的情感,于是他写道:“虽然,我没有钥匙/打开一把锁/但我知道阳光下,风雨里/每一把锁都守着一个秘密。”出访俄罗斯的圣彼得堡,他写有短诗《涅瓦河的早晨》:“一位老人,像剪影/蹲在涅瓦河上/垂钓黎明。”诗人勾画的虽然是异国风情,却使我们想到了我们古典诗词中宁静悠然的意象。诗人到昭君故里写过一首《香溪源》,思绪由香溪源头飘散到草原上的那座孤塚,并遥想到孤塚旁的月光,诗中可贵的是它透示出了对这位远古传奇女子命运的深沉思考。
月光下,一弯溪水荡漾
一个美丽而忧伤的面庞
正跪倒在溪水边
轻轻诉说着思念与迷茫……作为游历的收获,必文的这批作品也是耐人寻味的,不过,我更乐于欣赏他那些源于日常生活和风物的诗歌。那些作品更能展示出诗的本色,更能展示必文诗作的稳健、智慧与灵性。
在最常见的生活中捕捉到诗意,才是一个诗人最见功力的地方。必文作品所体现的艺术难度,更能证实这一点。
在我的观察中,他算不上一个高产诗人,并且写起来格外讲究,绝不滥制,因而他的作品不多,篇幅也很精短,但他一幅幅精致的画面却为我们展现的是大意象、大境界,显示出很高的美学品位,闪射着诗歌艺术的灿灿光亮。这种创作风格带给诗坛的启示和影响无疑是正面的,也更加值得读者尊重和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