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宋濂 等
【导读】本文选自《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传》。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是最早接受汉文化的契丹贵族之一。尽管生活在契丹部落中，耶律倍却可以用汉文熟练写作。此外，他还学习了１０世纪中原贵族的各种才艺，如音乐、医学、占卜、绘画， 等等。渤海国亡于契丹后，耶律倍被派为辽太祖的代理人，得心应手地治理这个汉化的地区。后来，这位多才多艺的王子在帝位继承问题上受到猜忌，死于流亡途中。但耶律倍的后裔中，涌现了许多汉化的学者， 似乎暗示着家族的传统。辽亡金兴，耶律倍的后裔耶律履是金朝名学者，以文章见重于金皇室。
耶律履之子耶律楚材承袭家风，自幼好学，年长后入仕。然而此时的金朝已是日薄西山，时隔不久，就亡于蒙古和南宋的夹击。金亡后， 耶律楚材被蒙古宫廷召为扈从，自此渐渐得到宫廷的青睐。
耶律楚材出入蒙古宫廷时，蒙古正逐次征讨中原地区。蒙古宫廷在新领地上设置军事附庸，努力将这些半独立的据点纳入铁木真的政治版图。对这种权宜之计的危险，耶律楚材深有体会。但改良这种变相的封国政治，却有着出人意料的困难。因为蒙古帝国疆域辽阔，与中亚草原相比，中原领地被视为帝国的边疆。毫无疑问，蒙古贵族对中原式的帝国观念十分陌生，他们将帝国视为每个家族皆可染指的禁脔。耶律楚材无力变更蒙古政治的传统，终其一生，他是以宫廷扈从的身份治理宫廷领地的。耶律楚材去世后，蒙古帝国分裂为若干汗国。领有宋、金、西夏原有土地的忽必烈后来放弃了统一帝国的努力，满足于中原帝国皇帝的头衔。在元朝治下，耶律楚材的一些建议后来被付诸实施。忽必烈之后， 元朝宫廷渐渐陷入贵族争权夺利的内乱中，失去了汉化的机会。元朝开国后一个世纪，蒙古人退回草原，重新开始他们先辈的生活，仿佛他们从来不曾领有中原一样。
耶律楚材字晋卿，辽东丹王突欲八世孙［东丹：辽初所立附属国］。父履，以学行事金世宗，特见亲任，终尚书右丞。
楚材生三岁而孤，母杨氏教之学。及长，博极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下笔为文，若宿构者。金制，宰相子例试补省掾。楚材欲试进士科，章宗诏如旧制。问以疑狱数事，时同试者十七人，楚材所对独优，遂辟为掾。后仕为开州同知。
贞祐二年，宣宗迁汴，完颜福兴行尚书事，留守燕，辟为左右司员外郎。太祖定燕［太祖：指元太祖成吉思汗。］，闻其名，召见之。楚材身长八尺，美髯宏声。帝伟之，曰：“辽、金世仇，朕为汝雪之。”对曰：“臣父祖尝委质事之，既为之臣，敢仇君耶！”帝重其言， 处之左右，遂呼楚材曰吾图撒合里而不名，吾图撒合里，盖国语长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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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戌冬［丙戌：指１２２６年，成吉思汗攻打西夏］，从下灵武，诸将争取子女金帛，楚材独收遗书及大黄药材。既而士卒病疫，得大黄辄愈。帝自经营西土， 未暇定制，州郡长吏，生杀任情，至孥人妻女，取货财，兼土田。燕蓟留后长官石抹咸得卜尤贪暴，杀人盈市。楚材闻之泣下，即入奏，请禁州郡，非奉玺书，不得擅征发，囚当大辟者必待报，违者罪死，于是贪暴之风稍戢。燕多剧贼，未夕，辄曳牛车指富家，取其财物，不与则杀之。时睿宗以皇子监国［睿宗：成吉思汗四子拖雷］，事闻，遣中使偕楚材往穷治之。楚材询察得其姓名， 皆留后亲属及势家子，尽捕下狱。其家赂中使，将缓之，楚材示以祸福，中使惧，从其言，狱具，戮十六人于市，燕民始安。
己丑秋，太宗将即位［太宗：元太宗窝阔台，成吉思汗三子，１２２９年被推为成吉思汗的继任人。］，宗亲咸会，议犹未决。时睿宗为太宗亲弟，故楚材言于睿宗曰：“此宗社大计，宜早定。”睿宗曰：“事犹未集，别择日可乎？”楚材曰：“过是无吉日矣。” 遂定策，立仪制，乃告亲王察合台曰：“王虽兄，位则臣也， 礼当拜。王拜，则莫敢不拜。”王深然之。及即位，王率皇族及臣僚拜帐下。既退，王抚楚材曰：“真社稷臣也。”国朝尊属有拜礼自此始。时朝集后期应死者众，楚材奏曰：“陛下新即位，宜宥之。”太宗从之。中原甫定，民多误触禁网，而国法无赦令。楚材议请肆宥，众以为迂，楚材独从容为帝言。诏自庚寅正月朔日前事勿治。且条便宜一十八事颁天下，其略言：“郡宜置长吏牧民， 设万户总军，使势均力敌，以遏骄横。中原之地，财用所出， 宜存恤其民，州县非奉上命，敢擅行科差者罪之。贸易借贷官物者罪之。蒙古、回鹘、河西诸人，种地不纳税者死。监主自盗官物者死。应犯死罪者，具由申奏待报，然后行刑。贡献礼物，为害非轻，深宜禁断。”帝悉从之，唯贡献一事不允，曰： “彼自愿馈献者，宜听之。”楚材曰：“蠹害之端，必由于此。” 帝曰：“凡卿所奏，无不从者，卿不能从朕一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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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辰春，帝南征［帝南征：指南下伐金。］，将涉河，诏逃难之民，来降者免死。或曰：“此辈急则降，缓则走，徒以资敌，不可宥。”楚材请制旗数百，以给降民，使归田里，全活甚众。旧制，凡攻城邑， 敌以矢石相加者，即为拒命，既克，必杀之。汴梁将下，大将速不台遣使来言：“金人抗拒持久，师多死伤，城下之日，宜屠之。”楚材驰入奏曰：“将士暴露数十年，所欲者土地人民耳。得地无民，将焉用之！”帝犹豫未决，楚材曰：“奇巧之工，厚藏之家，皆萃于此，若尽杀之，将无所获。”帝然之， 诏罪止完颜氏，余皆勿问。时避兵居汴者得百四十七万人。
楚材又请遣人入城，求孔子后，得五十一代孙元措，奏袭封衍圣公，付以林庙地。命收太常礼乐生，及召名儒梁陟、王万庆、赵著等，使直释九经，进讲东宫。又率大臣子孙，执经解义，俾知圣人之道。置编修所于燕京、经籍所于平阳，由是文治兴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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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酉，楚材奏曰：“制器者必用良工，守成者必用儒臣。儒臣之事业，非积数十年，殆未易成也。”帝曰：“果尔，可官其人。”楚材曰：“请校试之。”乃命宣德州宣课使刘中随郡考试，以经义、词赋、论分为三科，儒人被俘为奴者，亦令就试，其主匿弗遣者死。得士凡四千三十人，免为奴者四之一。
先是，州郡长吏，多借贾人银以偿官，息累数倍，曰羊羔儿利，至奴其妻子，犹不足偿。楚材奏令本利相侔而止， 永为定制，民间所负者，官为代偿之。至一衡量，给符印， 立钞法，定均输，布递传，明驿券，庶政略备，民稍苏息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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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人刘忽笃马、涉猎发丁、刘廷玉等以银一百四十万两扑买天下课税，楚材曰：“此贪利之徒，罔上虐下，为害甚大。” 奏罢之。常曰：“兴一利不如除一害，生一事不如省一事。任尚以班超之言为平平耳，千古之下，自有定论。后之负谴者， 方知吾言之不妄也。”帝素嗜酒，日与大臣酣饮，楚材屡谏， 不听，乃持酒槽铁口进曰：“曲蘖能腐物，铁尚如此，况五脏乎！”帝悟，语近臣曰：“汝曹爱君忧国之心，岂有如吾图撒合里者耶？”赏以金帛，敕近臣日进酒三钟而止。自庚寅定课税格，至甲午平河南，岁有增羡，至戊戌课银增至一百一十万两。译史安天合者，谄事镇海，首引奥都剌合蛮扑买课税［镇海：蒙古人，早年从成吉思汗征战，太宗时任中书右丞相。奥都剌合蛮：西域人，译史安天合荐之于镇海。］，又增至二百二十万两。楚材极力辨谏，至声色俱厉，言与涕俱。帝曰：“尔欲搏斗耶？”又曰：“尔欲为百姓哭耶？姑令试行之。”楚材力不能止，乃叹息曰：“民之困穷，将自此始矣！ ”
【延伸阅读】
东丹王耶律倍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太子耶律倍，是很早就汉化的契丹贵族。史载阿保机曾就祭祀问题咨询群臣，群臣都认为祭祀应尊佛。唯耶律倍以为孔子是中国圣人，万世师表，应以孔子为尊。阿保机十分欣赏他的建议，下令建孔子庙。
阿保机攻克渤海国后，认为汉化的渤海国与契丹政制、风俗不合， 就将渤海立为东丹国，择专人治理。阿保机相中了汉化的太子，册封他为东丹国王，主持东丹国政。耶律倍治下的东丹国自建年号、政府，任用渤海旧臣，行政一如渤海旧制。耶律倍治理东丹时，与渤海遗民相处和睦，东丹政治也井井有条。阿保机去世后，本应由耶律倍继位。但在契丹政治中颇有影响的皇太后，并不欣赏这位汉化的继承人。耶律倍被迫让位，由弟弟耶律德光继位。让位后的耶律倍遭到监视和软禁，遂渡海流亡到后唐。在后唐， 耶律倍改汉名李赞华，曾任后唐节度使。此后，耶律倍与辽国皇室保持着良好关系，并不断通使往来。后来，后唐明宗养子李从珂自立为帝， 石敬瑭发兵进攻洛阳，耶律倍在变乱中丧生。耶律倍喜好藏书，对音律、医术、占卜等多有研究，善用汉文和契丹文写作。除此之外，耶律倍还是颇有天赋的画家，其作品被北宋宫廷收藏，一部分作品流传至今。耶律倍的长子耶律阮被其叔父辽太宗收养，在辽太宗去世后继位为帝，称辽世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