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天，我随中国青年报刊总编考察团一行在新疆待了二十多天，我们从乌鲁木齐出发，翻越天山，经吐鲁番、托克逊、榆树沟、库尔勒、库车、阿克苏、喀什、英吉沙、莎车、叶城、和田，直至于田，行程7500余公里，纵贯南疆，差不多绕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走了大半圈。
新疆之大，是没到新疆前，我不曾体验到的。在新疆的日子里，除去停下来休整和游览的几天，差不多每天我们都在路上跑着，一跑几百公里，好像新疆就是一条漫无边际的路，我们到新疆来，是要在根本不可能的情况下，从路的某一段，跑到路的另一段去，那得花费掉我们所剩的全部生命，而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完整无缺地跑完哪怕是其中的一段路，这才是我们生命的悲哀。
车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上无休无止地跑着，每天都能看到大漠中的日升和日落，想想骆宾王的《边城落日》：“紫寒流沙北，黄图灞水东。一朝辞俎豆，万里逐沙蓬。候月恒持满，寻源屡凿空。野昏边气合，烽迥戍烟通。”实在有一种风尘马霜雪剑的苍茫感觉，有一种人和沙粒，都是世间微不足道生命的感觉，人之所以有一份自信，只是生活在人头如攒的城市里，等到了“云沙泱漭天光闭，河塞阴沉海色凝”的大漠上，人就半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一日，我们从库尔勒至库车，途中遇到了沙暴。天先是明朗着的，大家在车上谈天说笑，十分轻松，司机突然说，把车窗关上，沙暴来了。我们就扭了头朝车窗外看，天仍是明朗的，太阳亮得不像话，哪里有什么沙暴？司机说，你们往天边上看。我们就顺着他的话往天边看，果然，天边有一线黑色，细细的，有点像一个刚学画画的孩子，先学着画线，没画匀，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还断掉了。我们就笑，说，这沙暴好威风，能把我们吹走吧？司机不说话，只是停了车，打开门，下车去围着车四处检查了一番，然后上车来，又往前开了一段路，把车停在路边上。那里已经有好几辆车停下了，甚至还有两头卧着的骆驼，好像是旅途上的伙伴，有意要聚着伙，等待着看那黑线似细细柔柔的沙暴。
只很短的一段时间，风来了，然后是沙暴。风沙起处，飞沙走石，开始还能隔着车窗的玻璃看见外面的情况，看见黄色的沙尘铺天盖地地拥来，后来就看不见了，不但看不见远处的东西，连近处咫尺之外同伴的车也失踪了。太阳不见了，天地不见了，能够看见的只有沙。沙不是具体的沙，或者说，不是个体的沙，你无法从整个世界的这样的沙里把它们挑选出来，把它们认出来，在这样的沙的世界里，如果没有人告诉你那是沙，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它们是沙。沙来的时候是黄色的，那种遮天蔽日的黄，然后由黄变黑，仿佛一个黄脸汉子，发怒挣黑了脸，气成了黑脸汉子。司机把车内的灯开了，我们才看到，细如粉尘的沙粒顺着紧闭的车窗缝往里钻，很快积蓄在车内的人头上、脸上和身上，所有的人一瞬间就变成了秦俑。
我们的车是一辆丰田牌箱式旅行车，车上有八个人。沙暴来时，我们讪笑，说，这沙暴，真的很威风呢。我们笑过之后又说，威风就威风，我们等就是了。我们就把扑克拿出来，玩一种名叫“跑得快”的游戏。在不能走的时候玩跑得快这种游戏，那是很有意思的事。我们玩着，细如粉尘的沙仍在不断地往车里灌，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我们拿出手绢来，像罗宾汉那样扎在脸上，把嘴遮掩住，继续往前跑。我们跑，把扑克甩得狠狠地，并且大谈死亡。我们没办法去找水来洗脸，不知道如果把脸洗干净了，此刻的脸色是不是苍白的。沙暴越来越大了。风沙裹着石头，打得车身砰砰作响，车身在晃。我们不再大谈死亡了，不再说话了。我们后来停止了玩牌。我们开始担心，这样下去，谁也跑不出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沙暴仍然不止。空气更加稀薄，所有的人都喘不过气来。来自云南的两个女孩，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就连常跑南疆的司机，也有点吃不住劲，开始烦躁起来。车内的灯在那个时候闪了一下，好像要熄灭……
这个时候，我发现上海《青年一代》杂志的副总编陈惠玉蜷在车厢的一角，用磕膝头垫着，正安静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不时用手轻轻抚去落在本子上的沙尘，那样子，就像轻抚着波斯猫柔软的皮毛，好像车窗外肆虐的沙暴，车窗内窒息的空气，全都与她无关。
两个小时以后，司机们耐不住了，他们顶着风沙下车，互相一串，决定冒险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车队开始行进了，一辆黄河牌载重卡车打头，其他的车在后面跟着，鸣着笛，相互掩护，一寸一寸地移动，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开出几公里，终于移出了沙暴的中心。沙暴的中心外，天幕晴朗，星疏月淡，虽然仍有风沙，但那风沙已经不再可怕，甚至有些让我们感到亲切了。
车继续往前开，到库车的时候，已是午夜12点以后，当地接待我们的人急坏了，说怎么现在才到，电话往库尔勒打了好几次，知道你们早就出来了，遇到沙暴了吧？我们问，怎么知道的？接待我们的人说，沙暴从我们这儿过去的，两个维吾尔族姑娘，如花似玉，沙暴来时出去没回来，又不敢去找，没处找，刚才通知说是找到了，人已经成了木乃伊。我们听了，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来。
事情过后，我没有机会和陈惠玉谈有关那场沙暴的事。我们仍然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往西走，一直往西走。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在那场沙暴到来时，陈惠玉和我们大家一样，也有过恐惧，也有过死亡的念头，我甚至觉得，她当时在本子上记载的，正是这样的体验和感受。我只是很欣赏她当时镇定自若的平静，在面对绝境时，在无法断定未来时，她能进入另一个心灵的世界，我想，她记在本子上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一些生也无法比拟的美丽文字呢？
生存是生命存在的形式，生命该有多种多样的体验，人类占有多种生存领域的欲望，哪怕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心里，也是强烈的。可惜生命存在的方式又是狭窄的，我们不大可能体验尽生命的种种存在经历，不大可能超越现实中的大多数规定和约束，不大可能让行为和思想、现实和相像完全吻合起来。这是人类行为上的局限，至少在更新的科学奇迹出现之前，这样的局限是无法突破的。
沙暴是需要亲历的，亲历后的沙暴才真实可信。但也有一个例外，陈惠玉在沙暴到来时如果真的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管那个世界是什么，至少我们知道，我们可以通过一种渠道去超越时空的限制，甚至超越身体的体验，进入到我们想去的那个世界，这是肯定的，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有足够的信心对自己说，让我们开始，试试再一种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