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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纳兰公子 绝代销魂,纯任性灵

按语:红尘滚滚,众生芸芸,向何处能找寻那些合于天然的鲜洁、未染烟火的淡逸、不加雕饰的纯真?独有翩翩佳士能坚守本性、不为俗累,是那古歌中的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本章的入选者有“清词第一人”纳兰性德、浙西词派之“姑射仙姝”厉鹗,以及常州词派的开山宗师张惠言。入选理由:纳兰性德“不是人间富贵花”的高卓品格,厉鹗“白云还卧深谷”的娴雅气度,张惠言“门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的温醇思致。三者合一,便构成了我们心目中对于红尘佳士的完美构想。

纳兰性德小传

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初名成德,避康熙太子保成讳,易名性德,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选授三等侍卫,后晋一等。善骑射,好读书。工词,尤擅小令,其词初称《侧帽集》,后更名《饮水集》,后人辑作《纳兰词》。胡薇元《岁寒居词话》云:“容若《饮水》一卷,《侧帽》数章,为词家正声。散璧零玑,字字可宝。杨蓉裳称其骚情古调,侠肠俊骨,隐隐奕奕,流露于毫楮间。”况周颐《蕙风词话》曰:“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独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胜起衰之任。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

金风玉露时,白狼河边头

《台城路·塞外七夕》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

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

七夕,中国人记忆中一瓮芳意沁骨的甘醴。只这灵黠秀美的名字,已足以引动无穷佳思。汪曾祺的小说《大淖记事》中有位名唤巧云的姑娘,酒窝凤目,眉如鸦翅,与小锡匠十一子两心暗许,道是无晴却有晴。小说中写道,巧云出生在七月里的一天,生下来时,满天都是五色云彩,所以便有了这个名字。单凭这一点,我便固执地认定,巧云的生日应当是在七夕,否则真太可惜了那一天缤纷浪漫的五彩云。古龙的小说《武林外史》中也有一位以七夕命名的姑娘,姓朱,名七七。一个活泼俏皮的精灵,敢爱敢恨,明亮热烈胜似盛夏的榴花。

聊了小说,转入传说。作为久负盛名的传统节日,七夕源于牛郎会织女这一古老的神话。按照《荆楚岁时记》一书的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这实在是个悲惨的故事,天帝这个大独裁者太没人情味儿了。试想在渺不可及的天庭,有这样一幅场景:梭子在飞,织机在响。织女织布,日夜匆忙。云锦天衣装饰了天帝的盛世门面,却黯淡了织女的青春韶光。

工作狂也得出嫁,天帝一时心软,织女终于结束了独居的生涯。她嫁给了河西最亮的一颗星辰——牛郎。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新娘一心守着夫君,“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总随肩。”爱情导致罢工,天帝坚决不同意女儿的辞职报告,反倒十万火急地将她催回河东。飞梭织杼又成了织女的全部生活,可她的整颗心与全部情感,已不在梭里,不在布中。或许是天帝认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分,或许是为了提高织女的工作效率,他终于做出让步,允许织女与牛郎一年一会,在七月七日的星桥。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是唐代诗人杜牧的《七夕》,是《唐诗三百首》中的七夕。银烛画屏,罗扇流萤。夜凉如水,卧看双星。对笔者而言,这便是对于七夕最早的一点儿印象了。读者诸君呢,各位对于七夕的印象又是始于何物,始于几时?

我们即将谈到的这首《台城路·塞外七夕》,既没有银烛画屏的华贵,亦没有罗扇流萤的清丽;既没有夜凉如水的幽静,亦没有卧看双星的闲适。因为这是塞外的七夕,是纳兰笔下的七夕,这便决定了本词的与众不同。

“白狼河北秋偏早”,白狼河即辽宁的大凌河,其南端发源于白狼山,是辽宁省西部最大的河流。作为康熙皇帝身边的大红人,纳兰侍卫时有扈驾出巡之机。换了他人,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对于纳兰,却是非其思存的差使。此词如是开头,也正反映了纳兰的这一心境。白狼河的秋天,你为什么要来得那样早,来得那样出乎意料?越往北去,秋意越深;越往北去,人越孤悄。然而,不知是谁的一句提醒,“今天可是七月七日啊,牛郎会织女的日子”,纳兰这才发觉,若在故园,仍能见到风荷映水翩跹的盛景,一如他此时的年龄,三十不到,风华正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白狼河的秋意,与其说是来自自然界的秋天,不如说是来自与亲人久别带给词人的寒寂之感。七月七了,词人的一片归思已飞向故园,梦想到了织女与牛郎相会的辰光。

“星桥又迎河鼓”,七夕之夜,银河灿烂,繁星似海。河鼓即牵牛星的别名,句中以河鼓代称牛郎,一片喜悦之情仿若击鼓传花,华音清扬。

“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清脆的漏滴见证了光阴的推移,纤巧的云影在含泪窥望,金风玉露的夜景正姗然展开。这是美的极致,一切的美,都毫不吝啬地向着牛郎与织女绽放;一切的美,都已为这一年一夕的盛会准备就绪。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终于等来了日夜凝想的牛郎,织女却并未显得喜色盈面。“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她似乎还不能适应这乍见的鼓舞与激荡,但怅久离居,何以答欢愉?

“你不高兴吗?这大好的日子,怎也不舍得松松眉头?”在久久地无语对视之后,牛郎伸手挽住妻子,打破了沉默。

“哪里,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所以难过。”织女展颜一笑,禁不住滴落两行清泪。

“今晚的月色真好,花也很香。你看我们下边的银河,只如一条细线。那尘世之人是怎么说我们来着?‘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不知哪位高人能够填平这清浅一水,好将你我的相思之债一举了却?”

织女只是微笑。

“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三百六十日,佳期杳如年。只有这一天,我能见到你的样子,听到你的声音。你想说什么,还舍得不告诉我吗?”牛郎语意殷殷。

“小声些。我们的话,别让鹊儿们听了去,别让世人偷听了去。”织女含羞轻嗔。

“好,我们回家说去,你可不许赖我。”牛郎朗然一笑。

星汉灿烂的夜空,有一双眷侣踏着榆花般皎洁的云朵携手同归。他们是那样和谐、那样甜蜜。

如此一幕落入世人之眼,将有怎样的触动、怎样的感想呢?“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牛郎织女犹有七夕可待,人间的痴情儿女,在七夕之夜仍不得团聚者,不知又有几何!为了这一年一度的佳节,人们早早就陈设好了瓜果盛宴。翠绿的西瓜、紫艳的葡萄、粉嫩的山桃、雪样的莲藕……无一不是时新应景之物。因为在古人的心中,织女不仅是位纺织能手,还是一位瓜果女神(注:《续汉书》云:“牵牛主关梁,织女主瓜果。”意即古人乞求织女保佑瓜果丰收。)。要向织女求赐女红秘诀,先得让瓜果女神甜到心里去呀。

这天夜里,闺中女儿都打扮得风姿楚楚,聚于庭院引针乞巧。北宋词人柳永曾为之写过一阕极风流、极婉美的《二郎神》:“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钿合金钗私语处”是出自《长恨歌》的典故。“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相传唐明皇曾在七夕之夜赐杨玉环金钗、钿盒为定情之物。热恋中的大唐天子与爱侣誓同生死,感人至深的画面,何尝逊于七夕之会的牛郎织女?而在星光摇曳中,那一个个心思灵慧的女郎,大约还做着瓜果般甘甜的香梦吧?她们将丝缕引过银针,将憧憬引向未来,向碧天祈祷,眼神清亮。虽说祈祷之词各个不同,然而有如牛郎织女般坚贞不移的爱情,一定是她们祈祷的核心。

“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两棵树的枝干相连,谓之连理。同样是出自《长恨歌》的句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连理枝上开出的花朵,是何等芳艳,怎样深情。只可惜花愈芳艳、愈深情,愈益遭受雨打风欺。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以不幸的切身经历痛声一哭:“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狂风骤起,落花满地。谁还记起那曾经怒放的花容以及与花容一样醉人的情意?繁华洗尽,只有一片嫣红如故的叶儿,写满了思念,承载着祝福,漂向天涯,漂向你。

这一片叶儿,仿佛漂向了千年以前的时光,漂向了大唐晚照。唐僖宗时,书生于佑黄昏漫步,在宫墙外的御沟中拾得红叶一枚,上有题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佑回去后反复吟味,将红叶锁入书箱,又另寻了一片红叶复诗两句:“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写罢将红叶投入御沟上流,怀着一丝秘密的希望,暗祝红叶能流回宫中,被那位最初寄诗的有缘之人拾取。数年后,僖宗放还宫人,于佑聘娶了一位姓韩的宫女。韩姑娘在于佑的书箱中发现了红叶诗,不禁惊叹:“我的旧物怎会在你这里?”于佑说出了得到红叶的经过。韩姑娘如有所悟:“我也拾得了一片题诗的红叶,叶上题诗寄阿谁……怎么,难道这真是天意?”遂将珍藏多年的红叶取出,于佑一看,正是自己昔日的笔迹。一时间双叶相偎,丹心互许。

红叶媒,三生缘,这故事堪称千古之奇了。然而客观地说,韩姑娘的那首诗,实在做得不为出色。而于佑的复诗,更是碌碌不足道。难怪这个故事的版本之一——《青琐高议·流红记》将男主角说成一个累举不捷的落魄士人。撇去诗的优劣,故事的本身却不掩其美。小小的红叶随波漂荡,不正像孤独的灵魂漂泊在人海吗?红叶渴望能投入温柔的、可以信托的掌心;而灵魂呢,渴望找到另一个颖慧优美、息息相关的生命。然而,命运会成全世人可怜的愿望吗?不是每一对有情人都能像于佑、韩氏一样得偿夙愿。小小的红叶要毫无闪失地到达理想的彼岸是何其困难、何其渺茫。“毕竟随风何处?”世路坎坷,风波险恶,有多少痴情被虚情蒙蔽,又有多少真情被无情错过?

“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此一句,容若回到了自己身上。扈驾塞外的日子是那么单调、枯燥,对一个纯任性灵的词人,这种华而不实的生活是不可能带给他些微喜意的。他的心,已飞回了妻子身边。他想象着妻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暗自垂泪,推窗凝望七夕的明月,牵念他的安危寒暖,默数他的行程归期。漫漫长夜,陪伴妻子的唯有一缕沉香,从初燃时的温馨到凋落时的冷寂。当夜已过尽,香已成灰,妻子的双眸仍莹然欲泣。词人为此歉疚盈怀:“世间最深情的寂寞莫过于思妇的寂寞。跟这种寂寞相比,我纵然饱尝旅居的痛苦与风霜又算得了什么?”

泪暗流,可奈秋?“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天孙为织女的另一称谓,“织女,天女孙也。”按照《史记·天官书》的说法,织女当为天帝的孙女。是女儿还是孙女,此两种说法究竟谁为确切呢?神仙的辈分众说不一。不管怎样,在七夕这夜,织女是人间天上最幸福的人儿。看到芸芸众生为情而苦,因情而怨,她会讶然一笑吗?在这样价值千金的时刻,怎会还有落寞的红颜、深敛的蛾绿?在这样皓月当空的夜晚,为何还有如雨的泪光、难解的心锁?

卿如天上月,未圆终成缺

《蝶恋花》(其一)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其二)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蝶恋花》(其三)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蝶恋花》(其四)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悼亡之音,犹如绿绮古琴上一根颤颤悠悠的断弦;悼亡之章,恰似空庭夕照中一株清雅苍白的梨花。纳兰词:“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梨”谐音“离”,梨花即为离花,与爱人的生死诀别不正像春花离枝一样摧心断肠吗?悼亡是我国古典诗词的伤情之旅、至痛之忆,是丈夫对亡妻隔世相望的爱恋,是失侣天鹅的悲鸣哀泣。文学史上的许多名人都曾经历这种至痛,“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的西晋第一美男子潘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中唐诗人元稹,“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的南唐后主李煜,以及那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北宋文宗苏轼……他们的人生辞典中,无不触目惊心地写下过“丧偶”一词。到了清代,这一不幸的群体中又增添了一位新成员,他便是二十出头的纳兰公子。

在为数众多的悼亡名人中,纳兰性德大概要算最年轻的一位;他的沉痛,则似乎又是最持久的。纳兰与亡妻都卒于农历的五月三十日。所不同者,这个五月三十日相隔了八年之久。亡妻卒于康熙十六年(1677)的五月三十日,纳兰则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五月三十日。在亡妻的祭日与其同归,恐怕不单是天意巧合吧?八年来,他活得太累、活得太苦,“料也觉、人间无味”,理想的失落与丧妻之痛互为纠结,一当病疾来犯,不加抵抗地便举起了白旗。这样,他就能彻底摆脱这个无味的人间,就能从心所愿地去追随爱妻了。

八年来的魂飞梦绕,让他留下了多少断肠词稿: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菩萨蛮》

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青衫湿》

《饮水》一编,韵淡疑仙、思幽近鬼,愁凝斑竹、恨牵斜阳。而我们即将谈到的这四首《蝶恋花》,更是纳兰悼亡词中的瑰宝。“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这虽不是《蝶恋花》中的句子,却与《蝶恋花》有着情同一脉的痴迷与挚诚。那么,谁是纳兰清夜长唤的真真?谁是纳兰永结同心的梦中人?

答案只有两个字——卢氏。跟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卢氏只留下了她的姓氏而没有留下芳名,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同时,也给了我们一个揣想的空间。什么样的名字方能配得上这位绮年早逝的女郎呢?她模样如何,品行怎样?

卢氏之生平,可见于诗人叶元礼为其撰写的《墓志铭》。这个叶元礼不是别人,即朱彝尊词《高阳台》中那位“有女慕之,竟至病死”的翩翩美男。他与纳兰为同年进士,对于纳兰的家世,应当十分熟悉。据《墓志铭》所记,卢氏为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她在十八岁那年嫁入相府,成了纳兰的新妇。三年之后,卢氏因难产去世,年仅二十一岁。

“夫人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生而婉娈”是说卢氏天生丽质,“性本端庄”意为温柔静好。“幼承母训,娴彼七襄”,当真是个慈母调教出的乖乖女,七襄的原意是织女星一日移动位置七次(织女是个飞针走线的高手,一日之内移位七次,可能是因为云锦天衣的尺幅太长,需要根据工作的进度来调整所在位置),此处则言卢氏精于女红。“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父亲的教育也颇见功力,值得一提。四德者,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之统称。从这句话看来,卢氏必定是位深合传统、德才兼备的淑女。

然而,这还不够卓然秀出啊。别急,在泛泛而谈的赞美之后,叶元礼继续写道:“容若身居华阀,达类前修,青眼难期,红尘寡合;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譬游鱼,岂殊比目。抗情尘表,则视若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于其没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有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段,我们当对卢氏刮目相看了。这是一位既具有传统女性优点且又非同凡响的妻子。有位作家曾打过比方,旧式婚姻就像一场毫无悬念的摸彩,能够得偿所愿者少之又少。这话也有失灵的时候。因为,卢氏与纳兰都幸运地抽中了头奖。“容若身居华阀”“夫人境非挽鹿”。华阀是指豪门世家,挽鹿语出《后汉书·鲍宣妻传》。贫士鲍宣娶了恩师的女儿桓少君为妻。少君换上短布衣裳,与鲍宣同挽鹿车(意即车小狭窄,仅容一鹿)回到鲍宣的家乡。“身居华阀”“境非挽鹿”,是说纳兰与卢氏皆有烜赫傲人的家世,堪称门当户对。纳兰之父掌相国之职,卢氏之父为封疆大吏,算得上是“金”童与“玉”女的结合。势大遮天、穷奢极欲之家,要开出一朵素雅的莲花已为不易,何况是开出两朵呢?当青眼难期、红尘寡合的浊世公子遇上抚操闺中、志存流水的明慧佳人,这真是一个奇迹。而当这个奇迹一旦失去,词人的生命怎能不大伤元气,词人的心灵怎能不深受重创?“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什么才是对亡妻最好的祭奠与回报呢?莫若用书生本色,莫若用血泪文章。于是就有了纳兰那些歌哭无端的悼亡词,有了这组凄恻动人的《蝶恋花》。

第一首词起笔便是:“辛苦最怜天上月。”明月在天,清光潋滟。其辛苦在于何处,其可怜又在于何处呢?“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这是明月的辛苦处,也是明月的可怜处。一月之中,明月圆如玉环者只得一夕(“昔”同“夕”),其余时间,皆缺似玉玦。如此明月,不正为人生的写照吗?纳兰曾怅然问天:“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我们非不用心、非不努力、非不动情、非不爱惜。然而这样的辛苦、这样的认真又成全了谁呢?从青春年少到垂暮白首,人的一生究竟能实现几个由衷之愿,能守住几个月圆之夜?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句表面是说,倘若月长圆、终皎洁,再大的付出也无悔无惧,就像冰雪情愿为春风融化,为了深爱的你,我哪怕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皎洁的月轮,这是理想主义者心目中的爱情,至高至纯的爱情会令精通世故者嗤之以鼻。然而不信则无,信之则有,它的信奉者自有一份殉道的热情。

“冰雪为卿热”,谁能爱得如此深情、如此英勇、如此热烈又如此坚定?《世说新语》中的荀奉倩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尽管在《世说新语》中,他是被作为惑溺于儿女私情的反面教材:“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荀奉倩名粲,字奉倩,三国时魏国人。他曾有言在先:“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在娶妻娶德的古代,荀奉倩的择偶标准可真有些惊世骇俗。听说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长得十分美丽,荀奉倩遂娶之为妻。荀夫人过门后,与荀奉倩如胶似漆,情深义重。看来荀夫人不仅色足以降夫,德亦足以降夫。奈何红颜多劫,有一年冬天,荀夫人忽发热病,荀奉倩就先到院中将自己冻了个透体凉,再回到卧室,将自己冰冷的身体贴近妻子,给她降低热度。饶是这样,还是没能挽回妻子的生命。夫人病逝后,荀奉倩不哭神伤、心碎而亡。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在另一首悼亡词《沁园春》中,纳兰亦以荀奉倩自拟,用荀衣香消喻示自己心枯意萎。词前有序:“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纳兰与卢氏结缡三年,夫妻相得之情较之荀奉倩夫妇是无独有偶、不遑多让。卢氏产后患病,纳兰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亲试冰雪的“惑溺”,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为妻降温的“痴狂”。“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句玉鸣锵锵,与妻子的“临别有云”相映生辉。真正的爱情,总是炽烈忘我、不计代价。

然而真正的爱情是世上最为奢侈的幸福,不但在人间难以找到适宜的土壤,侥幸开花结果,连老天都会因妒生恨、从中作梗。因此词人说:“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即“无奈”,“尘缘”为佛教用语。佛教以世上的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此“六尘”乃人生种种欲望的缘起,人心苦为羁绊,难以挣脱,是以称之为尘缘。尘缘虽是因人而生,因欲望而起,却又是自我所左右不得、控制不了的。浮生如寄,欢寡愁殷,要得到一个己所深爱之人是那样艰难,失去她却又是那样容易。李后主词:“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情深缘浅,这真是人生最难承受的结局。

只有春天仍年年归来,“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眼前的一切多像是当年的一切啊。那年春天,我们曾含笑褰帘、同听风吟,任燕子软语呢喃、轻蹴玉钩……总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相爱。然而,无情的西风过早地把我带到了阴翳不展的秋天,带入了那座埋葬着我一生至爱的坟墓。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泪眼婆娑中,我似乎听到了弦歌吟唱,仿佛看见了素影轻飘。我来了,一如往昔,在你的坟前放上一束采自《诗经》的葛藤花:

葛藤花开,野芳阒寂。

这里有香冢一座,埋着我美丽的爱人。

我美丽的爱人,谁在这里与你为伴?

漂亮的角枕,曾紧贴你可爱的脸庞;

绚烂的罗衾,曾偎暖你柔软的身躯。

炎炎夏日、漫漫冬夜,我对你的思念永不停息。

百岁之后,我会来这里陪你。

等待既是寂灭,也是重生。当我的生命归于终结,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久已失落的彼此。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一个春的世界,一个永生的世界。你看,你看,看那春光中成双结对的穿花蛱蝶,哪一只可能是我,哪一只可能是你?

第二首词:“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如果说“辛苦最怜天上月”叹的是良辰稀有,“眼底风光留不住”则恨的是韶华易换。这声倾诉,会使我们想起北宋词人晏几道在《归田乐》中的独白:“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这声倾诉,会使我们想起南宋词人辛弃疾在《摸鱼儿》里的感言:“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没人能够留住春光,无论是在春来之前痴数花期,还是在春去之时责备风雨。与其在失去春光之后再来悲愁惋叹,莫若趁着芳春尚在,着意流连;莫若趁着青春尚在,彼此珍爱。然而,催送春光的又岂止是自然界的风风雨雨,“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命运用他那冷冰冰的语调向着纳兰吆喝:“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总是沉迷于与妻子共享的二人世界。别忘了,你是为着更重要的使命而来到这个世上的。”

俄国诗人莱蒙托夫有首名为《囚徒》的诗:

快给我打开这所监房,

给我白日灿烂的光华,

给我黑眼睛的年轻女郎,

给我一匹黑鬃毛的骏马!

我先甜蜜地紧紧地吻吻,

那位年轻的姣好的美人,

然后再跨上那一匹骏马,

好让我长风般飞向天涯。

黑鬃毛的骏马,这是诗人心中自由的化身。对于一个潇洒快乐的浪子,只要拥有一匹驰骋天涯的骏马,还有什么事物他不能了断、不能放下?纳兰也有一匹骏马,但它对于纳兰,所象征的不是无拘无束的自由,而是金玉为笼的前程。华丽的雕鞍只是风流的表象,表象之下,难掩满身的风尘、彻骨的疲惫。因为,纳兰不同于浪子,他是一个恋家的男人,他是一个把爱情当作生命的男人。“又上雕鞍去!又上雕鞍去!”这是世俗的成功理念、家族的利益与荣耀光环强加给他的追求,正是这种违背本性的追求造成了纳兰与爱妻的别离。

“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这句看似无理,却是至情之语。倘若直译,可能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垂杨啊垂杨,既然相思不是你的名字,你又何必自作多情、牵愁惹恨呢?不如用你烟般的柔丝来遮断别路吧,让人眼干为净,忘了人间尚有“别离”二字。

有个成语叫作“指桑骂槐”,词人却是指着垂杨数落相思。那么什么又是相思呢?这话问得有些多余。晏几道有词譬解:“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相思易解,相思树当作何解?说法之一,相思树是战国时的韩凭夫妇所化,二人生死一心,是偶像级的恩爱夫妻。说法之二,相思树即为红豆树,温庭筠有句杀伤力极强的艳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倘若以此两种说法为据,垂杨跟相思树自是画不上等号。垂杨虽非相思树,却又与相思大大有关。中国式的离别,一定是在杨柳依依之地。“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这是诗仙李白所描写的折柳赠别的画面,千百年来仍栩栩如生。“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事实上,从跃上雕鞍的那一刻起,词人就被相思给折腾上了,他心乱如麻,无以自遣,没有什么可以迁怨,只能迁怨于青青垂杨。垂杨啊垂杨,请用你温暖的柔丝来减轻离愁,请用你湿润的柔丝来模糊相思……

这样的请求,实在超出了垂杨的能力范围。恰得其反,别路因之更为触目,离愁因之而更为深重,相思因之而更为醇郁。“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当相思已长成一棵枝浓叶密的大树,行客归来,却已是人去楼空、好春不在。那张我最为在意、最是牵念的容颜已被永远地阻隔在了时光之门的背后,金锁不开,今生缘断。为什么东风不能成为繁华之主?为什么人们无法主宰自身的命运与幸福?

“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断带”与“斑骓”是一对具有悲剧美的词语组合,这一组合跟一位诗人密切相关,他便是晚唐的情歌王子李商隐。李商隐曾为一位名叫柳枝的洛阳姑娘写有组诗《柳枝五首》。生于商贾之家的柳枝正当青春妙龄,喜欢吹花嚼蕊、调丝擫(注:音yè,意为以手指按。)管,能为“天海风涛之曲”,解作“幽忆怨断之音”。因为听人咏诵李商隐的《燕台》诗而动了恋慕之心,当即剪断衣带,托人向李商隐乞诗。李商隐爱其慧黠,开始与她约会。梳着双髻、抱扇小立,临风引袖、秀靥半隐,这便是李商隐眼中初次赴约的柳枝。东风恶、欢情薄,如此一段心有灵犀的恋情并未能开花结果。由于某种扑朔迷离的原因,李商隐不告而别,娇憨纯真、任情任性的柳枝则很快被一个有权有势者娶走。

“斑骓”的本意,是指毛色青白相间的马。李商隐写过多首意境瑰玮的《无题》诗,斑骓便出自其中的一首:“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全诗以一名清宵不寐的深闺绣女为叙说主体,牵出了一段典丽深曲的爱情回忆。绣女缝织着精美无比的凤尾罗帐,想起了与恋人相遇的那个奇妙的夜晚。她用扇面遮住了自己皎然如月的素颜,而恋人的车驾就像隆隆雷声从心上碾过。也许是因为害羞,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他们未交一语却已目成心许。谁知道自此一别,双方就失去了音信。孤单的她度过了多少蜡泪成灰的不眠之夜,一直等到了石榴红透的夏天。“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这是《无题》诗的最后两句,一个千古伤心、不了了之的结局。甜蜜的向往只能成为彼岸之花,就如深闺绣女所思恋的翩翩骑马郎,仿佛近在咫尺、试唤便来,然而你把握不住他的真实方向,更触摸不到他的真实所在。

“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断带犹在,它代表着自己与妻子之间仍鲜活如初的深情;斑骓难寻,则象征着这份深情已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对爱情、对生活,词人仍珍藏着梦想与渴望。可是这么多的梦想与渴望他与谁能共、与谁相拥呢?爱妻已经永远不在了,生活不会沿着旧日的屐痕再走一遍。如果当年的幸福不是那样深沉强烈,则他今日所感到的不幸也许不会绵绵不绝吧?是否越是美丽的开始,越是不得善终?一如当年之柳枝,一如眼底之春光。

第三首词:“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是心诚所至吗?锲而不舍的梦魂再一次把她带到了他的身边。杨柳青青,花面如昔,罗袖轻举之间,一弯清露泫然的柳丝已折于素手。此心如柳色,君行我亦行……然而一梦醒来,眼前哪里还有花团锦簇的春光,哪里还有相知相爱的伴侣,哪里还有生机盎然的年龄,哪里还有惜别伤离的心情?

“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当独自行走已成为习惯,当异乡风景已成为寻常,当生活变得枯寂,当人生变得漫长,这“不语垂鞭”也便在情理之中了。不语垂鞭,要经历多少岁月与失望,才能练就这么一种隐忍的、逆来顺受的心态。不再抬头怨苍天、低头怪大地,白日里板着面孔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深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疗伤。哇,这不语垂鞭可真够消极,这不语垂鞭可真够虐心啊。虽然,在这隐忍的背后,我们不是没有读出词人的不甘与不满,但他已无能力来纠正什么,更无能力来改变什么了。因为,他的青春已像小鸟一样飞远;因为,世间的道路虽有千万条,他却哪儿也去不了,除了泥足于眼前这片无穷无尽的清秋。

清秋是个令人感伤的季节。欧阳修在《秋声赋》里写道:“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凛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清秋之路,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呢?踏遍清秋,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诗人辛笛用《秋思》告诉我们: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远天鸽的哨音

带来思念的话语

瑟瑟的芦花白了头

又一年的将去

城下路是寂寞的

猩红满树

零落只合自知呢

行人在秋风中远了

如将画面适当地做些改动,譬如说,用暮烟沉沉代替血红的落日,用雁声嘹呖代替远天鸽的哨音,用枯草千里代替雪白的芦花,那就成了纳兰想要表达的意境:“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同于辛笛笔下设色华丽的落寞,纳兰的笔触痛切而又沧桑。草枯了,雁哭了,他的心情灰透了、凉透了。因为他走的是一条非其所愿、与理想无关的路。这是一条仕进之路,它不但割断了他与妻子在有生之年的长相厮守,同时也是埋葬欢乐与志向的黯淡归宿。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天涯行役,自是备尝艰苦。若能苦有所获、苦有所值,又怎会心气纡结,又何必怨恨西风?从前每一次远行,只要一想到归家洗客袍,便会朗然一笑;只要一想到当窗人画眉,便会烦恼尽消。如今呢?生命被浪费,时光被虚度。客袍已旧,谁画眉弯?日复一日,古往今来,西风吹落了多少人的憧憬,西风吹老了多少人的清梦?

我早已过了做梦的年龄,从今更无做梦的勇气了。“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世途不会因为年华的流失而变得平坦,人生不会因为一往情深的追忆而掉头重来。一场寒雨刚刚落过,明朝的旅途会更为难行,刻骨的秋意将越来越浓,飘零的花枝也将越来越多。

第四首词:“萧瑟兰成看老去”,“兰成”一词甚美,一朵刚刚长成、扬扬其芳的兰花。它是南北朝辞赋家庾信的小名,其由来颇具一些传奇色彩。据说有位印度僧人见到年幼的庾信,被他的聪灵俊敏深深打动,便给他起了这个既生动又别致的小名。然而,由于命运的捉弄,庾信的一生远不似空谷幽兰静美自得、不染纤尘。他出生在中国历史上大分裂、大动荡的南北朝时期,曾是梁国的东宫学士,梁亡后被迫出仕西魏。西魏是梁的敌国,前者如大鱼吃小鱼一样干掉了后者,庾信不但不能为梁国复仇,且被敌国强行授以职务,以身事敌的耻辱与对故国的思念让他写下了血泪浸透的《哀江南赋》。这朵曾经风姿秀美的幼兰早已不复昔日的华赡与奋发。杜甫有诗咏叹:“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庾信自此成了忧郁文士的代表。

然而纳兰,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在这个年龄上便以“萧瑟兰成”自称,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一些,是不是矫揉造作了一些?产生这种疑虑是基于我们现代人的心态。对于我们现代人,二十四岁绝对是个清如晨露的年龄。现代人不知老之将至,甭说二十四岁,便是三十四岁、四十四岁,照样可以春风满面地以“年轻态”“青春派”自居。

然而古人却不一样,古人的人生体验要超前许多。在古代,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及笄、加冠之后便要承担起社会与家庭的责任了。唐朝诗人李贺曾经说过:“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活脱儿又是一个“萧瑟兰成”,比纳兰还要年轻。李贺亡于二十七岁,纳兰亡于三十一岁。如以他们的寿命推算,二十岁的李贺与二十四岁的纳兰确实到了萧瑟“晚年”。纳兰在二十四岁时失去了爱妻卢氏,“萧瑟兰成”这一自拟既贴切又真诚。“萧瑟兰成看老去”当中的一个“看”字,不但有着“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倔强,亦且有着“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专执。这一“看”字,是惊心动魄的绝望,是最无奈、最悲哀的表情。

二十四岁便经历了生离死别,二十四岁已是一生苍老的开始。“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伤春怜花是少年的专利,因为世间的每一个少年都有一颗敏感而又多情的心。然而,对于那些真正经历过凄风冷雨的人,对于那些被生活深深伤害过的人,他们并不是已经失去了伤春怜花之感,他们的内心并非不再柔软、不再脆弱,他们只是将这种感觉埋藏在了一个更为幽沉的角落。情浓似酒,秘之如珍,无须饰以彩绘,勿令轻易开封。

“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花儿开得越好,心就越加凄凉。对花如对人,想起早逝的爱妻,纳兰含泪无语、满腹愁肠。熟悉的芬芳已荡然无迹,那个如花盛放的你,那个如花深情的你,叫我去哪儿找寻?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明知徒劳无益,可我仍然徘徊故地,试图找回些什么,试图挽留些什么。明月如昨,青衫袖寒。这明月,曾照见你我的密誓柔语;这青衫,曾与红袖携手相依。往日的种种温馨却成为我今日的酷刑。你可曾尝过那秋莲的滋味?莲心如我心,不,我心胜莲心。莲苦一分,我苦两分;莲苦一秋,我苦四季。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在这样的月光下,可还有人许下深愿,就如多年前的你我?沉醉在爱情中的人们总以为这一生还很长,总以为会生生世世牵手在蝶海花乡。然而,曾经那样爱花、惜花的你已一去不返,别说生生世世的誓盟,就连今生相守亦成虚枉。留下我独在人间,对着这满庭花雨,长无欢兮吞声,心无主兮萧然……

高歌当纵酒,青眼结心期

《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是一首赠人之作,受赠的对象为梁汾。梁汾是清代词人顾贞观的别号。纳兰与顾贞观相识于康熙十五年(1676),而这篇《金缕曲》便作于同年。纳兰时年二十有二,顾贞观则年已四十。一个血气方刚的弱冠青年与阅尽沧桑的不惑中年,一个贵族公子与落魄文人,无论从年龄、身份地位,抑或精神状态,两人都很悬殊。如此悬殊仍能产生出一见如故的情谊,以及这样一篇荡涤灵魂的作品,这究竟是来自受赠者的人格魅力呢,还是来自纳兰笔下不可阻挡的感染力?

应当是兼而有之吧。不过,就笔者而言,作品的成功首先是来自纳兰。来自他那水晶般的纯真,来自他那赤子胸怀的信任,更来自他那无视世俗、重情重义的勇气。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是中国的一句老生常谈。纳兰与顾贞观相识未久,却以毫不设防、推心置腹的态度向顾贞观展现自我,这非但打破了这句老生常谈,搁在今天这个无奇不有、独少真情的网络时代,也算得上是极不成熟的一种表现吧。“公子哥儿就是公子哥儿。我看这个纳兰啊,社会经验几等于零,就是一个菜鸟、一个愣头青嘛。傻里傻气的见面熟,也不怕被人利用了?”大概有读者会对此泼上一盆冷水。

不能说有这种想法的读者便是心理阴暗。在复杂的社会人心面前,懂得自我保护永远是明智之举,循序渐进是最好的了解方式。但纳兰却做不到。因为,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如冰如雪,如火如焰。没有温暾暾的折中之道,冷与热,俱鲜明到极致。

问题是,顾贞观是不是他的同类呢?如果是,则纳兰交浅言深、披肝沥胆的倾诉肯定会获得共鸣;如果不是,那就太不应该了。世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莫过于对牛弹琴、错认知音。

纳兰没有看错顾贞观,虽说他俩的相识并非偶然。顾贞观是通过应聘为纳兰明珠(纳兰之父)的西席(家庭教师)而进入纳兰视线的。名士气重、孤傲离俗的顾贞观为何会自投“罗网”呢?这位新来的西席究竟有着怎样的目的?

吴兆骞,那个已在宁古塔流放多年的江南挚友,是顾贞观最直接的目的。由于二十年前的科场舞弊案,刚刚取得举人功名的吴兆骞含冤入狱,被杖责除名,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宁古塔。“只绝塞、苦寒难受”,长年累月的冰窟雪窖生涯已严重毁坏了吴兆骞的健康。怀着决不放弃的希望,顾贞观一直在为吴兆骞的提前释放而四处奔波。不知是经过高人指点还是自我琢磨,顾贞观将目光锁定在了纳兰的门庭,这里有两点原因:一则纳兰明珠是当朝相国;二则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是康熙皇帝的近侍,且在文士中有极好的口碑。通观京城政要,能为吴兆骞一事出力者,再也找不到比纳兰父子更加符合条件的对象了。

纳兰明悉顾贞观的目的吗?相识之初,他未必尽知。然而,顾贞观的到来对于渴求理解、向往真挚友情的年轻纳兰无疑是极具亲和力的。他从顾贞观的眼底读出了欲言又止,读出了重重疑虑。是什么阻碍了他与顾贞观坦诚相见呢?纳兰决定从他开始,用他的真诚道白来打破两人之间那层微妙的坚冰。

“德也狂生耳”的“德”者,是纳兰性德的自称。纳兰一上来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你当我是谁啊?相府公子、富贵闲人?不,都不是。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纳兰吧。我,纳兰性德,就是一个狂生而已。”纳兰所说的狂生,是一个具备倔强的意志与抗争精神的人,是一个具备狼一样的孤独与傲气的人。“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国学大师陈寅恪的这句名言恰切诠释了纳兰的“狂生”。“德也狂生耳!”纳兰将这句话说得信心满满、神采飞扬。有如灼热的电流传递出期待的信号,让懂得他的人只看一眼便会热血沸腾、心动不已。

“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南朝诗人谢朓曾有诗云:“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缁尘”的表意为黑尘,说得再通俗些,也就是污垢,它会让人想起蒙昧的良心、卑鄙的伎俩、龌龊的交易……缁尘是种种陋习与丑行的隐喻。“京国”意即一国的都城,是那最危险亦最具诱惑的权力中心。纯粹的诗人大概都有精神上的洁癖吧。谢朓说,谁能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久待呢?真怕那万斛缁尘会污染了我素洁的衣裳。显然是话中有话。谢朓真正受不了的,并非京城中由于人口密集、车马拥挤所造成的空气质量急剧下降,而是京城这个繁华去处、花花世界对于纯良人性的腐蚀。纳兰也与一千多年前的谢朓一样,对京国之地的黑暗与罪恶视之不惯。他问自己,为什么不但生于缁尘京国,且还来自乌衣门第。“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是家喻户晓的一句唐诗。诗中的乌衣巷位于南京文德桥南侧,东晋时因王导、谢安两大家族的入住而成为门第高华的标志,更因此成为世人乐道的传奇。纳兰却不喜这样的传奇。生长在不比王、谢逊色的富贵门庭,对纳兰来说,仅是偶然而已,是命运的即兴而为罢了,非但不值得炫耀,且让他深感束缚、孤寂。

“有酒惟浇赵州土”,纳兰不仅是个狂生,更有一副侠骨。唐代的李贺作有《浩歌》一诗:“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平原君姓赵名胜,是一代雄主赵武灵王之子,更是“战国四公子”这一殊荣的获得者之一(另外三位分别是齐国的孟尝君、魏国的信陵君以及楚国的春申君)。四公子皆为宗室之胄,慧眼识英、广延贤才,不仅对民心士气具有云集响应的凝聚力,且总能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为挽救各自的国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史传平原君有门客三千,“毛遂自荐”这个成语便出自平原君手下一位最聪明自信的门客。尤值一提的是,当秦军的虎狼之师将赵都邯郸围如铁桶,平原君在起用毛遂施展灵活外交的同时,不惜散尽家财招募壮士,组织起一支空前强大的敢死队,终于将祖国从重围中解救了出来。买来丝线绣成平原君的画像,酹酒一杯遥祭赵州的土地,才华难展的李贺以其独特的方式对他的偶像平原君表达了倾慕之情。

纳兰也有相似的倾慕。甚至,他梦想着成为当代的平原君。有了这一理想,他的“乌衣门第”似乎不是那么可厌了,他可以利用它来四海结友,大展扶助英才的豪情。纳兰去世后,他的老师徐乾学曾在《纳兰君墓志铭》一文中赞叹这位得意弟子“所交游皆一时隽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坎坷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惜……”纳兰之好友,“岭南三大家”之一的梁佩兰对其亦有精彩点评:“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生平至性,固结于君亲,举以待人,无事不真。”如此行事为人之贵公子,何可爱之至也。一个“真”字,是纳兰风华旷世的写照;视情如命、重义如天,是纳兰公子的灵魂密码。

“谁会成生此意?”能理解纳兰、懂得纳兰的可谓寥寥无几。在碌碌世人看来,纳兰在当代力行平原君之道无非是贵公子作秀、沽名钓誉而已。然而,世人的冷嘲热讽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信道,遂成知己。”人生能有一二知己便足以点亮心灯,温暖全程。知己可遇而不可求,纳兰向顾贞观表示:“我真没想到竟能与你相识,与你结为知音。”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知音相见,会有多少青眼互许;知音相遇,该有多少高歌清兴?更何况,我们相遇未晚,正值壮年,我们俱有凌云的志向,我们俱有风发的意气。相逢意气为君饮,莫辜负英雄的豪情,且互拭英雄的痛泪。

“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词人的情绪由高蹈激扬转为清幽恬静。这种清幽,非知己者不能给予;这种恬静,非知己者不能意会。唐诗云:“知君用心如日月。”纳兰则言:“共君此夜须沉醉。”今夕何夕兮,月华明如水;今夕何夕兮,与子结绸缪。

“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即便是在这样欢洽的氛围中,即便是在这样投入的沉醉里,有些烙在心骨间的忧与痛仍是放不下、忘不掉的。屈子幽然深叹:“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李白怅然有言:“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用“蛾眉”来比拟人才,这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蛾眉谣诼,古今同忌。”美丽并没有过错,然而美好的事物却容易受到误解、嫉妒、中伤。此事古今有之,不足为奇。辣手虽能摧花,蛾眉仍端然自好。即便有风雪载途,让我们一如既往地坚持人格与理想。君子之守,与日同光;君子之守,莫失莫忘。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知音贵在知心,知音贵在知情,而不在于彼此的身份、地位,你且莫因此而与我疏离。就心灵与情感来说,纳兰不必担心自己配不上顾贞观;然而,他担心顾贞观会因他的“乌衣门第”而疏远他。毕竟,患难之情极易激发,而身份悬殊的人们交往,则不可能没有忐忑、试探、顾虑。纳兰希望能尽快结束这个试探期。他以叛逆青年的口吻向顾贞观进一步剖诉,“寻思起,从头翻悔。”意谓从自己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误,一错至今,恨不得从头推翻。何以他会痛切激烈到如此地步呢?在前面一段,他还意气风发地梦想着利用自己的身世当个平原君式的人物,但在这里,他又明显感到了高贵出身带给自己的束缚与不幸。“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的苦衷,确非常人可解。而顾贞观的一段祭文则为我们探看纳兰的心事打开了一扇重要窗户。顾贞观是这么写的:“吾哥(对纳兰的爱称)胸中浩浩落落,其于世味也甚淡,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其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人见其掇科名、擅文誉,少长华阀,出入禁御,无俟从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气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异数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那时的顾贞观,已成为纳兰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知己。其知之也深,言之也切。“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一个壮志满怀、才高八斗的青年,仅仅因为出身太好而处处受到牵制,竟没有一样心愿能得以实现。他怎能不恨,如何不悔呢?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这句话是继“君不见,月如水”之后的又一高潮。响鼓重槌,音如雷霆。纳兰是说:“我们既已订交,便历遍千难万劫也不改此心。我这样说能够让你满意吗?如果我们今生结缘已经太迟,就让我们结缘后生。我们要生生世世,长为知己。”

顾贞观深感震撼亦深感困惑。许多年后,重读这首《金缕曲》,他不胜感慨地提笔而书:“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予之晚。越数日,填此曲,为予题照,极感其意,而私讶他生再结语殊不祥,何意竟为乙丑五月之谶,伤哉。”纳兰逝于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冥冥之中,莫非他已心有所感,担心自己不能陪知音走完这漫漫人生?

“然诺重,君须记。”纳兰到底要向顾贞观承诺什么呢?他是否预先猜到了什么?细节烟消云散,我们已永远无从得知。然而我们即将知道,一日心期千劫在,世间尽有游刃有余的敷衍、妙绝辞令的周旋,亦竟有千金之诺、九鼎之言!纳兰全力以赴,流放绝塞二十三年之久的吴兆骞终于生还江南。大愿既了,顾贞观可以长舒一口气了。现在,他不但能与吴兆骞时相过从,还能与纳兰朝夕论文,人生何幸,得此大快之境!可惜天妒奇才,好景不长。继吴兆骞病逝一年后,纳兰也因寒疾弃世。在那么仓促的时间内连续失去了两位挚友,这对顾贞观是难以言喻的打击。追思兆骞,他心神恍惚;感念纳兰,他更是失声痛哭:“呜呼吾哥!其敬我也不啻如兄,其爱我也不啻如弟,而今舍我去耶?吾哥此去,长往何日,重逢何处?不招我一别,订我一晤耶?且擗,且号,且疑,且愕,日晻晻而遽沉,天苍苍而忽暮,肠惨惨而欲裂,目昏昏而如瞀。其去耶?其未去耶?去不去尚在梦中,而吾两人俱未寤耶?”

告别了缁尘京国,顾贞观回到了暌违已久的故乡。“青眼聊因美酒横,朱弦已为佳人绝。”不再有社交的打扰,宁静而又惆怅地与记忆生活在一起。风姿俊雅的顾贞观,闲数花开花落,淡看云霓山涛,渐渐被岁月雕塑成一个孤独的老人。

夕阳晚风中,三三两两的飞燕从他眼前掠过。燕语呢喃,声声如诉,不知是在寻觅旧巢抑或呼唤同伴?一张纯如碧玉、暖如春阳的笑颜早又映上了顾贞观的心湖,那是纳兰的微笑,在这秋气渐深、落叶堆积的黄昏。

“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纳兰吧。我,纳兰性德,就是一个狂生而已。”顾贞观不禁清泪盈眶。他吟唱起了另一首《金缕曲》,那是当年他写给纳兰的酬和之作: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值,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愈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矣。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回首红尘万丈,亦有可欣可恋之处。穿过紫阁朱第,他曾遇见过一颗纯洁高贵有如芙蕖的心灵。神清骨秀的纳兰,山高月朗的情谊。生生世世,长为弟兄;万代千春,永结知己。

何许最关情,谢娘与雪花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塞上与雪花在纳兰的词集中出镜率极高,可以说,它们在纳兰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比重。究其原因,这跟纳兰的职业有关。康熙十五年(1676),年轻的纳兰以殿试二甲第七名的成绩得中新科进士。什么样的岗位与职业在等待满怀希望的纳兰呢?如果他能像当代学子一样按照个人的想法制订职业规划,翰林院学士应当是他理想的选择。结果令人错愕,录取他的部门并非翰林院,而是侍卫处,纳兰被康熙皇帝亲自挑中为御前侍卫。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康熙皇帝选中了纳兰在“武功”上的特长而舍弃了他的文学才能,初授纳兰三等侍卫,又晋为二等,再由二等升至一等。醉心文学的纳兰公子从此做了个轩冕驰驱的正三品武官,他这一生因此失去了太多……

御前侍卫是个高度紧张的工作,其职责并不局限于安全护卫,同时与宫廷的一切繁文缛节皆有联系。传召、侍宴、狩猎、祭祀……尤值一提的是扈驾出巡。据史料记载,纳兰一生中扈驾康熙皇帝出塞前后共达十三次。十三次,换了今天大概不会是个令人惊奇的数字,然而那是古代,现代科技鞭长莫及,皇袍在身的最高领导人从未享受过专机接送的便利,从京城一直走到塞外,风尘仆仆、鞍马劳顿,这份艰辛确非常人所能担当。当年气吞六合、虎视八荒的秦始皇不就病死在了出巡的途中吗?作为皇帝的贴身侍卫,纳兰的职责之重、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他并不是个害怕负责的人,也并不是个畏惧压力的人。他只是没法让自己爱上这一职业。“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的一首七言诗,气势如虹地道出了投笔从戎的豪情。纳兰不是缺少气概,不是匮乏豪情,可惜戎装在身,却并没给他一个奔驰沙场、建功立业的机遇。“若个书生万户侯?”最后一句虽为反语,对纳兰而言,却有截然不同的感慨。哪怕做了一等侍卫又能如何?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内廷装饰品,怎比一介书生来得洒落痛快?他幻想着平民化的生活,向往着个性化的生活,追求着人情味的生活。“傥异日者,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现实生活中,他必须服从于帝国与家庭向他要求的忠臣孝子的本分,正是这一本分,让他丧失了个人的幸福。“德也狂生耳!”这是纳兰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呐喊归呐喊,命运的藩篱令他做不了一个仅为自己而活的狂生。他郁闷、痛苦、无以解脱,只能在寂静的深夜,让生鲜灵动的文字来倾听、承载自己的心声。这首《采桑子》便极能反映纳兰的这一心境。

“非关癖爱轻模样。”起笔轻倩,似一个小小的问号,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为什么会对雪花深为喜爱呢,是因为雪花外形轻灵、舞姿轻妙吗?不是的,不是那样。”

喜欢雪花的人想来不少。我们有没有像纳兰一样,寻思过爱雪的理由呢?这单纯到不能成为一个问题吧。雪花给予我们的,是一见心动的视觉上的愉悦,这样的愉悦用得着借题发挥吗?你这么回答,是因为你对雪花只是喜欢而已,却不大可能是“癖爱”,爱不到相当程度,爱不到一定火候,则何以成痴,何以成癖?再来看词人的回答:“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这才是真正爱雪的人,他爱雪的角度,又是怎样与众不同!别的人,纵然对雪怀有一份特别的情感,这份情感也多是着落于雪的皑皑其纯,而不会因冷生爱,更不会为冷喝彩。纳兰却说“冷处偏佳”,佳在何处呢?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原来词人是以雪花自比。从来咏雪之词,无此清新之声。看官须知,这雪花虽在字面上带有一个“花”字,其实只是个挂名而已,因为无论外形多么像花,它始终不是具备生命力的花朵。但在纳兰看来,谁说雪花没有生命力呢?雪花的生命力便在于其冷,不肯添艳朱户,不肯媚事东风,“一片幽情冷处浓”。雪花不但拥有世间最清白的身躯,更拥有世间最坚贞的感情。若说世间的花朵都能找到生根发芽的所在,这样坚贞美丽的雪花又是怎样孕育出来的呢?“不是人间富贵花。”雪花就根植在心灵深处,一颗不受富贵利诱的心灵,其本身就是一朵雪花,令红尘群芳自惭形秽、含羞避席。

谁能欣赏这片幽然独绝的雪花呢?“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凭借这一形神兼备、灵动妥帖的咏雪绝句,东晋女诗人谢道韫在历代才媛中脱颖而出,世人雅称其为“谢娘”。

“谢娘别后谁能惜?”表面上,作者似在感叹自谢道韫之后,便再也没人能写出与之媲美的咏雪绝唱了。失去了谢娘的青睐,雪花一何凄凉。实际上,词人是在借雪花暗示自己的命运。因为和雪花一样,他的生命中也曾出现过一位,不,至少有三位蕙质兰心的“谢娘”。

“谢娘”的身份之一,可会是纳兰年少时的恋人?清无名氏在《赁庑笔记》一书中有过一段极富传奇色彩的记载:“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衣,居然入宫,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去。”如此记载,真天然一篇小说蓝本。为了与爱人相见,纳兰居然化装成喇嘛进入深宫,这一细节高度契合了电视剧中的狗血镜头。难怪后世要在这个故事上大做文章、穷追不舍。有人甚至论证出文中“彼姝”的身份是纳兰的表妹,更有人明确指认,这表妹即为康熙皇帝的惠妃叶赫那拉氏。

资深的纳兰迷大概对台湾作家朴月的小说《西风独自凉》不会陌生。小说之核心,便在于纳兰早年的那段感情经历。男主角自然是纳兰,而女主角呢,作者赋予她的身份是纳兰姑妈的女儿谢佩蓉。佩蓉生长江南,自幼丧母,到北京投奔舅舅家,与纳兰表哥相识日久,相知弥深。然而,纳兰之父明珠将冰雪聪明的佩蓉视为心头大患。他认为,是她的蛊惑与影响导致了纳兰厌倦名利,不思上进。为将执迷不悟的儿子从外甥女的纤纤小手中解救出来,明珠一团热心地将佩蓉举荐入宫,担任了康熙皇帝妹妹的宫廷教师。而少年天子康熙很快对这位才貌双绝的教师坠入情网,甚至拟赠封号,暗想佳期。如此一来可苦煞了佩蓉。对纳兰的情深不渝,对自身命运的难以把握,使原本体弱多病的佩蓉终于不堪重负,香消玉殒。

小说在构思、笔法方面都有着很重的《红楼梦》的意味。毫无疑问,纳兰是怡红公子贾宝玉的投影,而佩蓉则是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写照。小说虽是极尽捕风捉影之能事,但这风影却是源于纳兰的词作。词中有多处直接或间接语及“红楼”,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又如“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再如“寒更雨歇,葬花天气”,更有“梦冷蘅芜,却望姗姗”……似乎与《红楼梦》真有某种欲言还隐的联系。更加令人兴奋的是,纳兰与《红楼梦》作者的祖父曹寅都曾做过康熙皇帝的侍卫,是私交甚笃的同事。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据说当年乾隆皇帝读到《红楼梦》时曾御口点评:“此系明珠家事耳。”难怪过去的《红楼梦》研究者极爱将红楼中人与纳兰一家对号入座,这在当代虽因证据不足而遭到否定,但当代的小说家写起纳兰时,潜意识中受其影响或因其而生灵感,也是顺水行舟之事。

小说终归是小说,真实度到底有几呢?暂用纳兰的话做一小结吧:“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不过对于那位少年恋人的存在,笔者是持赞同意见的。不管她是否为纳兰的表妹,不管她有无入宫,至少从纳兰流传后世的词作中,她的幽姿倩影时时闪现。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纳兰向她倾诉:“曾经有过那么多春天,我的目光掠过繁枝开遍的花丛,我的心灵并未被真正触动。直到与你相遇,我沉睡的情感豁然苏醒。在那一刻,我是如此惊讶、如此后悔。命中注定的相遇来得太迟、太晚,我后悔自己没有赶在最青春的时节展开这段美丽的追寻。在那一刻,我又是如此欢喜、如此庆幸。今生何幸,得识芳卿。既识芳卿,矢志不移。你的心里会怎么想?风华天成、绝代无双的姑娘啊,请不要说,你是不解相思的无情之人。如果你和我一样懂得相思,又何必犹豫、何须避讳?大不了,就让我们像传说中的韩凭夫妇一样生不遂愿,死亦同心。”

若非切身亲历,安得炽热如斯、激烈至此?韩凭是魏晋志怪小说《搜神记》中的人物。他有一个挚爱的妻子何氏,何氏因容华出众而被战国时代的宋康王夺走。宋康王将韩凭罚作城旦,城旦是古时的一种刑罚,令犯人白天站岗,夜筑长城,备极辛劳。何氏思念丈夫,寄书给他,书中有“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之语,意思是雨落不止,恰如我滔滔的愁思;水深河广,谁令你我不得来往;日出之时,我必以宁为玉碎之举来证明我的真心。韩凭得书后自杀身死,何氏则悄悄弄坏了自己的衣裳。当宋康王得意扬扬地带着何氏登台玩赏时,何氏从台上纵身跳下。宋康王左右的侍从急忙伸手去拉何氏,终因何氏的衣裳朽脆不堪,他们只拉住了几片蝴蝶般的帛缕。何氏的殉情令宋康王大为恼怒,命人将韩凭与何氏草草掩埋,故意使得这对苦难夫妻坟墓遥隔。岂知只在昼夜之间,就有两棵大树分别从两座坟头长出,两棵树的树根相连于下,树枝交错于上。有雌雄鸳鸯栖息于树,朝夕悲鸣,宋人就把这两棵树称为“相思树”。

纳兰与其生命中最早出现的“她”有缘无分,看来确有难言之苦。他们是被强行拆散的吗?往事烟逝,终成不解之谜。纳兰的少年恋人以早逝收场。这位在才华与神韵上最接近“林下之风”的姑娘,留给纳兰的,是绵绵不尽、永难愈合的伤痛。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第二位“谢娘”是纳兰的发妻卢氏,一位娇倩秀美、有若梨花的新嫁娘。然而梨花的花期实在太短了,“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三载流光,夺走了玉润珠香的卢氏。纳兰的心一下子空了,柔肠寸断中,他夜宿禅寺,泪落纷纷: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从此,纳兰自号楞伽山人。楞伽山是佛祖释迦牟尼讲经之所,佛教典籍《楞伽经》因之得名。“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当年怀才不遇的李贺曾将研读佛经作为一种聊为消愁的精神寄托,而纳兰则是因为丧妻之痛而避世学禅。

在稍晚一些时候,第三位“谢娘”走入了纳兰的视线。那是一位身世飘零的吴兴才女,她有一个清灵如梦的名字——沈宛。沈宛能词,其《菩萨蛮·忆旧》歌云: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

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

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置之《侧帽》《饮水》亦不遑多让。纳兰亲昵地将其呼为“慧心人”,直欲葬身柔乡,与伊偕老。

这一愿望仍然没能实现。或是因为沈宛曾辗转风尘,或是因为沈宛是汉家姑娘,地位之别、满汉之防,令这位“谢娘”甚至不能以侍妾之微入住相府,只能以外室的身份与纳兰往来。

“谢娘别后谁能惜?”纳兰再次感受到了痛失知音的悲恸。三段爱情,留下的只是三段残缺的人生。

“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结语苍劲激楚,与“非关癖爱轻模样”笔力迥异,令人称奇。一瞬间年华老去,雪花仿佛词人漂泊的灵魂,找不到未来,寻不到希望。现在,谁还能说雪是轻飘之物呢?它是那样沉重、那样凄切,孤身只影,无依无侣。寒月光减,悲笳声急,雪花还要走过一段怎样的生命历程呢?去问西风吧,去问瀚海吧。万里风沙早已模糊了词人的双眼。他伤心难遣,愁思堆积;他心痛如裂,苦涩无加。

百事俱可哀,回首阴山下

《沁园春》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这是一首出塞词。什么是出塞呢?塞者,边疆要塞也。台湾女诗人席慕蓉写过一首《出塞曲》,曾被度以音乐之声,由歌手蔡琴演唱: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

英雄骑马壮

骑马荣归故乡

女诗人笔下的出塞是多么浪漫欢快啊。“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英雄骑马壮,骑马荣归故乡。”塞外之地,壮丽得令人心生豪情。这是建立奇功的地方,它呼唤英雄的到来,并为功成而归的英雄赐以不朽的荣耀与祝福。

距离产生美,这话真是一点儿不错,而时空的距离又是最远的距离。古代的诗人也写出塞曲,不过,再浪漫的诗人一旦以“出塞”为题目,也会变得沉重起来。因为,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华人物,出塞相当于走到边境。古代的塞外指的是长城以北之地。再说得具体些,这塞外其实就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的聚居之地。今天,这些地区大多已并入我们大中华的版图,今日的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然而在古代,那些北方少数民族所建立的政权与我们汉民族所建立的中原政权却长期处于一个敌对的局面。

阴山就是这样的一片土地。它位于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中部,东起河北西北部的桦山,西抵内蒙古境内的狼山,东西绵亘千余里,既是草原与荒漠的分界线,又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分水岭。“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游牧民族所歌唱的阴山。粗犷、活泼、人民安居乐业,对着那一川肥牛美羊,幸福的花儿开满了心房。但那只是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在风调雨顺的年头,而在历史的长河中,那样的岁月何其少,又何其短。阴山之下,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无数游牧部落在这里起起落落、分化融合。他们横戈跃马,争抢地盘。不只是游牧部落间的冲突,阴山同时也是游牧部落与中原政权兵刃相见的前线。王昌龄有诗为证:“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现在,该来说说纳兰的这首出塞词了。“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试望”一词,有种莫敢正视的犹豫。只是试望已令词人魂为之销、言为之噎。阴山有着让人胆寒的高度——“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阴山有着隔绝人寰的荒凉——“黄沙一片,匝地无埃”。视觉上的冲击力实在太过震撼。

“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碎叶城是我国唐代的西域边陲重镇,即玄奘大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素叶水城”,旧属安西都护府,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巴尔喀什湖东南,相传诗仙李白即诞生于此。初唐名将张仁愿击败默啜突厥后修筑了中、东、西三座受降城。史称三城“皆据津济,遥相应接……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无复寇掠,减镇兵数万人”。其中,拂云堆为中受降城的别称。对于唐朝人民,拂云堆既是光荣之城,也是骄傲之城。晚唐才子李益有诗赞云:“汉将新从虏地来,旌旗半上拂云堆。单于每近沙场猎,南望阴山哭始回。”这是史书中的碎叶城与拂云堆。但当纳兰到来时,这两座城池早已不复往日的风采。属于唐朝的光辉伟业已被岁月洗褪了颜色,取而代之的是雕鸷盘空、寒烟笼罩。

“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无边的寂静中似有一股超自然的蛊惑力,把纳兰拽入沉思的深渊,并且一想就是多时。直到巨石从冰崖跌落,震耳欲聋的响声犹若天雷掉进了万丈幽谷,纳兰这才蓦然惊醒,他的情绪由低落忧郁急转为高苍激昂。

“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荒远的边塞已让人一望生愁,更何况因它回想起相关的历史呢?如果说碎叶城与拂云堆尚有蓬蓬远春的往昔印迹,那么,这平生多恨的记忆又是何指?“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纳兰在这里用了两个典故。“蛾眉遗冢”说的是王昭君,而“骏骨空台”则说的是燕昭王。

王昭君是汉元帝的宫女。汉元帝竟宁元年(公元前33),匈奴呼韩邪单于向元帝请求和亲。汉匈在此之前已交战多年,再要打下去,非但匈奴耗不起,汉朝老百姓也已不堪其苦。因此,当呼韩邪放低姿态求做汉家女婿时,汉元帝立即欣然应允。可是,这和亲的新娘从哪儿找呢?难不成真要把自己金枝玉叶的公主送到那茹血食膻之地?这倒不必,只消一条“调包计”便可解决难题。汉元帝颁布了一道圣旨,号召宫人们自荐和亲,声称一旦选中,就会给予她公主级别的优遇。

灰姑娘在一夜之间被冠以公主的名号,这样的好事,谁不动心;这样的前途,谁甘落后?但令汉元帝颇感尴尬的是,报名者并不踊跃,毕竟,对于一个习惯了以雕栏玉砌、汉宫秋月为伴的女孩儿而言,纵使老死金屋也强于远嫁蛮夷啊,这种风头不争也罢。然而,就在这些不算踊跃的报名者中,却出现了一个光辉夺目的名字——王昭君。汉元帝愉快地圈定了这一名字。戏剧性的会面发生在昭君临行之际。昭君姑娘宛如惊鸿般的风姿令汉元帝一见钟情、后悔莫及。“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角低。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这样出色的人才怎会让自己看走眼了呢?汉元帝找来昭君入宫时的画像,画像与真实的昭君判若两人。一个是人间绝色,一个是庸脂俗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当初为昭君绘像的画师因索贿不得而怀恨在心,便在画像中动了手脚,将美人污以凡姿劣貌。昭君入宫三年而不得召见,若非自请远嫁,终身埋没几乎已成定局。

然而,自请远嫁又能创造什么奇迹呢?自请远嫁是否意味着将命运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台湾作家高阳在其长篇小说《王昭君》的结尾处,曾这样描述过昭君远嫁前的心情:“黄尘漠漠,举目无亲。伴着个既老且丑的呼韩邪,那不是个噩梦?噩梦,日日如此,是个不会醒的噩梦!昭君的声音越来越低,窗外潇潇雨声也越来越清楚了。‘我要去做梦了,不,是把噩梦惊醒来,过我自己的日子。’她迷茫地望着空中:‘看,杏花春雨,蒙蒙远山,好美的景致!’”

出塞不到三年,那“既老且丑”的呼韩邪单于便颇为识相地告别了人世,王位由其前妻所生之子继承。昭君新寡,若按汉家规矩,理当升级为太后了。如果说与老单于呼韩邪的结合是个噩梦,那么这个噩梦结束得还不算太晚吧?然而,匈奴人在婚姻上有父终子继的习俗,昭君虽向汉家上书求助,一向严于礼防的大汉朝廷却要求她遵从胡俗改嫁新单于。“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为了两国的和平,昭君以绝对沉默的姿态在塞外度过了漫漫一生,昭君死后,其墓地被称为“青冢”。据说,每当雨雪封山、草木皆白之时,独有昭君墓上仍满目青碧。

这个传说有几分真实呢?它无非表达了人们对于昭君的深深敬慕与同情。“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倒是李白的这首诗,将昭君出塞的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从一位蛾眉姣好的江南少女到憔悴堪怜的胡地老妇,只是由于她无钱满足画师索取厚赂的贪念。死留青冢使人嗟,她用一生的委屈与坚强所换来的,也只有后人的一片嗟惜之辞罢了。

“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在这片争端纷起的边地,和亲的局面毕竟难以持久,战争才是主旋律。“销沉腐草,骏骨空台。”春秋战国时期,在今天的北京与河北的中部、北部,曾出现过一个国号为燕的小国。年轻的燕昭王是燕国的第三十九代国君。不同于他那些安于现状、仰人鼻息的父祖之辈,燕昭王决定改变挨打受气的被动局面,受到古人以黄金购买千里马骨这一故事的启迪,燕昭王在沂水之滨筑台纳贤,将天下英杰聚为己用。在燕昭王的统治下,弱小的燕国不但在列国之间争得了一席之地,同时,燕国在开疆拓土方面也大有收获。燕昭王曾北却东胡,东击朝鲜,设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筑长城西起造阳(今河北怀来境内),东抵襄平(今辽宁辽阳境内)。可惜昭王的复兴只如昙花一现,在战国七雄中,燕国最终的定位亦只是个叨陪末座的小角色。

李白曾有诗云:“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李白是站在一个才人志士报国无门的角度,他所感叹的,是没有一个燕昭再世的君王来发现他的奇才,他的感叹是激于一片热肠。而纳兰的感叹却是出自冷峻之目,“销沉腐草,骏骨空台”,他一眼洞穿了那绝顶辉煌之后的虚无与苍白。看吧,这就是今日的黄金台。乱蓬蓬的腐草覆盖着燕昭王永久沉睡的魂灵,空荡荡的宫殿再也等不到葬身沙场的将士含笑归来。雄图何所有,霸业安在哉?

“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斗柄为北斗七星中的玉衡、开阳、摇光三星,因其形状像柄而得此称。河流一刻不停地向北奔腾,而斗柄的位置也在随时变动。时光过得太快了,弹指间,便是百载千年。然而,作为光阴过客的人类,我们的个体生命却又是那样短暂。在短暂的人生中,我们不但要承担自我的命运,同时也会思索、融入、负担起整个人类的历史与未来。这就是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吧?“略点微霜鬓早衰”,纳兰不免又有“萧瑟兰成看老去”之叹。

“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战难和亦不易。是战争与和平构成了斑斓多姿但又苦难重重的历史。我们将如何告别过去,走向未来呢?这是个太过艰深的问题,纳兰无法回答。他只是说:“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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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精,我想要一个……么么哒!”纪熵灏坐在椅子上,模样十分乖巧的讨吻。白浅鲸听不懂,转过头看他:“什么是——么么哒?”“就是……”纪熵灏双眸闪过一道亮光,倾身上前,“这样啊。”“……”事后,纪熵灏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瓣。白浅鲸呆了两秒,下意识就要抬手擦嘴,不料被他半道截下。“不能擦,这是我盖的专属章!”白浅鲸翻了个白眼,心念道,无聊!不过,就真的没再擦。*有人问她,有一个超级黏人的男朋友是什么感受?答:宠着呗!除了宠他还有别的办法吗?有人问他,有一个超级酷拽的女朋友是什么感受?答:全世界她都不放在眼里,她的眼里独有我。你说是什么感受?【像男朋友这种生物啊,不能太宠,一宠就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