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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和他弟弟一样,起初是在家里受的教育,后来进了贵族士官学校。他自幼就长得帅气,很自信,有点儿调皮和不讨人嫌的小脾气,很赢得大家的喜欢。自当军官之后,他几乎无处不在,而且处处受人青睐。他放任自己,甚至到了荒唐瞎胡闹的地步。但这反而为他添了几分风采,女人们为他着迷,男人们称他为纨绔子弟,却暗地里妒忌他。前面已说过,他和他弟弟住在一起,他真心地爱他的弟弟,虽然两人大相径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路带跛,个儿小,神情有点儿忧郁,长着一双不大的乌黑眼仁和一头浓密的软发,显得懒洋洋的,害怕社交,喜欢看书。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一个晚上闲在家里,他那聪明和大胆是出了名的(他第一个把体操引进贵族青年圈子,使之成为一种时尚),至多只读过五六本法国小说,二十八岁时已升为上尉。然而,正当锦绣前程等待着他的时候,一切倏然改变了。

那时在彼得堡上流社会时常见到一位少妇,迄今尚未被人忘记,她就是P公爵夫人。P公爵夫人有个受过良好教养、彬彬有礼然而愚蠢的丈夫,但没有孩子。她往往突然出国,又突然回到俄罗斯,生活方式非常奇特。她轻率、妖冶。为求某种满足,甚至忘乎所以,跳舞可以跳到筋疲力尽。她在她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招待年轻人,跟他们谈笑风生,到了夜里,却又哭泣、祈祷,不得安宁,彻夜在房里来回走动,痛苦地绞自己的手,或者呆坐不动,脸色苍白而冷漠,静静地阅读旧约中的诗篇。可是等到第二天白昼,她又成了贵族夫人,又出门访客,又开始谈笑聊天,像是寻觅得以消遣作乐的机会。她身段窈窕,穿着华丽,沉甸甸的、金子般的长辫直垂到膝盖。不过,谁也不说她是个绝世佳人,她脸庞上,眼睛算是最美的了,但小了些,而且是灰色的。然而她的眼神——没办法捉摸的眼神却那么敏捷而深邃,有时大胆得好似随心所欲,有时凝思到如同悒悒寡欢。她眼睛里永远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闪光,即使在她没完没了地闲聊的时候也是如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一次舞会上遇到她,邀她跳了一组玛祖尔卡舞,虽然跳舞时没听到她说一句正经话,却还是狂热地爱上了她。他是个常操胜券的人,这次也很快达到了目的。目的已达,激情却未因此稍减,相反,他被牢牢地缚在这女人身上。这女人即使在她一旦捐献便无法收回的清白时也还有某种宝贵的、深不可测的东西使人无法看穿。她心里埋藏着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她似乎受制于一种神秘的、她自己无法与之抗争的力量。这种力量随意地戏弄她,使她那小小的脑袋摆脱不了羁绊。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反常,唯一能引起她丈夫怀疑的信件却是写给她不太熟悉的男人的,而她的爱情却带有一种忧郁的色彩:对着她的意中人不笑、不闹;只是听他说,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有时候,大半是猝发性地,由困惑转为冷漠,脸上出现死一般可怕的表情;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女仆将耳朵贴在锁孔上方能听得到她在吞声哭泣。不止一次,基尔萨诺夫幽会过后回家,骤然感觉到心像被撕裂似的痛悔,而这种痛悔,通常只在遭到彻底失败时方有。“我还想要什么呢?”他问自己,心则在绞痛。有一回他赠给她一只刻有狮身人面的宝石戒指。

“这是什么?”她问,“司芬克斯吗?”

“是的,”他答道,“这司芬克斯便是你。”

“我?”她徐徐抬起头来,用她令人莫测的眼神瞧他,“这不是对我过奖了吗?”她说,脸上带着无名的微笑,眼睛看人时依旧那么古怪。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P公爵夫人爱着他的时候就心头沉重,而当她对他冷淡时——这事很快就发生了——他几乎是发疯了:坐卧不安,痛苦,妒忌,追踪她,不让她安宁。她不耐纠缠,去了国外,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无视朋友的劝说、上级的忠告,竟然辞去军职,动身去国外寻找P公爵夫人。他把四年的时间消磨在异国他乡,忽而追踪她,忽而又避得远远的,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为自己的软弱而生气……但毫无办法,她的形象,那难于喻解的、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却又诱人的形象已深深镌刻在他心里,再也无法磨灭。在巴登,他俩得以重归于好,甚至她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爱过他……但过了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爱情之火迸发出最后一次火花后永远熄灭了。他预感到彼此即将分手,但希望今后还能作为她的朋友,似乎与这样的女人仍可以保持某种友谊……但她悄悄离开了巴登,自此对基尔萨诺夫避而不见。他曾想复返原来的生活轨道,他像着了魔似的萍踪浪迹,后来也曾再度出国,他还保留着贵族社会的一切习惯,也能夸耀他在情场上两三次新的胜利,但是,他已不再企盼能有任何特殊的成就,也不做这样的努力。他苍老了,头发也白了。每晚坐在俱乐部里消磨光阴,与单身汉圈子里的人冷冷地争辩几句,已成为他的生活所需。但我们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关于结婚的事,他当然想都不去想。十年岁月一掠而过,时间快得可怕,既无色彩,也无成果。哪儿也没有在俄罗斯时间过得这么快的,听说在牢房里时间过得比这还要快。有一天,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俱乐部正用午餐,突然得到消息,说P公爵夫人死了,死于巴黎,死前脑神经几乎处于错乱状态。他站起身,在俱乐部的各个房间里徘徊了好久,有时愣愣地站在牌友身畔木然不动。不过,他并没因此提前回他的寓所。过了些时候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他赠送给P公爵夫人的一枚钻戒。她在司芬克斯上画了个十字,并嘱咐送件人转告他,这十字架便是要猜的谜底。

这事发生于一八四八年,恰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偶后来到彼得堡。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弟弟定居乡间后,几乎未与他见过面,他弟弟举行婚礼和他结识P公爵夫人的时间恰恰相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国外回来后曾去弟弟那里做客,打算住上两个来月,瞧瞧他的幸福生活,但后来只住满一个星期——兄弟俩的境况相差太大了。然而到了一八四八年,他俩的差距已经缩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妻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回忆——P公爵夫人死后他竭力不再想她。但尼古拉眼见儿子长大成人,有自己一生未曾虚度的感觉。帕维尔呢,正好相反:孑然一身,渐近黄昏薄暮,也就是惋惜如同希望、希望如同惋惜的时期,这个时期老年尚未到来,但青春已经消逝。

这个时期对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比其他人更为难受,因为他失去了过去,也就失去了一切。

“我现在不再请你去玛丽伊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次对他说(尼古拉把所住村子命名为玛丽伊诺,以纪念亡妻),“我的妻子在世时,你在那里都感到寂寞难耐,而如今,我想你在那里压根儿待不下去。”

“那时我愚蠢、好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答道,“后来我虽然没有变得聪明些,但已安静下来了。相反,如果你允许,我倒愿意去久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拥抱代替了回答。帕维尔一年半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住了下来再没离开过,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三个冬天去彼得堡与儿子做伴时也不例外。他开始读书,多半读英语类的书。总的来说,他的生活起居大体上按英国方式。他很少与邻居交往,只在选举的时候才出门,但在那里他也沉默多于发言,偶尔说几句。他那自由主义的言论老惹得旧式地主又怕又恼,但他也不与年轻一代的代表接近。新老两代的代表都认为他自高自大,却又尊敬他出色的贵族风度;尊敬他,还因为听说他在情场屡屡得意,他衣着考究,常常住头等的旅馆、最好的房间,吃饭不乏美味佳肴,甚至有一回曾在路易·菲力普(注:路易·菲力普(Louis Philippe,一八三〇——一八四八),法国最后一位君主,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时被废,逃亡英国。)处与威灵顿(注:威灵顿(A.W.Wellington,一七六九——一八五二),英国统帅和国务家,保守党人,曾与普鲁士军配合,在滑铁卢战败拿破仑。)共进过午餐;尊敬他,因为他凡出门,总带着银制餐具和旅行澡盆,身上常有一股特别“高贵好闻”的香水味儿,他喜玩惠斯特牌戏却每回必输;最后,因为他非常诚实。仕女们认为他具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忧郁气质,可惜他与她们极少交往……

“你瞧,叶夫根尼,”阿尔卡季讲完历史后总结说,“你给我伯父的评价多不公正!我还没说他不止一次倾囊相助,救我父亲于患难的事。你也许不知道,他俩从没有分过家;他乐于帮助任何人,甚至袒护农民,虽然他和农民说话的时候皱起眉尖,不断地闻香水……”

“明摆着的事:神经脆弱。”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如此,不过,他有颗善良的心,并且绝不是愚盲的人。他曾给予我许多忠言……特别在对待女人方面。”

“哈!一旦牛奶烫了嘴,见水就吹三口气,这我清楚!”

“总而言之,”阿尔卡季继续道,“他很不幸。请相信我:蔑视他——那是罪过。”

“谁蔑视他了?”巴扎罗夫反驳他,“但我仍要说,如果一个人把一生都压在女人的爱情这张牌上,输了牌便变得消沉颓废,什么事也干不来,那他就算不上是个男子汉,只是个雄性动物而已。你说他很不幸,当然你了解得比我多,但无可非议的是,他的傻气还没清除干净。我相信,他还俨然自居是个干正事儿的人呢,因为他阅读《加林雅什报》,每月替农民说一次话,让农民少挨一顿鞭子。”

“你应考虑到他所受的教育以及他那时所处的时代。”

“教育吗?”巴扎罗夫接口道,“任何人都应该自己教育自己,例如我……至于时代,我干吗要去适应时代?应该让时代来适应我。不,老弟,这一切无聊至极!男女关系有什么神秘的?我们学生物学的人,懂得这是什么关系。你去读读眼睛解剖学,哪有你所说的谜一样的目光?这全都是浪漫主义,胡诌,腐化堕落,不良行为。最好让我们去看甲虫吧。”

两个朋友到巴扎罗夫的卧室去了。卧室里弥漫着外科手术时使用的酒精和廉价烟草的混合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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