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早上九点,即将要出发去海东省的凌俐,拎着旅行箱,背着背包,出现在了阜南大学附属儿童医院的急诊科。
小宝情况不太好,短短两天时间血小板急速下降,身上开始出现一团团青紫,那是因为凝血不好稍微一有磕碰就血沁的颜色。
因为血液科的拒收,小宝已经被强制出院,一家人以泪洗面毫无办法。后来,孩子烧得厉害退烧药都无效,只能在急诊科的抢救室里挂着退烧药,已经一个通宵。
等天亮了,还得输血小板。
只看了小宝一眼,凌俐就偏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短短两天,小宝的双下巴就迅速尖了,然而眼睛却是浮肿的,小小的一团躺在病床上,急促地呼吸着。
舅妈舅舅眼睛都红肿的一圈,表哥看起来稍微镇定一些,可满脸的胡茬和凹陷的双眼,显然这几天过得很是煎熬。
丁文华已经冷静了很多,看到凌俐出现,没有再像疯子一样扑上来,低了头撇了撇嘴,想要躲到一边。
凌俐却叫住了她:“表嫂,有些事,最好当面讲清楚,我知道你那天是一时激动,可有些锅我不会背一辈子的。小宝生病大家都难过,可你不能把自己的不如意,撒到我身上来。”
丁文华眼里闪过几丝恼怒想要发作,可是看看小床上儿子苍白的小脸,想到他好不容易才睡着,忍下来要脱口而出的一串话。
凌俐盯了她一眼,淡淡说着:“出来说吧。”
楼梯的转角处,除了舅妈守着小宝以外,张家的人,都到齐了。
凌俐首先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交给张建文,之后,将南之易帮她打听到的申市儿童医院的血液科情况详细说了遍,尤其是强调了那里治疗儿童白血病是权威,很多其他医院都不收的重症白血病,那里不但收了而且还治好了。
又告诉了他们,小宝的白血病分型和年龄,也都跟那边的医生沟通过,对方表示可以收,但是要尽快,因为儿童白血病发病急进展快,晚一天时间,治疗效果可能都大不相同。
张建文眼里闪过一丝希望,低下头翻看着手的资料,迅速浏览完前两页,马上抬头急急追问:“真的?真的能收?”
丁文华虽然不说话,可也是满脸期待的表情,只是之前才动手打人,这时候终究还有些心虚,不敢和凌俐对视。
凌俐视而不见她闪闪缩缩的眼神,转头直视着张建文:“我确认过了,只是小宝的情况实在不太乐观。重症,高危,年纪不到两岁,即使有最好的医疗条件,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张建文忙不迭说:“只要医院能收,不让我们回家等死就行。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放弃。”
张守振也急急点着头:“小俐,要是有门路,我们马上去申市,一切都听大夫的,哪怕卖房卖铺子,也要救小宝。”
说着,马上抬脚便要走的架势:“我去告诉你舅妈这个好消息。”
凌俐却拉住了他:“舅舅,你先听我说完,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张守振看凌俐满面凝重的表情,也不由自主收敛起刚才的半分喜色:“小俐,你说吧,我们听着。”
“关于治疗方案,我也跟医生打听过了,总体来说白血病治疗费用不高,很多病例二三十万就能治愈,舅舅你们的存款,应该就能支持下来。可是……”
一开始听到凌俐说治疗费用不高,在场三人表情同时放松了下来,然而凌俐那个悬而未决的“可是”,让气氛倏然间又紧张起来,都一脸忐忑的表情,等着她的下半段。
凌俐故意放慢了语速,让他们有个缓冲的时间:“化疗的药物不贵,可在杀死癌细胞的过程中,小宝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一旦感染,如果常用抗生素无效要动用高等级抗生素,一次大感染下来,治疗费用很可能就会超过整个化疗的费用。我知道小宝没买商业保险,只有基础的少儿互助金,有很多贵的药都报销不了,而且,异地报销还不知道报不报得到。”
看到周围一圈三个人从一开始听到小宝还有救时候的狂喜,到听到这些话后面色渐渐凝重,她声音更加肃然;“最坏的结果,是有可能花了几百万,却留不住孩子。”
丁文华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下来,脸上表情丰富,几秒后使劲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自语着:“不会的,小宝运气不会那么差,一定能撑下去的。”
凌俐直直地盯着她看:“自欺欺人是没用的,如果开始治疗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见丁文华咬着嘴唇不说话,她又继续说着:“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不治疗的话,小宝可能一两个月就去了,伤心也就那一阵子。可如果开始治疗,小宝会遭很多罪,而且,如果倾家荡产的结果却留不住小宝的话,你会不会后悔?”
丁文华终于从一丝侥幸中醒了过来,张大着嘴巴,满脸的恐惧。
凌俐见已经铺垫到差不多,干脆直接下了猛料:“其实,你还年轻,可以和表哥再生一个,不一定非要救小宝的。”
似被一根针戳中了脚板心一般,丁文华瞬间跳起来,睚眦欲裂再次扑向凌俐,嘴里嘶吼着:“你个丧门星,克了小宝不说,现在还来说风凉话!”
她这一下动作太突然,张建文和张守振两个都没料到,猝不及防的谁也没拉住她。
然而凌俐却是早有防备,见丁文华扑来,伸出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止住她向前扑的势头,接着指节渐渐收紧。
丁文华先是觉得两只手都被牢牢地钳住,手腕一圈钻心的疼,满嘴的叫骂也戛然而止。忽然间一阵大力袭来,她再也站不住,往后一退碰上了什么硬物,接着后脑一阵疼痛,眼睛里直冒金星,脑袋开始发懵。
张建文和张守振也懵了,印象里凌俐一向老实又乖巧的,哪怕受了委屈也不吭气,从来都是最懂事的那个。却不料,今天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但说起话来底气十足,竟然还跟丁文华动起了手。
凌俐见丁文华没有了动作,退开一步。她刚才把丁文华往走廊墙壁上的一推,可是使了全力的,听她后脑勺撞在墙上的闷响声,只怕撞得不轻。
接下来毫不客气地说:“丁文华,今天我不是来被你骂的被你打的。你说我克了小宝,可天天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就算要克,也是你自己克了儿子,别乱栽赃嫁祸的。”
丁文华回过神来后,气得脸都发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看凌俐的眼神跟带着刀子似的,然而刚举起手来就看到自己手腕间一圈青白泛紫的痕迹,终究有所忌惮,不敢再动手。
凌俐忽然间的发威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便宜小姑子向来蔫里蔫气的,呆头呆脑让人每天不刺她两句都觉得过不得,却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凌俐动起手来,力气居然这么大。
凌俐一面预防丁文华突然扑上来,一面转头看向张守振:“舅舅,您是一家之主,有些事我得跟您商量。我是知道您必定要救小宝的,只是,我住的房子不能卖。”
张守振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嘴里囫囵一句:“只是不卖,钱怕是不够。”
凌俐马上接下了话:“为了小宝,房子是必须得卖的,手里有足够的钱,才能应对突发情况不至于慌。不过,要卖的是表哥的新房,而不是那套老房。”
这一句话一出,其他人还没反应,丁文华却被刺得再次跳起来,顾不得刚才凌俐的下马威,尖声叫起来:“你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凭什么……”
她还没说完,张守振喝了声:“住口!”
他声音从所未有的严厉,一下子震住了丁文华。接着转头看向凌俐:“小俐,舅舅知道你不是小肚鸡肠的孩子,你这么说,一定有你自己的道理。”
凌俐硬撑了好久,心间终于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眼底漫过阵阵涩意。
终究是看她长大的舅舅,终究还是他信得过她。
理了理有些烦乱的心绪,她说:“之所以卖新房,就是小宝住不得新房。”
接着,她紧盯着丁文华,声音冷冽:“你有没有考虑过小宝的病是因为装修污染导致的?你不想和我舅舅舅妈一起住,房子装好三个月不到就住了进去,那时候小宝在你肚子里才几个月大。甲醛、苯,这些都是致癌的罪魁祸首。你是成年人还没所谓,可是小宝能抵得住?小宝之所以生病,很可能是因为你自己的自私!”
丁文华一时愣怔住,嘴巴动了动,却只说得说来一个“我”字。
张建文看自己老婆跟木头人似的呆愣在原地,一时不忍,说:“小俐,别说了,你表嫂……”
凌俐只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虽不犀利,可就淡淡凉凉的一瞥,让张建文不由自主闭了嘴。
众人都不说话,凌俐接续说着起来:“我的意见是,老房子不能卖。要是小宝运气好能治好病,回来了就住到老房子里去,不要再想东想西。而且,老房子这块有风声说要拆迁,一旦成真,一平米换两万,五十平米就是一百万,比现在多一倍的价钱。”
这也是后来无意之中说起要卖老房筹治疗费,田正言告诉她的。
据说,政府已经将那块纳入规划,想必一两年内就要动迁,这个时候卖房,价格还没起来,非常亏。听了他的一番解释,凌俐才知道当天中介妹子奇怪的眼神到底为了什么。
一说到拆迁,丁文华再顾不得刚才自己差点又失控,眼睛瞪圆说着:“真的?”
凌俐没理她,转头看着张守振:“舅舅,你再考虑一下,这不是小事,需要全家人都齐心协力。我还是那句话,有可能你们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都给了医院却留不下孩子,到头来连养老的钱都没了。”
张守振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有些恍惚起来
眼前这张愈发清秀的脸,和那些年说话温和客气却主意很正的凌医生,渐渐重合起来。
忽然间想起那年凌家戍被开除公职时候说过的话。工作没了就没了,哪能不要孩子?
只一瞬间就下了决心,他望着远处释然一笑:“钱算什么,豁出我这条老命去,只要能换小宝一个机会,也值得了。”
说着,他直视着凌俐:“小俐,你受了委屈,还能处处为小宝着想,舅舅谢谢你。不管小宝能不能治好,你都是我们家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