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个弟弟当中,楚灵王对公子弃疾最为喜爱、也最为器重,虽然他也知道公子弃疾两次触碰玉璧,按照当时迷信说法是要继承王位,但楚灵王不在乎。
楚灵王虽然残暴不仁,但也是性情豁达之人,不仅没防着公子弃疾,还给他官职、给他兵权,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让申无宇在一旁干着急。
申无宇就对委任公子弃疾为蔡公,向楚灵王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臣闻五大不在边,五细不在庭。亲不在外,羁不在内’,今弃疾在外手握重兵,郑丹(逃难到楚国的公子,即子革)在内官至右尹,君王还是要慎重一点。”
(孔颖达《疏》过:五大指太子、母弟、贵宠公子、公孙、累世正卿。五细指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即卑贱的妨碍高贵的,年幼的欺凌年长的,疏远的离间亲近的,新人离间旧人,权势小的超越权势大的这五种人。)
申无宇说这话的意思是劝诫楚灵王维护政权稳定应谨遵古训,即五种权贵人物不应该留守边疆,避免做大做强,产生意外;五种无权势的小人物不应该留在朝中,避免蛊惑其志,受其左右。
楚灵王不以为然,他认为国都的城墙高大坚固,足以安心。
申无宇还是不放心,又耐心例数了郑昭公、宋国子游、齐国公孙无知和卫献公等事例,指出这和城墙高大与否没有半毛钱关系,正所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
这是申无宇给予楚灵王的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建议,如果楚灵王能参透“末大必折、尾大不掉”个中道理,悲剧也许不会发生,命运也许会依旧眷顾着这个任性的君王。
但是,楚灵王照例不停劝阻,还打算任公子弃疾兼任陈县县公。
申无宇无奈的摇摇头:“‘择子莫如父,择臣莫如君’,既然你坚定的选择公子弃疾,我也不好干涉。”
说完,申无宇悻悻而归,正式在历史中谢幕。
老子曾曰过:“故大道废焉,有仁义。智慧出焉,有大伪。六亲不和焉,有孝慈。国家昏乱焉,有贞臣。”
当一个单位特别强调某一事物的时候,就一定说明这个单位在某方面的做法出了问题。
如果家庭是个美满的家庭,一团和气,根本用不着特别标榜谁慈谁孝。当社会开始提倡孝顺和慈爱的时候,说明人们已经六亲不和,缺失这样的品质了。
同理——
当大道缺失的时候,特意强调仁义。
当提倡建文明城市的时候,文明已经离我们而去。
当国家陷于混乱,才显出忠臣。
当整个国家系统出现问题的时候,大家才标榜忠帧,甚至人人争先创优。
所谓:国破思良将,乱世出忠臣。
楚灵王心如明镜,对忠言自谏之臣,如伍举、申无宇等,他不杀,甚至理亏无言也会容忍,但任性的他也不会采纳。
甚至会反其道而行。
正在此时,一个好消息传来——郑简公去世。
楚灵王准备趁郑国新旧政权交替之际,发兵攻打郑国。
此时的楚灵王已经憧憬着挥师北上,求田于郑,分鼎于周。
不巧,一个坏消息传来——越国来犯。
这个坏消息的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
薳居,大司马薳掩之子,楚灵王做令尹的时候,杀其父霸其财,即位以后,又把他的土田也霸占了。
蔡洧,蔡国人,楚灵王灭蔡之后,将其宠信,但是他并不知道,蔡洧的父亲叫做蔡略,是被楚灵王杀掉的跟随蔡灵公赴宴的七十卫士之一。
斗成然,斗韦龟之子,若敖氏后裔,与其父一同效忠公子弃疾,被楚灵王忌惮,夺其封邑,然后发配郊外做了个郊尹,其弟斗成虎也被杀害。
这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点——杀父夺亲之仇。
可怕的是,目空一切的楚灵王对他随意杀戮造成的后果并不关心,不仅没有提高警惕,还自我感觉良好。
子夏曾经问孔子:“居父母之仇如之何?”意思是如果有杀父之仇该怎么办。
孔子曰:“寝苫(shān)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于朝市,不返兵而斗。”意思是说父母之仇未报,你就不能装作若无其事贪图享受,要把为父报仇装在心里,要睡在草垫子上,头下枕着盾牌睡觉,时刻记着复仇,且不报此仇不能出仕为官。一旦与仇人相遇,冲上去就干架,不能等回去拿刀剑再来格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于是这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目标——复仇。
他们相中了一个人——越大夫常寿过。
在申之会的时候,常寿过受到过楚灵王的侮辱,怀恨在心。
公元前530年(楚灵王十一年),薳居、蔡洧、蔓成然、许围等四族旧贵认为条件成熟,密谋劝诱越大夫常寿过发动叛乱,帅兵围攻楚邑固城,目前已攻下息舟,安营扎寨,准备继续西进。
楚灵王很生气,十一月,楚灵王命公子弃疾驻守北境,县陈、蔡、不羹三城,是谓“陈蔡公”,自己则亲自帅军攻打徐国。
攘外必先安内,打铁还需自身硬,内部环境的安定和统一,是对外作战顺利的必要条件,楚灵王到现在还没认识到越国反叛是因为楚国内部出了叛徒,其政治敏锐性可谓非常的差。
具有这种中学政治理论水平的,撑到底也只能成为雄主,而不能成为霸主。
为防吴国驰援越国,楚灵王派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带兵,对徐国形成围攻之势,以此向吴国施压,自己则驻在乾谿(今安徽亳县东南),用以威胁吴国。
吴国动弹不得,无计可施,说明楚灵王军事水平还是得到认可的。
其时天降大雪,士兵们身穿铁甲,手执兵器,站在大雪之中,冻得瑟瑟发抖。而楚灵王却头戴皮帽,穿着秦国进献的“羽绒服”,披着“翠羽”披肩,脚穿豹皮靴,手拿着鞭子,站在中军帐前兴致勃勃地观雪景。
“好雪!‘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看到右尹子革从门前匆匆而过,马上喊停,邀请一起帐中围炉聊天——兴致确实很高。
“以前,我们先王熊绎与齐国的吕伋、卫国的王孙牟、晋国的燮父、鲁国的伯禽同时事奉周康王,四国都有分赐的礼器,唯独我国没有。现在我派人到周室,要求将九鼎作为分赐给我国的礼器,周王会给我吗?”
子革,原名郑丹,是郑穆公子孙,因叔父子孔因专权被杀,子革奔楚,任右尹。
春秋时代,人才流动频繁,“楚才晋用”的例子很多,中原逃往楚国的人才也不少,能否正确地选才用人,关系到工作的成败和事业的兴衰。
子革作为一个逃亡公子,能够做到右尹,充分显示了楚灵王用人方面解放思想,破除了任人唯亲、论资排辈、求全责备、迁就照顾等陈旧落后的观念,体现了他任人唯贤、不拘一格、选贤用能、知人善任的特点。
缺点也很明显——从来不会接受这些人的忠告。
子革听楚灵王吹嘘得太厉害,齐、卫、晋、鲁那个时候都是公爵,你一个小小的子爵,还好意思拿出来跟别人比,还想学楚庄王问鼎于周,又不好直谏,于是非常委婉的回答:“肯定给啊!我们的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虽然我们很穷,也不是周天子的亲戚,周天子也看不起我们,但现在可就不一样,周天子与齐、卫、晋、鲁四国都服事我们,都听我们的,君王派人去要礼器,天子哪敢不给啊?”
子革的回答很让楚灵王满意,楚灵王也大言不惭继续追问:“很早以前,我们的皇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许地(许昌),现在郑国占领了这片土地而不还给我们,我们如果求取,郑国会还给我们吗?”
子革心想,昆吾是颛顼曾孙陆终的长子,这事情都过去一千多年了,也没地契证明许地就是昆吾封邑,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于是,子革又一次满足了楚灵王的虚荣心:“当然会给啊,周天子都不敢不给我们礼器,郑国怎么敢不给我们土地啊?”
楚灵王含蓄的一笑,得意洋洋的说道:“以前,因为楚国地处偏僻,诸侯们畏晋而不畏楚,现在我们在中原建立了陈、蔡、不羹三座大城,每个城都可出动一千辆兵车,诸侯应该害怕我们吧?”
子革假装很惶恐:“当然害怕了,这三个城的兵力就足够威慑了,何况还有楚国本土的兵力呢,哪个人敢不害怕君王啊?”
楚灵王听了,再也忍不住心中无比喜悦,欲望随着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不顾众人在场,哈哈大笑起来。
正巧这时,工尹路进来请楚灵王去看一下装饰斧柄的圭玉。
楚灵王临走之时还不忘让子革稍等,等他回来继续聊。
子革刻意的逢迎,果然引起了众人的不满,连毫无地位的随从仆析父都看不下去了,趁灵王不在,尖锐地对子革说:“你是我们楚国有名望的人,应该劝阻君王,但今天你的回答完全是君王的应声虫,没人劝阻他,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将怎么的了啊?”
先秦时期的贤人君子并不崇尚犯言直谏,而是讲究劝谏的方法,崇尚温和委婉的讽谏,相比忠言直谏要有效的多,也是值得肯定的劝谏之道,对比人物是申无宇。
“间接提出别人的错失,要比直接说出口来得温和,且不会引起别人的强烈反感。”——卡耐基
子革对此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回答:“刚才我在酝酿该如何劝诫君王呢,等君王出来,我就要开始我的表演了。”
楚灵王出来,又和子革说话。
正巧,楚国的左史倚相从大帐门口快速经过,楚灵王指着倚相,无不自豪的说:“这是我们楚国优秀的史官啊,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古书。”
倚相,熟谙楚国历史,精通楚国《训典》,常以往事劝谏楚君,使之不忘先王之业,楚人遇有疑难常向其请教,誉之为良史、贤者、楚国之宝。
宋代诗人刘克庄还为他提诗一首——善谑非为谑,微言可解纷。祈招忘出处,也道读三坟。
他还有一个身份——左丘明的祖父。
楚灵王拿倚相说事,主要还是想证明自己不仅武功卓绝,更能够文治以网罗人才,间接说明自己这个君王的伟大。
但这恰好给了子革一个表演的机会。
子革故作不屑地说:“我曾经问倚相,周穆王在位时,喜欢周游天下,祭公谋父作了《祈招》一诗用以规劝周穆王的欲望,周穆王才得以善终,倚相他居然连《祈招》这首诗都不知,还算什么博学啊?”
楚灵王一听,果然来了兴致,还有倚相不知道的?当即要子革把《祈招》背给他听。
子革郎朗道:“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意思是说祈招安祥和悦,表现了美德的声音。想起我们君王的气度,如玉温润、似金坚贞。他有限度地使用百姓,而没有象醉饱一样的贪心。
表达了君主应该按照人民所能承受的限度来使用民力,而不要用民力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楚灵王虽然爱慕虚荣,却不失为一个聪明人,想起诛楚郏敖之残忍,申之会之铺张,想起筑章华台伍举之劝诫,杀太子隐申无宇之心悲,十一年来连年征伐不休,“无醉饱之心”与自己欲壑难填、贪得无厌的心态相比,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一语惊醒梦中人,有所触动的楚灵王微微一愣,对子革的提醒表示感谢,转身回到休息的地方,“馈不食,寝不寐,数日”。
幸运女神对他张开了怀抱。
楚国的命运也即将为之改变。
《诗经》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华严经》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初心是个好东西,国家的协议、入D的誓词、婚姻的誓言等等,都是保有美好的初心去争取和维护,直到它遇上了天敌——欲望。
人的欲望一旦膨胀起来,就像脱缰的野马、脱轨的列车,距离初心越来越远,最终难以善终。
历代独裁者都是刚愎自用,一步步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他们都是自己的掘墓人,谈何建功立业?
数日之后,楚灵王再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终究,他仍旧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他将继续穷兵黩武、继续他那野心勃勃的兴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