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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众神因此醉了

在离开深圳七年后,曦和又一次回到这里。

天蓝得高远,树叶子哗哗响,闪着光,小摊的芒果黄澄澄,路过凉茶铺子,曦和要了一杯斑沙,坐下来慢慢喝。

都说极苦是斑沙,他却连中和苦味的陈皮都不用,仰脖豪饮。靠窗坐着的女孩好奇地看他一眼,小声说:“我也要喝这个。”

只一口就吐了,眉头拧着,一迭声地骂起来。是第一次喝吧,旁边的男孩讲着好听的北京话,弯着腰,认认真真地劝她:“你不要骂人,骂人不好,2008年快到了你还骂人。”

曦和听得可爱,转头去看他们。七年了,旷蓝清清脆脆的北京话,似乎总回荡在耳边,是在异乡人潮汹涌的街头,听到了,仍会下意识地去看一眼。哪怕心里再清楚不过,那不是她。

旷蓝来自北京。在遥远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大批内地人民涌入这座崭新的特区,旷蓝的父母也身在其中。那时她还在念初三,已经有了一个小男朋友,也是从北京来的,两人牵着手穿越小区的凤凰花丛去附近公园散步,沿途说笑。

曦和与他的大多数同学一样,是祖籍潮汕的少年,都是黑黑瘦瘦的模样,彼此说着流畅的潮州话,下课就去打球,累得一身汗,由输家请客,一二三四五,人手一杯凉茶,喝完了,甩手一扔,勾肩搭背地走远。

他们本来一生都不会有交集。

曦和放了学,书包松垮垮地搭在肩头,黑T恤,牛仔裤,慢悠悠地穿过人群。一对小情侣笑闹着快步超过他,男孩子说:“请你吃糖水,听说在广东很受欢迎的。”

白裙的女孩笑了:“好啊,我同学告诉我杨枝甘露最好吃了。是那种……一支细长的开花的枝条,青翠翠的,插在盛西米露的容器里吗?”

男孩模棱两可,又不愿在女孩面前示弱,点头道:“对。”

曦和失笑,他很想插话,不,不是这样的。但那声音悦耳的女孩已娉婷远去,他只来得及瞧到她的背影。穿白色连身裙,小腿裸露着,瓷器般的白,脚踝玲珑,右边系了一根再简单不过的红线,愈发衬得肤白如雪。

旷蓝没能吃到杨枝甘露,这是最受女孩欢迎的一道甜点,总是很早卖完。在绿树的荫凉下,她同小男朋友告别,踮起脚,飞快地在他的额头上亲一下,轻笑着跑远。曦和拐进巷口,刚好看到女孩的笑容在暮色里温婉沉静,而飞鸟扑棱着翅膀远去。

目睹了这一幕,谁会在意这夜色是否苍茫,爱情是否会走向忧伤。曦和回去就坐在台阶上发呆,九月的青石板很烫,一片树叶落下来,他拾起来看了看,叶子微微泛黄,秋天大约是真的来了。

遇见了,日后就常常看到。曦和比旷蓝高两届,在做早操的同学里,他很容易找到她。白衣飘飘的女孩有双清明的大眼睛,他为她钟情。他破天荒地不再逃课,下课就守在她必经的路口,等她和男朋友走远,再悄悄尾随。

旷蓝住在城市的东面,她家在六楼,阳台上种满绿色藤萝,开着小小的花。她的母亲是个洁净的妇人,常穿月白的衫子,给花浇水,猫咪在她脚边走来走去。父亲在关外开了几家工厂,忙得再晚,都是要驱车回来和妻女共度的。

十五岁时,女孩旷蓝有个十全十美的家庭,她家世优越,学业良好,弹得一手好钢琴,有男生给她写情书,在她的教室外徘徊,只为多看她一眼。她一概回绝,全心全意地和男朋友在一起,每逢周末傍晚,她会弹许久的《绿杨桥》,不出名的曲子,像初夏的水滴一样清凉。

公主是什么样子,旷蓝就是什么样子。在少年曦和的眼里,她就是个公主,像一首小令,清秀而优美。

曦和开始攒钱,在旷蓝家不远处找了一间琴行学钢琴。他没有基础,入门很吃力,好在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清瘦女教师对他很耐心,会单独辅导他。有次课堂上,教师问:“为什么要学钢琴?”

座下有人答:“爱好。”

“父母要求。”

“多学一门技艺也是不错的。”

曦和默然。他只知道这是旷蓝热爱的,他觉得亲切。他揣摩着指法,音阶,哈农,假装自己是当年的她,从未试过更贴近。

下课时好友周云亮在外面等,笑:“你这个粗人,居然学这个!”曦和也不恼,呼朋引伴去烧烤摊喝酒嬉闹。周云亮也是新移民,从内陆小城迁来,那里海鲜尚是昂贵新奇的罕物,一见深圳的生蚝居然是一打一打地卖,乐不可支地点了几大盘。

食物美味,场面便又热闹起来,他们讨论起广东麻将和东北麻将在玩法上的差异,争执不休,恨不得就地找来一副牌,切磋一二。曦和对这些不感兴趣,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懒懒弹着,百无聊赖。老板端着无花果瘦肉汤,邻桌醉酒的男生踉跄地撞过来,老板手一抖,汤汁溅了一身,曦和跳起来接住,无意识地朝那边瞅了一眼。肇事者居然是旷蓝的男朋友,显然是喝多了,满身酒气,袖子挽起来,脸红得像虾米。

曦和放下汤去扶他,有女孩已经走过来了,握住男孩的手,轻轻拍他的背,担忧地问:“好些了吗?”

那女孩曦和是认识的,邻班的班花,爱穿紧身小T恤,热裤,校规禁止学生烫发染发,她还敢顶着一头长卷发到处乱走,天气热了就用一块手帕随意扎起来,依然美得要命,袅袅婷婷地从校园经过时,男生在她背后吹口哨,喊她野玫瑰。

男孩看见野玫瑰,清晨盛开多鲜美。而旷蓝不是,她大约是春季的白蔷薇,清淡地开着,优柔地香着,她不是野玫瑰。她从不知她的男朋友会为野性奔放的玫瑰所惑,他为她醉酒,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失控地喊:“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一语惊了四座,连周云亮他们都看过来,见是一场与己无关的纠纷,扮个鬼脸,继续划拳。只有曦和呆立当场,眼睁睁地看着野玫瑰抚了抚男孩的头发,笑道:“难道求爱只一次就搞定了么?”

呵,她竟是喜欢他的,两情相悦,多么好。可是,旷蓝怎么办呢?那么好的女孩,竟有人舍得辜负。曦和只想骂人,狠狠地,将眼前的负心人揍一顿,揍他个鼻青脸肿,芝麻开花节节高。

可他不过是个外人,连挑衅都得先找个由头再说,他只得走开了去,镇静地喝下一大杯酒,不去看那边已是情意缠绵。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喝酒。散场时,周云亮和他说话,他半句听不明白,什么都好,怎样都好,他好想快点回家,蒙头大睡,石沉大海。

醉倒是没大醉,只是头脑昏昏沉沉,曦和上车就让司机开了音乐,窗外长风正好,一轮很大的月亮挂在树梢。他想起旷蓝的男朋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他怎么敢对她不起?他一拳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生疼。好,明天就这么去对付他,堵在他放学的路口,二话不说,一顿老拳,扬长而去,他一定要这么干。

他想得美滋滋,咂咂嘴巴,心放下来,美滋滋地睡过去。周云亮可就苦了,连拖带拽,才把酒劲涌上来的高个子弄进屋。

一夜宿醉,醒时脑袋欲裂,曦和大力攥拳,快步向学校走去。他想好了,按原计划执行,绝不找借口,他总是想做个磊落的人的。

旷蓝,真想为了你,跟什么人拼了。曦和坐立不安,第三节课是物理,他听不下去,索性逃了课,把自己倒吊在单杠上,整个世界都颠倒了,青草,天空,白云和操场上笑闹的上体育课的学生们……直到他看到她,裙角轻扬,脚下是一双镶着小水钻的凉鞋,她的步履很小,像一只蜻蜓在荷叶上飞飞停停。

曦和一激灵,生生呆住。是跳下去,假装偶遇,和她搭讪,还是目送她毫不知情地远去?他平时不见得是个怯懦的人,不晓得面对旷蓝时,怎么就只会磕巴,心跳到嗓子口,要使劲摁,才能让呼吸平稳些。

单杠旁边有几个秋千,旷蓝径直坐下,却不荡,腿伸直了,脚踝处还是系着红绳,小腿绷得紧紧的。从曦和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腿,但他猜,她不快乐。不快乐的女孩坐了才几分钟,操场那头有人急冲冲地跑过来,老远就扬着声喊:“小蓝!”

是她的男朋友。曦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挂在单杠上,狼狈不堪地听下去。男孩倒不含糊,开门见山地表示自己爱上了别人,即使还未追到手,但脚踏两只船不是男人的作风,他不愿意自己猥琐卑劣。

脖子真酸……

爽利利的北京话听在耳里竟也不受用了。曦和心里咯噔了一下,男孩是旷蓝喜欢的人,总归是有他的好吧——他变心了,先与她做了断,再去追求别人,堂堂正正地讲清楚。比起太多进可攻退可守的人,他很难得。

然而他也真残忍,在旧爱面前,如此义无返顾地表明对待新欢的心思,他不怕旷蓝会哭吗?他真残忍。曦和又想,好吧,我得按原计划执行。如果她哭了,那就加大打击力度,打他两顿。

旷蓝没有哭,她说:“我知道了,好的。”转身向前走去,没有多说一句话。她不能再勉强,以教养为荣者,必为教养所困,她和她的初恋,就此失散,混迹人海茫茫。

男孩并未追上前,呆立片刻,沿着和旷蓝相反的方向,渐渐走远。

脖子真酸……曦和跳下单杠,活动着脖子,看着那个天蓝色的背影,苦笑。放学后,他刚出校门,就看到门前停着一辆白色的奔驰,车窗缓缓地摇下来,露出一位相貌和慈的中年男子的面容。

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单车铃声,旷蓝夹在人群里分外显眼,她低着头,走得很慢,没精打采地拎着书包。她好像哭过了,眼睛红肿着,拉开车门,扬尘离去。曦和捋起袖子,等待着他的猎物。

等了许久,放学的人潮早已散去,男孩还未出来。曦和在路边的书摊买了几本杂志抱回家,旷蓝不开心,他不晓得该怎么做,或许书籍可以给他明示?

他翻到一个故事,说是一位版画大师在生命里最艰难的当口,想从大厦上跳下去。但她远远地看去,发现身边的高楼有无数扇窗户,有一扇窗户上飘着很烂很烂的窗帘,她想,人家挂着那么碎的窗帘都要生活下去,我为什么要跳楼呢?他瞪了文章瞧了半天,嚓嚓剪下来,贴在白纸上,装入信封,第二天路过她的班级信箱,投进去。他没有谈过恋爱,不懂花哨的路数,她失恋了,她很难过,但他只会这个笨办法。

他想让她知道,看待事物,请尽量看待美的一面。他想告诉她,别怕,有个人在关心着你,别怕,我在。

旷蓝每天都坐私家奔驰回去,有同学会闲话几句:“哎哟,好有排场啊。”

“有钱人嘛。听说她爸的生意做得很开。”

没人知道,旷蓝有多害怕面对那条归家的路,往常那么多日子,她和她的男孩牵手走过,她无法忽略,那就只能闭上眼睛吧。

曦和守在旷蓝的窗前,云雀在水杉间停驻,那女孩的灯亮得晚,等它熄灭他才回去,一路上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她的琴声。有天,他尾随旷蓝的男朋友进了巷子,忽然想,也许旷蓝是不希望她爱的人被人打的。这个世界上,可能真有很多事情,不是靠暴力就能解决问题。所以他不再试图找他的麻烦,方式还有很多,不是吗?

他把所有的积蓄都用于购买杂志书籍,练钢琴,早出晚归,安分守己。每天都会看着旷蓝放学,回家,窗前的灯亮起来,旋律回荡,这样静切的守侯,也是幸福吧,他不想现在就去向她倾诉爱意,那会给她带来困扰。

当曦和可以试着练习级别高些的曲子时,摸索着弹了几句旷蓝常弹的那首,问教师:“它叫什么名字?”

教师凝神想了片刻:“大概是电影插曲,我听过,回去找找再答复你。”

后来曦和便得知,它是丹麦的小成本电影的主题曲,故事发生在一条薰风和暖的溪流边,女孩问:“Why did you look at me?”

男孩笑容伤感,轻声答:“You are so nice。”

为什么老在看你?你是如此美妙。曦和将杂志上的格言和好故事剪下来,仔细粘贴,每周都不忘塞在旷蓝班级的信箱里,洁白信封上工整地写着她的名字,她会一一看吗?他本来以为会有点效果的,她不那么独来独往,课余会在教学楼的空地上和同学打打羽毛球,笑容晴好。但这段时日,却见她的脸色又灰暗下去,放学后就匆忙往家赶,校门口的奔驰已不再来。

曦和不明就里,同学当中却有风言风语:“她家的生意破产了呢。”

“真的?”

“是啊,我听叔叔说,她家所有的财产都遭银行取消赎取抵押品权利,下周就要举行拍卖了,公开竞投。”

曦和脑袋轰的一声。当晚他就赶去旷蓝家所在的小区,那幢楼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当中穿银灰色衬衫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吧?身材挺拔,走路有风,并不见多少颓唐之色。曦和略略放了心,主心骨没有倒下就好。他抬头向旷蓝的房间望去,夜里九点半,《绿杨桥》不再响起。

旷蓝从次日起不来上学了。曦和打听到拍卖会就在旷蓝家中举行,周云亮的阿姨在拍卖行工作,帮他查到拍卖名录上,连旷蓝的钢琴都赫然在目。他在琴行总用固定的那一架,对它都产生感情,更何况旷蓝对跟了自己几年的钢琴?曦和想,家道中落,那女孩,是怎样的心情?他突然很想冲到她家中,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再不让她受任何苦。

他忽然有些恼恨于旷蓝爱过那个男孩,他前日还看到他和野玫瑰在操场上追逐嬉闹,他背转身,闭目走远。那男孩知道旷蓝家遭受变故吗。他还会心疼她吗,这样的人生。

父母不曾看过儿子如此坚决地向他们索要一件物事。曦和说:“我想要那架钢琴,它是英国伦敦产的凯旋古董钢琴,有120年历史,现在只标价两万,根据评估,大概在四万左右就能拿下来。”

父母面面相觑。曦和伸出手指:“我相信我会很适合它,因为第一眼,我就喜欢。”

第一眼,他就喜欢旷蓝。父亲是慎重的,当下就带曦和去附近一家琴行:“先别着急,试试感觉再决定不迟。”

曦和学琴是瞒着父母的,因此当他坐到钢琴前,琴师稍加指点,他就融会贯通,连父亲都诧异了,琴师更是赞不绝口:“之前没学过?”转头向父亲道,“天赋真不错。”

父亲信以为真,当下拍板:“你这小子,看起来毛手毛脚,居然也能玩琴?”

“不是玩,我是想认真地学好它。”

家里迁来深圳比较早,早早地置了几处房产,几年下来,靠租金支付一架没落钢琴完全不成问题,父亲取了钱:“拍卖会是周三?”

“我向学校请半天假,也去看看。”

拍卖行占据了整座大宅,到处是标签,人头攒动,评头论足,连灯饰、字画也被悉数取下按件出售,曦和只觉得悲凉。这是他第一次到旷蓝家中,这处房产也已出售,不再属于她。她和家人也已不在,如斯场合,再坚强也难以承受吧?是以只有律师主持大局。

父亲四下参观,曦和走近朝东的房间,推门进去。房内堆满床褥,阳台外的藤萝也枯萎灰败。啊,她平时就在这间房里度过她的晨昏和日夜吗?他鼻子一酸,蹲下身抚着她的雕花床,墙壁上有她手绘的七个葫芦娃,个个活灵活现。他没想到女孩还有如此淘气的一面,手摁上去,嘴角温柔牵起。

旷蓝站在楼下,静静地仰望。她想念她的钢琴,但她没有办法。家中的一切都是父母一件件地置办起来,从北京到深圳,到底终是留不住,她把头靠在树干上,轻声哭了。

父亲如愿拍得钢琴,成交价是三万七。曦和心切,拧开水笔签下合同,再过几日就可以搬走。下楼时,他听到有女孩询问律师:“钢琴谁买了去?”

清脆的北京话,是他爱慕的女孩,曦和一震,转身迎上她的眼睛,这一次,他不再逃避:“是我。我会善待它,像它的主人一样。”

律师查阅清单,报出他的名字:“顾曦和?”

“是我。”

“哦,顾曦和购得丁家钢琴一架,成交额是……”

“曦和?是哪两个字?”旷蓝蹙眉想了想,到底惘然地摇了摇头。

“光神曦和。”少年笑,这是他头一回和她说话,他的心跳得真快,但他真高兴。

旷蓝浅笑:“你是那个驾驶太阳的人吗?你带来光明,光明却在你身后。”

曦和讷讷不能言,女孩又问:“听口音,你是潮洲人?”

“啊,是。”

旷蓝和他并肩向小区外走去:“我小时候爱吃话梅,吃完了,念念难舍地扔掉包装袋,发现它们都是潮洲生产。”

潮洲是曦和的故乡,他很想与她说更多话,她却朝他摆摆手:“我该走了,曦和。”律师追上她,“我还有事和你父亲商量,一起走。”

她喊他的名字,曦和,曦和。曦和忍不住模仿她的语气,在心里重复了两遍。北京话真好听哪。他是想过要拥抱她的,可当她真站到面前,他终于没能鼓起勇气,去抱一抱那个洁白的背影。

他没想到从此再也没有见到旷蓝,他一生中第一次和她对谈,他以为那是开始,却不料,是她前来同他告别,当夜她就和父母乘夜车离开了深圳。那之后的日子乏善可陈,曦和上学下课,练琴考试,时光过得很快。有时他会特意经过旷蓝的教室,信箱还在那里,但物是人非,他亲手投递过的信,再无下文。

曦和偶尔会看到旷蓝的前男友和野玫瑰在马路上打闹,笑语喧哗,他别过头去,脑海里浮现旷蓝的容颜,叹口气。他仍和周云亮约着打球,定期去练琴,努力对待功课,在次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钢琴专业。谁能想得到,有些人的一生,在某一年就轻易被改变。

十六岁之前,曦和无法预料音乐竟会成为毕生的事业,仅仅是在那年夏天,他遇见了一个女孩,命运奇妙至不可言说。大学毕业后,他远赴乌克兰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深造,一呆就是多年。深圳日益成为他渺茫的记忆,他也交了新的女朋友,但没多久还是分开,不晓得为何,走得再远,过的日子再芜杂,认识的人再多,心里总是知道的,旷蓝还在那里。

可他要到哪里去找她呢。

国外生活日久,他习惯了阅读《圣经》,在金碧辉煌的大厅演出谢幕时,他面向观众躬身行礼,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起诗的137篇说,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

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忘记春夏,忘记年华。

他无法忘记,事隔七年,他还是回到深圳,回到了绿意苍苍,有着水果香气的九月世界。这些年来,他孤身在外,回家的次数很少,和父母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面,这次回来,是有安定的意味了。

旷蓝当年住过的房子,现在是谁在住呢?他想买下它。信步踱到那一带,多年前,他一遍遍来回走过的小巷,已成开阔的大道。小区的外观焕然一新,绿树成荫,孩子们追着小皮球玩。他没有走电梯,踏着楼梯走上去,摁响门铃。

门开,曦和抬头想打招呼,整个人却愣在那儿。是旷蓝,扬起脸:“哪位——”

她也呆住。隔着防盗门,他们互相凝视。于他,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于她,又是什么呢?曦和望着旷蓝,时光如水,她的眼角也有了皱纹,笑起来像一朵铃兰花,安详的媚态,和少女时代是一脉传承的气质,依然令他心慌意乱。她喊他的名字:“顾曦和。”

曦和又愣住了,她记得他?她居然——记得他?

旷蓝将他让进来,他进门就吃了一惊,当初被拍走的物事,一样样都回到原处,仿佛多年时光,不过是被风沙迷住了眼,再睁开,风景依旧。那年,旷蓝一家离开深圳,回到北京,在外婆家暂时落脚,再度经历白手起家的过程,于是当日失去的,日后历历再现。

最紧要的问题,还是问出口:“你为什么会记得我?”

旷蓝慧黠一笑:“那天,我从律师的清单上看到你的签名……回想起我收到的那些匿名信件上的字迹,啊,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令我这么多年辗转万里,遇过再多好女子,也不及这一个你。曦和喉头哽住,旷蓝又说:“你的格言,让我逐渐学会举重若轻,在我年轻的时候,它给了我很重要的力量,我一直想知道你是谁,想了那样久。”

曦和迷迷糊糊地望着旷蓝,面前对着他笑的这个人,跟自己的默契居然那么长,穿过风,穿过四季,又绕个弯,竟还是能再重逢,这一生,其实并没有错过,是吗。当他在异乡的音乐厅里演奏,看着自己的双手,恍然觉得是她的手指在灵活舞动,当她在北京苦苦求学,夜里翻看他的信件,他曾写给她:“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只要你多看这世界一眼。”是,蟠桃正香,诸神匆忙赶赴,置众生于不顾,那么,凡间万物再凄凉,也得学会是非成败一肩扛。

那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好年代,一封情书就能打动一个女孩,并被她记了那么多年。曦和想说点什么来回应,想了半天,却是一句:“我请你吃杨枝甘露好吗?”

旷蓝微微惊愕,曦和紧张地补充:“它的主料是芒果和西米,没有一枝开花的枝条,我,我老想告诉你……”

好啊,那就两客杨枝甘露吧,顺便再来一个躺椅,一块慕斯蛋糕,外加一辈子的好时光。至于不可爱的事,再不要想起。哦,还有,曾经属于我的钢琴,你打算几时赠于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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