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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王不在的秋天

【壹】

接连几场雨落下来,府里的荷花开得比往年都好些。

太守大人趴在亭子间龇牙咧嘴地赏花,背上顶着三只热气直冒的艾灸罐,奇异地又烫又清凉。痛得太舒服,引得他斗胆一问:“我能喝一杯吗?就一杯。”

药师小哥儿闷声不吭地抓了一把樱桃,从身后准确无误地塞进太守大人嘴里,果断镇压了他的金主。

世间美人灿若星河,我竟也蹂躏了几个。小哥儿美滋滋,看来被师傅卖到太守府其实也不差,银两比在药坊里拿得足些不说,竟还能与当今圣上同享艳福,草民真乃三生有幸。

十四五岁的小哥儿手艺很不错,捣药推筋样样都会,熏艾灸更是拿手好戏,但拿捏筋骨的劲道重了些,太守大人哎哎哎叫唤:“你轻点儿。”

这位太守大人生得秀美,肌肤如雪般脆薄,稍一用力就泛起粉红,比女子的羞色还动人。小哥儿动作放轻柔了点,暗道就冲太守大人这娇弱的身子骨,坊间指责他狐魅惑主,本钱怕是不大够哩。

艾灸熏完,太守大人从羊脂白玉床跳下来,眼睛一睃,又盯上了梅子酒。小哥儿飞快把它抢在怀里:“你近来不宜饮酒。”太守大人看了他一眼,咧出一口白牙,幸灾乐祸地说,“圣上有谕,宣城将派遣三千壮丁赴京城,我举荐了你。”

小哥儿把梅子酒揣进兜里,伸出细瘦的胳膊一晃:“壮……丁?壮!丁!关我什么事?”

太守大人负着手朝前走,慢悠悠道:“壮士都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吗?就不能身轻如燕武功盖世?”

小哥儿呆住。太守大人回过身,在他肩膀上轻拍一记:“黄瓜也不是黄颜色的嘛,做人别太不思变通了哈。”

小哥儿摸摸梅子酒,试图跟太守大人讨价还价:“你怎能把我送去修王陵?当药童才是我的志向,药童有仙气。”

“药童二字的重心在于‘童’字,你能当一辈子吗?”

小哥儿不服气:“药童是很有前途的,中年时混个神医当当,老了人称仙翁,享不尽的大富大贵。”

“去修王陵的人都是国之栋梁,名利双收指日可待。”太守大人语重心长地对小哥儿说,“世道艰难,多掌握一门技艺不是坏事。”

“留下我,我会是你最贴心的药师;送我去,我只能是个蹩脚的工匠。我会给你丢脸的。”小哥儿快要哭出声。

“我的名声一向不好,虱子多了不痒。”太守大人笑着捋了捋莫须有的胡须,捞过梅子酒边走边喝。

【贰】

太守大人一声令下,包饺子能手、养猪大户、裁缝店老板和少年药师齐刷刷地奔赴京城修建王陵,十四五岁的小哥儿抓着小小的包袱哇哇大叫:“章太守我恨你!”

“恨吧,如果那会令你快活的话。”太守大人不动声色。

青草香味的美少年远去了,他有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眼睫毛扑闪扑闪,蛮不讲理地不许太守大人饮酒和晚睡。太守大人凝视着他的背影,嘴角逸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宣城三千壮丁星夜赶路,第七日就赶到了京郊,在前相国赵大人府邸住下。去年春天,新王刚登基就查办了本国首席贪官赵大人,财产充公,子孙发配边关,宅院却都空置着,说是有大派场。赵大人号称食客三千,府邸是够大,但也禁不住从宣城、宁城、江州和桐城等地的壮丁们一窝蜂地全赶来,小哥儿没抢着床,和同命相怜的苦主们三三两两地捡了空地方睡了。

值钱的宝贝早被搬空了,姓谢的裁缝摸着窗帘啧啧叹:“好料子啊,比上个月我给太守大人做的那件月白色锦袍还好啊!”

一想起太守大人,小哥儿就生气:“料子再好有个鬼用,你也还得去修王陵!”

谢裁缝嘿嘿笑:“年轻人,寿衣也是要人做的。”

小哥儿吃了一吓,谢裁缝怕他追问,翻个身装睡。第二天一早,他就全明白了,宫里的太监大总管刘公公向众人宣布,泥匠瓦匠木匠一律原地待命,会有专人送他们去位于风水宝地的王陵,其余人等,可根据自身专长竞聘入主王宫。

谁也不想去干苦力活,虽说王宫也不算好去处,但形势逼人,先挑个省事点的地方再说。一时间,现场群情激昂,每个人都想办法往刘公公跟前挤,挖空心思吹牛皮。

厨子、马夫和裁缝很吃香,谢裁缝展示了闭眼穿绣花针的绝技,刘公公当即在大内人才名簿上给他登了记。王公贵族都要穿新衣,碰巧讨了哪位妃子的好,获得的打赏一点儿都不比在外头开裁缝店少。眼见前程似锦,既赚钱又赚名声,谢裁缝美得哼起了小曲。

王宫里御医多,跟班也多,药童不稀罕。小哥儿排着队,一见谢裁缝得意的嘴脸就来气:“别忘了,王至今未纳妃,你那一手花活儿使不上劲。”

老狐狸谢裁缝说:“先王的妃子们大多都活着,女人闲着也只好做衣裳打扮打扮了,唔,今上……他是王,看着吧,迟早会立妃的。”四下望望,压低了声音,“你道他敢纳章太守为妃?那帮老臣可不干,成天上奏折劝他为大业着想,烦都烦死他。”

论专长,小哥儿没优势,但他胜在美色。刘公公抬眼一望,让下属从名簿上翻到他的名字:“田小二?住址是宣城太守府?章大人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的医师。”小哥儿答道。

刘公公满脸堆笑:“怪不得你和他有几分相似,亲戚吧?章大人让你来王宫历练历练的?咋不打个招呼?来来来,这边请。”

【叁】

小哥儿进宫当了个书童,住在春眠殿。跟他同住的还有六个年纪相仿的后生哥,清一色眉清目秀,只有名叫陈四的模样差了点,但他嘴巴甜,又不时摸出几样可口的小点心分给大家吃,没两天就被奉为老大,进出派头都比旁人足些。

陈四和小哥儿睡同一间房,两张窄窄的木板床,各贴一堵墙,中间留一条过道。陈四不知打哪儿寻来一张木桌,入夜就摆上小菜和小酒,自得其乐地吃吃喝喝,还招呼小哥儿和他分享。

小哥儿不吃他的,也不和他攀谈,默默地在窗前磨墨。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磨了好几天,王却没来。

王宫很大,比宣城太守府气派得多,但他待得没精打采。半个月后,连陈四都待烦了,吃饭时总召集书童们轮流讲故事给他听:“你,说说看,怎么进来的?”

“本来在桐城卖糖葫芦,稀里糊涂被抓壮丁了,还想着像我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派去修王陵死路一条,哪知刘公公一见我就说,给王当书童去吧。我一听使不得啊,我大字不识,当不了书童啊!刘公公眼一瞪说,王写字时要换衣服,要喝茶,要有人打扇,你都不会?”

小哥儿没吭声,大户人家的老爷都不止一个佣人,何况是当今的王?可是,太守大人的医师就他一人,可他不要他了,撵到王宫里磨墨,结果还个鬼影子都没见着,至今不认得王。

鱼有鱼路,蟹有蟹路,陈四摸了摸下巴说:“你们都是靠脸混进来的,我呢,靠……”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小哥儿慢吞吞地接话道:“你靠不要脸?”

看,这就是跟太守大人混久了的下场,别的没学着,嘴倒是练得毒了些。毒得陈四一哆嗦:“你说对了,你们靠脸,我靠不要脸,我贿赂了刘公公。”

太监总管是实在人,有好吃好喝就行,陈四投其所好,金砖银票送了一大堆,让他想买啥买啥去。书童们齐刷刷地吓一跳:“你这么有钱,干嘛要把自己卖到王宫当小书童?”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陈四深沉地说,“既然都得卖,当然要好好卖。”

小哥儿摇摇头走开了,有这个钱,他开医馆都够了,而且要开在太守府对面,天天门庭若市,跟他唱对台戏。陈四犹在嚷嚷:“有钱不见得有权,但有权一定能搞来钱,做买卖嘛,不投入怎会有产出?你们以后就会懂的。”

小哥儿在心里说,不用等以后,他早就知道,有权人最可恨,一句话就能改变你的命运。你恨得牙齿痒痒手也痒痒,很想揍他,但你不敢,你怕惹来更大的麻烦,不仅不敢,你还很可能只敢对他口蜜腹剑,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就像他眼下的举动。还没走到里屋,就听见院子外陈四变了调的惊呼:“小人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肆】

铺满月光的春眠殿,七个书童跪了一地。刘公公交给陈四一摞书,吩咐道:“你分下去,每人抄几册,大后天我派人来取,不得有错别字和涂改的痕迹。”

小哥儿听到王说:“偶尔有几个错别字无妨,别太多。”王说话很威严,他们一走,小哥儿爬起来问陈四,“王长什么样?”

一帮书童都求知若渴地瞧着陈四,没人敢抬头看王,楚槐说:“王穿了双黑底描金的靴子!”

丁立补充:“对,还绣了龙纹!”

陈四笑骂:“一个二个的就这点出息!来,不会写字的站左边,会写字站右边,我先分工。”

前糖葫芦小贩、前饭馆跑堂小二和前修鞋匠都目不识丁,陈四叹口气:“最俊俏的田小二,你居然站右边,真让我喜出望外!”

小哥儿翻翻白眼,他当然会写字,还写得一手漂亮字。他是孤儿,五岁时在大街上讨饭吃,被师傅捡回去,收为关门弟子,抄药方,字体马马虎虎还凑合。医师嘛,字写得越鬼画符越被信任,太守大人派人来抓药,被师傅一笔字震住:“薛神医,你们当医师的另有一种文字吗?我们常人都看不懂,却难不倒你们自己人?”

师傅哈哈笑:“这可是从阎王手里抢人,不写复杂点,难免被小鬼瞧了去。”小哥儿听得偷笑不已,防的是同行,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师傅懒,药材里又有些复杂字,他写不来,索性简写,或者画个圈儿替。比方说蒲公英,师傅就画个毛毛球,菟丝子则写个“兔”字,反正伙计们一看就懂,不存在会错意的可能,难不成会建议病患去买只兔子烤着吃当补品?

小哥儿把师傅写字的恶习也学了去,入太守府后,太守大人很瞧不起他的臭字,专门让师爷教他。练了大半年,倒也有模有样,粗粗一看很能唬人,起码陈四很惊讶:“田小二,你说实话,你是何许人也?”

“我是章太守的医师啊。”小哥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四笑了:“医师是对外身份,真实身份是他的亲戚吧?”他细细打量着小哥儿,“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眼熟!太守大人可真用心良苦的,咳,他和王之间的闲话够多了,多一句又何妨?”

见小哥儿听不懂,陈四跟他交了底,他以为小哥儿和他一样,走曲线救国的路线。章太守不愿别人说他举贤不避亲,便把小哥儿塞进来当书童,指望他靠个人才艺博得龙心大悦,这和陈四打的算盘不谋而合。

陈四本是当朝大司马家的四公子,哥兄老弟有两名武状元,一名探花郎,可他做不来锦绣文章,武艺又不出众,夹在中间好不为难。一见征收壮丁,主动请缨报了名,混到王的眼皮下,发挥余地也大些,王一愉快,赐他个一官半职的,也是美事,回家也长面子。

小哥儿笑:“你就不怕当书童的底儿被掀出来?”

陈四轻佻地揪他的脸:“我不会编排成跟王坐而论道,他赏识我的才学吗?”

小哥儿俯身看了看陈四张牙舞爪的臭字,笑笑走开了。

【伍】

会写字的四个人里,有两个人惨遭淘汰,他们的字不入陈四公子的法眼。会写字和会写漂亮字是两回事,毕竟验收的人是王。陈四公子自己的字也够呛,尽量工整地写了一通,苦着脸哀求小哥儿:“这故事挺好看的还!你都包了吧?我们做牛做马地服侍你!”

小哥儿不干,陈四威胁道:“你懂不懂什么叫连坐?”

“不懂。”

“我们的字过不了关,惹怒了王,他对刘公公说,这七个人,都推出去斩了!”

“好啊,黄泉路上有你们陪伴,不寂寞。”小哥儿脸皮混厚了些,不接陈四的招。

陈四没奈何,把几个书童指挥得团团转,打扇的打扇,捏肩的捏肩,磨墨的磨墨,倒茶的倒茶,他自己搬了一只板凳挨了小哥儿坐,舀了一勺子凉粉道:“天热,吃。”

小哥儿被他弄得怪肉麻的,身子一侧:“故事是很好看,但写故事的人字迹太潦草,你把难以辨认的都挑出来,这样快些。”

刘公公交给陈四的是一篇很长的故事,大概是说书人口述,小童执笔而成,字迹歪歪扭扭,颇有阅读障碍。他们要做的很简单,把这洋洋洒洒十余万字誊写得清晰美观即可。

入夜后,王宫里只剩稀稀疏疏的几处灯火。陈四搬去别的房间呼呼大睡,还美其名曰不打扰他,小哥儿抄录得有点乏了,摸到厚厚的古籍背后藏着的那只小酒瓶,拔开塞子,仰脖就是一大口。

活儿都堆给小哥儿了,陈四很讨好他,想办法弄来了酒和小菜。小菜太腻,他没吃,但酒不错。太守大人很爱喝梅子酒,青梅子泡进樱桃酒里,很像中毒而死,腐朽了三个月的艳尸。小哥儿总记得那女人穿石榴裙,嘴唇因中毒而呈现绿色的死状,很可怖。

女人是刘员外的六姨太,太守大人带了仵作去验尸,原来她被人灌下了孔雀胆和鹤顶红混合而成的剧毒,单单是一味就致人死地,况且是双管齐下。

毒药通常都有美丽的名字,孔雀胆,鹤顶红,章斐然。小哥儿穿着薄靴子,蹲在椅子上,把梅子酒喝到尽头,世间万物变得格外迷离凄美,连窗外那弯月牙儿也顺眼了些。

他抱着空瓶子,走到庭院里最高大的杨树根部躺倒,然后抬左腿,伸右腿,一步一步,向前走。

【陆】

一盏小小的风灯在窗边寂寞地亮着,王来到春眠殿时,看到的是一幕很诡异的景象:穿蓝衫的小少年衣袂当风,身子和地面平行,正悠然地踏着树干向顶端走去。

王在树下仰头站了一会儿,夜风温存地吹拂着,他忍不住喊了一声:“阿斐。”

有人很像你,我知道那不是你,仍看了他许久。

小哥儿一激灵,飞身而下,稳稳立在黄衫人跟前,横眉怒目地问:“你是谁?”

王不答反问:“你爬树的姿势很别致,练了多久?”

小哥儿把最后一点点酒倒进嘴里:“我爱吃樱桃。”

“爱吃樱桃跟会爬树有什么关系?”

“那我会爬树跟你有什么关系?”小哥儿被陌生人打扰,兴致全无,醉醺醺地发牢骚,“我会推拿会针灸,你说我一个药师跟修王陵有什么关系,跟当王的书童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何不走?”

“我怕死。”小哥儿没酒喝了,怏怏不乐地把酒瓶搁在石凳上,对王说,“你长得好看。”

王拱拱手:“彼此彼此。”

王是好看,但眉宇间聚集了阴沉和锐利,笑起来略微好一些。他不像太守大人,太守大人最可恶时,也有着一笑就笑到人心里去的暖洋洋的笑容,像月亮。小哥儿摇摇晃晃地又摸出了两瓶梅子酒,递给王一瓶。王喝着,又说:“你爬树的动作别具一格。”

小哥儿垂下眼帘。当他还是药童时,常常到山谷采药,忙得晚了,干脆攀爬上树,身上盖几片大芭蕉叶,在树杈间像只猿猴似睡去。晨间露水深重,鸟儿醒得早,他也醒得早,一望,月亮尚未离去。

他便学会了躺着爬树,于是月亮在他的正前方,而不是遥不可及的天上。他对陌生人说:“这种方式会让你以为月亮就在前面,你不停走不停走,张开嘴就能咬住它,吞下去。它跑不了。”

王拊掌笑:“天狗啊,你是?”

太守大人和陌生人的反应如出一辙,小哥儿严肃地说:“请称呼我的官方头衔,哮天犬。”

哮天犬是太守大人取笑他时喊的外号,王笑道:“好的,神兽大人,可否教我这招?”

陈四和众书童次日醒来,大惊失色地看到他们的王挂在树梢上不可一世,小哥儿缩在树边拥住薄毯睡得好香甜。

书童们扑通扑通又跪了一地。

【柒】

王总是在夜半来看小哥儿,那篇《飞飞飞》被他抄完,献宝似讲给王听:“好故事!很精彩!说是有一位王……”

那位王在山河频临破灭的夜晚,大袖拂落一地玲珑玉盏,只身夜闯敌营,纵横乱军之上,力挽狂澜。很好看的故事,有一股热血而又悲怆的糙劲儿,小哥儿看得津津有味,急不可待想和人分享,但王制止了他:“我将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阅读它,我只怕故事还不够多,而时间还太长。”

“这世间到处都是故事,可他们只肯对你歌功颂德。”小哥儿怪同情王的。宫人暗地都说王的脾气很大,谈笑间将人满门抄斩,可他不怕他,王对他比太守大人可亲,他也馋酒,但从不对他板着脸,也不逼他练字作画,更不会把他的衣衫都扔掉,只许他穿白和蓝。

小哥儿很爱和王饮酒,王总带酒来喝,味道比梅子酒好,入喉清冽绵软,很消暑,色彩也美丽,湖水一样。

王请了裁缝来,给他的书童们量体裁衣当作奖赏。小哥儿又见着了谢裁缝,小老头儿殷勤备至,不出三天就送来了齐整的衣裳。小哥儿换上新衣,兴兴头头地穿了一会儿,好好地挂起来,换回旧衣衫继续誊写新的故事。刘公公每半个月就会拿来一篇新的传奇故事交给书童们,他誊着誊着,喜欢上这桩活计。

听谢裁缝说,王宫里有很多像春眠殿这样的小院落,大家按照专长同住。他和另外十一个裁缝成天都在做衣裳,尺寸只有两种,王穿的,以及比王小一寸的,只有白色蓝色黑色和绿色,春夏秋冬四季款式不重样,他和同伴们已经完成五十八套了,但布料仍在源源不断地送去,他们只能源源不断地忙碌。

裁缝们的隔壁是酿酒师傅们的地盘,一坛坛的梨花白、竹叶青和女儿红很诱人。谢裁缝说,新近又添上了枸杞、桂圆、花雕和人参酒,一看就是秋冬进补时喝的药酒。王每次都会去端一坛过来和小哥儿同享,陈四看得艳羡不已,背地说过好几次:“你长得像章大人,王爱屋及乌!”

“不,章斐然章大人是不同的,我连他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小哥儿说。

太守大人出身名门望族,世代诗书传家,祖上出过五位状元,其中三位官拜丞相。他父亲是先王年间的内阁首相,告老还乡后在江州开了间书院,是位治学严谨的先生,对太守大人的要求也是极严的。

太守大人已有四年没进家门了。五年前,他高中状元,红袍夸官衣锦还乡,父亲很高兴,大宴四方,还开了极品状元红。可第二年秋天,父亲却让府里的小厮送来一封信,说他不再是当年的章斐然了,他逆天理,逆人伦,声名狼籍,父亲不允许章氏一门出现不肖子,下定决心断了父子情分。

太守大人洒脱不羁如烈火,但人很孝顺,每年春节,他都会赶回江州,在章府门前长跪。母亲隔着窗户涕泪交加哀求父亲,可父亲心志已决,对他的苦情戏置若罔闻。

太守大人为父母生辰备下的礼品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都堆在书房里,落了灰。可他年复一年地回家去,跪在寒天腊月里,一跪就是一整夜,天明时磕三个头,落寞归去。

前年冬天分外冷,章太守在雪中感染了风寒,风寒又恶化成肺病,他咳了大半个月都不见好,师傅便唤过小哥儿,入太守府专职为他调理。

太守大人见着小哥儿眼中一亮,师傅寒暄道:“别人说小二和大人长得像,但小二粗胚子,哪及大人三分?这孩子命苦,无依无靠的,若能跟了大人,真乃一步登天啊!”背地里,师傅另有一套说辞,“太守大人好男风的传闻是真的罢?他见了小二很欢喜,我便成人之美,把他送进了太守府。”

“师傅,你陷我于不义。”小哥儿恨声道。

师傅却笑:“太守大人是王的人,哪敢乱来?你把他的身体调养好就回师门,名气也大了,何乐不为?”

但是太守大人并没对他怎么样。平心而论,他对他很是关照,连作画时也会讲解几句,还亲自教他画荷花。太守大人号称色艺双绝,中状元那年更是以一幅荷花图惊艳了天下。

小哥儿在和王纵酒的深夜,温习了太守大人的往事。那一年,章斐然十九岁,先王亲点他为状元郎。入宫面圣时,先王赞他色若春晓,更为他的画技所折服,留他在宫里住了三个月才放他赴地方就职。

【捌】

多年后,小哥儿仍难忘他和王在炎夏痛饮美酒的好时光。王常穿朱红绸衫,提一坛酒来见他,他的眼睛又黑又深,一喝酒更清明得像霜夜的大星。有时小哥儿会铺开宣纸,磨好墨,但《十三月的雨》……总归是一片伤心画不成。

当年的盛宴上,年轻的臣子们都有热切而新鲜的脸庞。先王随口出了考题,命他们以“十三月的雨”为意象现场作画。才子们领命而去,太守大人不是最先交卷的,但他很滑头,画面上,雨意空蒙的天空,白墙黛瓦的檐角,一连串雨滴从屋檐滴落。

人人都在挖空心思编排“十三月”,殚思竭虑,力求与众不同。但太守大人只简简单单,不费周章:“十三月的雨,和往常并无两样。”

若十三月天降红雨,河水倒流,那么天地间所有无可奈何的一切都能重来,回不了的过去,无法预料的将来,再也见不着的人……会有那样的时刻吗?太守大人掷笔轻叹,他不相信。

时年二十一岁的太子在筵席上初识章斐然,看他挨个看完同僚们的画作,在探花郎陈朝阳的作品前愣了愣神。陈朝阳的画也很简洁,但无疑更为机巧。他只画了青草地上散落着几只酒坛子,远处似有人影在采茶,先王询问时,他从容答:“最奇妙的雨水应当用来酿酒烹茶,这才是对十三月的最高礼赞。”

二十岁的陈朝阳是陈四的哥哥,司马大人家的三公子,素洁白袍,长发用银色缎带束住,很俊雅的年轻人。先王为他的机智击节,转向章斐然却颇有责难之色,命他留在宫中,重新绘制十三月的雨。

这一回,章斐然一反常态画得精细,一池金光灿烂的荷花,绿得青翠欲滴的大荷叶亭亭如盖,一只洁白的兔子在荷叶的荫蔽下安然睡去。

没有雨。

章斐然对先王说:“若有十三月,雨的形态定然不是今日我们之所见。”

在那漫长的雨季,太子总带了酒和糕点去看望章斐然作画,跟他征歌逐诗,倾盖如故。自此流言四起,而他不过是为他磨墨,看他调试颜料,然后从容地飞掠到楼宇之上,精心雕琢那幅高达七尺的画作。

热烈得近乎燃烧起来的荷塘,更接近于麦田,它只在阴雨天现出金灿灿的光芒。而晴朗的日子里,人们看到的是绿叶白花的清淡,白兔隐去。章斐然的荷花图技惊四座,先王十分喜爱,将它珍藏在寝宫中。

先王在三年后驾崩,荷花图被带去了王陵。太子即位后,减免赋税,惩办贪官,威望很高,只可惜他办砸了一件事:他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将年仅二十二岁的章斐然从知县提拔成宣城太守。

闲话频出,传到章斐然父亲的耳里更是不堪,他在家族宗祠立下重誓,将儿子逐出章氏一脉,全然忘却章斐然天街夸官时带给家门的荣耀。

小哥儿仗着酒意又胡言乱语地批评王:“你太冒进了,抹杀了他的才学,让世人皆以为他是靠运气和手段上位。”

王不语,酒杯在手中缓缓地转着,隔半晌说:“当了太守,每年都会进京述职。我本想直接调他来京城,他坚决不依,说父亲会气得吐血。”

他想那人离他近些,爱惜他,却也是害了他。纵使深知他的才情和能力,也得堵住这攸攸众口。

小哥儿在杨树下枯坐,对着皎洁的白月亮轻声说:“有些事,原本是急不得的,也是强求不得的。”

“我是王,这天下都是我的,绝不会有得不到的物事。”

他是王,这世上所有被他看上的好东西,一样一样,他都将占有。

【玖】

第七个故事誊写完成,入冬了。

王的生辰快到了,谢裁缝他们早早就备好了乌红大氅作为贺礼,鞋匠则送上了紫金色小羊皮短靴。七个书童调走了两个,陈四吃不了苦,黯然打道回府,前修鞋匠学了几个月字也无甚长进,托门路转去鞋匠所在的远志殿。

王宫不缺酿酒高手,也不缺裁缝和鞋匠,但从壮丁里选拔的人才被特殊对待,吃住无忧,俸禄也丰厚,只须埋头干活就行。谢裁缝很纳闷,暗地跟小哥儿说:“我们做的衣裳够陛下穿到十年后的,他还嫌不够,咋回事?”

小哥儿摇摇头,王越发谦虚好学了,不但缠着他学会了爬树,连煎药也很在行了。起先书童们都吓坏了,纷纷上来拦,王抹着汗说:“退下!”

小哥儿剥着花生吃,塞给王一颗:“太守大人说过,不是所有事都得亲力亲为不可,你意思意思就好,我们都心领啦。”

王说:“不。”

一个会爬树、会煎药、会做饭,会泅水,会订扣子的王……多可怕。小哥儿瞠目结舌地看着王一样样学着,他完全搞不明白王。谢裁缝也惊呆了,百思不得其解:“王那日到我们住处来了,一开口就是,你们谁来教孤订扣子?”

众裁缝都跪下了:“陛下不用学!扣子掉了小人来订!啊不,小人们再做一套衣服便是。”

王摆摆手,像最任性的孩子:“我要学,你们教我。”

王连做饭都会了,白米饭蒸腊肠和肉干,还有各种肉酱炒山野菜,香得小哥儿能吃掉一大碗饭。厨子们按王的要求,备下了一仓库的白米,还炮制了花样繁多的腌制食品,他们偷偷说:“就算大旱三年,食物也吃不完。”

王的生辰当日,王宫里举行了规模宏大的宴会,胡姬身姿曼妙,舞跳得销魂,连梨花白也更清爽些。小哥儿喝得尽兴,斜躺在雕花椅上观赏着,侧过脸和王说话:“你二十有六了?啊,你这么老了啊。”

坐得近些的臣子们面面相觑,生怕他会激怒王,王却笑笑,再喝一口酒。臣子们的心落回原地,酒尽阑干后交头接耳地叹气:“唉,陛下也是痴情人,那书童最多只得章大人五分颜色,就被陛下宠得无法无天了。”

“陛下二十六了,早该开枝散叶了,却……”

群臣们都很忧心忡忡,朝会上也劝他以大婚为念,王听完,四下一望,笑道:“多谢众爱卿关爱,孤该去学习熬粥了……这粥啊,要熬得好可要花心思的,水能载舟,也能熬粥,不可小觑。”

王仓促离去,臣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王竟在朝政之外,迷上了婆婆妈妈的市井营生,真蹊跷。他们甚至听到王向小哥儿请教:“你水性不俗,限你十天内教会孤王。”

小哥儿最爱吃花生,漫不为意道:“泅水很危险,陛下万金之躯,何苦?”

臣子们松口气,这小哥儿来路不明,若是刺客,趁机陷害王……国将不国。事实上,王宫里是有刺客混入的,他乔装成裁缝,还做出了几件像模像样的衣裳,但到春眠殿来帮书童们量尺寸时,小哥儿看穿了他。

“陛下,查查杨五更的底吧。”

杨五更,喜穿黑衣,面孔阴鸷,被处以极刑时怨毒地看向小哥儿。小哥儿转过脸去,当杀手要随和,要与民同乐,而不是深沉如黑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饮酒,指甲修剪得平滑,不吃禽类的肉——杀手会给自己设置许多特别的规矩,便于随时平衡良心。最重要的是,他改不了习惯,小哥儿对王说:“陛下,杨五更莫不是杀手?他走路脚趾头抓着地,我师傅常给武人看病,他说练家子都是这个走法。”

那之后,王和小哥儿走得很近,有事无事都会来春眠殿小坐片刻。宫里自然也有风言风语,说小哥儿独得专宠,陛下夜夜流连春眠殿。然而书童们都心知肚明,王每次来,只是在饮酒谈天,绝无逾越。但何必说破呢,田小二成了王的红人,连带春眠殿的人都鸡犬升天,去哪儿都有人笑脸相迎。

【拾】

深冬到来时,太守大人给王上了奏折,还附了一纸薄得没有内容的信笺,指明是转交给小哥儿的。

信上寥寥十几个字:别来无恙乎?我的肺病治好了。小哥儿把信笺摊在阳光下,对着它喝光了一坛梅子酒。入夜时,他握住薄薄的书信,在灯光中把夜坐到很深,心中有薄薄的安慰。

一别数日,太守大人在人生重要的时刻,想到和他分享。小哥儿静静地和衣入睡,初识并不遥远,在宣城街头,大太阳下,他采药刚回,一推门,太守大人章斐然华服俊秀,挑着浓眉对他笑嘻嘻。他不由想,这大官是神仙变来的吧,像是将月光裁了一截嵌入了双眼,既明亮,又水波流动,只消被他眼波掠过,他就比山野精怪还惊慌失措,心猛烈地跳个不停。

那一年他十四岁,穿粗布衣褂,青色或土黄色。如今他穿白和蓝,远远望去,像是少年时干干净净的章斐然,连王在饮了酒后,都时时看住他失神。

陪伴他度过失去宣城太守府生涯的,是无穷无尽的白色和蓝色。小哥儿把信笺贴在胸口睡着,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他是他的私心,他却只是他的杂念,只在偶然的孤独时分,偶然地想他一想。

当王找他学泅水时,他拉长了脸:“初学很难受,你二十六了,你老了,老人经不起伤筋动骨,不开心的事还是不要做了。”

王只用几个字就打败了他:“你不教,孤诛你九族。”

太守大人算是九族内吗?小哥儿吓白了脸,他见识过王的翻脸无情,他说得到,做得出,王又说:“你教,就随我去看荷花池塘。”

在太守府,小哥儿最挚爱的就是荷花池塘,他总在亭子里读诗习字,看太守大人作画,给他做理疗,从午后到星夜,常常如此。在安详的陪伴中,他日复一日地爱上了月亮和星子,它们皎白明亮,高高在上,但若他换种角度,它们就在前方,微微地笑着,用不着说什么话。

走下去,在世间的尽头,我们和今生的故人必然会重逢。小哥儿从未质疑这一点,可太守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夜空却说:“我们认得我们的乡邻,我们的家族,我们的爱人就行了。超乎此的属于神灵,跟我们无关。”

小哥儿在深冬枯败得一无所见的荷花池塘边,怀想起太守大人。王对宣城颁布的政策都严苛些,太守大人不得不靠水吃水,开凿运河,搞起了海鲜养殖。头两年没经验,鱼虾们的存活率很低,渔民们很心疼,挑到市场去贱卖,偌大的宣城飘荡着经年不散的腥气,草民们都吃得郁郁寡欢。

穷人们连吃几个月,谁都不耐烦:“顿顿吃鱼烦都烦死,我宁可吃馒头!”

“我宁可吃婆娘的馒头!”

到了第二年,新生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宣城人口又多了数千。第四年景况好了起来,太守大人视察养殖场,世人皆叹服于他才貌双全,小哥儿跟在后头嘀咕:“咳起来惊天动地,形象尽毁,只我看见了。”

太守大人扬眉而笑,自负至极:“相貌并未给我带来多少好处,我名誉不好,而且……”

他不曾说下去。小哥儿接腔:“美人多半名声不好。”

那天回去的路上,太守大人默然良久,突然说:“身为子民,为君分忧是分内事。”

他似意有所指,小哥儿不大见他流露焦郁之色,安慰道:“圣旨不也可以抗旨吗?说书人常说,朝堂里少不了老头儿脖子一梗以死直谏。”

“老人家也就几年活头,有恃无恐,我可不行,身后拖了一长串蚂蚱。”

小哥儿一针见血:“你怕死!”

“对,我怕死,怕得要死。”

【拾壹】

“我若死了,未必是坏事。”天太冷,王学泅水很不顺。有一日,他看一看天空,平静道。

“陛下无子嗣,传位于谁呢?”

王这才看向小哥儿:“我那二弟已十四了,史书兵法都读得熟,老臣们都来相帮,治国也不太难。”

“我学‘一将功成万骨枯’时,理解不了其中深意,太守大人说,谁都想当将,不想当骨。可当将也不容易,要时时刻刻警惕着,到老到死都得当下去,不然万骨会反噬,对将挫骨扬灰。”

王在活着的时候必须是王,不然境况凄凉。他重治的贪官污吏佞臣后代和敌国都对他虎视眈眈,一旦退位,性命堪舆。而他的幼弟蒙他恩泽,却知不会在某一天听信谗言,赐他毒酒,杜绝心腹大患?

自古寡情帝王家。王比谁都有所了解,在荷花池塘,他对小哥儿细数技艺:“会做饭,会泅水,会缝补衣裳,会煎药……还得学会什么?”

“忘记。”小哥儿说,“打消你的妄念,在有生之年,你是君王,用不着理会它。”

王很诧异:“你偶尔竟也能语出惊人。”

跟了太守大人一年有余,比之先前大有长进,小哥儿谦虚答:“愚钝惯了,只对感同身受的事略有想法。”

二十一岁时,太子向先王恳求改立九岁的二弟为储君,自己改当闲散的藩王或庶民都行。先王大怒着问:“你是想让我赐死你的母后吗?养出此等大逆不道的儿子!”

先王拂袖离去,太子提了醇酒去找章斐然诉苦:“我想作为一个人被爱着,而不是作为一个君王。”

章斐然笑得好揶揄:“哦,太子殿下,你的心愿可真有些不幸。”

“不,我会的,我一定会。”太子发着狠说,“我想通了,当王是必须的,所有反对我的人,都该死!都得去死!”

五年后,二十六岁的王和太守大人在浓冬季节再度相逢。为述职而来的章斐然舟车劳顿,下榻于邀月殿。

知道他在这里,就在这禁宫里,五百步之内,可小哥儿怯于去找他。找到他又能如何,他又能说什么。章斐然问他的那句:“别来无恙乎?”还搁在他的枕头边,渺然的墨香,可他回答不上来。

看不到你,我患了病。我怎会好?若说我很好,是在骗自己;若说我不好……我怎舍得噎得你无言以对?

原谅我一言不发。

【拾贰】

太守大人在宫中小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宫人们看小哥儿的眼光不免添上了同情之意。他顶着和太守大人相仿的脸,博得王的垂怜,但正主一来就不同了。王已有多日不再造访春眠殿,田小二他结结实实地失宠了。

赝品的日子很冷清,技不如人,他认栽了。终日誊写的生涯有些乏了,这已是刘公公送来的第十一个故事。据说在另一处偏殿,养了一堆大学士为王整理连篇累牍的前朝诗文歌赋,比春眠殿辛苦多了。

谁也不知王的用意,大家分头忙碌着,裁缝、鞋匠、厨子和酿酒师傅们的成果已堆满了仓库,但王丝毫没有让大家停手的意思。堆积如山的酒坛子、鞋子、衣裳和粮食在王宫里隐秘地被制造着,数目之多,人人都疑心十年都消耗不完。

各地官员都陆续抵达了,王设宴款待他的臣子们,还特意派人喊上了小哥儿。他跳进衣裳里,左挑右选,披了墨绿色长袍去赴宴。

蓝和白是太守大人常穿的,可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所有人宣告,他是赝品吗?不,这太难堪了。

可小哥儿没料到,安坐在王的右侧,那个穿浓绿披风,修眉长目的人,不是太守大人却是谁?灯光灼灼,浓郁的绿如流动的水般铺陈在他四周,越发衬得他修眉长目,有玉树之姿。小哥儿一进来,满座寂然一瞬,但立即恢复了各自寒暄的架势,无人再向他投来关注的一瞥。

群臣们都为小哥儿留了颜面,当然,或者仅仅是王在场,不可造次。小哥儿被王赐座,而那人端着琥珀樽,唇边噙一丝懒洋洋的笑,见着他了,只略一扬杯示意。

小哥儿懊恼地咬住下唇坐了,这重逢的场面和他预想的南辕北辙。他刻意规避,却还穿了和他相同的衣裳来,连身形都仿佛,多交相辉映的两个人。他窘得拼命喝酒,在太守大人面前,他总无话可说。

色令智昏,自古皆然。曾经太守大人说:“我最讨厌吃青菜了,你以后别穿青衫了。”他就乖乖不穿,乐此不疲地改穿白和蓝,直到他被他放逐。

太守大人收留了他,改造了他,然后遗弃了他。他们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连谎言都说得动听些:“去吧,前方繁花似锦。”冬夜寒凉,小哥儿喝辛辣的烧刀子,是西北一带的官员进贡的,滋味是粗了点,但驱寒功效是不错的。下酒的是江州产的槐花酥,太守大人故乡的特产,他很爱吃的。

江州知府姓赵,存心巴结他,命人端了几盘点心过去。可太守大人只顾和王推杯换盏,精美小食全都不用。小哥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满座衣冠胜雪,说起来,江州的赵知府四平八稳的一个人,他手下的知县陈朝阳比他还耀眼些。

王的盛宴本轮不着六品以下的官员参与,可陈朝阳毕竟是当朝大司马家的三公子,又是先王十四年间的探花郎,身份自是贵重些。王听闻他回京探亲,便把他也召进王宫。

这陈朝阳和太守大人是相熟的,但两人言语不多,略略饮了几杯薄酒,笑一笑便罢了。可小哥儿却很为他心折,他是个形貌俊逸的年轻人,世家子弟贵气难掩,举止却谦和有度,和太守大人相顾浅笑时,神情温淡,冬日暖阳一般。

筵席后,王和太守大人下棋,陈朝阳来找小哥儿。陈四是他的弟弟,托他带了几盒点心给小哥儿,还附了他歪七扭八的臭字:“见字如面!嘿,可好吃了!宫里吃不着的,你藏紧点!”

陈朝阳衣衫华美,如瀑的黑发用玉簪斜斜束起,跟那整天没正形的陈四竟是同胞兄弟?小哥儿抱着点心笑:“他那家伙自投罗网,待不住,花了一大笔钱才混出去。宫里走失个书童算不得大事,他又面生,我们都笑话他,里外损失的银两足够开间点心坊了,天天都有得吃。”

陈朝阳含笑道:“他也真够大胆的,侥幸得很,若被王察觉了,后果不堪设想。”

眼前人生得眉目如画,偏偏让人如沐春风,太守大人可没他这风度,小哥儿暗道造化弄人,问:“后果……会怎样?”

陈朝阳轻轻地说:“欺君罔上,会怎样?”他在太守大人故里江州所辖的云县当官,也耳闻目睹了他不被父亲接纳的遭遇,太守大人被冻伤的那回,正是被他接进府中养了一些时日才熬过危险期的。王听闻极为震怒,连夜赶到江州,对太守大人的父亲,前丞相章默之动过杀机。

太守大人拖着病体和他彻夜长谈,王的情绪才稍加缓和,暂时放过章氏一门。小哥儿在冬夜知晓了这样一桩事,心惊胆战地问:“王连太守大人的父亲都不放过?”

陈朝阳默然,而小哥儿已然明白,君王眼里无不可杀之人。章默之容不得他们,不要紧,杀杀杀,以绝后患。

可那是太守大人的血脉相连。若君王想要步步为营,其余人等只能节节败退,就连他让你死,你还得道谢,因为他还有太多让人求死不能的办法。生命是惟一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却也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小哥儿在天寒地冻的长夜里抱紧了自己,太守大人一再遭受父亲给予的冷遇时,在向王哀恳他对他父亲高抬贵手时,他该是多么难过,多么的难过。

夜间的寒露润泽了陈朝阳的眼角眉梢,他按了按小哥儿的肩膀,低声说:“你多保重,他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陈朝阳穿的是浅浅蓝色的宽袍广袖,整个人温文尔雅,小哥儿说:“你穿的是月白色,他教过我,月白不是白色,它像蓝色,也像白色。”

他说着说着,侧过脸,别扭地笑了一下。

【拾叁】

当晚,王召见了小哥儿,太守大人也在。是在王的书房里,他摒退了所有人,只留太守大人伏在桌前看一张羊皮卷地形图,王唤过小哥儿,为他讲解:“这是王陵的路线图,普天下只你我和阿斐三人知。”

修剪王陵的工匠们是被蒙住眼到达王陵所在地的,他们吃住都在地底下,谁也搞不清周围的环境。派去驻守的重兵皆是王的死士,王陵完工之际,便是他们殉职之日。是有这样的人的,贩卖后半生的生命,换取一家老小从此安乐无忧。而工匠们也必死无疑,即使他们是蒙着眼的,但王族的安息之地不容走漏半点风声,确保万无一失。

王陵有三个出口,其一通向一面大湖,其二供材料进出,其三则在隐蔽的荷花池塘深处。小哥儿问:“为何要通向大湖?这是何处?”

王尴尬道:“咳,我得维持王陵的洁净。”

太守大人一语解了小哥儿的惑:“是便池,哈哈,陛下想得很周到,当时我就震惊了。”

有些难题解决不了,以逃避来解决,王很笨哎。小哥儿方知王的计划,所谓王陵,实则是他在地下的宫殿。有书房,有厨堂,有卧室,有酒窖,有粮仓……也有便池。他想在第二年秋天便以暴毙为由,让位于二弟,携太守大人住进王陵,长相厮守。

“阿斐,我什么都不要,有你就够了。”

太守大人很认真地看地形图:“你要我的命,你尽管拿去。”

王是矛盾的,但他将前路细致推敲,想得透彻:“我要的是你的人。我想过了,活着是件充满了变数的事,只有同归于尽,你才永远是我的。”

王用权势做了最后一件大事,为他和他筑建了富丽堂皇的地宫。其后就将舍弃王权,像他最初的梦想,以一个人的身份,和另一个人相依为命,而不是以一个君王,和他的臣子相辅相成。

二十一岁时的太子在月夜时握住了章斐然的手:“阿斐,留下来,陪我一生一世。”

十九岁的红袍状元想抽回手,可太子握得好紧,他别过脸,在风中笑得惘然:“殿下,世间难容这样的你和我。”

“世间难容?但我将是天命所归的王,我就是天理。阿斐,你不用怕。谁敢阻止我们,杀无赦!”

章斐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殿下,逆天而行必会五雷轰顶,我们不若换条路走,尝试人生是否存在另外的可能。”

“不,阿斐,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太子深知章斐然被父亲逐出家门的苦痛,以及朝野上下对他“美色误国”的诛心言论,连他升了他的官职也是错。一错再错,躲无可躲,那么,不如都舍了吧,把这江山多娇万民景仰的一切统统都舍了吧,只有在寂静的地下,才容得了两个人清淡自在地过活。

天理难容,阴间呢?地府呢?所以王需要那么多的书籍、衣物、酒和粮食,它们是往后的储备。他连做饭和缝补都会了,因为太守大人不会。而泅水……王说:“若你待得闷了,我就从荷花池塘带你上来,晒晒月光。”

“看月亮都像做贼,倒也风趣。”太守大人静静一笑,眼里的光像一滴泪般波光粼粼。

你是我心里的贼,我只敢在深夜里,贼头贼脑地望一望月亮。小哥儿认真看地形图,王说:“我没什么给你,只有一处地宫,一些酒,一些书。地宫里有我的梦想,地宫外是我的回忆,但都和你同在。”

太守大人闻言,唇边现出苍凉得近乎茫然的微笑:“王陵连柱子都由金丝楠木制成,手笔确实是大的。世人只道陛下不问苍生问鬼神,倾举国之力兴建王陵,只为死后舒服,不想竟是与我有关。”

小哥儿双目像蒙上了隐隐的晨雾,望向太守大人。他这就要走了吗,来年秋天,他将和王隐居于地下,是生离,却也是死别了。他不能同往,仅有他誊写的那厚厚的书卷陪他。可地宫凄清,流年悠长,他会寂寞的,小哥儿想,我得再加把劲,刻苦些,多抄录些古诗词、世情小说和传奇故事。

边关战事频传,王急促地离开,只余太守大人和小哥儿共对。忠臣良将战死沙场,王族也只瞬间悲戚,仍然精神抖擞在大殿正中议事,小哥儿入宫以来也看得分明,王待他和气,只因他和太守大人略有相像,但天家威严,岂可冒犯。他的天职早已取代天性,又深谙特权的好处,违其命令者,不会有好下场。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顺其心意时,他会是温柔的情人,否则,他是杀伐决断的君王。灯花落了一地,书房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后,太守大人凝眸问他:“你不理会我,可是在记恨?”

太守大人一直有一双流淌着笑意的黑眼睛,可此刻的他,眼里像有泉水荡漾。他不快乐。

为何你不快乐?你拥有王的垂青,却不够么?王歉意地对你说:“让你随我前往地宫,委屈了你,但我发誓会用余下的光阴待你好。”你只若有所思地笑言,“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就这般光景吧?”

告诉我,我的太守大人,你在想什么?相交一场,你竟是不懂我的,我无怨,亦不恨,时也命也,是我没福气。

路的尽头,是你和王的碧落黄泉。

不是我的。

【拾肆】

第十九个故事誊写完,已是次年初夏,远处传来太守大人的死讯。

据马夫说,宣城太守章斐然前往郊县暗访水产价格时,途经一片樟树林,遂停住马车歇息了一阵。马夫和几名侍卫被太守大人打发去摘些野果喂给马儿吃,远远地却望到平素温良的马突然受惊,扬起蹄子发出“律律”的惨叫,太守大人来不及拉住缰绳,随马儿一并跌进了山谷,摔断了脖子。

太守大人和王约在秋天以疾病的名义殉情,但他死在约期之前。消息传到京城,王纵马去看他,连赶了四天三夜,活活累死了五匹马,随后他撞见了即将入殓的他破碎的尸身。

临死时,太守大人不曾惊惶地呼救,只喊了声陛下便魂归天国。王想将他的尸首运走,但酷热难当,路途遥远,尸首再经不起颠簸了。在王的一径坚持下,太守大人的尸首被冰镇,秘密运回王陵安葬。

他是他的,他偏狭地强留他,独占他,不放过他。生或死,他都要他的阿斐。

王以雷霆之势垂垂老去,他才二十七岁,面容却添上了暮年的愁纹,小哥儿去找他,他望住他,望了许久许久,忽地哑声喊:“阿斐。”

阿斐至死都念着他,无人是他的阿斐。他的阿斐在去年浓冬也定定地瞧着小哥儿,眉间有萧索意味,却只长叹道:“我苦心寻了你来,满以为你能帮我,竟是不能……是我太自私,想逃避,却害了你。”

纵然如出一辙,他也不是王的阿斐。上天入地,王要的,只有那惟一的人,一袭薄蓝轻装,挥洒自如地绘着金色荷花,他便再也,再也不能忘却。

文章大魁天下的那一日,十九岁的章斐然和二十一岁的太子相识。四年后,他如获至宝地将小哥儿带回太守府,悉心栽培他,像对待另一个自己。是的,他误以为当王看到小哥儿,朝夕相处的小哥儿,会放过他。

小哥儿挺直了背,向门外走去:“你以为我出身寒微,只要能成为王的座上宾,就万事不计较,不介意了吗?不,我是我,不可能变成你。你低估了自己,高估了我。”

我不是你,也顶替不了你。我把我最好的样子给了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没有人甘心被他人摆布。对你,我犯了错。”流水浮灯的暗夜里,那个人的语声渐渐低下去,“是我的担子,我不推脱了,之前的事……别怪我。”

王说,漫天富贵,也不及你陪在身畔。我一介随波逐流的草民,竟也很认同。小哥儿一气走到院落里来,仰起头,深深地看着天上那一抹瘦瘦的月。若他知道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太守大人,他会折过身抱住他,涕泪交加地对他诉说分离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和他无边无际的梦境,无边无际。

他总梦见太守大人来看他,在灰蓝色的房子里,他在厨房忙碌,太守大人在客房里读一卷书,窗外落着细雪……如同温柔宁静的昨日。

他们在宣城始终过得清净,太守大人连饮酒都节制,很少让自己醉——除了每年春节时,他又一次不被允许进家门。从江州回来,他总闷在书房里,独自喝一坛又一坛酒,不许人打扰。有个夜晚,是元宵节吧,小哥儿壮着担推门进去,太守大人听到响动,迷离地向他伸手,醉里梦里石破天惊地喊:“朝阳兄。”

面目平和周正的司马家三公子,和他同年的俊秀才子,高中探花的,陈朝阳。那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他说过,最奇妙的雨水应当用来酿酒烹茶,这才是对十三月的最高礼赞。

情爱使人善妒,太守大人只和陈朝阳保持了淡如水的交情,不教君王识破,从而维护了他的周全,这是他对倾慕的人的最高礼赞。

陈朝阳知道吗。

【拾伍】

太守大人独享圣眷优隆,人人对他菲薄不已,人人亦都对他艳羡不已。可谁知,倘若他并不想要呢?圣旨固然能抗旨,但爱意呢,偏执的不容忤逆的爱意呢。

最后一面时,小哥儿在大风中头也不回大声道:“你不情愿的,你拒绝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守大人的拒绝直接得很粗暴。他无法一走了之,便一死了之。他的美貌未能换来善终,但他保全了他在人世间所有关爱的人。他能对王说,不,我另有所爱吗;他能对王说,不,我厌恶黑暗和不自由吗;他能对王说,想到未来身旁是你,我宁可死吗。

真心话往往是不能说的。但这世间往往是存在意外的。惊马便是他令人唏嘘的意外,天衣无缝的意外。那年那月,小哥儿在太守府为他施针,对他说:“你要对我好一点儿呢,不然一根银针扎下去,会要了你的命。”

温顺的马,银光烁烁的针。想让它受惊,很轻易。

王命如天命,不可违也。十九岁的状元郎面对王的试题,依了心意画下他心底的画面,代价是在宫中羁留数月,只为取悦王族喜怒无常的心意。从那一刻起,他便痛彻心扉地明了,荣耀背后,是被恩宠冲淡的屈辱,被权势掩盖的残虐,被山呼万岁所践踏的庶民的噤声。

至情至性,刀子嘴豆腐心的章斐然屈从于在王权的跋扈。从十九岁到二十四岁,五年来,他曲曲折折地周旋,然后在家门的大雪天里长跪不起,他心如日月,却很孤介,一生罕有哀恳和求告。他本不必死的,但不死,他将永堕黑暗,和不爱的人苦守,生不如死。

骄傲如他,哪能容忍一而再的虚与委蛇和曲意承欢?他可以死,但不可以和王一起死,也不肯和他以死的形式活。他才貌双全,在这世间本该千万条路,却被走得只剩一条死路。十九岁时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可知等待着他的前路只会狰狞至此?

弄权到极致,便是将一个人的性命操纵于股掌间。王,我真的死了,不用再听你的了。

我不接受你的安排。

秋深了,入夜寒凉,树叶子扑簌簌地掉落着,在窗台积满了一层又一层。小哥儿在疏星朗月的夜晚誊写最后一部书稿,脑中缓缓浮现出王的诉说中,初遇时那玲珑慧黠的状元郎形象,一身月白衫外覆着银色锦袍,玉冠束发,风姿闲然,很大很大的笑容:“太子殿下,你身姿挺拔英俊,很适合妻妾成群繁衍后代,为何想不开?”

“不,我就要你。”太子殿下一意孤行,“你是我的,非要不可。”

状元郎没能劝说成功,从他眼底看到了深不可测的寒意和狠毒,而他的父兄尚在江州等他荣归故里。四年后,当钦差大臣送来了王的礼物,夸赞他年少有为时,他笑道:“草民粗陋不识大体,摸爬滚打了颇久,才懂得见风使舵……识时务为俊杰嘛!”

钦差大臣接不下话,呵呵呵地干笑。小哥儿合上书页,一大滴泪落下来,他慌忙去擦,墨印子却扩散开来,他想了想,取了小狼毫,将它绘成一朵黑月亮。

王要走了,他只这十九个故事赠予他。

连同他心底永远的月亮。

【拾陆】

世间情爱,多半难以寿终正寝。

知道王陵地址的只小哥儿一个了,王族的手段小哥儿终于见识到了。王的遗诏将大位传于二弟,两个时辰后,他服下的九转还魂丹发作,太医诊断是崩于胃穿孔。

三天后,王会在长明灯亮如白昼的陵墓里孤单醒转,其时陪着他的,是食物、书籍、酒和许多空寂的无用的光阴。

王和小哥儿约定,每半年运送一批新鲜食物到荷花池塘,他会在午夜时分取走。但到了第二个半年,小哥儿再去看,用油纸包扎得密不透风的粮食已腐烂,他从五丈深的水中提上来,所有的,都腐烂了。

又一个半年再去,粮食不被拿走。小哥儿在静夜的荷花池塘坐到天光,知道不用再送了。

那个人早已不在,苟活已无意义,这是王在二十七岁的秋天搞懂的一桩事。

终南山下,活死人墓。他不必再活了。

秋深了,小哥儿眼泪怔怔地掉下来。故事再吸引人,荷花再清丽,可他们再也看不着了啊。跟他赏花饮酒的人儿,那么好的容色,也一个个没有了啊。

满目金黄的秋叶随风飘远了,他们都化为枯骨。小哥儿拜了拜荷花池塘,天明后雇了一匹好马,去往江州。太守大人死后,他父亲在祖坟为他修了衣冠冢。他终于被接纳,却是藉了他的死亡。

听说陈朝阳命人在山头种了一大片梨树,大漠黄沙,暴雨梨花,是太守大人最向往的景致。他们之间似水般清淡的情义,如生命般不可弃,一晃就两年了,坟墓上芳草青青吗,陈朝阳会带梅子酒去看望他的衣冠冢吗。

十五岁时,住在太守府的某个夜晚,小哥儿收拾着包袱要走,踮着脚取下被褥时,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半夜他才醒,一睁眼,太守大人正俯身瞪着他,拍拍手,侍女们应声而入,他示意把食盒放置一旁,自己端起一碗白粥,舀了一勺,命令他:“张嘴。”

他不吃,侧过头,眼泪无声地流啊流。太守大人怔住,嬉皮笑脸道:“王宫岂不比我这太守府阔气得多?你出息了,却不开心了?”

“我无父无母,出息给谁看?”

“……我有。”太守大人站起身,剑眉斜飞,明眸皓齿的笑,“虽说侯门一入深如海,不如想开点,欢天喜地,跳进君怀。”

他挣扎着坐起来,盯住他的眼睛,用尽力气说:“我也有心。”

一辈子,一刹那,第一次,对一个人,说一句话,却换得他长长久久的静默。

长长久久的静默后,他说:“是我对你不住,再给我些时日吧,会有别的法子。”

他的法子是断送他自己,换得他他他,都活了下来。他处心积虑,撒手西去,他故意的。

【拾柒】

小哥儿带回了太守大人的尸骸,葬于祖坟,并以太守大人义弟之名,认了他的父母为亲人,顺理成章地替他尽孝道。他在江州住了下来,开了间小药店,王给他的赏赐七七八八用得差不多了,只够雇两个伙计。

太守大人有一兄一姊,长兄是教书先生,姊姊嫁得远,一家人都待小哥儿很友善。平日他也勤于走动,但没人对他说起太守大人,一个也没有。

章父老得快,小哥儿为他做理疗时,总想和他说点儿什么,想对他说:“他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但他说不出口。

老人家的眼睛越发坏了,连诗书都看不了。他配了些药方,叮嘱他按时吃,下次去看,大部分药都没吃,他笑着责备几句,老人家却挥挥手:“书到今生读已迟,随它去吧。”

小哥儿逐渐了解,生命是件需要意志才能维系的事,而他惟愿不悲不喜,了却残生,并一如既往孤身一人,没有选择任何人。晴好的时候,他会到章家祖坟里坐一坐,晒太阳,喝点儿小酒,和太守大人说说话。

历经千劫,我带你回家。你就在这儿了,不会再把我推给别人了。其实,我也不孤单吧。如同那时候在太守府,我生病了,和你怄气,你每个夜里都会悄悄过来看我,给我关窗户,在我床边坐一会儿,读半册书。

时光渐渐流逝了,我也长到了当初你的年纪了,很多想法也和年少时不一样了。你对我的感情我知道,我对你的,你也知道。别的东西,就都不算什么了。我平平静静再无怨怼,留下这些回忆,足够我走完这一生,然后与您来世重逢。

有一回,夕阳红得太美妙,小哥儿头靠着墓碑睡着了。醒时大约是后半夜了,月上中天,他身上莫名多了件月白色的披风,下摆绣了一小朵金灿灿的太阳。他裹紧它,眯起眼看着月亮,忽然想起太守府的那一池好荷花。

坟墓旁边是一株梨树,来年初春将会如雪般盛开吧。他搓搓双手,很想像少年时,平躺在地上,一步一步爬上树去,爬到顶,月亮也该近了。

他站起来,拾起滚落在墓边的酒坛子,走到梨树下站了站,掂量着多久能走到树梢。可是只站了一小会儿,这点意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不死心地翻着壮丁名簿,证实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其中的那个下午,太守大人用手掌摸了摸他的脸,恶形恶状地笑问:“咦,你的脸黄得像只大南瓜,却是何故?”说完这句伤天害理的话,太守大人就打着呵欠急急忙忙地睡觉去了。

他把他从身边撵走时,掌心很凉,像后来很多很多夜晚的酒和月光。

2011年12月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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