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桌就两个女生和杨叔没有喝酒,饭局结束后,外面开始下雨了,我们兵三分路,安雁卉开李大腾的车送他回去,杨叔送教练们回宿舍,大圣喝得猛,已经倒下了,我负责载他回家。
时间是晚上十点,我注意到,后视镜里,有一辆荧光黄的梅甘娜若隐若现,一直紧缀在我车后。
开出两公里,上了高架,我已经有90%的把握确定自己被跟踪了。对方的驾驶轨迹飘忽不定,一会儿只看见车头,一会儿只看见车尾。这种青铜级小学生玩家般的神走位,彰显出一种探头探脑的猥琐气质,似乎在刻意隐蔽,尽量不引起我的注意。
可惜它那个黄色太拉风了,就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忧郁的大灯,唏嘘的嘟嘴车标,神乎其技的右侧超车技术,还有那Danger Feinting,都深深地吸引了我。
瞬间,一股热血直冲我脊背,难道又是安雁龙?他还不死心,半夜尾随我,有什么歪点子?
我扶了一下车内后视镜,看见孙大圣躺在后座睡得正香,呼噜震天。
——对待跟踪者,要么截住对方,要么甩掉。考虑到我方的MT兼DPS主力孙大圣这会儿战斗力为零,我当机立断,决定启动B计划,把对方甩掉!
这个时间段,二环以外超载超速的大卡车最多,我打定主意,一脚油门在前方下了高架,拐上一条卡车呼啸来去的危险大路。眼看那辆梅甘娜也跟了下来,我加速超过一辆大货车,挤进几辆飞驰的卡车之间,巧妙地利用了庞大掩体,变道到最右侧,在三岔路口迅速拐进一知不知名小道。这条路黑暗寂静,似乎正处于地铁三号线工程的封路范围内,连盏路灯都没有,只听见雨声沙沙响,就像繁华都市里一道安静结疤的伤痕。
梅甘娜的司机还嫩,当我在小路中段刹车时,回头张望,已经看不到那辆黄车了。
我靠边停稳,推门跳下车,没留意路旁有个坑,一脚踏空跌进去,小腿擦伤,一阵火辣辣的疼。
龇牙咧嘴地缓了一会儿,我单腿跳出泥坑,打量片刻路况,重新导航回家。上车时回头一看,大圣的上半个身子躺在脚垫上,双腿还好好地挂在座位边,以头下脚上的姿势,睡得死沉,肯定是在哪一次急转弯的时候滚下来的。
我带了腿伤回家,实在背不动孙大圣,只好打电话喊端木希鸣下来帮忙。只听楼上俏佳人推窗一声娇叱,本来醉成一摊烂泥的孙大圣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睁开双眼,醉意立马清醒了一半,自己连滚带爬地扑腾上了二楼。
——这简直就是生命科学的奇迹啊!
进了屋,开灯细看,我才发现自己小腿上擦破了硬币大一块皮,青紫色,像中毒了似的。
外婆的睡眠浅,听到动静,悄悄从卧室走了出来,也没多问,径自从柜子里取出医药箱,给我伤口涂碘伏消毒。涂着涂着,忽然她手里棉签棒一顿,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想不到,就你妈那个林黛玉的体质,还能生出你这个孙猴子……”
端木希鸣拎起睡裙,一脚把浑身酸臭的孙大圣踹进浴室,恨恨道:“这才是真正的孙猴子呢!”
少倾,她又湿答答地从浴室里钻了出来,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靠近她,接着冲楼上努了努嘴,将双手拢个筒形小声对我说:“小曦姐今天好反常,你快上去看看吧。”
“她已经回来了?”
“嗯,早就回来了,一直在阁楼里闷着,喊她吃饭她也不下来。”
“知道了,我上去看看。”
刘曦蔓的行踪一贯异于常人,在西北大城市做汽修厂老板娘时,她就是那一带赫赫有名的风骚尤物,作风放荡,不喜欢受人控制。那时候我经常看到她口角青肿,身上有伤,一问,就是出去干坏事被老板家暴了。她倒也满不在乎,反正没有领证,“我管不了他,他也休想管我”。后来老板有了新欢,对她下手愈发歹毒,她终于被打急了,便偷偷收拾好细软,找了个机会跟我们一起逃了出来,决定在这个离西北两千多公里的南方城市安身立命。
她的汽车快修店刚刚开业不久,业务繁忙,经常晚回,最近这几天甚至夜不归宿,只在微信上报个平安。
我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虽然整个三楼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过道灯,但窗外雨水反射着亮光,我一眼就看见了抱着猫偎坐在玻璃窗边的刘曦蔓。她蜷起双腿,歪着头,坐在落地窗旁的瑜珈垫上,额角紧贴布满雨珠的窗户,正在默默抽烟,举哑铃时戴的半指防磨手套还没摘下来,黑漆漆一团,随着烟头上的那点红光,一起一落。
豹哥躺在她大腿上睡着了,四仰八叉的,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咕噜声,一只爪子还伸进了女主人衬衫里,本画面可以加入“人不如猫”系列。
我咳嗽一声:“雨下大了,我上来看看窗户关好没。”
小曦懒洋洋地转过头,没说话,只给了我一个“您请便”的眼神。
我慢慢走过去,一边留心打量她的神情,一边在心中预估她现在的心情有多糟糕。她可能刚刚做完今天的keep,眼妆晕成了大熊猫,还没有洗澡,运动内衣外面随便套了件大衬衫,扣子只扣了一粒,松松垮垮地覆着玲珑身躯,硬朗的尖衣领没有翻好,戳在纤细的颈上,我替她感觉到脖子一阵微痛。
这是一具健康又情色的的身体,也是一具健身成瘾的强迫症患者的身体。
我见过她玩命撸铁的样子,地板上全是她流的汗水,被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破口大骂:“是谁这么没素质在地上尿了?!”
此时,她一只手捏烟,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撸着猫,眼神空洞地瞟向窗外。
我没有去关窗,而是一转身在她身前坐了下来,勇敢地直视她两条赤裸的大长腿,称赞道:“你这件衬衫在谁家买的?版型太好了,求链接!”
“鱼总家的。”
小曦淡淡回答一句,并没有刻意拒人以千里之外,我觉得可以继续聊。
“鱼总家……呃,是不是那个叫‘小鱼篓’的淘宝网红店啊?”幸亏我见多识广,机敏地接上了这个话题,“我听说,她家的衬衫美得不止没朋友,连姨妈都没有。”
小曦下意识地从猫身上挪开手,拢了拢前襟,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但对大胸不太友好。”
我十分羞愧:“从没有过这种体验……”
“呵呵,大胸……在男人眼中,这半斤胸脯肉也就是我唯一的价值了吧……”小曦喃喃自嘲一句,突然冷冷一笑,索性将衣服从一侧肩头扯下去,拍了拍自己的胸大肌:“任凭他们再怎么练,胸肌也没我的大!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全部都是弱鸡!”
她有些激动,内衣中间镂空处,乳沟深长而肉感,挺拔浑圆的胸部令人叹为观止。
我不愿意亏着嘴,所以一辈子练不出这身好肉。
不远处,地板上突然亮起一团白光,那是她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在静音模式下,它就那么无声无息地默默亮着,屏幕上面显示着几个大字:债主刘老太。
这个债主刘老太,就是她母亲。
刘曦蔓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父母就离了婚,母亲性格要强,为了跟前夫赌气,硬是争走了一对儿女的抚养权,将两个孩子从姓王,改成姓刘。刘曦蔓和小她四岁的弟弟,从此就跟着妈妈生活在一起。这个刘老太一生好强,又有点重男轻女的旧思想,每当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就打骂女儿出气。小曦十六岁时,跟母亲争吵后离家出走,跟当时的小男友私奔到了西安,准备过幸福的同居生活。然而,还不到半年时间,男友的几千块钱积蓄就花光了,既受不了太累的工作,又顶不住家庭压力,乖乖回了家。但小曦却执拗地留了下来,甚至后来干脆走得更远,永远都不回家。
她这个倔强的脾气,倒是颇有乃母之风。
我问她,从来不想家吗?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我妈跟我弟过得挺好,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是个多余的。她老人家亲口说过,要不是当年她跟我爸爸闹得太凶,成心伤害对方,她根本就不会要我的。我离家这么多年,她主动给我打电话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又缺钱了。”
因此,她把母亲手机号备注成“债主刘老太”,这件事听起来很可笑,却又可怜。
刘曦蔓没有接电话,仰起头,靠着窗,脸色出奇地疲倦。
终于,手机屏幕黯淡下去。
她一下一下摸着猫儿子的背毛,幽幽地对我开了口:“我弟弟,今年国庆节要结婚了,我妈打电话来,说买新房还差钱,让我赶紧凑六十万给她。张口就要六十万,她老人家居然说得比收房租还理直气壮。”小曦缓缓地讲述母亲的奇葩事迹,唇边、眼里都是嘲讽的笑意,“她还催我早点结婚,可能是嫌我一个人挣钱不够她花了,让我多找一个人养她,呵呵,真是可笑!我不嫁人有多痛快,她未必了解;但是她和傻逼天天睡一张床上有多痛苦,我从小就了解!”
“六十万啊,不是小数目,劝你别给。你妈那个奇葩,我喊她一声刘扒皮都怕喊亲热了。”
“我当然拒绝了。然后,她每隔几分钟就打一通电话来,指责我忘恩负义,跟着她姓刘,却不为刘家作贡献。真是笑话,好像我当年被迫改姓,还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要是由得我自己选我宁可姓党!”
“坚强点,小曦,这次不要再被她说服了。”
“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也不了解我的痛苦。请不要对我说坚强点,也别对我说要勇敢、要独立、要活得漂亮……你就陪着我坐一会儿,我心里会好受点。”
刘曦蔓昔日清亮的嗓音变得慵懒、沙哑,白厉厉的雨光映在她脸上,显出几分凄楚。
我们的人生,就像是一个无法清洗的调色盘,无论中途添加过多少鲜艳的色彩,掺糅之后,都无非是由白到黑的过程。
在痛苦暴发之前,你都以为我刀枪不入,而我以为你百毒不侵。
“我店里有地方睡,本来我是应该搬走的,但你家的阁楼太美了,我做梦都想要一个这样的大阳台啊。”刘曦蔓突然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话,然后,她就像刚刚恢复了正常的语言能力,开始向我倾述,“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南方的雨夜,听到这种像在跟你讲悄悄话一样的雨声,都舍不得去睡,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顺便追忆自己蹉跎的上半生……瓦砾,你知道吗,当年,我初恋男友离开我时说的那句话,是我听过最酷的表白,这一辈子,可能我都忘不掉了。那天晚上西安也下着大雨,我去火车站送他,检票之前,他对我说,‘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再亲你一口,我就回家偷钱,我会努力跑掉的,你等着我’……然后我等了他一年,每天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最后他就把我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呵呵……”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一直在听,她一直在说,连指间凝结了长长一截烟灰,断裂、跌落在地,她都浑然不觉。
窗外,花园里种了各色盆栽,一罐三色矮牵牛正在风雨中频频摇头。
(二)
十三年前我父母意外去世,大伯执意要将他们夫妻分开埋葬,理由是我妈没给他们老安家生儿子,不配进祖坟。我妈家中人丁单薄,只剩老弱和幼儿,没人争辩得过他们,只能将我妈的骨灰带回去葬在乡下。后来外公去世,就埋在她旁边,再也不用担心她孤零零一个。
清明节后,我抽了一天空去给父亲扫墓。
若非亲情牵绊,我真不想踏入这片尊贵堪比皇陵的祖坟地,尽管现在都是公墓了。
我知道,安家人扫墓的时候,会顺便给我父亲也烧几张纸钱,兴许再摆上一支小花。然而,在父亲的坟前放下鲜花后,我意外发现前边有大量烧过纸钱的痕迹,墓碑前还摆了许多糕点、水果、花束,虽然被雨水淋湿,却显得挺奢侈,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凄凉。
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如此厚待我爸,好奇地去问公墓管理员,管理员大叔对那个出手大方的男人印象很深,因为他每年都来扫墓,脸上有道吓人的疤,而且模样长得跟墓碑上的照片还有几分相似。
根据他描述的身高和体形,我判断,是安德高,他耳根下确实有条刀疤。
——总算他还有些良心,虽然对我们母女丧尽天良,但至少我爸在他那儿还能得到亲兄弟的待遇。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街边有一家新开张的日式甜品店,于是靠边停车,冒着雨冲进店里,买了一盒漂亮的日式和果子,准备带回去送给小笼包。
小笼包最近在学沙瓶画,老师说她很有艺术天份,我答应过要给她奖励。
就在上车前,我习惯性地前后瞥了瞥。倏地,凌乱的雨幕之中,一抹熟悉的亮黄色跃入我的眼帘。
又是那一辆黄色梅甘娜。
那人还在跟踪我。
我停在路边,他也停在五十米外的一棵树下。
安雁龙那个废柴,能花点啃老钱找几个混子当马仔,陪他花天酒地、调戏良家,我并不意外。但是,这人能开得起30万的车,为什么还要给那种瘪三当手下呢?!我不动声色转回头,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缓缓沿着道路往前驶去。一路上,我留心观察,那辆车始终是独自行驶着,并没有同伙,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梅甘娜的后座空间那么窄,顶多藏一条大汉,臀围还不能超过三尺。他们未免太自信了,这点儿人手,能把我怎么样?
我假装没有发现异样,不紧不慢地把梅甘娜引上一条单行道,忽然一把方向盘掉了个头,猛地将它逼停在路中央。
那司机一个急刹,前脸随着惯性磕在方向盘上,留给我一个天灵盖。
我迅速跳下车,抬手打开后备箱,从角落里抽出一个锃亮的大号扳手,再提一提裤腰,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走回去,敲了敲那辆梅甘娜的车前盖,冲着司机一勾食指:“你,给我滚出来!”
司机用一只手半遮着脸下了车,我仔细观察,车里居然就只有他一个,没别人。
——竟敢单刀赴会,好胆魄!
我心中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冷冷一笑:“抬起你的狗头!”
对方犹豫一下,放下手,抬起了头。
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两步,瞪大了双眼。眼前这位年轻的男司机,高我一头,长相俊朗帅气,身穿极简白T和灰色运动裤,脚上是一双脏不拉唧的网面球鞋,不是于彦峰又是谁?
他咧嘴冲我一笑:“嘿嘿,被你逮住了。”
“小峰!”我整个人都懵逼了,不自觉放下了扳手以及准备打架的嚣张气焰,感到很是恼火,训斥一句:“你跟着我干什么?”话甫一出口,我想了想,觉得这句质问有点凶悍,不利于未来进一步地发展友好往来关系,于是放缓语调,重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明节啊,放了三天假。”
“可是腾哥说,你们家前几年就搬到上海去了,你这一次,是专程回老家扫墓?”
“不是,我回老房子取点东西。”
“昨晚跟踪我的是不是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打招呼,一直偷偷跟着我干嘛?”
“我……雨挺大的,要不我们先上车再解释吧。”
“上车?用无线电解释吗?”
“你陪我回去取样东西,到了家里,我再慢慢跟你交代犯罪动机,行吗?”
“行,带路吧。”
于彦峰家的老房子就在健康路附近,位于一片等待拆迁的平房区,离我家非常近。我对他这辆外形拉风的梅甘娜很有兴趣,听说,在前驱车中,梅甘娜属于一定要技术好才能开出乐趣的,这车最能体现驾驶技术,我早就想试试了!
我索性先拐回自己家,把皮卡停进车库,然后让小峰把车给我开一段路玩玩,试驾几分钟。
准备离开时,我看见了车里的日式和果子,赶紧给小峰发条微信:“我要先上楼送点东西,等等我。”
很快,他回复过来:“风里雨里,我在楼下等你。”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蹦出来的这句话,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哑然失笑。于彦峰还是那个双重人格的样子,线上甜蜜,线下拘谨。别人是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很诚实,而他则是在微信上恨不得撕开底裤来挑逗我,但一见面就成了夹紧双腿的怂虱子,矜持得就像大姨妈来了,多说一句“喝点热水”都害怕我当成他在耍流氓。
实在搞不懂,他年纪轻轻为何要活得如此分裂?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很快,开上了新车的喜悦,就全然击破了我的这点忧虑。驾驶梅甘娜是一种乐趣,它够纯粹,动力充沛,切换到esc off模式后怠速暴涨,过弯时通过手刹可以轻松甩尾,新一代两门外形更酷,手动更热血。缺点么,当然也有,跟他在学校开的那辆昂科赛拉一样,还是后排空间小,能坐人,但没法伸腿,像我这种身高一米七腿长两米八的根本不用考虑驾驶座以外的位置。
我对小峰选车的独特眼光赞不绝口:“这车不错,之前我试过腾哥的高R,大油门很容易推头。”
“推头?什么意思?”
“哦,推头的意思就是,大马力前驱车,当扭矩过大的时候可能会导致转向不足,这个就叫推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刚才那过弯技术牛逼啊,是漂移吗?”
“不啊,那个是甩尾。漂移和甩尾不一样,前驱车通常是甩尾,后驱车才是漂移,区别在于,后驱车可以绕着一个圆心漂移,而前驱车做不到。这个是由驱动轴在前在后所决定的,就是,发动机直接推动前轮转,或是带动后轮转,还是带动四个轮子一起转。你看,大部分的买菜车都是前驱车,因为前驱车大马力就容易造成推头,所以大马力的车子一般都是后轮驱动,至少也是四轮驱动。玩漂移一定要选后驱车,最好是大马力后驱车,大马力配上轻车架,原地绕圈,甚至速度不快都可以漂起来,尤其是86和BRZ,半天玩下来轮胎就报废了……”
“哈哈哈,你懂得真多。”
于彦峰打了个挺尴尬的哈哈,我刹住话头:“本章,我们所学的知识,叫做车辆的驱动方式,同学们,下课!”
“起立!老师再见!”
“同学们再见!”
“老师,20号我还能听你的课吗?”
“20号?是校园文化节是吗?到那时候再说吧……对了,你不是已经在实习了吗?好不容易放三天假,怎么没开车出去浪?”
“清明节到处都是人,我肾不好,上高速可能需要尿不湿。”
“嗯,说得也对,选择在小长假出门旅游的人,根本就看不到诗和远方,只能看到腚和脑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够了!”
于彦峰哈哈大笑。
他从小在缺爱的家庭中长大,很少笑,总是羞怯又故作冷漠地板着脸。长大以后略微好些,不笑时气质依旧阴郁,但一笑起来就流露出不经意的温柔,明媚动人,使我一刹那间产生了莫名的幻觉,仿佛自己在跟20岁的裘德洛约会。
平房区已经很破旧了,路况糟糕,我一边跟他闲聊一边小心避让砖石,稳稳当当开到了他家门口。
于彦峰瞪大眼睛,双手握拳抵住下颌作“我的天哪”状,惊异地问:“居然一次都没有刮到底盘,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昨天自己开回来一趟,车子和爪子差点都报废了!”
“抽空去检查一下你车的悬挂系统,还有油底壳。”我下了车,依依不舍地返身摸了摸车顶弧线,陡然间横生感叹,“唉,人生啊就是这么不公平,真正爱车的人只能开一辆破皮卡,而不爱车的人,却在拿30多万的梅甘娜RS练手……”
“这车不是我自己买的,是我……我爸买错了,我本来想要的是大黄蜂。”
于彦峰声音愈来愈小低,显然不愿多说。
我对他爸爸也愈来愈好奇,到底中了多少亿元的巨奖,才能让家境得到如此彻底的改善?随随便便送个礼物就是一辆梅甘娜,这才是亲爸啊,给我送一辆我也愿意叫他爸爸!
小峰从墙缝里取出钥匙,打开老式的防盗门,入眼仿佛是一片波浪起伏的蔚蓝色海洋。
屋里的家具家电几乎保持了原样,一样都没带走,全部被蓝色的大布覆盖着,体积不等,从凸起的轮廓勉强看得出是哪儿是桌,哪儿是椅、哪儿是沙发。这种半下沉式的老房子本来就容易受潮,墙皮还生了几处苔鲜,霉味很重,显然有年头没住人了。这副阴森森废弃老宅的架势,仿佛就是哪个都市传说的发源地,要是深更半夜里,我一个人,还真不敢进来。
“你们有多久没回来了?”
“我上次回来,还是一年前了,就我自己,我爸妈没再回来过。”于彦峰推开自己那间小卧室的房门,微微偏首作了个请进的手势,示意我进去看看。
我从他身边越过,走进房间。
这间屋子我小的时候经常来玩,最后一次是爬窗户进来的,还睡了一夜。那张一米宽的小床、床头的五斗橱、靠窗边的小书桌,都盖了蓝布防尘,还有许多高达模型的盒子垒在一旁的墙角,八角尖尖。
小峰掀开五斗橱上盖的蓝布,打开第二个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老相册。
他近乎恭肃地用双手托起那本相册,仿佛捧着他祖爷爷的骨灰盒,转过身去,用力吹了吹封皮上的积灰,再伸手拍了拍,然后把脏手往屁股兜上随便荡了荡,这才小心翼翼地翻开相册,拿出中间夹着的一条银色项链,拎起来朝我晃了晃。
吊坠是个花骨朵的形状,很漂亮,但我的目光却被相册里一张照片吸引住了。
那是一张泛黄的小姑娘照片,约摸八九岁年纪,穿着白纱公主裙,头上扎着一个红色的大蝴蝶结,蹲在马路边歪着头傻笑。
那是我啊!
往下看,穿长袖衬衫的小姑娘一只脚支着单车,回眸灿笑,头发被风吹得糊了一脸,却神采飞扬。
还是我啊!
我粗暴地一把抢过相册,匆匆翻看,惊诧地发现,里面竟然全部是我的照片,从小到大,贴得密密麻麻,下至百日留念的露点照,上到十八岁的毕业合影,都在这个老相册里保存得好好的!我心里直呼不可能,这一批老照片早在安德高搬进我家的时候,就陆陆续续遗失得一干二净,于彦峰怎么可能会有?他是从哪儿收集到的?
我仰起头,盯着于彦峰,献上一张黑人问号脸。
他呆呆地望着我手上的相册,片刻,才叹了一口气:“唉,看来我今天需要解释的事还真多啊!”
“其实……”他凝望着我,拖长了尾音,表情带有即将一语道破天机的中二和神秘感,语气无比笃定,“我是一个天使!你的守护天使!”
此时,雨后的阳光突然破云而出,几丝金芒透过窗棂,落在他脚下。站在金色光带之上的英俊少年,稚气未脱却令人心安,面目温柔得仿佛一枚刚刚剥开的悠哈奶糖,恍惚间,我鼻端还能嗅到一缕甜丝丝的香气。
——难道他真是神仙?
我目瞪口呆,被这个难以置信的真相震住了。
(三)
呆了几秒钟,我抡起相册,结结实实一家伙呼在于彦峰脸上:“天使是吧!”
他哎唷一声痛呼,嘻皮笑脸地往后躲。但房间着实太小,刚退开两步,他的双腿就先后绊在床沿上,顿时重心不稳,四脚朝天,重重地摔倒在蓝布覆盖的床上,脑袋还咣一声撞了墙,两眼旋涡直转,头上小鸟乱飞。
我跳上去对他一顿勾拳:“天使是吧?天使是吧!我这就送你去见上帝!”
这个小兔崽子,满嘴瞎话,要不是他眼屎没抠干净,刚才那个状况差点儿就把我唬住了。我对自己的智商感到深深的担忧,恼羞成怒,一心想教训这个不诚实的熊孩子。
老床上了年纪,质量又差,此刻承载了两个成年人,立时发出一阵羞耻的咯咯吱吱声响。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习惯性地压在他身上施暴了,咱俩都不再是一言不合就打闹的小孩子,这地方暧昧,体位暧昧,动静更暧昧,不由得赧然住手。于彦峰还是老样子,不敢还手,拼命护脸,活像一个正在忍受恶霸凌辱的娇怯怯美少年。
一时间,我邪念横生,这荒郊野岭的,我把他糟蹋了估计都没人来救他。
趁我停下,小峰右手一伸,把紧攥的银项链递到我眼前。
花苞形吊坠,在我眼前摇摇晃晃。
根据它被收藏在相册里的尿性,我推断,这枚吊坠应该也跟我有些关系。然而,尽管我将它接过来翻来覆去地把玩,绞尽脑汁在记忆深处搜寻,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我从来没见过这枚吊坠,确实毫无印象。
“这是什么?”
“是我自己做的,乳牙护身符。”
“乳牙……”
我不禁皱起眉头,仔细打量,这是一枚花骨朵儿形状的银盏吊坠,看花瓣尖尖上的小缺口,应该是樱花开成四五分的模样,在花蕊位置,花瓣簇拥的中心,悬挂着樱桃核大一颗白生生圆滚滚的小石头……莫非这就是乳牙?!
“我去,你也不嫌恶心!”一阵反胃袭上胸腔,我赶紧伸长胳膊把它从眼前弄走,“谁会把自己乳牙当宝贝留着!”
“不是我的,是你的!”他表情很委屈,“你看不出来吗?”
“什么?这是我的乳牙?你打哪儿弄来的?”我又是一阵纳闷,同时,即便知晓了那是自己的牙齿,我也还是感到很恶心,“谁会记得自己乳牙长什么样?我又不是变态!”
“变态吗?这可是我偷来的。你走以后,我把它做成护身符,每天都戴,直到上了大学。”
他这番话说得真情流露,只是几字一顿,听起来不太连贯,同时,整张脸红得异常,额角还渗出了几颗汗珠。这种地下室本就闷不透风,两人靠太近了,肯定容易产生不可描述的中暑症状。我既感动,又担心,双手撑着床板准备跳下去:“是不是太热了?那我们出去吧——”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猝然抱住,慌乱中一鼻孔拱进他怀里,只觉得两耳边嗡地一声燃起了扑面的热浪。
“等一下,你先,听我解释。”
于彦峰的声音略显颤涩,呼吸急促,粗重的气息喷在我头发上,使我感觉自己今晚的护发精油可以省下了,同样是滋润补水,摩洛哥油不一定比得上纯天然无硅油的唾沫星子。这位男士正在用他的亲身经历给广大男同胞们做出好榜样——解释之前,务必先用一个摔跤锁技制服对方,要让姑娘想捂着耳朵大喊大叫“我不听我不听”都挣不出手来。
我的脸紧贴他胸口,他激烈的心跳声就像我煲耳机时听过的重鼓点,心肌舒张推动胸腔,十二对肋骨一下一下猛烈地抽打我的头,差点儿把我敲成了脑震荡。
“朵朵,我有一个秘密,跟你有关。从六岁开始,我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他居然从六岁开始就暗恋我了?这孩子也太早熟了吧!我羞涩地想。
“这个秘密,我保守了十六年,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包括你。一开始,我主动接近你,确实是别有用心,我对你很好奇。后来,慢慢的,我发现你才是我最亲的人,因为只有你肯带我玩……从小,我爸经常不在家,我妈只喜欢在麻将馆打麻将,他们俩从来没带我出去玩过。上学前,我妈打麻将,我就在门外面玩;上学后,她打麻将,我就在门外写作业。有一次,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疯女人,想把我抱走,我哭着喊妈妈,当时麻将馆的门开着,但是她根本懒得回头看我一眼,最后还是一个路人把我救下来的,那种无助感,真的很可怕,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从我六岁到十六岁,你是我最亲的人,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超过了父母。只有你愿意带我玩,只有你愿意管着我,也只有你能管得住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看了古龙的《流星蝴蝶剑》,我觉得那书里的高老大,简直就是按着你写的……”
——这个傻小子,讲这么多废话干嘛?抓紧时间,快点直奔主题啊!我暗自心焦。
“从小到大,咱们亲也亲过,抱也抱过,在我心里,四舍五入就等于睡过了……”
“你消失的前一晚,我们也是躺在这张床上。那年我才十六岁,只偷偷看过一本黄书,对异性和爱情,一知半解。从你走了之后,直到我有了女朋友之前,三四年时间,我在心里上过你一千多次。”
——好了,话说到这份上,接下来,他一定会勇敢地向我告白。我略感娇羞,在心里飞快地排练了一下“我愿意”的神态和语气。
“我想告诉你,其实我……我是——”
关键时刻,他裤兜的手机突然响了,话语被打断,气氛也被破坏。我偷瞥一眼,屏幕上一个简洁的“爸”字,这电话是他父亲打来的。而于彦峰陡然间像见了鬼似的,一下子就僵住了,炽烈的眼神黯淡下去,原本火热的身体犹如被浇了一瓢凉水,变得冰冰冷冷。
他轻轻把我推到一边,走到客厅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我抱着胳膊靠在柜子上,眼看他接电话的动作僵硬,神态不自然,心中疑窦丛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爸,也没有听过他爸的声音,这两人究竟在谈什么?如果仅仅是普通父子之间的寒暄闲谈,又何必要刻意背着我?
他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峻,偶尔与我目光接触,总有几分闪烁,似乎在回避及提防什么。
三分钟过去了,于彦峰的这通电话还没打完,看他目露凶光,既焦躁又不耐烦的模样,似乎是父子对话逐渐陷入了争执。我虽然听不清楚他具体说了些什么,但可以听出来激愤的语气。最后他索性一言不发,任由电话那端的声音在耳边责难,嘴唇紧抿,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拼命压抑着满腔怒火。
巧的是,我手机也响了,刘曦蔓打来的,电话接通后我还没来得及喂一声,她就飞快地甩来一句话:“曜兰爱朵有眉目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曜兰爱朵,是我爸创立的教育公司。
1992年,我爸妈结婚,为了给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我爸爸第二年便辞去教师这个铁饭碗,毅然下海。七年时间,他尝试了许多个创业方向,事业却始终不见起色,家境勉强算得上小康,但并不富裕。直到1999年,他把握住时代机遇,利用自己多年积攒的经验,理智地结合自身优势,跟朋友们合伙创立了一个民办教育培训机构。
公司名字的来历,是我爸妈各自选出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字,准备叫“曜兰教育中心”,但注册时,发现有重名,于是就加上了“爱朵”二字——既有“深爱女儿朵朵”的含义,亦有“爱护祖国花朵”的引申义。
曜兰爱朵教育中心的最初创始人,以及法人,都是我爸。他去世以后,我不知道公司股份在我大伯手下发生过哪些变动,总之,这个教育机构凭空消失了,这些年来,我在网上也查不到它的动态。
因此,看到小曦的话,我又惊又喜:“你查出什么了?”
小曦:“03年之前,公司法人一直是你父亲安德民,另外,你母亲汤君也占有20%股权。03年,整个公司的股权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动,年底就被收购了。如果我没猜错,你父母就是这一年去世的吧?”
我:“对。”
小曦:“收购你爸爸公司的人叫冯启坤,这个人,2004年注册了曜创力教育集团。”
我:“曜创力?”
小曦:“曜创力是目前全国最大的教育培训集团,冯启坤科是创始人,并且占有51%的股权,等于是一个人控股。因此,我怀疑,曜创力的前身,就是曜兰爱朵!”
我:“这些资料,为什么我在网上查不到?”
小曦:“以前的曜兰爱朵只是一个家族企业,不是上市公司,所以资产信息没有公布过,我找到门路调查了公司的股东变更纪录才发现的。”
我:“所以,这个冯启坤,一定是我大伯的熟人,对吗?”
小曦:“对!瓦砾,还有一个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关于曜创力的持股比例——”
这时候于彦峰已经接完了电话,正从客厅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喊我:“姐,我们出去吃饭吧,上次我说过要请你吃寿司——哎,你也在打电话?”
刘曦蔓听见了陌生男性的声音,敏感地问我:“你现在跟谁在一块儿?”
“小峰啊,我跟你说过的……”
我答得略带点腼腆。这些年,我对于彦峰的窥伺之心未死,也曾向小曦透露过,她当时还表示很想见一见这个美少年,但此刻,她似乎完全没有这个兴致,不等我说完,便迅速截断了我的话:“早点回家!回来再说!”
话音刚落,她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我意外听到嘟嘟嘟的挂断音,愣了半天,才把手机从耳朵边移开,心里纠结得厉害,有无数个疑问在大脑中盘旋,既想立刻赶回家去找到刘曦蔓打破砂锅问个清楚,又不舍得从目前这个情境中太快抽身,毕竟于彦峰差一点就告白了,只差一点而已了。
于彦峰清了清嗓子,又一次问我:“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打断他的屁话:“你没别的话要说了?”
他愣了愣,犹豫一下:“刚才,我已经把心里话都说了,你还想听什么呢?”
“哦,没什么,我该回去了。”
“我请你吃日料。”
“不了,改天吧。”
“那我送你。”
于彦峰的神色稍微有点失落,但也毫无挽留的意思。这位耿直的奇男子,跟我连床都上了,心里却还是只有晚饭,我能怎么办啊,我也很绝望啊!
他送我到了楼下,闲聊几句,互相摆手道别。
说话时,小峰一直伫立在车边,时而仰起头看着我家窗口的灯光,时而再低头看看我,目光阴郁。当我转身走进楼道时,他突然扬声喊住了我:“朵朵!”
我一回头:“哎!”
“你愿意跟我一起住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一时懵了,“啊”了一声,不知如何作答。
“等到六月,我毕业了,就回来,你喜欢老城区还是滨江新区?”
呆了呆,我猛地明白过来,这个不要脸的小流氓是在赤裸裸地邀请我同居啊!原本干枯的心田犹如突然间被浇上了一瓢清冽的泉水,我喜不自胜,又故意装傻:“干嘛跟你住?我自己家大着呢!而且,你不是要留在江城实习吗?”
“我不喜欢江城,我只是不想回自己家。”
“那你可以去大城市,为什么要回来?留在三线小城市有什么前途?”
“你错了,槐南并不是三线小城市,而是一线大农村!”于彦峰一本正经地反驳,扳着手指头算给我听,“你看,城市建设落后,经济结构单一,GDP总值排名这几年倒是蹿得很快,但是居民消费能力还是太低,五年前才有星巴克,一年前才有地铁,目前还只开通了一号线……理论上,说它是三线较弱城市都算是给它脸上贴金了,能列入三线名单,完全是因为名额多,竞争少……”
这可是我心爱的故乡啊,就这么被他有理有据地羞辱了!
我火冒三丈,正想撸袖子上去干架,忽听他话锋一转,温温柔柔地说:“但是因为有你,所以,槐南对我来说就具备了一线城市的吸引力。”
只一句话,便将我的狂暴型人格溺毙在蜜罐里。
于彦峰这份深情厚谊,让我在措手不及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受之有愧:“其实,不用刻意为我做什么,你又不欠我的——”
他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是我欠你的!”
眉眼那么好看,语气又那么诚挚,句句甜得钻心,这个男孩子要顶风作案犯下心动杀人罪啊!
我很震惊,微微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又默默地咬住嘴唇,把客气话吞了回去。
“你十四岁受到伤害,我没有能力保护你。现在你二十四岁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无论是谁,甚至可以六亲不认,你相信我!”
于彦峰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右手握拳置于胸前,神色庄严,宛如起誓。
我感动地擦了擦眼睛:“放屁!老子现在也是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