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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专注舔颜二十年

(一)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三人各有分工。

刘曦蔓持有委托书,继续跟进归还遗产的种种复杂程序;

杨叔四处联络过去的老兄弟,奋力游说他们来槐南市参与夕阳红中年男子创业团队,加入他的伐木累;

相比之下,我的任务反而最轻闲,带着小笼包一起去乡下玩两天,顺便把外婆接回槐南市。第三天,再陪她老人家去医院看眼睛,查清楚是白内障影响了视力,医生推荐切除混浊晶体后做一个人工晶体植入术,不到一周即可出院,回家休养。

外婆今年七十二,除了视力差一点儿之外没别的毛病,身子骨还很硬朗。我接她回来跟我们同住,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小笼包。这个孩子懂事很早,朋友却很少,童年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车上和路上,鲜少接触同龄人,对乡下和城里的一切都感觉新鲜好奇。我外婆和蔼可亲,又有耐心,视力改善之后,还坚持要负责孩子的学前教育,主动教小笼包认字、画画,给她讲故事。就这样,一老一少很快结成了忘年交,特别聊得来,小笼包还给外婆取了一个外号,叫作“蒸笼婆婆”,因为她能用一个神奇蒸笼做出各式各样的美食来:花卷儿、烧卖、虾饺、肠粉、萝卜糕、玫瑰紫薯,以及真正的小笼包。

刘曦蔓作为健身狂魔,对碳水严格控制,油、糖之类基本不沾,但她对我外婆的手艺也无力抵抗,每天吃完都哭着去健身房二刷还债。

有一天,她捧着热乎乎的肉末粉丝包子,感动地对我说:哎呀妈呀,我又相信亲情了。

我用刚抠过牙齿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没有人见过李寻欢的刀,因为见过它的人都死了;没有人摸过小曦的头,因为摸过她的人都精尽人亡。

刘曦蔓原名叫王琬,父母离婚后随母姓刘,改名曦蔓,意思是在晨曦中向上攀缘的藤蔓。我改名字,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她启发。她妈妈的性格十分要强,婚前就跟自己父母闹翻了,生下孩子不久,又就跟丈夫离了婚,从此沦为一个暴躁刻薄的单身母亲。小曦从记事起就只有妈妈,母女俩过的是众叛亲离的落魄生活,时常生计窘迫,对孩子的家庭教育基本以粗暴的打骂为主。无论是小曦拿筷子姿势不标准、摔跤弄脏衣服,还是学习成绩下降、老师打电话来告状,甚至就连心里别扭不肯喊母亲的新男友一声爸爸,都会成为被痛打一顿的借口。

长期活在无休止的呵斥中,小曦分析过原因:“我妈活得太苦了,只有在辱骂我的时候,她才会神采飞扬。”

“现在,她还经常在微信上给我转文章,内容都是不孝顺会下地狱,或者淫乱者要下地狱。”刘曦蔓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自嘲一笑,“她觉得我从十岁就不正经,挑逗男同学,勾引她男朋友——她恨不得我下地狱。”

生在这种家庭,就像被拉进一个三观不正的朋友圈,既不能退群,也无法设置消息免打扰。

我们俩一起沉默了片刻,各怀心事。

杨叔循着香味一边抠眼屎一边走过来,也没洗手,抓个包子就往嘴里塞,边啃边说:“小曦,你是易胖体质,碳水摄入那么多!马上夏天了,你看看外面大街上,半条街的妹子都比你瘦!”

“滚!”刘曦蔓老实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那些筷子腿和塌屁股,我不想看!”

杨叔咽下第一个包子,露出一副“真尼玛好吃”的恍悟表情,严肃地说:“那你就大胆地吃吧!放心,晚上你在健身房里哭着刷脂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嘲笑你的!而且,我还会为你写一首诗:深蹲、卧推、硬拉,Burpee、Tabata、Yoga,小曦涕泪俱下,老杨狗眼已瞎。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曦蔓抓起一个包子掷他脸上。

杨叔眼疾腿快,斜着跃起,张开大嘴,像狗接飞盘似的“嗷呜”一口接住了包子,叼在嘴里,笑嘻嘻地去卫生间拉屎去了。

他们俩的关系,我看不懂。

总爱互相贬低,但又情谊笃深,活像是言情小说里的一对欢喜冤家。

我擦干净嘴,跟刘曦蔓交代后事——早饭后要办的事:“小曦,今天我要去江城,可能明天回来。杨老板最近在忙装修,外婆要陪小笼包上学前课,所以家里的事儿你就得多担待了,要提防那家人狗急跳墙,搞出什么幺蛾子。”我始终对安德高一家人不太放心,再三叮咛,又摸出火车票看了看时间,“十点半的高铁,我该走了。你出门的话,记得带上豹哥,是时候祭出你的神器了!”

“豹哥”就是那只狸花猫的名字,我从国道上捡的,当时它还小,我交给刘曦蔓帮忙寄养几天。一开始她嫌麻烦不乐意,等我返程来接的时候,发现她不但给猫取了名字还囤了半柜子猫粮,说什么都不肯还了。

搬到槐南后,她怕豹哥不适应新家,买了个叫“Upet太空猫包”的神器,整天带它到处兜风,熟悉新环境。

现在是三月下旬,一切进展顺利,我打算歇口气儿,办点儿私事。

这个天气虽然中午炎热,但早晚还有凉意,我穿了一件机车风的破洞牛仔外套加蓝灰色斜格吊带裙,平底踝靴,帅气,低调、疏离,冷酷、无情、无理取闹,尽显朝阳区老干部的犀利气质。

临走之前,我还特意敷了一片SK2前男友面膜。

江城,是邻省的省会城市,离槐南有三小时高铁的路程,约900多公里,是一座坐落于江边的美丽城市。江城大学本部历史悠久,位于荷花风景区金川湖边,整体建筑的风格古朴而素雅,每到夏天,金川湖里满是挤挤挨挨的碧绿莲叶与粉色荷花,延绵数里,摇曳生姿,是校园景色最美的季节。

可惜,现在还是春天。

我端着一杯柠檬茶,走在江城大学的校园里,路边不知名的花树落英缤纷,粉白轻盈的花瓣随风飘舞,在刺眼的阳光照耀下就像一大群上下翩飞的扑楞蛾子。教学楼、宿舍区、篮球架边,到处可见墙上攀爬的藤蔓蔷薇和墙角的重瓣茶花。鸾枝榆叶梅最好辨认,枝头花团锦簇,就像插了一树红艳艳的鸡毛掸子。

我十八岁离开槐南的时候,于彦峰十六岁,读高一。腾哥告诉我,小峰后来填的志愿是江城大学——也就是我曾经获得过录取通知书、却因为仓促出逃而无法去念的大学。

于彦峰从小就是个害羞、腼腆的孩子,和我就读同一所小学,他一年级的时候,我三年级了。他没有朋友,很羡慕我们一大拨儿孩子每天放学都在山林间呼啸来去,一直想加入我的伙伴团,跟我一起玩,但又不好意思说,最终鼓起勇气给我写了一个字迹歪歪扭扭还带几个拼音的铅笔字条,约我放学以后在山下小树林见。

我按时来到小树林赴约,一见面就对他拳打脚踢——我以为他约架。

在我们槐南结义三兄弟当中,小峰的年纪最小,个头却窜得最快,读初中时他已经成了我们三人当中最高的。他不止高,脸也帅,可惜就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我矮他十厘米揍他不费劲。他初中毕业那一年的暑假,嗨得太疯了,某天我撞见他跟同学看黄片,手提火钳子追杀了他两条街,他被我打急了,妄图还手反抗,被我一个飞身十字固绞杀。

现在,他大四快毕业了,听说签了个还不错的工作,六月拿了两证就能离校入职。

李大腾来江大给小峰捎过几次东西,知道他住哪间宿舍,也告诉了我。一般来说,女生宿舍管得严,男生宿舍却不难进,尤其是大四老生宿舍楼,楼管大妈笑呵呵地迎接了我。

我刚走进楼道里,就听见有个粗声大嗓的男声在喊:“转让半瓶老干妈!开学前买的,外表九成新!刚吃了一小半,里边还有很多牛肉和豆豉,平常一吃完就拧上盖子,包质量!包行货!假一罚万!拌米饭超级香,半勺能送两碗饭!价格面议,非诚勿扰!最近手头紧,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不一会儿,整个宿舍楼都沸腾起来。

“我出五毛!”

“一块!”

“我出两块五!”

“喂,出价两块五的那个土豪,您别跟我们吃土的抢资源好吗”……

差点没把我乐死,凑热闹喊了声:“我出三块!”

这突然响起的一嗓子女声,可能吓着他们了,楼道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然后楼梯边伸出了无数颗黑黝黝的脑袋,齐刷刷朝我看过来。

“三块钱一次!”

“三块钱两次!”

“三块钱三次!成交!美女你在哪个寝室交易啊?”

“402!”

“哎呀不好……”

这个男声突然没了底气,紧接着,楼上传来一阵忙乱的拖板凳移桌子声音。当我走进402时,只见地面清洁,桌椅整齐,每一张床底下都塞满了脏衣服,估计都能提炼青霉素了,但鼻端却萦绕着芬芳的气味,一闻就知道,两秒钟前刚刚大量喷洒过空气清新剂。

三个男生,衣衫整洁,头发梳得油亮,站成一排列队迎接我。

手里就差举花圈了。

其中,一个穿运动服戴眼镜的胖子面带谄笑,必恭必敬递给我一瓶老干妈:“美女,这半瓶老干妈送给你了,见面礼,不收钱。”

我笑着接过来,然后就再也丢不开了——妈的,右手粘瓶上了。

旁边一个男同学见状,赶紧冲进洗手间,拽了一条看不出原本是啥纹路的酱油色毛巾出来,让我擦手。我感激地用左手接了过来,还没有开始擦,发现我的左手又粘在毛巾上了……神奇的男生寝室啊!我都不敢去想究竟是啥玩意儿黏性这么强,细思极恐!

好容易在水笼头下冲了两分钟,解开双手的封印,男同学们纷纷热情地说“请坐”,然而我朝板凳看了一眼,还是婉拒了。

“于彦峰不在吗?”

“哦,他在南园食堂二楼排练呢,下个月文化节,他要上节目。”胖子推了推眼镜,自告奋勇要带路:“你找他吗?我带你去吧!”

“谢谢你,同学。”

“不用客气,我姓韩,叫韩国强,大家都叫我小强。”

我一边跟在他身后下楼,一边咂摸着他的姓名:“韩国强……你这个名字够反动的啊!”

“嘿嘿,大家都这么说。”

“你们寝室住了几个人?”

“论数量有四个,论体积有六个。”

我看着他下楼梯时气喘吁吁、面颊上肥肉颤动的憨笑模样,忍俊不禁:“因为你一个人能顶三个人,对吗?”

“对啊!别人都是彪形大汉,我,瓢形大汉!”

韩国强说得掷地有声,我笑得前仰后合。他奋力抹了一把脑门上晶莹的汗珠子,越说越起劲:“……你看,别的男生投票选校花,主要就看谁的胸大,太低俗了!对我来说,32A和36D根本就没什么区别,真的!反正都没有我胸大!”

我一顿哈哈哈,腹肌都笑结实了。

小强同学一路卖力地说学逗唱,他头脑机智,语言幽默,表情喜感,对待战友像雷锋般热忱,胖乎乎的外形又如萌神大白般圆润,是非常招女孩儿喜欢的类型。可惜这么好的资源,不是我的菜,霸占不了。我是一只铁了心的颜狗,对于面貌清秀的男孩子没有丝毫抵抗力,比如,像小峰那样的,我表面虐他千百遍,心里拿他当初恋。虽然言行上强硬霸道,从未告白,但是连李大腾都看出来了,我早已经毫无骨气地向美貌势力低头。

通过韩国强的倾情述说,我了解到,于彦峰是远近闻名的校草,大学四年换过好几任女朋友,有系花,有学霸,有体育部的女汉子,有宣传部的小清新。都是女孩儿先追他,也都是女孩儿先提分手。目前恋爱状况不详。

“花心滥情的人永远都有女朋友,渴望真爱的人却是万年单身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小强同学一脸惆怅。

“小强,上帝亲吻过你的心,又打肿了你的脸。”

到食堂门口时,我总结了这么一句。

(二)

南园食堂,二楼餐厅,面积不大,在围观群众的簇拥之下,有五位男生正在载歌载舞地排练一首歌曲,非常投入,衬衫全都汗湿了。

餐厅两侧墙壁上各悬挂了一个音箱,声音巨大,震耳欲聋。

我站在人群最后观察了片刻,从人员配置来看,这应该是一个男团组合,一主唱,一rapper,一领舞,另外两个男生虽然也跟着节奏在摇头晃脑地张着嘴,但是眼神迷茫,四肢僵硬,一看就是挂机混经验值的,滥竽充数。

这首歌我从来没听过,可能是原创作品吧,民谣不像民谣,摇滚不像摇滚,带点中国风,还有几段Rap,风格独树一帜,歌词当中充斥着姑娘、地名、以及五百块钱以下的物品。

五人唱功一般,但颜值过硬,最高的那个就是于彦峰,目测185,仍然比我高一头。

本来他五官就生得秀气,现在又留了一头齐肩长发,格外俊俏阴柔,前额刘海还梳上去扎了一个苹果头,愈发显得他新鲜爆表,清纯无辜,简直萌出了我的老血。不过,他的审美却不敢恭维,耳钉闪闪发光,廉价首饰戴了一脖子加满满两手,酒红色格子衬衫,烟灰色破洞牛仔裤,同样酒红色的高帮板鞋——老实说,就他这身打扮穿一双尖头细高跟我都不觉得违和——眼线比我画得都粗,一举一动gay里gay气,表情各种骚浪贱,仿佛皮在作痒。

作为主唱,小峰很卖力,嗓子都快吼哑了,一般来说喝了八碗硫酸才能达到他这个效果。

当年我走的时候,他还处于变声期,刚有了漂亮的喉结,嗓音低沉。而他挺拔的鼻柱上端也有一处微微隆起的小结节,似乎是跟喉结一起长起来的,显得鼻梁更高。每一次我跟他面对面说话时,老忍不住伸手去摸,而我一摸他鼻子,他就自然地住了口,就像触碰到了什么神奇的按钮。

五个男生齐齐扭胯跳舞,把旁边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们眼睛都看直了,一个劲儿瞎起哄:

“太帅了欧巴!”

——这几个娘炮哪儿帅了?你快摸摸裤裆看良心还在不在!

“鬼步舞跳得真好!”

——什么鬼步舞?分明就是没学好的太空步啊!

“我要给你们五个生猴子!”

——你干脆给他们整个花果山好了!野心这么大,脱下裤子就能攻克五角大楼了吧?

我靠在墙边,沉下脸问小强:“他什么时候开始留长发的?”

韩国强一直站在我旁边,脑门上还往外渗着汗珠,这个季节,气温在10度至30之间随机切换,难为穿运动服的胖子了。他拽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贴近鼻梁处的雾气,听了我的话,立马又戴上眼镜回答我:“他头发一直都挺长的啊,大一刚开学我们不习惯,在厕所碰见还会心中一惊,现在习惯了,现在我们都管他叫——黑又硬。”

顿时,一列火车从我大脑里飞速开过,汽笛声声,污污污污……

说话间,这首歌唱完了,本次排练告一段落。五个大男生连话筒都没来得及放下,“嗡”地一声,瞬间就被疯狂的迷妹们包围了。有递饮料的、递毛巾的、递情书的、递礼物的,最夸张的是有个妹子给于彦峰递了一面鲜艳的锦旗,上书五个金色大字。我离得远,看不清楚,可能是“我永远爱你”或“给你生猴子”之类的。

于彦峰于百忙之中瞟了我一眼,飞快地扫过去,根本没认出我。

我站在角落愣了一会儿。

转身走人。

“哎!你怎么走了?”韩国强纳闷地在后面喊我。

我充耳不闻,负手踱步,像个老干部一样慢慢溜达出去,将满室的热闹喧嚣都抛在身后。于彦峰,已经二十二岁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胆小内向、永远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的小孩了。如今他在大学校园里混得风生水起,可能,早已经把童年的小伙伴忘记了吧。这么多年过去,我的性情与心境都变了,他也交往过许多不同的女朋友,有些故事,或许永远都只能定格在十八岁那一年。

六年了,那段尘封的回忆,不再揭开,也罢。

我带着淡淡的苦笑,踏出门外。

餐厅的音箱里突然传出一声大吼:“安——雁——朵——”

这声陡然而洪亮的呼喊,穿云裂石,惊天动地,我虎躯一震,像被雷劈了,耳中只剩下一种金属薄片振动般的尖利鸣响,脑袋里面一片空白,瞬间仿佛失聪了。

我茫然转身,迎面撞进一个宽厚的胸膛。

于彦峰冲刺的速度太快,惯性太猛,根本急刹不了,冒冒失失地张开双手一把抱住了我,就像重卡怼了面包,还踉踉跄跄地向前俯冲了几步才停下。他这情急之下的拥抱,动作粗暴,不容抵抗,我顿觉呼吸困难,犹如前胸后背各打了一块医用骨科夹板,整个人被他双臂固定成了后仰的反C形,动弹不得。多亏我学过十年以上的舞蹈,底子还在,才hold住了这个反人体力学的下腰动作,没那么辣眼睛。然后,我眼睁睁看见自己靴底冒着青烟往后滑出去一米多远,在地砖上留下两道刹车印,险险停在台阶边,右脚后跟已经悬空了。

只欠半斤的力道,我俩就能摔成无敌风火轮,一起从餐厅门外的台阶滚下去,同归于尽。

这个小王八蛋,他差点儿把老子的腰椎间盘都给我压突出了!

愈是动作鲁莽,愈见心情激动。

我很欣慰,原谅了他用一身汗味儿熏得我视线模糊的粗鲁行为,挣出一条胳膊,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安抚:“好了——”我话还没说完,他又倏地松开我,退后两步,一脸慌乱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不会打我吧?”

他小心翼翼,心有余悸。

我站稳身子,一时失笑。

小时候年少无知,打他就跟打蚊子似的,又准又狠,一言不合就骑着他施暴。长大以后,垂涎于他的肉体,想被他骑着施暴都不好意思开口。

我们俩这一抱,整个餐厅二楼一片哗然,女生们窃窃私语。

眼看这儿待不下去了,于彦峰扬起一只手,向其他四个男生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是他有点事,今天要提前结束训练了。然后,他冲我一歪头,露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天使般微笑,脸上半是灿烂,半是羞赧,一双漆瞳闪闪发光:“我们走吧。”

走下楼梯时,他撩起衬衫下摆擦了擦汗,紧张得有点结巴:“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

我答得简单,他便不再问了。

一路上,他都不敢跟我并肩走,刚才扑向我时那么迅猛,这会儿倒害羞了。我有点烦躁,不知道那个小胖子韩国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我竖起耳朵,偷听身后两个男生的低声交谈。

“峰哥,这美女谁啊?”

“是我姐。”

“我也想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姐姐。”

“想想就行了!”

“哦。”

“你还有事吗?”

“哦,我准备跟你讲,赵兴谭又给我发短信了——”

小强话还没说完,于彦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点破事就暂时别烦我了!你知道什么是小鹿乱撞吗?我心里这只小鹿它大概有一对40米长角,已经彻底把我撞懵逼了,我现在智商欠费,你自己看着办吧!”

“哦。”

韩国强也是个识趣的年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脑补出不可描述的细节,告辞离开。夕阳下,他蹒跚而行的背影失落得像个二百多斤的胖子。

小峰跟小时候一样,闷声不响,跟在我身后。

我停住脚步,耐心等他磨磨蹭蹭地走到我旁边,认真地盯着他:“你这眼睛怎么化得跟俩香菇似的?”

“是队长让化的,就领舞那货……”

他很不好意思,用力揉眼睛,可能把内眼线揉进了眼睑,一阵呲牙咧嘴。

“别揉了。”我阻止了他徒劳的举动,打开脏兮兮的双肩包,翻出一盒卸妆巾,命令他:“把脸凑过来!”

于彦峰听话地弯下腰,乖乖把脸凑到我的眼前,表情有点紧张。

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形成了两双斗鸡眼。

我帮他把头发撩到耳后,准备开工,亲手卸掉他浮夸的黑眼线。

然而,当我大拇指不慎碰到他耳朵时,却意外感到了他耳廓边缘莫名有些灼热,是那种高于体温、发烧般的烫手。

他居然脸红了。

我不禁一呆。

此时,他鼻梁上那个微微隆起的结节距离我鼻尖不过十几厘米,浓密的眉睫之下,眸子亮得就像阿拉善沙漠上空的璀璨银河,星光点点,眼波潋滟,看起来总有些脉脉含情的意味,圆润的唇珠呈柔嫩的浅红色,软萌可爱。他这突然间的脸红,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令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右手停在他的脸颊边,忘了收回,恍惚间有亲吻上去的冲动。

愣了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赶紧掩饰地低头抽出一张湿巾。

彻底卸清眼线,居然用了我小半盒卸妆巾,他们队长可能没找到眼线笔,用的是立邦漆。

看到他额头爆了个痘痘,我便顺手用IPSA流金水又做了一遍全脸深层清洁,再用POLA幻彩精华和LAMER乳霜涂在他脸上。这些年,我的收入大半都花在护肤上,老司机生活已经够辛苦了,我对脸从不抠门。

小峰眼神闪烁惶恐,明显是有点抵触这些女性护肤品,却不敢反抗,全程静静地看着我。

我收化妆包时,他提议:“我请你喝点东西。”

“不用了,我刚喝了一大杯柠檬茶。”

“那我们去吃日料?”

“这才几点就吃晚饭了?”

“四点多了,开车进城也要半个多小时。”

“嗯,吃饭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什么事?”

“剃头!”

我抓起他的一条胳膊,拖着就走,他发出猪被绑在板凳上准备挨刀子的惨叫。

八九岁时,我们一起看过《古惑仔》,虽然对剧情一知半解,但于彦峰从那时起就暗暗崇拜上了铜锣湾扛把子浩南哥,郑伊健那一头飘逸长发,首次刷新了这孩子心中对帅的定义。再加上他从小喜欢美术,而美院老师多半都留着一头文艺长发,因此,他总想偷偷蓄发明志。可惜啊,文艺少年的小小心思,逃不出老辣的眼睛,有我盯着他呢!每当他前额的刘海稍稍超过眉毛,我就会祭出十八般武器,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带钩儿的、带刺儿的、带尖儿的、带刃儿的……强行把他押去剃头。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一直在代替他缺失的父亲角色,行使份内的职权。

直到被按进校门口美发店的椅子,于彦峰还在心疼长发,嗷嗷怪叫:“你自己为什么也弄得跟杀马特一样?”

我下意识伸手到肩边,拎起一绺姬胡桃色的短发,沉默半晌,不想回答这道送分题——生而为女人,外形太随和、太温柔的话,就总是有傻逼想在你身上碰碰运气,难免会吃闷亏。要不是天气渐热,我怕出汗多,把贴纸泡化了,出门时都恨不得带上满背的青龙纹身!

总监Tony今天不在,为于彦峰主剪的,是首席Steven。

这位Steven老师原先可能是肉联厂杀猪的王师傅,动作之犀利,我总感觉他是在砍头。水热刀子快,一秃噜一个,接下来就可以做血肠了。

很快,小峰的披肩直发被剪成板寸平头,左边鬓角还刮了两条刀疤,王师傅够潮。

Steven撤了围布,于彦峰紧闭双眼,不敢看镜子。

这一副赴刑般的表情特别可爱,我俯身凑到他跟前,戏谑地说:“睁开吧,我们帅着呢!”

他听到我的声音靠近,猛地睁开了眼睛,饱含侵略的目光像箭一样破空而来,深深落进我眼底。剪了短发之后,他的娘炮人设都崩塌了,眉宇之间朝气蓬勃,五官深邃英挺,朗目如星,整个人充满了雄姿焕发气宇轩昂的少年锐意,热烈的眼神,简直咄咄逼人。

我一时不察,被他盯得心猿意马。

“不难看吗?”他摸了摸头发,没朝镜子望一眼,只是盯着我。

“好看。”

“那现在我该叫你什么呢?朵朵?瓦砾?乌鸦?柱子哥?”他付了钱,继续之前的话题,试探着问我:“还是——姐?”

“想打架叫哥。想打秋风叫姐。想打排位,叫爸爸!”

“打字开头,还有一个很污的词……”小峰说得含糊不清,垂下头,脸上浮起一层不可描述的红晕。我吓坏了,心想这小子过去多单纯,看见路边半裸的女装模特衣架都会流鼻血,禁不住皱起眉头,严阵以待,一字一顿地询问:“打灰机?”

于彦峰哈哈大笑,没再接话。

我也发觉自己问得唐突,赶紧抬头看天气,毕竟他早已不再是当年跟着我溜进女厕所的小屁孩。二十二岁,都到法定适婚年龄了。而我来找他,也正是因为自己培育的这一茬庄稼到了收割的季节。

从我,就收了;不从,就割了。

(三)

我俩并肩走在南校区商业街上,很快岔开了那个尴尬的“打字头”话题。路过一间零食铺子时,于彦峰突然匆匆丢了句“等我一下”,钻进店里,不一会儿,拎出一袋蓝色包装的悠哈特浓盐牛奶糖,六年前我们都爱吃这个。

两颗奶糖碰了一下,互道“Cheers”,他开始跟我忆苦思甜。

“高三暑假,我跟几个同学去西安玩,在大巴车上看到路边有个人跟你长得特像,我就跳了车,一路往回找,结果人没找到,我还迷路了……每次听Eason的《好久不见》,我都想,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一般出现在街角的包子店。”

我假装不在意,心里却浮起一阵柔温,像用力摇晃过的可乐般鼓噪着往外溢出。

“你知道吗?小时候,所有人都叫你朵朵,我也想这么叫你,但你每次都会给我一巴掌,让我喊你姐……朵朵,你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从六岁到十六岁,我心里只有过你一个女孩儿,强硬是你,温婉也是你……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可能再一次和你见面的场景,每一次都断定了我会抱住你,决不撒手……”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尴尬的颓色,“但是刚才,我感到了一股久违的恐惧和杀气,所以……就怂了,还是撒手了……”

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直在絮絮叨叨向我倾诉,从妙语连珠,慢慢开始有点语无伦次,神态也愈来愈低眉顺眼,与刚才唱歌跳舞时的野性不驯模样截然相反。

——这一天,人类终于回想起了,曾经一度被健康路75号大魔王所支配的恐惧,还有一言不合就被她骑着打的屈辱。

我们不约而同放慢脚步,他目光如水,我屏住呼吸。

鬼使神差一般,我扬起脸微笑着问:“席慕容有首诗,不太出名,叫《山路》,你听过吗?”

他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什么内容?”

我们四目相对,视线似乎被某种邪萌之力胶黏在一起,谁也不愿意先移开。在这种微妙暧昧的氛围之下,我脸庞微热,轻声背诵道:“我好像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山路/你说那坡上种满新茶/还有——”

“于!彦!峰!”

我们同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名字,打断了我。那个声音清脆娇嗲,每一个的字尾音都拖得很长。

一转身,三个女生就在不远处,朝我们走来。

叫于彦峰名字的,是走在中间那个颜值最高的姑娘。她身材娇小,长发飘飘,浅笑嫣然,穿着一件淡山茱萸粉色的喇叭袖雪纺小衫,面料略透,碎花纹路间露出了黑色文胸的形状,底端掖进牛仔短裙的腰里,脚蹬一双绒面玛丽珍鞋。这身打扮俏丽灵动,十分惹眼,显得两条小细腿又直又长,分明就是刘曦蔓深深鄙夷的那种“筷子腿”。

这种少女的明媚,与小曦那种轻熟女的风情,各有一番迷人景致。

她像一阵风似地卷过来,掠过我身边,径自亲热地挽住了于彦峰的胳膊,仰起头盯着他,又惊又喜:“你居然剪头发了?你短发也是帅帅哒!”

另外两个女生也挤过来,巧妙地一撅屁股,把我拱到行道树底下的凉快地儿呆着。

“哇,男神换发型了!”

“哎哟唷,你不是铁了心要蓄发明志,谁劝都不好使吗?”

两位女生一胖一瘦,语气一个花痴,一个讥诮,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胖点儿的女生面相憨厚,身穿一套蓝色运动服,盯着于彦峰的双眼红心直冒。瘦点儿的那个女生戴着黑框眼镜,厚刘海、马尾辫,一直不怀好意地斜睨着我,与其说是打量,倒更像是掂量。

于彦峰手足无措地甩了两下胳膊,没挣开,可能也不好意思翻脸,无奈地皱起眉头望向我。

“小峰,这位是?”

我主动问。

挽他胳膊的女生扭头看了我一眼,笑得灿烂,露出了细密牙齿,一侧有枚尖尖的小虎牙,嗲声嗲气回答:“我是他的女朋友,叫陈美娅,大家都叫我Miya!”

我脑子嗡一声,瞬间凌乱了,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他们拉开一个心理上的安全距离。

从刚见面,直到现在,我居然一直忘记了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愿望再美好,计划再周密,现实分分钟教你做人。

我自以为,早就习惯了置身险境,即使在最紧张最危急的环境中也能够保持头脑冷静,暴雨天气开夜车、从泥泞的羊肠小道下坡,碰上连续急转弯、明知道刹车热衰减却被迫下赛道、高原的路边修车时遭遇歹徒偷袭、无数路口跟家禽家畜以及电动车争抢机动车道……多少险象环生的突发场面,我都有惊无险地闯过,练就了一副成熟而强大的铁石心肠。对理智,我一向都有自负的资本。然而,为什么,这一次,我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就忙不迭地投入热忱呢?心慌意乱,历练喂狗,智商捉急。

自由自在浪荡了六年,对失控的狼狈感觉相当陌生,所以猝不及防,略有失态。

上一次发生类似的事件,是我十六岁去于彦峰念书的初中找他,只不过摸个头,就被全校女生追打,说我勾引她们的小王子。因为年纪小,父母双亡,家道中落,突然之间我自卑感爆棚,在外人面前变得孤僻沉默,只会用粗暴顽抗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安静又野蛮,像老城区地标性建筑上日复一日逐渐蜕落的墙皮,生怕被人看见,连表明心迹都唯恐是不洁的。

我和小峰的性情,似乎越来越接近。

正因为都卑微过,所以才更懂对方。

十八岁的暑假,就在我离家出走的前一夜,带着深深的恐惧与绝望,无家可归的我,爬窗户跳进了于彦峰的房间。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家过夜,两小无猜的男孩与女孩,亲密而拘谨,躺在一张床上聊天聊到呼呼大睡。他家很小,半下沉式的平房就像地下室一样闷热,但那晚我们俩只感到兴奋,和慌张。藉着书桌旁一盏5W节能灯的微芒,他把自己收藏的宝贝一样一样取出来给我看,献宝似的:“这是我的箱子,这是我家相册,这是我PG版的高达模型,叫红色异端,这是我的存钱罐,这个回力汽车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具,这是我最喜欢的漫画书,这是我爸爸单位里发的纪念币,这个手绘马克杯是我自己画的……你想要什么?什么我都给你!”

他展示这些小玩艺时眉飞色舞,眉毛动作很夸张,仿佛自带语气。

至今我都记得他案边的半圆形壁灯,节能灯泡不够亮,昏黄的灯罩上有斑驳的黑点。而他的蓝白色球衣却那么鲜亮崭新,好像房间里的另一处光源。

一瞬间,前尘往事,陌上少年,都在我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

陈美娅这句简单粗暴的自报家门,使我一时百感交集,好容易打起了精神,正欲作出回应,于彦峰默默运气一个“破鞭式”拨开女友紧紧缠在他胳膊上的双手,率先开口:“我跟我姐还有很多事要谈,美娅,你先和朋友去玩吧。”

陈美娅嘟起嘴不依不饶:“今天我室友过生日,我和小强约好晚上一起庆祝哒,你来不来?”

于彦峰略一迟疑,点了点头:“现在还早,六点我去接你们。”

陈美娅笑眯眯地一转身,问我:“姐姐也来吗?”

“呃,算了……”我不想凑这个热闹,可是婉拒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证了她瞬间变脸的神奇一刻。背对于彦峰时,她的一脸甜笑立刻变得充满嘲讽与轻蔑,眼神带着敌意,轻飘飘地用一句撒娇截断了我的话:“一定要来啊,姐姐,我们都会等着你来哒!”

我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这姑娘五官精致,活泼可爱,是男孩子们喜欢的萌妹类型,她和于彦峰身高差30cm左右,并肩站在一起也算得上小鸟依人。可她言行举止之中的那点儿虚伪与戾气,我不太喜欢。我喜欢至少一种极端的特质,要么风尘扑面而来,要么清丽直击我心。从陈美娅的言行举止来看,似乎刻意想走早熟萝莉的路线,然而,这种故作矫柔的小性感,远逊于刘曦蔓那种有故事有韵味的诱人气息。真正的性感女神,一个照面就看得出她眼神里的辣、邪、且傲。

陈美娅一甩头发,跟她两个朋友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我盯着于彦峰,尖锐地指出了他的问题:“你对女朋友的态度,太敷衍!”

小峰无奈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她不是我女朋友。”

我惊讶极了:“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陈美娅是小强的同乡,小强喜欢她大半年了,最近惹上点麻烦……总之说来话长,反正我这个冒牌男友的身份到六月就结束了,等到我们这一届离校,她的麻烦也就没了。”

“我以前只听说过事实婚姻,万万没想到,如今还有事实单身。你们还是学生啊,猥琐发育,别浪!”

我摇头感叹,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接下来,再无外人打扰,我们聊了良久,从追忆童年的欢乐时光,谈到彼此对于未来的计划与展望,不知不觉,竟走了一万四千多步,好像两只久别重逢的蚂蚁,不厌其烦地用触角一遍遍传递讯息,缓慢而谨慎。

天擦黑时,于彦峰开车载我去参加生日Party。

我环顾着露天停车场,非常意外。

在我印象里,他家的经济条件算不上好,从小住在城中村的平房区,生活比较拮据。所以他第一次对我说“开车过去要半小时”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开的是永久牌二八大杠。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开的居然是一辆红色昂科赛拉,马自达婚车队常见,娇艳拉风的“混蛋红”把我两只眼睛都亮瞎了,而且看起来还是辆新车,或者准新车,要不是对他人品信得过,我简直怀疑这车是他从哪家婚庆公司租来的。

我坐进副驾驶,向小峰投以欣赏的注视:“昂科赛拉,驾驶者之车。”

“我不太懂车,拿本还不到半年,买这车就冲着外形好看,主要是方便实习找工作,学校离市区还是有点远。”他把话说完,全神贯注地发动了车子,面色严肃,目光左右乱瞄紧张得像个偷车的,换档动作十分生硬,出库路线神鬼莫测。

“这车不错,操控好,动力顺滑,省油,缺点是发动机舱太长,后排乘客腿长超过50cm能挤出关节炎来。”

“待会后排要坐四个大姑娘。”

“呃,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我建议你换一辆金杯。”

“金杯是什么?SUV吗?”

“对,加长版SUV,七座,挤挤能坐35人。”

可能到了饭点,路上学生多了,于彦峰没工夫再搭理我,双手握紧方向盘,目光炯炯,只顾着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行人,往宿舍区开去。校内道路两侧,都竖着“限速5公里”的标志,我惊呆了,心想干脆下去推好了,省油,操控灵活,五公里只需要俩馒头一瓶矿泉水。

接了陈美娅和她室友,驶出校园,开上宽阔的八车道,小峰的表情终于轻松下来,恢复语言功能。

“小强先去订位子了,你们想吃什么跟他说就行。”

由于副驾驶座被我给占了,陈美娅只能跟三个室友挤在狭窄的后座,很不开心,傲娇地冷哼了一声,没有搭话。

而她的室友,像讨好她似的,一路都在冷言冷语地挤兑我。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安瓦砾。”

“瓦力……在动画片里,这也是个男人名字啊!女孩子就应该叫伊娃才对嘛!咱们Miya的名字就好听多了,陈美娅,满满的少女感,一听就是个美丽优雅的小姑娘。”

“是啊。”

“阿峰叫你姐姐,那你年纪很大咯?”

“24。”

“比我们Miya整整大了5岁,那你可得注意保养,女人一过25,老得就快了。”

“呵呵。”

“你什么星座呢?”

“天蝎。”

“天蝎座女生不好相处,腹黑、闷骚,最喜欢玩暧昧了,还特别记仇。”

“呵呵。”

我回头往后排扫了一眼,说这句话的,果然就是那个戴眼镜厚刘海的瘦女生。她穿着一件亮粉色的连帽卫衣,衬得肤色更黑,面相尖刻,嘴角不屑地朝下撇着,眼神中充满了不友善的蔑视和刁悍。自打陈美娅上车后,我就很少说话,避免不必要的冲突,而这个表现可能让她们误会了我的人设,于是得寸进尺,连续再三向我抛出羞辱性的质问。

“姐姐,你跟阿峰什么关系?”

我向后斜睨一眼,发现陈美娅耳朵都竖起来了,遂淡淡一笑,答道:“炮友关系。”

“什么?”陈美娅失声发问。

于彦峰一直闷头开车,闻言猛地扭过头,直勾勾瞪着我,眼神古怪。恰好前方路口刚刚变了红灯,整条左转道刹车灯陆续亮起来,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帮他拽一把方向盘,差点怼上前面的车屁股。

“成熟点行吗?都满月的人了,还这么大惊小怪!”

我不咸不淡地训斥了一句,接着说下去:“炮友关系分很多种,仁者见仁,污者见污。比如,我和于彦峰小时候经常一起放鞭炮,这就是炮友关系;再比如,你们满月四姐妹,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放嘴炮,那也能算是炮友关系。”

车内一时气氛紧张,后座不知是谁,忿忿地“切”了一声。

于彦峰听出一路怼我的四个人都语塞了,忍俊不禁,哈哈哈笑出声来:“厉害了我的姐!美娅,你们快认怂吧!我姐啊,杀人都不用带刀,嘴巴损人的锋利程度直逼干将莫邪……”

“还有你,别跟我嘻皮笑脸的!”我面色一整,严厉批评他刚才的危险驾驶行为:“你刚才转过脸来看我,是想用太阳穴观察路况吗?差点就追尾了,知不知道?听老司机一句劝,没有一年以上驾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随便偏移视线。以后,绝对不允许跟副驾驶眉来眼去——”

瘦女生不以为然,高傲地打断我的话:“不就是个破奇瑞吗,撞了大不了赔钱呗!”

我叹了口气:“人家不是奇瑞,是80多万的奇瑞王,又叫英菲尼迪。”

“80多万?”瘦女生有点懵逼,半信半疑,不甘心地嘟囔着:“不可能!奇瑞怎么有这么贵的车?奇瑞根本就没有超过20万的车……”

“那你听说过奇瑞捷豹路虎吗?”

“当然听说过,这是三个汽车品牌啊,但是奇瑞怎么配跟捷豹路虎相提并论?!”瘦女生虽然有点心虚,但依然嘴硬。她这样咬卵犟,不肯低头,不肯退步,无非是在害怕,怕自己低下头皇冠会掉,更怕自己退后一步影响气流,24k纯泡沫的皇冠就会在风里飘。

我笑了笑,转脸对于彦峰说:“咱们带上她还挺明智的,待会儿如果找不到车位,可以直接把车停在她的颅腔里,反正那里面也是空的。”

“你算什么东西,尼玛——”瘦女生气了个半死,凶巴巴吼着,飙出半句脏话。

于彦峰猛踩一脚刹车。

我系了安全带,本意是为了显胸大,这时只不过轻轻点了个头,身后却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撞击和哀叫声。陈美娅脸上挂不住,嗔怒道:“阿峰,你干什么?”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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