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儿了?”林夕茜明知故问。
杨雪微能够去的地方除了演艺厅便是后山的坟冢。从精神病院回到学校,连屁股都还没坐热,杨雪微就悄无声息地匆忙出门,她有什么急事,何以如此慌忙离开?她是孤身前往后山了吧,因为演艺厅的大门早就上了锁。
杨雪微也不和她周旋,对林夕茜没必要拐弯抹角,如实坦白:“我去了后山。”
果然如林夕茜所猜测的。
“可学校有明文规定,学生不得私自上后山,否则要被开除的,而且杨主任也三令五申……你还冒险去,就不怕……”林夕茜一脸关切。
杨雪微能听出她言语中的真挚关切,嫣然一笑道:“我明白后果的严重性,所以很小心,不会有事的。”令杨雪微心情凝重并且担忧的是红旗袍的失踪,“赵洁在医院里发疯,嘴里一直喊着要那件旗袍,还怀疑我们藏起了旗袍,我想并非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一定是有人故意透露了什么信息给她,很明显是要刺激她。你记不记得她要找到旗袍做什么?”
林夕茜当然记得,怎么可能会忘记。当时赵洁像一只疯狂的野兽,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掐着她的脖子,嘶吼着找她要旗袍的情景。
“她说……要把旗袍送回去,只要把旗袍送回去她就不会死。”
意识混乱的赵洁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是有人告诉她这么做就能幸免于难吗?那么那个人是谁?这些疑问杨雪微思忖了不下百遍,赵洁咬定旗袍被人藏起来,杨雪微正是要去后山证实。
“那……旗袍还在后山的红棺吗?”林夕茜鼓足勇气问出这个问题,她的眼神里凝结着一层浓重的寒霜。
“我推开红棺的棺盖,结果……”杨雪微至今仍难以置信自己看到的,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林夕茜不是白痴,更不是笨蛋,杨雪微在“结果”两个字上卡住,明显是出现了异状。
“结果怎么样?”
“红旗袍不见了!木棺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杨雪微说。
一件死人的遗物不翼而飞,盗墓贼?笑话,就这么件普通的衣物应该入不了盗墓贼的眼吧,况且这小小的私人荒冢并非皇家陵墓谁会有闲情逸致来盗一件旗袍?再者,若真有人盯上了木棺里女尸的旗袍,为何早不下手,偏偏此时动手?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旗袍的消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的开始,杨雪微甚至能感觉到旗袍的“诅咒”将会再次上演。
究竟是谁要利用这个传说,她想做什么?纯粹是为了杀人?
杨雪微刚才在崎岖的山路上折腾,双腿早已酸软麻痹,她叹了口气坐到林夕茜身边,捶打着大腿,林夕茜心生忧虑:“可……谁会偷走那件受了诅咒的旗袍呢?”
杨雪微也不急着回答,揉搓着腿上僵硬的肌肉,缓缓开口:“你是不是又觉得是女尸或者晓冉的鬼魂所为?”
502寝室里唯一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便只有杨雪微一人,赵洁和林夕茜在面对这一系列古怪的事件时则自然而然地将缘由推到了无形无影的鬼魂身上,因为这是最容易解释而且最不费脑力的。
杨雪微也不想浪费口舌对林夕茜进行一番无神论教育:“晓冉的自杀也许是个意外,但她和赵洁同时都穿上红旗袍,绝对是有人在捣鬼。”
如今赵洁离奇发疯,倘若说是因为得知自己当日将晓冉当成阮萌推入木棺而内疚,精神不堪重负导致崩溃,虽然也说得过去,但她怎么会吵着要旗袍呢?难道是晓冉的鬼魂向她索要红旗袍吗,还是那已经被焚毁的女尸纠缠着她?林夕茜忐忑不安的心悬在胸口。
旗袍会去了哪里?林夕茜莹润的眼眸里闪动的是浑浊黯淡的光:“旗袍会不会像那个女人的头颅……”她极力控制着压住即将迸出的话语,随着唾液咽回肚子。
她是想说旗袍也会如那颗女尸头颅一般无缘无故地回到502寝室?杨雪微细致入微的观察,洞悉了她的忧虑。
林夕茜忙不迭地起身搜寻,翻箱倒柜地寻找旗袍的下落,或许会在某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杨雪微也加入了翻找的行列,床上、桌底、衣橱、鞋架、洗手间和阳台,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旗袍的踪迹。它会被藏在哪里?杨雪微和林夕茜精疲力竭地坐回到各自的椅子上,擦拭着淋漓的汗液。
杨雪微仰天长叹,呼出一口气:“如果是你,你会把旗袍藏哪儿?”
“床垫下面。”林夕茜是这么想的,没有半点犹豫,“你呢?”
“也许旗袍根本不在寝室。”一道灵光突现,杨雪微想到了什么似的拍案而起。
“你怎么了?”林夕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站吓了一跳,“喂,雪微,你还好吧?”
杨雪微挥挥手示意她停下,不要出声,林夕茜会意。
冷静,冷静,她必须对某些忽然闪现的片段进行符合逻辑地排列,然后形成一个有效的整体。那些转瞬即逝的片段就像基因链上的每一条染色体,要按照一定的规律组合排列才会构筑成庞大的生命体系。
红棺里的女尸所穿的旗袍受到了诅咒,所有穿过旗袍的人都会死。尹晓冉穿了,于是在演出晚会上穿着旗袍自杀;赵洁也穿了同样的旗袍,精神失常地进了精神病院,若有人要利用诅咒传说,那么赵洁就必须而且一定得穿着旗袍而死,否则诡异传说无法延续……
杨雪微僵滞的面容没有半点血色:“我想旗袍可能在精神病院!”
“你说什么?”
已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杨雪微迫不及待地就要冲出寝室,林夕茜也不敢一个人留守在502寝室过夜,忙扯住杨雪微的手臂:“带我一起过去,这寝室……”话还未说完,杨雪微已经拖着她飞奔下楼。
学校大门口,又是那个保安,她们以回来替赵洁取东西为由得以顺利出校,保安记性再不好,也总会记得住和他争辩的女生,并未为难她们。
深夜的精神病院幽寂如死,她们局促的脚步“噼噼啪啪”传响在空荡的走廊。
赵洁的病房门口。
一个高挑的女人在探视,飘落在肩的秀发,及膝的白裙,纤细的长腿,深蓝色的高跟鞋,俨然是个美人胚子。氤氲弥漫的洗发水香气沁人心脾。
杨雪微和林夕茜相互觑着,异口同声地和她打招呼:“尹老师。”
对,尹老师,她们的班主任尹梦洁老师。她是接到政教处副主任杨小青的电话通知才赶到医院的,作为班主任,不指望自己的学生能够高人一等、优秀卓绝,但求她们平平安安地度过大学生活。
尹梦洁简单地向杨雪微和林夕茜询问赵洁的状况,了解事情的经过,林夕茜只得再次将连日来发生的怪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详述。尹梦洁皱着眉头,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常人确实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在电影电视文学作品里才可能有的剧情怎么就在生活中上演了呢?
病床上的赵洁平静地均匀地呼吸,看来她们返回学校前医生给她注射的镇静剂的药效尚未消散。
“对了,杨主任不是让你们回学校了吗?怎么又到医院来了?”尹梦洁不解地盯着她们俩,杨雪微和林夕茜约好了似的,默契地说道,“我们是担心赵洁,所以打算在这儿陪着她。”
“她的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好,你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待着,还是先回去吧,况且你们两个女生这么晚了还出来,万一……”尹梦洁拍拍她们的肩膀,劝道,“我送你们回学校休息吧。”
杨雪微千百个不愿意,但尹梦洁都这么说了,自己又没有理由再继续执拗下去。尹梦洁那足足有五公分长的高跟鞋鞋跟敲击着地面,“咯噔,咯噔”地响,声音极其熟悉。
林夕茜提了提衣襟,缩紧,这声音为何与尹晓冉死前表演时的舞台上扩音器里传出的如此相似?林夕茜的心脏仿佛一次次被一根尖锐硬物扎刺,捣碎,尹梦洁的高跟鞋踩的倒不像是光滑的地面,而是她温热的心脏。
咯噔……咯噔……
记忆的潮涌袭遍全身,决了堤。
尹晓冉临死前哼唱的歌谣伴随着叩响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徘徊萦绕,医院走廊昏暗的灯光“呲呲”作响,闪烁晃眼,楼梯口的迷离光影中站着一个黑色诡谲的女人!
“出了什么事?灯光怎么一闪一闪的?”林夕茜迅速摇着杨雪微,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迸出一句,“雪微,你……你看到楼梯口的……人了吗?”
杨雪微和尹梦洁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了身后赵洁的病房,幽隐的喑哑的歌谣充盈静默的长廊。
“你……听到了吗?”尹梦洁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木然地侧耳继续倾听。
“赵洁又哼唱那首歌谣了。她醒了吗?”杨雪微和尹梦洁都忽略了林夕茜,径自朝着病房门口挪移,全然未在意林夕茜说了什么,也没有看一眼楼梯口,哪怕是不经意地瞟一眼。林夕茜只能跟上他们的脚步。
透过病房门上一本杂志大小的窗口看到屋内的灯霍然点亮。宁寂的环境将赵洁的歌声映衬得轻柔婉转,又凄凉哀楚。
空荡的医院仿佛就只有她一个病人存在,她的歌谣占据着各个角落。赵洁披着床单背对她们静坐在床上,愣愣的,手中握着什么在看。
旗袍?棺钉?还是粉红色高跟鞋?所有能想到的林夕茜和杨雪微都猜了一遍。
赵洁缓缓起身,纯白的被单瞬即滑落,掉到地上垒成一团。
灼目刺眼的红映入每一个人的眼帘,盈满她们的窄小视野。逆光里一个纤丽婀娜的女人轮廓凸显出来,光晕遮罩的柔美线条在向着窗口翩跹移动。她的头显得如此臃肿肥硕,与骨感瘦削的身躯格格不入,宛如将另外一个人的头颅张冠李戴地缝合在了这纤瘦的躯体上。
尹梦洁诧异地张大了嘴:“这怎么可能?!”
杨雪微对此倒是见怪不怪,毕竟不是第一次看到赵洁穿上这红色的旗袍了。令杨雪微不解的是旗袍为什么会出现在精神病院,与自己先前的推断不谋而合。
她有预感,赵洁活不过今晚,看到她越是举止诡异,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旗袍真的在这儿!”林夕茜仍是无法淡定,惊异地直打哆嗦。尹梦洁和她的表情无二,铁青得形如死尸。
她们目睹着病房里的一切,影像一幕紧接着一幕,毫无停息喘气的机会。
赵洁定在窗前,仰望着疏星点缀的暗夜苍穹。她华丽转身,冷冰冰的笑靥与周围凝固的气流融合。她粗糙脱皮的手里握着一块碎裂的镜片,尖利的锋刃掩映着她皮笑肉不笑的半张脸,脸上堆叠的褶皱皮肉耷拉着,摇摇欲坠。
赵洁脸上纵横交错的血线密密斜织,结成了一张红网,血液在凹陷的沟槽流淌,汇聚在她红色的旗袍上。
她还是赵洁吗?皮开肉绽了怎么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她痴怨地将锋利的镜片平举到颈部,两片厚实的唇在一张一合,“记得帮我缝上”,杨雪微依照她的口型拼出这几个字。
这……不是尹晓冉死前对林夕茜说过的话嘛!
容不得多想,赵洁之后的举动更让人陷入无名的恐慌,甚至让人窒息,就像一场漫无边际的噩梦。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处处皆是。
冰冷锋利的镜片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一条精致唯美的血线,逐渐晕染成一片,沿着水桶似的脖子向下涌动倾泻,将这华美嗜血的旗袍再次渲染得光鲜明丽。
细薄的碎片割开了她的咽喉。
嫣红的血液顺势继续朝着腰、骨盆、两腿内侧蔓延,吞没地面上白净的床单,凄美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花。
尹梦洁、林夕茜和杨雪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三人不知所措地捂着嘴圆瞪双目,不敢眨眼。
林夕茜的记忆被这触目惊心的景象撕裂,深埋心底的惊悸翻涌浮起:“她……她……自杀了!穿着旗袍……自杀!”
短短几分钟时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消失在她们面前。赵洁即将干涸的躯干凝滞了将近一分钟,直到医生赶到,打开病房的门她才“扑通”倒地。
自杀。穿着那件大红旗袍自杀。没有任何凶手,唯一的凶手是她自己,自己谋杀了自己!
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撞击着杨雪微的世界,一片汹涌的黑暗倾巢而来席卷她的生活,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所秉持的唯物主义哲学思想在面对赵洁诡异自杀的顷刻间崩溃,化为泡影。
这不是真的,只是一个尚未收场的梦罢了,梦!赵洁那么害怕死亡的人怎么可能会自杀?
病房里盈溢着浓郁的血腥味,浓烈呛鼻。赵洁倏然倒地的身体在艳丽浓稠的血泊中抽搐,渐息渐止。
她手里的碎镜片,因巨大的冲击不偏不倚地戳进她的胸腔,嵌入皮肉,也许正插在心脏的某个空间阻滞血液的喷涌。赵洁翻白的眼死死地盯着地板上散落的其他镜片,那些棱角分明的碎渣反射着耀眼的光,斑斑点点地回返到潮湿剥落的墙面上。
“医生,在我们离开病房的那段时间有人来探望过她吗?她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
年轻的女医生俨然被这怵然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甚至连放声尖叫的力气都被震慑殆尽了。杨雪微的发问把她从惊惶落寞中生生拽回来,她茫然失措地回道:“什么?哦……没……没有。当时我给她注射了镇静剂之后,锁了门就再没有人进过病房。”
“你确定吗?医生,你再好好想想。”无人进入病房,那么后山失踪的旗袍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病房里呢?赵洁发了疯似的要找的旗袍怎么就穿在了她自己的身上了呢?
女医生一副心力交瘁的神情,摇着头:“除了医生,就真的没有。”
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无力,杨雪微几乎就要崩溃了,难道真的是鬼吗?否则谁能形同空气地将旗袍送进病房?
林夕茜战战兢兢地凑到杨雪微旁边,嘟囔道:“会不会是刚才楼梯口那个……人影?”
“什么人影?”
“就在赵洁哼唱歌谣之前,走廊的灯闪了一下,我……我看到楼梯口站着一个人……看身材应该是一个女人。而且好像穿着白大褂。”林夕茜的语气不太肯定,事实上她并不能确定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因为在明灭交接的刹那很可能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当时我还叫你们看,但是你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赵洁的歌谣上了,并未在意我说什么。”
“你看到她的脸了吗?”杨雪微问。
林夕茜委屈地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到底看清了没有?怎么不说话?”杨雪微有些急切。
“她……不像正常人……长长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眨眼间就……消失了,但好像是穿着白大褂……没错,应该是白大褂……”
“许是医院里的医生经过而已。”尹梦洁轻描淡写地说道。
“不!不像活人……”
林夕茜的脑子是不是也出了问题,她是想说她见到鬼了吗?杨雪微暗暗想道。
“鬼。一定是鬼!她是来索命的!雪微,旗袍的诅咒是真的,都灵验了,先是晓冉,如今是赵洁,她们都穿了旗袍,现在全死了。女鬼把旗袍送回病房,她附着在赵洁的体内……控制她穿上旗袍,然后……自杀……”林夕茜难再压抑焦躁的情绪。
“不,世界上不可能有鬼!是凶手太狡猾,故弄玄虚把我们引入有鬼的结论当中,她做这一切就是要让我们相信旗袍诅咒的真实性。不是鬼,是人为。”
林夕茜已听不进去任何话:“人为?我不信。如果是人为,她有什么目的?又是如何让晓冉和赵洁心甘情愿地自杀的?晓冉割下了自己的头颅,赵洁划开自己的喉咙……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私闯后山。否则也不会招致杀身之祸。下一个会是谁?谁?”
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以及地上那一滩刺眼的血迹。林夕茜干裂苍白的唇抖动着:“你?还是我?”她指着杨雪微,又指指自己,“会是谁?”
“别胡思乱想!”
尹梦洁随着医生手忙脚乱地将垂死挣扎的赵洁送入了急诊室。
灯灭了。
赵洁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南文学院仍旧实行相同的威吓政策,让杨雪微和林夕茜守口如瓶。校方拨给赵洁的父母一笔安抚费,事情就此平息。
负责处理此事的政教处副主任杨小青销毁了尹晓冉和赵洁两个人的档案,并对外宣称二人已经自行退学。
她们离奇自杀的事儿以及旗袍的诅咒传说终将被岁月尘封,淡出别人的记忆。但亲身目睹两个室友诡异自杀的林夕茜却如何都无法抹去那段恐怖的记忆。历历清晰的画面,细枝末节都被放大数百倍数千倍地烙刻在她的心底,碾压着她脆弱微小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