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斯年从手机中调出了近两周所有有关维和部队的新闻，其中一条被暴民袭击然后有两名中国维和部队战士牺牲的新闻赫然在列，恰好就是陶然所在的驻地，然而这条触目惊心的新闻却被层出不穷的八卦新闻给湮没其中，使得近期忙于工作的穆凡根本没有注意到。
穆凡的声音几乎在颤抖，“牺牲的名单公布了吗？”
“没有。”
那陆晓青突然失踪的原因基本可以确定了，事关陶然，她根本不可能冷静处理。所以，她带走了护照是去了陶然的驻地？
“她真是疯了！”张斯年冷笑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陆晓青的住处。
穆凡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想理会，只是安静地坐在这个曾被宋景生嘲讽风格过于多变的屋子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自责于自己的疏忽，忘了纵然再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陆晓青也有最脆弱最柔软的一面。作为最好的朋友，在对方不可承受彷徨无助的时候，她没有及时的出现伸以援手。她甚至不敢想象，为了陶然放弃一切的陆晓青，如果没有了这个仅存的精神支柱，究竟会怎么样。更不敢想象在那个刚刚被暴民袭击过的国度，如果不能顺利见到陶然，陆晓青孤身一人会否遇上不可预测的危险。
她独坐许久，很累，也很害怕，却无处纾解。夜渐黑，拉上窗帘的屋内更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她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角，直至有人摁亮了开关，整个屋子才又亮堂起来，恢复了些许人气。她急忙抬头搜寻，以为陆晓青回来了，却意外的看见了站在玄关处一脸焦急的宋景生。
绷着的神经终于一溃千里，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可抑制。
宋景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上前抱住她，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瘦的可以摸到脊椎的后背，轻声安慰，“别怕，不会有事的，他们一定都会好好的。”
许久后，情绪渐渐平息，穆凡累得仰躺在他的怀里，声音依旧疲惫，“你怎么会来这里？”
“是张斯年给我打的电话，说你在这里。”
她这才想起这号人物，“他人呢？”
宋景生沉默了下，“他打电话时好像很匆忙，我猜测，他有可能去找陆晓青了。”
穆凡愕然，然后苦笑。
那个之前还在骂陆晓青疯了的男人，到底是勇敢疯狂了一次。
或许在爱情面前，枪林弹雨、蜚短流长，都不足以阻挡任何一个疯子前进的脚步。
夜深，穆凡终于撑不住开始困乏，宋景生提议送她回去，但她执意不肯，总想在这里等等看，兴许可以等到突然归来的陆晓青。宋景生拗不过她，便也留在此处陪她。
两人相拥而眠，各自睡去。待半夜睡得正朦胧困倦之际，耳边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穆凡睡觉浅，随手从矮柜上捞过手机划过屏幕，“喂？”
“你是谁？！”
电话那头的声音尖锐且熟悉，穆凡瞬间清醒了一半，低头扫了眼手机，这才发现是宋景生的。而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名称，是‘妈’。
所以声音的主人，是景韵。
穆凡犹豫着要不要立刻挂断电话，但对方的直觉灵敏的惊人，只凭她短暂的声音和反应便立刻再次出声：“是宋凡吧？”
她不得不再次将手机放在耳边，尽力克制地回答，“是我，你稍等，我让宋景生接电话。”
“不用了。”
景韵的声音听起来比想象中要淡定，仿佛根本不受影响，同在医院气急败坏露出马脚的女人判若两人。
“我正要有话要和你说，你听也一样。”
穆凡瞥了一眼睡得正沉的宋景生，举着手机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关上门，开口：“你可以说了。”
对方似乎笑了一下，“不错，以前那个哭哭啼啼又任性的小姑娘也长大长进了，开始学会怎样不择手段的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嗯，这样的开场白直接明了，比起傅念茹的弯弯绕绕，她更欣赏这种。
“多谢夸奖。”她讥讽地弯了弯唇角，“但这话说得似乎是您自己。”
景韵没有恼怒，“你果然不是宋家的种，心思狡诈，比穆秋萍厉害了不知多少倍。你妈但凡有你一半的精明，当年也不会输得那么惨。”
穆凡咬紧牙槽，声音却异常冷静，“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些么？如果仅是褒奖，我想我提不起什么兴趣。”
对方怔了怔，然后终于进入正题：“你很聪明，但可惜这些小聪明用在了我儿子身上。不过念在当年的事我也有点责任，暂时还不想对付你，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请你尽快离开我的儿子。”
穆凡右手轻轻滑过阳台的老式栏围栏，已经布满铁锈。她轻笑了下，掸去掌心残余的锈粉，“如果我说我不呢？”
景韵冷笑：“当年你妈带着你离开宋家，又这么多年没有联系过，早已和宋家没有任何关系了。现在你爸病了，你又装什么孝顺女儿兴冲冲跑来，不就是为了钱么。为了钱你没脸没皮的我可以不管，但利用我儿子就是不行！他可没有欠你什么！”
“我没有利用他。”
“什么？”
景韵像是没听清，穆凡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利用他。我喜欢他，他也恰好喜欢我，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会同……”
她打断她，“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也没奢望过你会祝福，但你可以试着期待一下，看看闹到最后，他是会选你，还是选我。”
景韵终于被她激得撕开面具，在另一头不停地喘息着，若是面对面，穆凡可以想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挠她一脸。
“我儿子真是疯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喜欢你！”她尖锐嘶哑的声音像是一头被逼急的困兽，透着十足的阴毒和狠辣，“当年我可以让他离开你，现在依然可以。就像那天我一个电话就可以轻易让他撇下你从Y市回来一样。我会让你后悔今天对我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说完狠狠地挂上了电话。
其实那天分别，她早已猜到了是景韵以宋汝良为借口向他施压，她不提，仅仅是不想他难堪。
黑夜中的城市从高处远远望去依旧是一座璀璨的不夜城，穆凡用力握着电话，隔着玻璃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睡得深沉的宋景生。不得不承认，他的眉眼，大部分遗传了景韵的精致，是个让人第一眼便觉惊艳的长相。
犹记得第一次看见景韵，是宋景生刚来宋家的头一年。
她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同穆秋萍坐在沙发上谈笑闲聊，目光时不时会落在坐在客厅一角不发一言的宋景生身上，间或地瞥一眼在一旁玩得欢快的穆凡。
彼时的穆凡尚且是个孩子，虽不懂察言观色，却直觉地感觉到那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些许不善。
待人走后她悄悄问穆秋萍那个女人是谁。穆秋萍告诉她，这个女人叫景韵，曾是自己年轻时的学生，绘画天赋极高，也很努力，在她和宋汝良婚后也常来家中学习绘画。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渐渐少来，直至不来。她虽觉得可惜，却也没有办法再联系上。不久以后就听其他的学生偶然谈起她好像去怀孕生子了，至于丈夫是谁，无人知晓。至于为何时隔多年又再度登门造访，穆秋萍也感到疑惑。然而旧识上门，她亦是极为欣喜，真诚相待。
但年幼的穆凡和善良的穆秋萍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失踪多年的女人再度出现，并非为了叙旧，而是苦心经营，只为了夺走宋家女主人的位置。
回忆起旧事，穆凡才恍然发觉景韵落在宋景生身上的目光是何其专注和隐忍。
一个连孩子都可以牺牲的母亲，即便再言之凿凿的谈母爱，也不过如此。
深冬已经悄然来临，夜风吹得人浑身刺痛，仿佛已入骨髓。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来得更久更冷，想来需要做好防寒的准备了。
接下来的一周，她每日都会给陆晓青打电话，却依然是失联的状态。宋景生因担心她，即便再忙也会抽空来见她，但可以看得出，他眉眼间的疲惫并没有比她好太多。她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抗衡了什么，但大抵不会怎么轻松。只是他不提，她也只能装聋作哑。
期间赵思思顺利出院，正式向公司提交了辞呈，并在离开这个城市前拜托穆凡能够继续代为探望刘一远直至出院，她会定期汇款至医院的账户，但希望可以保密。穆凡答应了她。
只可惜后来她几次去医院，刘一远要么就是避而不见，要么就是一言不发，她只能拜托护工精心照顾。偶尔她也会顺道去楼上探望宋汝良，对此，无论是宋汝良还是宋景生，都表现的极为高兴。而讽刺的是，就连景韵倒好似放下成见，会当着众人的面同她聊上几句，言语和态度都堪称温和，仿佛那日在电话中恶狠狠说要对付自己的人并不是她。
她有些疑惑，但宋景生却告诉她：“也许很快，我就可以亲自上门说服阿姨让我们在一起。”
穆凡几乎可以想象景韵为了收复她儿子的心到底言不由衷的说了些什么，才让他如此乐观。然而景韵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曾说出口的话并不会轻易收回。风雨欲来前的平静，让她格外惴惴不安。
H省的那个项目创意已经基本定稿，整个创作部为之加班了许久，终于可以歇上一歇。因为时间尚早，她独自去了remember酒吧。老板老马亲自为她调了一杯酒，笑着问起陆晓青去哪了，穆凡怔了许久，然后回答：“她去寻找真爱了。”
“这丫头不赖。”老马不爱喝鸡尾酒，直接拿起啤酒瓶同她碰了一碰，“真爱遇到了就要抓住，你可得向她学习。”
穆凡失笑，杯中浅蓝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老马转身招呼其他客人，穆凡独坐许久，想起她和陆晓青曾在这个地方振臂高呼过‘世界和平’。然而这个世界并没有听到她们的祈祷，依旧充斥着暴戾和残酷，而即便她们偏安一隅在这个相对安全的角落，却始终逃不开充满变数的人生。
陆晓青曾笑称她千杯不醉，但今夜的她，满载心事，酒精让她甘愿沉沦。
等她再度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坐在宋景生的车上，偏过头可以看到他凝视前方的侧脸，冷峻又让人着迷。她摇下车窗，企图用冷冽的寒风驱散醉意，但他伸手阻止，“喝醉了吹风不好，要是觉得不舒服，待会经过药店我给你买点药。”
她揉了揉太阳穴，“我怎么会在你车上？”
他抿了抿嘴角，视线依旧盯着前方，“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每次你出事都是别人给我打电话。”
穆凡撑着脑袋笑：“生气了？”
“没有。”
他的语气硬邦邦的，要论闷骚，真是无人可敌。
穆凡因为太了解他，反倒不惧怕，仍然笑得没心没肺，“你确定我是在和男朋友谈恋爱，而不是小朋友？”
宋景生没有笑，“我没有生气，只是对自己很失望。为什么我的女朋友在难过失落甚至喝闷酒时从来不会想起我。是我做的不够好，还是她从心底就不信任我。”
“是因为喜欢你啊。”
宋景生怔了怔，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过多的酒精让穆凡头脑发胀、思维发散，她眨了眨眼睛，像个天真纯粹不谙世事的孩子，“因为喜欢你，所以不希望你也来背负我的负面情绪。难过也好，烦闷也罢，只想让你看到我开心的样子。”
这个答案始料未及。宋景生失笑：“喜欢一个人哪有那么复杂，开心的和不开心的都没有必要隐藏，爱你的人不会只爱你笑容，如果你每次亮出来的只是你的坚强，还要我这个男朋友干什么？只是心情好的时候拿来当摆设吗？”
“那你呢？”
她顿了下，垂下眸，掩住所有的情绪，“你有把你所有的不开心不快乐都坦于人前吗？如果连你自己都没有做到，又何必要求别人这么做。”
宋景生像是突然失语一般，张了张嘴，许久后才开口：“抱歉，我只是习惯了……”
“我也一样。”她轻笑一声，打断他，“说到底我们是同一类人，好的坏的都习惯自己消化，藏着掩着默默舔舐伤口，然后带着面具笑给对方看。你累不累？反正我累了。”
她的口才并不算流利，却在喝醉后难得的爆发了一次。说完后，她便不再看他，只是靠在车窗上浅合上眼，像是睡着了。
宋景生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然后沉默下来。
车一路疾驶，在经过穆凡家小区前的药店门口停下，他下车买了些常用的胃药和止疼药，又一一记下服用方法塞进塑料袋中。穆凡像是清醒着，又像是依旧醉着，车到家楼下的时候一下子坐了起来，有记得拿自己的包和衣服，却唯独没有拿走装着药的袋子。
宋景生坐在车中看着她摇摇晃晃地往楼道的方向走，心狠狠揪了一下，突然毫无预警地摁了下方向盘，发出刺耳尖锐的鸣笛声，惊得楼中人纷纷叫骂缺德鬼，然后渐渐趋于平静。
穆凡顿了顿，没有转身，继续朝前走。
他迅速打开车门，大步跨着追上她，一把揽过她的肩膀，紧紧圈在怀中，“你要我坦诚，我可以给你坦诚，你要是觉得累，我也可以给你肩膀。但只求你不要放弃，再给我一点时间，不会太久。如果连你都要离开，我的坚持和努力就全部成了笑话。”
他抱得她死紧，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随着呼吸飘进她耳中的低语却脆弱不堪。
多日来，他一直努力假装轻松，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低微恳切的模样。他明明那么好那么优秀，也有更好的选择，却偏偏一头扎进她这道漩涡里扑腾挣扎。
穆凡看着这样的他，终是不忍，点了点头。
昏暗的楼道门口，他们彼此相拥，像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季仅存的那一点暖意。
最后她目送他上车离开，待黄色的车灯转过转角消失不见后她才旋身走进楼道里。
然而，随着感应灯的亮起，她转身的一瞬间看见了正静静地站在楼梯拐角处的穆秋萍，穿着一身再家常不过的睡衣，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