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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所谓洞房花烛夜

屋子的四壁都是竹子,一股竹香淡淡缭绕。

央落雪拔掉唐且芳身上那根银针,唐且芳慢慢睁开眼睛。

一睁眼,银练……火朔光阴……花漫天香……弯刀……柔光……那张沾上了泥污的冰凉的脸……如梦境残片,一瞬间涌入大脑。

那只咬在刺青上的银练,烙在眼前。

银练之毒,无药可解,再也没有人比身为毒术行家的他更清楚。

从容,原来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母蛇血,那毒物不会盯上你。

我害了你。

最初的疯狂已经过去,一缕酸辛混着绝望,将整颗心拖入无底深渊。一直坠,一直坠,到底有多深,一直坠不到底。

“他现在还没死,你不用摆出哭丧脸来。”

“他——他还活着?”唐且芳蓦然睁开眼睛,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这一刻的激动,整个人好似重新活过来,简直是隔世为人,声音不由轻颤,“他在哪里?”

“禁苑。”

禁苑在山体之内,进入须通过一条长长甬道。雨天,石壁上沁出水气,整条甬道清冷逼人。

这仿佛是红尘与黄泉的间隙,一条轮回之路。

通过它,找到彼端的那个人。

眼前豁然一亮,几乎被刺得睁不开眼,入目之处,一片雪白。

药王谷的禁苑,传说中种满了奇花灵药的所在,居然,竟然,是一方冰雪世界。

这世界无限之大,雪白的天空,雪白的山峦,雪白的大地与河流,一切都被冰雪覆盖。

满目雪白之中,有一抹莲青色人影,静静地躺在冰河之上。

唐且芳心头一颤,想上前,却被央落雪拉住。央落雪道:“不要打扰仙人。”

唐从容身边,还有一个人,只是通体雪白,与这世界毫无分别,唐且芳一时没有看到。

“我虽然解了银练之毒,保住他一条命,但他过量服用回春丸,又以凡人之躯召唤云罗障,耗空灵力,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副空壳。”央落雪道,“真正能救他的,唯有这位仙人。”

唐且芳微微一震,“云罗障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仙界之物。”央落雪的声音微微有些低沉,“云罗障的主人最后一次使用云罗障,正是为了保护这位仙人。唐从容当时的念头就与云罗障主人一样吧,不然,即使耗费一生灵力,一个凡人,也不可能召唤云罗障……也幸亏他带来了云罗障,仙人才愿意出手救他。”

保护……他吗?

唐且芳记得那一刻眼前仿佛都隔了一层柔和的轻纱,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似在梦中。

当初有一刹那,以为那是死亡之后看到的世界。

原来那是唐从容牺牲一生灵力为他换来的生机。

唐且芳微微地吸了一口气,从容能活着,便是最大的欢喜。但这欢喜之中,想到那一幕幕,又觉得说不出来的悲伤,悲伤之中,欢喜又混进来。

即使知道了自己是这样的污秽低劣的时候,从容,还要这样保护他。

一时心中似喜似悲,自己也说不清楚,转过脸来,望向央落雪,“多谢你。”

“我不知道唐且芳会有谢我的一天。”央落雪面无表情。

唐且芳笑,拖了他走出甬道,“我知道你这人最会记仇,好吧,当年是我错了,央落雪,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他脸上的易容药物还未洗去,这面孔仍旧是平凡普通的唐昆沙,但一双眼睛乌润明亮,似有珠光——除了唐且芳,世上再也没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呵。

恍然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时候。

那年,唐从容带亲外甥女花千夜到药王谷治病。花千夜身体极弱,足足医了一年方才好转。当时唐从容还没有成为家主,唐且芳也没有成为司药房领主,两个人都是无事一身轻,时常来看花千夜,也因此和央落雪成为朋友。

三个人身份相当,年纪相当,气势相当,物以类聚,自然十分投契。特别是唐且芳和央落雪,药与毒异曲同工,整日泡在一起研究同一种药草的药性与毒性。只可惜在那最年少轻狂的时候,两人都是盛气凌人的脾气,一时一句话没有说到一处,谁也没有低头——唐且芳只会对唐从容低头,央落雪不会对任何低头,于是成“仇”。

央落雪悠悠道:“这一句话,晚了五年。”

唐且芳一扬眉,“我是看在你救了从容的分上,才给你几分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央落雪睥睨他,“我自救我的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再这副欠揍的样子,信不信我再洒一次化骨粉?”

“你洒。”央落雪好整以暇,“尽管洒。”

唐且芳一拂袖,化骨粉洒向路边一块石头。

同一瞬间,央落雪指尖凝出一滴鲜血,轻轻弹过来,劲气将它化成一片血雾,与化骨粉在半空中相遇,一起落在石块上。

石块安然无恙,丝毫无损。

唐且芳惊住。不,不可能。化骨粉无药可解,触物即化,也没有时间让药来解。

“这世上,再没有我解不了的毒。”央落雪悠悠道,“包括你的天香。”

有那么一刻,唐且芳的脸色灰败至极。

虽然两人之间所谓的“仇”,不过是斗气。但在斗气的时候,两人都是认真的,用尽全力的认真。研制新的毒药或者解药,比的是各自的能耐和骄傲。

此时此刻,结果明显摆在眼前。

他输了。

然而——央落雪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本事,怎能解银练之毒?

这个念头似雨后清风,吹散一切阴霾,唐且芳一笑,先是嘴角,再是眼角眉梢,整个人如珍珠一般焕出一层光芒,“好,好,好,不愧是央落雪,我从此服了你。”

央落雪却有一丝诧异,“我以为你打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上天注定,我赢不了你。”唐且芳道,“我的本事高了,人们只有害怕。你的本事高了,人们却会欢喜。央落雪,你医术精进,是从容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走,请我喝酒。”

药王谷特有的药酒,散发着淡淡竹叶香气,入口绵纯,唐且芳久久回味,“我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

“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请你喝酒的一天。”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大笑起来。

多年隔阂,一朝抛开。

“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唐且芳一笑,“算是吧。”

央落雪点点头,忽然将唐且芳的酒杯拿过来,咬破手指,滴了几滴鲜血到杯内,再斟上酒。

唐且芳愕然,“你做什么?”

“喝了它,便能解除你身上的天香毒气。”

能解天香之毒?能让他做个正常人?

那一刹,心头一动,然而最终他摇头,“不。”

“不解毒,你一生都不能留下自己的血脉。这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但我不能喝。”唐且芳慢慢道,“天香必须以肉身为鼎才能炼制,你解了我身上毒气,也就等于毁了我的天香。”

“那样毒己毒人的东西,不要也罢!”

唐且芳的声音有点低哑:“它毒己毒人没有错……但有用。”

我可以用它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他举杯,“朋友不一定就要救苦救难,能够一起喝酒已经不错。”

那一次喝了很多酒,喝到很晚,也许有月亮,也许没有,两个人伏在桌上昏昏沉沉睡去,忽然一阵地震似的响动,把两人惊醒。央落雪一把拉了唐且芳,“唐从容要出来了!”

两人飞身赶过去,甬道中,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淡淡衣冠,淡淡容颜。

唐且芳脚步停住,不得前。

唐从容向两人走来,径自向央落雪道:“我的衣服弄脏了,借你的衣衫一用。”

央落雪答应,唐从容便跟他去沐浴,唐且芳在后唤道:“从容——”

唐从容蓦地回过头来,“你区区一名昆字辈弟子,竟敢直呼我名讳?”

央落雪在旁露出一丝颇具幸灾乐祸味道的笑意,唐从容极少生气,不过,真理是这样说的:越是不生气的人,生气起来越可怕。

唐从容洗完澡,换上衣物,央落雪比他略高,衣服给他穿稍稍显大。外面已是深夜,雨停了,空气中有股清冷味道。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央落雪在,唐且芳也在。

唐且芳洗去了脸上的易容药容,换下了轿夫的装束,同样穿了央落雪的衣服。他和央落雪差不多高,衣服刚好合适。

药王谷弟子,俱是蓝衣白袍。三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

那一年下雨,唐从容和唐且芳衣服被打湿,也是像现在一样,穿央落雪的衣服。

时间过得真是快。

而且也没有想过三个人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命运果然奇妙。

桌上有点心,那是为唐从容准备的。

唐从容拈了一块进嘴里,看也不看唐且芳,只向央落雪道:“怎么还不睡?”

“有件事找你商量。”

“嗯?”

“你已经二十,该娶亲了吧?”

“难道你想替我做媒?”

央落雪点头,“正是。”

唐从容淡淡一笑:“哪家的姑娘?”

“百里无双。”

唐从容呆住,咬在嘴里的糕点忘了吞。

自从虚余山一晤,央落雪与百里无双一见钟情,这是整个江湖都知道的事。

“……我以为,百里无双是你的意中人……”

“不。”央落雪否认,“我不配。”

“你要是不配,我又怎能配?”

“我说你配,就能。”央落雪淡淡道,“你若是同意,我上门去替你提亲。”

唐从容一震,下意识地去看唐且芳——这么多年来的习惯,就是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意见,至今没有改变。

这张脸,他一直故意地冷淡回避的脸,这是今天第一次真正看见。也是这近一年来第一次看见。

眼角淡淡红晕,红唇艳若鲜血,天香练成了,他脸上这股荡人心魄的艳气越发浓郁。

他瘦了一些,但眸子还似以往,望向唐从容,那里头似喜似悲,无从分辨。

是这样一张脸,熟悉得仿佛从来没有分别,陌生得又像是前世才见过。

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事。只是看着一个人,就会失去语言的气力。

全身所有的能力,都用来看他。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反复地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像是要一一铭刻下来,再和心中那张脸慢慢拼合。

啊,这是唐且芳。

七岁时用身体将他捂热的人。十岁时跟他一起跪在雨里受罚的人。十三岁时一起在传功房打杂的人。十三年来靠自己最近的人。

第一个,说喜欢自己的人。

他一向温婉自持,善于控制情绪,然而到了这一刻,胸中奔涌如潮,似要迫上眉睫,再也忍不住,强自吸了口气,回过脸来,向央落雪道:“你不知道百里无双的弟弟百里无忧和我的甥女花千初已经订了亲吗?再让我娶百里无双?你真想得出来。”

央落雪一震,这一年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不知道。

他失神地起身离去。

屋子空下来。

药王谷的屋子都是竹子所造,寂静中闻得到一丝清冷香气。

唐且芳坐在厅上,久久没有动。

唐从容起身往卧房走,“我已经准备睡觉了。”

唐且芳低声道:“我只有一句话,说完就走。”

唐从容不由站住脚。

唐且芳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微微低哑:“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离开。哪怕你厌恶我,不想看到我。”

唐从容心上一颤,回过头来。

唐且芳已转过身去,打开门。

深秋的风沁凉。

一生就如此决定吧。

在他的身边,护他周全。

他看不起他也好,他视他为他污秽也好。

就这样吧。

唐且芳回到唐门。

于是唐门上下都知道,叔公闭关大半年,终于炼成天香。

听水榭也再一次迎来了它的第二位主人,自从回来后,唐且芳每日都在听水榭度过。依然珠冠玉带,依然人面如玉,只是,变得很安静。

唐从容处理唐门事务,他静静地在旁边坐着。唐从容离开听水榭到各房查看,他静静地跟着。

很少说话。

甚至连眼睛也很少望向唐从容。

有时出神,感觉到唐从容望向自己,也不敢回过眼去。

他的眼神里面会有什么?鄙夷?冷漠?

不敢去看。

就这样做个影子吧。只望看到这个人活着,安全地活着,不受一丝伤害——在药王谷中倒在污泥里的一刻,永远也不要再有。

月深红叹道:“唐大哥,你变了。”

唐且芳“哦”了一声。

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吧?唐从容和朝廷往来密切,九王爷甚至要娶唐从容的至亲甥女花千夜。最后又颁了一道家主令:各房领主不再世袭,凡有能者皆有可能求上进。

甚至家主的位置,也是如此。

唐门从此,不再以领支血脉传世。

长老们只觉得这位家主自正式接任以来,家主令一道比一道颁得稀奇,到了这一道,竟从根本上动摇了唐门百多年来的传统,各领主都十分不平血脉传承的地位被打破。独有唐且芳表示支持。不少长老找到唐且芳剖析利害,“七叔现在年轻,待成了亲,生了孩子,便知道为下一代打算了!”

唐且芳淡淡道:“我若有孩子,自然有本事让他胜过其他人,能为领主。这道家主令我支持,如此一来,唐门弟子的士气必然大大提高,这对唐门来说,是好事。”

如今唐从容已是地位稳固,得了来自朝廷的助力,拥有天香的唐且芳又表明站在家主一边,再有人反对,也不能阻止家主令的推行。

唐从容一帆风顺。

只是在半个月后,出了件不小的乱子。

那时唐玉常和唐玉哲在听水榭和唐从容商议废除亲支传位之后的细枝末节,唐且芳走到石阶上,那日阳光正好,湖边有个名男子站定。

那男子面容隽秀,目光淡定,唐且芳认得,是花千初的管家,颜生锦。

花千初与花千夜一母同胞,唐从容是她们的亲舅舅。只是花千夜体弱多病,从小便被抱到唐门养大。而花千初则住在杭州,花千初天真烂漫,除了做衣服外,一事不管。花家一应事务,都是由颜生锦打点。

颜生锦身系生家全国上下的生意,向来是个忙人,实在是唐门的一位稀客,唐且芳忙吩咐婆子撑舟接他过来。

正好唐玉哲和唐玉常也完事离开,颜生锦一上岸,便同唐且芳进听水榭。唐从容见了他也是一怔,“颜先生?”

颜生锦一撩衣摆,在两人面前跪下,“在下特来请罪。”

唐从容忙道:“先生快起,有话请讲。”

“请家主向娑定城退婚。”

这句一出,唐从容下意识看了唐且芳一眼,唐且芳眼中也满是震惊。

“小千初发生什么事了吗?”唐且芳问,“她不想嫁给百里无忧?”

“是。”颜生锦淡淡定定地开口,“千初要嫁的人,是我。”

两人再一次震住。

这个颜生锦,一句比一句更叫人震惊。唐且芳几乎要被他震晕,“我没有听错吧?”

颜生锦是花家老管家的儿子,虽然名属主仆,但花家对他一向看重,以“弟”呼之,说起来,是花千初的叔叔。

而且,自花家一场大火之后,花千初父母双亡,几乎是由颜生锦扶养大,这样两个人,居然,要成亲?

唐从容不由变了脸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舅舅……舅舅……”湖边有清脆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是花千初,婆子将她接过来,她一看颜生锦跪在地下,跟着“扑通”一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让人可以在里面照见自己的影子,“舅舅,你不要怪锦哥哥,是我的主意。”

唐从容吸了口冷气,“是你要退婚?你要嫁给颜生锦?你知道不知道他是你叔叔?”

“又不是亲叔叔,有什么关系?”花千初再自然不过地道,“总之,在这世上,如果我要嫁人,只嫁锦哥哥一个。要么,我就永远不嫁人,永远待在花家,做一辈子的花家小姐,那样,也是跟锦哥哥在一起。是锦哥哥说一定要给唐门和娑定城一个交代,我们才来的。舅舅,我早想好了,不管你同不同意高不高兴,我这一辈都跟定锦哥哥啦。”说着,她轻轻握住颜生锦的手。

她声音清脆,一句句好似珠落玉盘,每一个字都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真实得叫人无从拒绝。

如孩子一般纯真的花千初,是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的啊。

颜生锦轻轻回握她,眼睛望向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眼,里面的宠溺和柔情却几乎要溢出来,他回过头来望向唐从容,“家主,我知道花家与娑定城联姻,就是唐门与娑定城联姻,一旦退婚,娑定城势必要寻唐门麻烦。我也知道,以我的身份娶千初,必然难堵悠悠众口。但这一切,都不如让千初幸福快乐重要,望家主成全。”说罢,轻轻一叩首。

千初也跟着磕头。

无由地,这两人一起俯首的样子,让人想到新人拜天地。

双手握在一起,互相望着的眼神,那一股甜蜜幸福的滋味,像是有形的烟霞,漫到唐且芳的面前。

“从容……”唐且芳低声道,“世上的人,能有多少个遇上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人?又有多少相爱的人,能在一起?她是你亲甥女,帮她一把。”

唐从容眉头微蹙,“她已打定主意,无论嫁不嫁颜生锦,都不嫁给其他人……只是娑定城难以交代……”不由叹息,“你们两个,起来吧!”

花千初眨眨眼,抱住他,“我就知道舅舅对我最好。”跟着又粘住唐且芳,笑道,“祖叔公帮我求情,我要报答!快入冬了,我给你做两套冬装!”

唐且芳微微一笑,“你是高兴了,但你舅舅头发都要愁白了。”

颜生锦道:“若要对娑定城稍作补偿,花家愿尽全力。”

花家堪称大晏首富,颜生锦许下这一句,唐从容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当下计议一番,打点好退还娑定城的聘礼,以及赔罪的丰仪,唐且芳一连写了好几道用以淬炼兵器的毒方,送给娑定城。

第二天,唐且芳便和颜生锦一起去娑定城。

那一整天,唐从容都有些不习惯,有各房领主前来议事,说话的时候,眼神会不由自主溜开,飘到唐且芳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一时没看见,目光又望听水榭外搜寻,总要片刻才能想起,唐且芳去了娑定城。这样的感觉,就像当初唐且芳离开时一样。总会下意识地去找他,唤他的名字,然后再自己告诉自己,他已经走了。

已经不在身边。

找不到他了……是这样一种空茫,一颗心没有着落处,放在哪里都是空虚。

今天,知道他去了哪里,知道他去做什么,知道他还会回来,可这样的感觉,居然还在。

失去过一次,才知道什么叫失去。重新得到之后,竟不敢太接近。

因为知道一靠近,就会毫无保留地付出,就是把整个人整颗心交到他手里,如果他再一次离开,那会怎样?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所以要格外克制,格外冷淡。

那一天都过得十分漫长,而且知道这样的漫长还将持续至少二十天。

夜里早早睡下,忽听湖边一声呼哨,忍不住惊醒,那是唐且芳召唤木兰舟的独特方式。

回来了?

不,怎么可能,从唐门到娑定城,即使快马加鞭,来回也得近一个月。

是他在做梦,他重新闭上眼睛。

夜极静,他听到兰舟靠岸的声音,听到脚步声,婆子说“家主睡下了”。

“今天这么早?”那声音说,“那我明早来。”

唐从容立刻翻身坐起,“且芳——是你吗?”

唐且芳吱呀一下推开门,“你没睡着?”

“我没有。”唐从容飞快地道。

唐且芳进来,只隔了一天,却像隔了半个月,唐从容望着他,在这样一刻,没有办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向他伸出手。

唐且芳愣了一愣。这样的举动,从容许久许久没有对他做过。然而手比脑子更有记忆,如同以前千万次一样,他握住那只手,在床畔坐下。

——到此时,手中的感觉才传到脑中,握着的那只手,居然,一点也不冷,温温软软,柔若无骨,他瞪大了眼睛,“你的手——”

唐从容点头微笑,“已经好了。”将另一只伸到他面前。他将那两只手包裹在掌心,只觉不可思议,“怎么好的?什么时候好的?”

“在药王谷的禁苑里。”唐从容说着,脸上微微有丝红晕。隔了这样久,感觉到手被他握住的温暖,心中有丝缱绻柔情,轻声道,“我可以练花漫雨针了。”

“好,好,再也不用靠回春丸了。”唐且芳心中十分高兴,紧紧握着他的手,一时忘了放开。唐从容微微低下头下,融融烛光映照,肌肤如玉,唇色淡红,脸上也有淡淡红晕,像是涂了胭脂,他的头发已经放下来,垂在颊边,丝丝顺滑如丝绸,映着肤色,这样娇媚。

是的,娇媚。这样的唐从容,如水一样娇媚。唐且芳胸中一热,然而转瞬,他的脸又如死灰一样苍白,放开了手,掩住自己的脸。

该死啊,他又耐不住对他起了邪念。

真憎恨这样的自己。

“且芳?”唐从容见他神色有异,“怎么了?”

“没什么。”唐且芳迅速地微笑一下,“我带来好消息给你。”

“我还没有问你怎么去而复返,发生什么事了吗?”

“的确发生了一件事,我们才到汾县,就到了娑定城的两位长老,他们正要到唐门来。”

唐从容吃了一惊,“他们已经得到消息?”

“不。”唐且芳笑,“他们来退婚。”

唐从容诧异。

“原来百里无忧也另有心上人,两下里刚刚好,各结鸳盟。”想到当时两拨人见面的场景,唐且芳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以为他们来问罪,他们以为我们去问罪,各自赔了无数不是,才发现谁也没有得罪谁,皆大欢喜。”

唐从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果然是好消息。”

“这还不算好消息。”唐且芳望向他,“好消息应在你身上。”

“哦?”

“唐门与娑定城的联姻,没有改变,只不过,现在是你和百里无双。”唐且芳看着轻轻笑了,那一笑里似有淡淡清明,“从容,你要成亲了。”

这件婚事,就这样筹备起来。

新郎是唐从容是唐门家主,新娘是娑定城第一铸剑师百里无双,提亲的媒人是药王谷大弟子央落雪,请来主持婚事的则是问院院主萧平君。

江湖四大势力,第一次汇聚在一起。

待到两家准备妥当,已经到了开春。这几个月唐从容对婚事漠不关心,几乎是唐且芳一人打理。慢慢的,唐从容把门中事务也交了一部分在他身上,唐玉常等已经习惯遇事先找唐且芳,再找唐从容。

唐从容这个准新郎当得分外轻闲。

这真是江湖上百年难遇一次的盛事,甚至连朝廷都派人送来贺礼。婚礼进行的时候,几乎所有能赶到唐门的人,都赶来了,整座锦官城都人满为患。纵使杭州花家为贺唐门家主娶亲,包下了所有客栈的房间,然而还有一大批人源源不断地赶来,最后连平阳县都住满了唐门的客人。

到了成婚那一夜,唐门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下人连上菜都成问题,街上的流水席也坐满了人,甚至有许多人表示不用吃饭,坐在屋顶上也行。

最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到来。

新郎与新娘出来了!

拜天地了!

入洞房了!

这样世俗的、平常的、几乎每个人一生都会经历一次的事情,因为主角的身份传奇,而显得格外有吸引力。礼成那一刻,宾客们的欢呼声几乎要掀掉唐门的瓦片,所谓“声震屋宇”,其实并不一定要深厚的内功才可以办到。

只有两个人,在一片喧闹里默不作声,静静地望向那对新人的背影。

一个是央落雪,那一头白发寂寞如雪,他目送新人,直到再也看不见,便轻轻一转头,离开。

另一个是唐且芳,酒席正式开始,他作为与唐从容最亲密的长辈,每个人都向敬酒,唐且芳来者不拒。待唐从容归来敬酒,他又抢着替唐从容替酒,一面大笑道:“从容,莫要辜负良宵,快去,快去。”

众人大笑起来,都催唐从容,唐从容被推回听水榭去。

菜未上完,唐从容已喝得半醉,一面喝,一面大笑,微有狂态。唐玉常等忙替七叔解围,唐且芳一笑,扔下酒杯,退席。

初春的唐门仍然像冬天一样寒冷,空气凛冽,喝下去的酒全在胃里,一时热辣,一时冰冷。

他慢慢地走着,灯笼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顺脚走到一处,只见红灯笼挂满屋檐,倒映在水中一片通红。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湖边。

夜风凛冽,喧闹声远远地传来,听水榭里红光融融,这湖边月色凄凉。

湖中残荷丝毫没有借到今夜的喜气,看来分外冷落——或者,没有借到喜气的是他自己吧,眼内凄凉,看什么都凄凉。

凄凉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湖边柳树下,有一人靠在树干上,喝酒。

那一头白发寂寞如雪。

唐且芳在他旁边坐下,顺手取过他身边的酒壶,喝了一口。

酒气微微涌上来,唐且芳的脑子里一阵阵昏沉。

醉了的滋味,是一种迷离的昏眩。酒化成了水,在心上一波一波地流淌,于是整颗心也醉了。

今夜过后,从容就有妻子了。娶妻,生子,终老,从容的一生,就像一条宽阔大道,笔直铺在眼前。多好。

他的一生可以看到……几乎可以看到他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样子,他不会成亲,他没有儿女,他在从容身边慢慢老去,一生别无他求。

这样的心情……有点凄伤,有点凄凉,却又这样懒散,不愿改变,不愿离开。

就这样吧……

央落雪仿佛说了些什么,他全然没有听清楚,但也神志不清地说了些什么。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睡去。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隐隐想到,呵,从容,我终于学会了你的醉法。

一醉便睡。

原来这是醉酒最好的滋味。

睡着了,什么都不用想。

只可惜这样的好时光不知过了多久,脸上蓦然有刺骨凉意,睁开眼来,只见一人拿酒坛到湖里盛水,转瞬旋身,手肘微曲——唐且芳一下子反应过来,转过闪到树后,“你干什么?”

那人一身红衣红袍,正是新郎官唐从容,见问,淡淡道:“帮你醒酒。”

唐且芳先前挨了一坛冷水,头发衣襟都被泼湿,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道:“今天应该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吧?你跑出来干什么?”

“你真的喝糊涂了,今天是我成亲没错,却也是我生日。”唐从容的眼睛在淡淡月色下看来深不可测,“有些事,你忘了做吧?”

“灯笼……我已经挂好了。”

“那烟火呢?”

“烟火在听水榭外的石阶上,你没看到吗?”

“没有。”唐从容说得面无表情。

“怎么会没有?”

“不信你自己去看。”

唐且芳诧异,召来木兰舟,小舟一靠上石阶,便看到满满当当的烟火,一怔,手上却多了一只火折子,唐从容道:“你说过,每年我生日都会放烟火,今年想食言吗?”

这话让唐且芳微微一颤,是呵,当年的许诺仿佛还在耳边,那时的自己知道所谓的“每年”就代表了一生吗?

可是,真正陪伴他一生的人,并不是你啊。

“可今天不同,你应该和新娘子一起放。”

唐从容点着一根引线,一朵烟火升上夜空,灿然盛放,回头道:“我只记得你说过,每一年的这一天,要帮我放烟火。”

灯笼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红衣红袍似一朵烂醉的花,深艳,温婉双目中,隐隐充满期盼。这样的期盼眼神,就像当年一样,唐且芳忽地一笑,“那么,你要记住,从今往后直到死,你生日时候的烟火,只由我来放。”

唐从容点头道:“不会有别人。”

于是,在唐从容二十二岁的生辰,烟火如往年一样盛放在听水榭上空。

接二连三,一朵又一朵。

五千四百七十五朵。

相识十五年了。

唐从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似有荷花在风中摇曳,他道:“且芳,进来喝杯酒吧。”

酒壶温在热水里,倒出来还散发着腾腾热气,唐从容递了一杯给唐且芳,唐且芳接过,“我不会打扰你们的良宵吧?”

“喝你的酒吧。”唐从容低头一笑,“百里无双已经走了。”

唐且芳一口酒含在嘴里险些喷出来,“走了?!”

“应该是回娑定城吧。”唐从容一脸温婉,“她说有一把剑在浣剑池里,今天是时候取出来,晚了会损伤剑身的炎气。”

“可是,今天是洞房花烛夜啊!”

“不错。”唐从容笑微一脸温柔和气,“这里是洞房,红烛正好,灯笼未灭。”

“你头脑发昏了吗?再有灯有烛没有人算什么洞房?”唐且芳不忿,“即使是娑定城的大小姐,即使是第一铸剑师,即使身负无双剑气,她也不能欺人太甚!”他拍案而起,“我去把她追回来——”

唐从容拉住他的衣袖,微微一笑,“谁说没有人?不是还有你吗?”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傻了?你老婆跑了!”

“她和央落雪两情相悦,当然不肯跟我洞房。”

“你真的糊涂了!”唐且芳恨铁不成钢地长叹,“央落雪要喜欢她,怎么可能会去做你们的媒人?”

“一面说喜欢,一面替对方安排婚事,这种事情,你不是也在做吗——”这话一出口,唐从容就知道说错了,然而再收口已来不及。

唐且芳的脸色纸一样煞白,唇色却鲜红如血,整个人凄艳至极,似一抹魂魄,轻轻一推就要碎裂。

这样,小心翼翼地留在他身边,这样,小心翼翼地遗忘那一夜说过的话,终于,还是被翻出来。

这感觉就像被捅了一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是不同的……我是男人,纵使再喜欢你,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其实,我也未必是真喜欢你,也许,只是单纯的好感,再加上一时的妄想——”

他艰难地说着,唐从容的眼睛一阵湿润,忽然,轻轻地伏向他怀里。

他一点一点靠过来,在唐且芳看来仿佛过了一百年,待这个人靠在了自己怀里,还恍如在梦中。

不可相信,手脚都不听使唤。

唐从容的面颊靠在他的胸膛,慢慢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

他的心跳快极了。

“从……从容?”唐且芳舔了舔唇,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你不是……不是很讨厌断袖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从容在酒楼遇到那个断袖癖的时候,说的两个字:“污秽。”

这两个字一直烙在他的心上,他的身上。

“到底是断袖,还是亲情,或者是友情,有什么关系?”唐从容低声道,“我只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至于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我不想管。”

那一刻,幸福如同汪洋,淹没了唐且芳。

那感觉,就像清澈湖水浸透身心,一切的污浊幽闭,都被洗涤干净。

这个拥抱,就是对他的救赎。

在极深极黑极冷的那个地方,从容是唯一的光芒,将他拉出来。

他轻轻地拥住怀里的人,“从容,从容,从容。”所有的语言到此失去颜色,只是不停唤这个名字,这个被唤了一千次一万次的名字,是世上最鲜妍最芬芳的花朵,只是唤一声,也让人齿颊留香。他将下巴搁在怀中人的头顶上,柔软的发丝,柔软的心情,烛光融融,一切似幻还真。

有那么一刻,想死去。

将生命彻底停止在这一刻。

真不想让它过去。

这是一生之中最最绮丽的梦境,永远不想醒来。

身子微微发软,整个人这样无力……不对!迷醉之中唐且芳蓦然发现异样,他是真的,越来越无力,拥着从容的双手渐渐不听使唤,滑落开来。

接着,背脊也失去力量,他软软地瘫倒。

唐从容自他怀里抬起头来,温婉一笑。

唐且芳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你……你在酒里下了药?”

“唉,果然是司药房领主,喝了这样的迷药,居然还能开口说话。”唐从容将他扶床上,站在灯下望向他,“我早就想把那晚我受的一切统统还给你,现在看来,只能还十之七八。”

那一晚……去年他生日时候吗?是了,这种迷药,就和当初自己用在他身上的一样!

唐且芳此刻已震惊得只知道睁着眼睛。

一年前的那一夜,唐且芳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都刻在唐从容的骨头上,每一次想起,就像是再一次经历,唐从容慢慢地在床畔坐下,缓缓摘了他的珠冠,一头长发如水披在枕上,微微一笑,“你果然还是把头发放下来更好看。”

唐且芳眨着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伸去理唐且芳的头发,嘴里慢慢道:“你不在的时候,我经常会梦到你,摘下头冠给小珠儿玩,于是一头长发散下来……那是我前年生日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可回想起来,那模样还在眼前似的,真的,不知不觉,就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我们现在也可以……”唐且芳道,声音里微有辛酸,“你已经娶了妻子,你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唐从容忽地笑了,“娶了妻子,正常人的生活?且芳,你不是喜欢我吗?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已经和你在一起。”

“这样就够了吗?”

唐且芳望着他,“够了。”

“我觉得不够。”唐从容道,“我不满足于此。”

唐且芳眼中微有讶意,正要说话,唐从容忽然点了他的哑穴。

“这才公平。”唐从容道,“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说。今天,换你了。”

“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我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自己回头想想,都不愿记起。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好歹,我终于过过来了,现在,要轮到你了。”

面前这张脸真美丽,眼角红晕,唇上鲜红,艳气荡人心魄,他忽然低低一笑,忽然慢慢地低下头,唇落在唐且芳的唇上。

轻轻一碰,像是蜻蜓掠过水面,像是和风拂过树梢。

那么轻。

那么淡。

唐且芳脑中轰然作响。

这触感,多么熟悉,唐且芳想到那次碰到他的单衣,感觉到单衣低下的肌肤,掌心像是沾完了花粉一样的触感……只是这一次,比那一次细腻馨香,不止百倍。

“我走了。”唐从容道,“唐门我交给你了,唐玉常他们那边,我早已有过交代。且芳,那九个月里我经历过的一切,你多少也该尝尝吧?”

说罢,指尖一点唐且芳睡穴。

唐且芳的眼睛不由自主闭上。

再睁开时,唐从容已经不在了。

是的,他不会在的,就像当初自己不在一样。

还是很小的时候,两个人的脾性里就流露出这一点惊人的相似:如果有人得罪、伤害了自己,必定要十倍百倍地要回来!

从容,不会那么简单地放过他呢……可是,那一吻……

——到底是断袖,还是亲情,或者是友情,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至于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我不想管。

——我只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

唐且芳闭了闭眼睛,再想下去,心里翻涌的酸热会变成泪。

唐玉常等果然早已收到吩咐,“家主要陪夫人去游山玩水,让我们有事便找七叔。”

那一夜,是早就安排好的吧?

所以百里无双离开,你也毫不在乎。

唐且芳低头想着,拳头一点一点握起来,忽然大声道:“把人全给我叫过来!”

唐玉常一愣,“什么人?”

“所有人!只要在唐门的人,不论扫地的还是倒泔水的,统统给我叫过来!”

这一声令下,传功房便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最后站不下,不得不分成两批。每个人走到唐门老祖宗面前,必须报出各自祖宗三代的名字,以及与唐且芳随意点出一人的辈分关系,以及昨夜至今晨的行程。

自己会化装成唐昆沙,唐从容也有可能化成唐某某吧?

然而一番问讯下来,唐且芳已是口干舌燥,却没有发现一个异样。

中午的饭桌上有一盘鱼片,唐且芳筷子一顿。

那感觉,就像心上最柔弱的一个位置,被人用手狠狠地掐了一下。

他在做什么?在吃中饭吗?中饭有爱吃的鱼吗?

忽然之间,心头酸涩,再没有食欲。

有时夜半醒来,觉得有人在自己床边,“从容……”手伸出去,握了个空。

原来是梦。

那一夜便再也睡不着,闭上眼睛,从前的一幕幕就在眼前,无限清晰。

儿时的玩笑也记得那样清晰。

思念是慢慢拭去镜面的雾气,然后镜中显出清晰的影像。

一点一滴,一夜一夜。

思念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吗?每一处都看到他的影子,每一样东西都能叫人想起他。从容,你当时也是这样思念着我吗?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多久?春天来了,夏天来了,荷花开了,听水榭最美的季节已经来临,而它的主人却仍然没有消息。

有时会到听水榭坐坐,静静地,风拂起窗上轻纱,迷离如梦。桌椅淡淡的熟悉光泽,棋子放在原来的位置,仿佛可以看到两根手指拈起棋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嗒”,一声轻响。

一定是着妙棋,因为他的脸上有温婉笑意。

于是唐且芳也跟着微笑了。

笑了一阵,再抬头已不见那道莲青色身影,原来又是幻觉。

唐且芳把头埋在臂弯里,流苏上的珍珠硌在臂上,也不愿动,只想伏在桌上睡去。

也许梦里会有他……

然而木兰舟上渡来一名太监。

唐门与朝廷的往来,是从唐从容开始的。唐且芳接手之后,并没有刻意去打理这一路关系,但唐从容当时支持的九王爷经登基称帝,皇帝对唐门格外恩宠,时不时会有一两道圣旨下来赏个东西什么的。

这次太监来,唐有芳原本已交给唐玉常去应付,没想到唐玉常竟带他找到这里来,看来事情不简单。

太监一进来便满面含笑,“公子大喜。”

“喜从何来?”

“公子辈分尊崇,世间难有佳配。圣上一心挂念公子终身大事,恰好有位绵年公主自阿洛回到大晏,是圣上祖姑母,正好与公子辈分相当,年纪相当。”

“切。”唐且芳懒懒道,“皇上的姑奶奶?那还能跟我年纪相当吗?”

“绵年公主是清尊帝幼妹太和长公主的幼女,太和公主嫁到阿洛,五十岁上才得了绵年公主,今年二十有二,上个月才回到都中。”太监说着,将一卷圣旨捧出来,“圣上已下旨赐婚,一应嫁娶丰仪,皆由宫中准备,公子只需要安做新郎官便是。”

当年的九王妃是唐从容的亲甥女、花千初的亲姐姐花千夜,花千夜自小体弱,嫁到皇家不到一年便病逝,但九王爷爱妻至深,登基时身边放着一套凤冠霞衣,仍封花千夜为皇后,对唐门上下,更是备极恩宠,面南不需跪,见旨不听宣,圣旨对唐门来说,仿佛书信一般。

唐且芳没有接过圣旨,道:“我今生并不打算成婚,替我多谢圣上,好意我心领了。”

太监笑得老奸巨猾,“圣上金口已开,岂能收回成命?圣旨已下,公子不接,可是抗旨。”

唐且芳珠冠流苏轻颤,微微眯了眯眼,“其实我不反对娶个女人进来……我是为皇上着想,如果他不介意自己的姑奶奶独守空房寂寞终身,就把她嫁过来好了。”

太监一阵尴尬,得蒙圣上赐婚,娶的还是公主,居然还这样说话,换作别人,一颗脑袋早已落了地,但眼前这人是已故皇后的祖叔公啊!又能拿他怎样?

圣旨就这样放在了听水榭,唐门又要办喜事了。

这次是宫里派了专门的监礼仪内侍来办,新郎官诸事不问,半月之后,公主抬进唐门。

唐且芳换上吉服。

大红绸衣,上绣龙凤呈祥,胸前还有一朵大红花。

每个新郎官都是这么傻气吗?他忽然想起了唐从容成亲的模样。

唐从容这样打扮起来,红衣映得肌肤如玉,唇色仿佛也比平时红润……穿吉服的唐从容那么美。

拜堂的时候,他想起唐从容拜堂的样子。

天地,高堂,对拜,身形修长纤瘦,红衣流云,分外鲜妍。

鼻间仿佛还能闻到那淡淡的荷花香气。

一切如梦如幻。

唐且芳恍然如醉,不愿醒来,连公主的高矮胖瘦都没有留意,便被送入洞房。

“你先睡吧。”唐且芳向坐在在床畔的公主交代一句,便出了房门。

他没有往前厅喝酒。

他进了左廊尽头的屋子。

他点上灯,镜子里显出他的脸。

他将易容药物涂在脸上,于是镜中的脸慢慢改变,终于变成他想看到的那张脸。

眉目温婉,笑容淡淡。

“真是不够义气啊……”他望着那张脸说,“不管怎么说,好歹今天是我成亲的日子,你居然不在。”轻轻吁了一口气,声音低下来,“你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

那个温婉的声音这样说。

唐且芳闭上眼睛,自你走后,我就活在幻觉里。

靠着幻想,感觉你仍然在身边,仍然对我微笑,对我说话。

“且芳,”那声音道,“你看看我。”

唐且芳似梦似幻,“是,我看到了你。”

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他的面颊,“睁开眼。”

连触感都这样真实,唐且芳握住那只手,微微叹息,“睁开眼,我就看不到你了。”

那声音低低一叹,似有涩意,接着,一人伏在他的胸前,低低道:“疯子。”

淡淡荷花香气袭来,唐且芳忍不住将他拥得紧一些,“你何时才能回来?”

“我已经回来了。傻子,你睁开眼看看。”

是真的吗……一时却舍不得睁眼,如果不是真的,睁眼便是虚无。

怀中人叹了口气,忽然伸出手,拔了他一根眉毛。他负痛睁眼,一时怔住。

继而呆住。

愣住。

震住。

似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就算老天塌下来,眼皮也不会再眨一下。

他的怀里,的确抱着一个人。

这个人,头梳如意飞凤髻,额垂珍珠细琏,一身红衣,上绣龙凤呈祥。

这、这、这分明是个新娘子。

然而,她却长着一张唐从容的脸!

唐且芳像是见了鬼,“你是绵年公主?你会易容?谁教你的?谁教你的?谁让你易容成这个样子?”她叹息,“我就知道,你会吓成这样子。”

“你到底是谁?”唐且芳眼睛兀自睁得老大,“你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他快要发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新娘子将左手送到他面前。

冰晶一般美丽的手,从手腕到虎口刺了一枝荷花,嫣红欲滴。

“这个你该认得吧?”

“你居然也有母蛇血?”蓦然他惊觉过来,“唐从容!是你!你来捉弄我是吗?你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样子,天,你怎么会把自己扮成女人?!你怕我老得不够快吗?快换掉快换掉!”说着便去扯他的衣服。新娘子格开他的手,两人指掌间换了几招,都是唐门武功,唐且芳已经可以确定这人必是唐从容无疑,但是,唐从容怎么可能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啊!他出手快极了,她一时没能躲开,腰带被被他扣在手上,一只手揽过来——然而就在这时,他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手臂碰到她胸前,异常的柔软。

只有女人才能有的柔软。

唐且芳呆了呆,“你的易容术,什么时候这么高明了?”扮女人从里到外都这么像。

她叹息一声:“我本来就是女人。”

“你明明是唐从容!”

“唐从容是女人。”她面容温婉,眼中有一丝无奈,“这就是我急着接掌唐门,又急着找下一任家主的原因,好年华能有几年?我想做回女人,做回自己。”

唐且芳只觉得满脑子都是浆糊,粘在一起,分不清搅不开。依稀想到那次去娑定城找央落雪,他在马车上低低说的这么一句“好年华能有几年?”

那时便知他瞒了自己一些事,但,但,但,但,怎么可能是这件事?

“到底在开什么玩笑?”唐且芳叫道,“你是男是女,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们在一起十五年,现在突然告诉你是女人?唐从容,你在整我,你还在报复去年我扔下你——”

唐从容一咬牙,拉了他就往卧房走,这眼神叫唐且芳隐隐觉得不妥,又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吗,到了床前,唐从容把唐且芳往床上一推,随即压上去。

唐且芳大惊,“你想干什么?”

“洞房花烛夜,你说我想干什么?”

唐从容把满头的珠翠甩在地上,一头长发披散,衬着面颊如玉,这样的唐从容才是唐且芳熟悉的唐从容,唐且芳心里微微安定,正要说什么,唐从容忽然低下头来。

吻住他。

那一刹仿似天崩地裂,什么都顾不得了,唐且芳的手扣住她的脑勺,将她压得与自己更紧些。

良久良久,唐从容才喘息着抬起头来,“我是男人还是女人,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唐且芳也喘得厉害,忽然一翻身,将唐从容压在身下,声音已经绷紧:“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不打算放过了!从容,如果这是你的恶作剧,后果你要承担。”说完,他的头低下来。

帐幔滑下来。

红烛融融,一室春光无限。

待安静下来时,红烛已经燃尽。

黑暗中唐且芳的声音有点沙哑:“你居然真的是女人。”忽然一下紧紧吻住她,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口,黑暗中两只眼睛精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

“看来不给你点苦头你不知道我的厉害……”他的声音低低地带着威胁,唐从容连忙挡住他的手,“我开始当你是祖叔爷,后来当你是朋友……无论我是男是女,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情吧?”

“可是明知道我对你不单单是朋友!”

“那是后来的事。”

“那是一年前的事!”唐且芳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瞒我!”

唐从容微微一笑,“不错。”

唐且芳毫不客气地扑上去,唐从容一根手指抵在他胸膛,“当时是你自己下的药,我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

“那么之后呢?你知道我是唐昆沙之后呢?”想想就要气结,唐且芳一口咬在她肩上,“你在报复我那夜离开。”

“不错。”唐从容抚着肩承认,“你曾经说过每天熬粥给我,你曾经说过再不会让我一个人,但是,那夜你就那样走人。你应该很清楚,我不会那么简单就原谅你。”不过每次他熬好粥端到她面前,然后又一人静静坐一旁的时候,她真的有许多次忍不住想说出口啊。

“你——”唐且芳一时语塞,明明是自己受冤啊,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为何说起来反而是自己负情寡义?他瞪着她,“如果你一早告诉我,我需要离你而去吗?我需要把自己折腾得半人半鬼吗?你知不知道,我险些为你疯了!”

“……知道。”唐从容的声音低下来,额头抵在他胸前,“所以我成了‘绵年公主’。”

这短短一句,却似水一样浸透唐且芳的心。

是的,她在他怀里,在她面前,她成了他的妻子,她把自己交给了他。有了这样的一刻,之前所有的苦痛纠缠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忽然吐出一口气,轻轻拥住她。

她低声道:“我母亲自生了我之后,便再不能生育。你也知道家主无后便要另寻传人,但历代以来,唯有血脉相传才能保得地位太平,不然家主年老之时很容易被未来家主夺权,所以从小将我当男孩养。我自知不能摆脱这样的命运,所以才提前练花漫雨针,希望能够早些掌控唐门,然后找到下一任家主,再借助九王爷的力量,给我换一个身份。”

唐且芳忽然明白,“你十岁时离家出走,是不是因为受不了肩上的胆子?”

“可惜没走成。”

“是我把你找回来的。”

唐从容一笑,“当年也是我把你留下的,扯平。”

“你十三岁闹宗祠,也是因为这个?”

“那时很任性,受不了时,想发泄。”

唐且芳将下巴搁在她头发上,心底有深深的怜惜,“我都不知道……我把你当成一个男孩子,从来没有安慰过你。”

“但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唐从容轻轻在他脖子上吻了一记,“且芳,多谢。”

她的亲密惹得他动心,低下头来吻她,渐渐情热,唐从容抵住他的胸膛,“不要……”

他“哧”地一笑,“今天就放过你。”忽然双眼一睁,“你那时那样想杀崆峒派的人,是不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你?”

“那时我的里衣被划破了,束衣也被划破……”说起当时还是有些无奈,“这个秘密,在我掌控唐门之前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我不得不下杀手。”

唐且芳明白了,“难怪你不让我靠近,难怪你一直用云罗障挡在身前,难怪衣服都要我远远扔过去,我当时还以为你那样怨我……啧啧,你可知我为你生了多少根白发呀!”

“你又要操心我的安危,又要操心我的婚事,的确要早老几年。”

“你还有脸说?百里无双怎么办?”

“她已回娑定城。”

“难道她已知道你是女人?”

“不知道。”

“那她——”

“她喜欢的人是央落雪。你忘了在成婚之前我去过一次娑定城,若是真会误了她的终身,我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我以为你只是去看看未婚妻……没想到啊,你小子,心机埋得这样深……”说完失笑,“切,叫了十几年的小子,改不过来了。”

“那也不必改。”唐从容已有困意,声音低下来,“这二十多年,我天天盼着能有一天做回女人,在宫里那两个月,总算领略到了做女人的滋味,才知道女人也不是好做的……”

“那你到底想做男人还是女人?”

“我正在想呢,我要当‘唐从容’还是当‘绵年公主’?”

“你要当回唐门家主?”唐且芳脸色悲惨,“那朝廷不是要再派一个‘绵年公主’给我?”

“可是,只做绵年公主,人生未免太无趣……”困意涌上来,而他的胸膛这样温暖,唐从容悠悠沉入梦乡。

唐且芳却了无睡意,一直望着窗外由漆黑变得青白,最后一缕光明透进来。

天亮了。

这样的辰光他见过不止一次,然而没有一次,有此刻这样平安喜乐。

那缕阳光仿佛直接照进心里。

这会是一场梦吧?

像小时候听过的鬼怪故事一样,美丽的女子来找书生,度过良宵,天亮离去。

这个人,会在天亮的一刻消失在眼前吗?

他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心里其实明白这样的担心多么无稽,却又忍不住担心。

还好,她在。一直在。

她在。

长睡未醒。睫毛长长如蝶翅,唇色淡红,脖颈还留着昨夜欢爱的痕迹。

他轻轻将她拥在怀里。

这样一动,唐从容醒过来,脸正对着他的胸膛,肌肤紧致,额头贴在上面,感觉得到温热。

“醒了?”

“嗯。”

“从容,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把你的秘密告诉唐玉常他们,这样,你又是唐从容,又是绵年。”

唐从容失笑,“你猜我说了之后,他们会怎样?”

呆若木鸡。

不用怀疑。

完全可以参照唐且芳当时的反应,而且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唐从容突然成了女人,唐且芳求之不得,但对唐门众长老,可是灭绝性的灾难啊。

“那几位叔伯受得了吗?”

“这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唐且芳道,“这么多年他们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接掌唐门,除了是个女人,你哪点不够资格?”

“就是因为是女人啊。”

“别忘了你早已下令让唐门女子学艺,而且青城派未来的掌门也是女人呢!唐玉常不止一次跟我夸过月深红了!”

唐从容不由心动,但又想到,“不,不,那样的话天香的秘密也守不住了。若我是唐从容,绝不能嫁祖叔爷。”

唐且芳一笑,红唇似血,眼角眉梢,有异样风韵,“你又忘了吗?你已下令各房领主不再世袭,有能者皆可得之。而我,虽然不是唐门血脉,却是唐门的上门女婿,也是唐门中人,仍然有资格坐在司药房领主的位置上。更何况,你有花漫雨针,我有天香,再加上当今皇帝是你甥婿,从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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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人们说某某人“会来事儿”。大都是一种肯定性的评价。可以说,学会来事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是一门深谙人情世故的学问,是一门以精通实用社会学和心理学为前提的大学问。只有做到“会来事儿”,才会使自己少吃亏。少碰壁。少栽跟头。只有做到“会来事儿”,才能使自己真正成为在社会上常立不倒和百战不败的人才。
  • 初中生必背古诗文61篇

    初中生必背古诗文61篇

    观乎人文,化成天下。中国古典文化典籍浩如烟海,《义务教育课程标准》中所选取的初中优秀诗文背诵推荐篇目61篇就是其中的精华。本书对这61篇古诗文进行全方位、多视角的赏析,并附有译文、考点总结和易混辨析,旨在提高学生的阅读理解和审美鉴赏能力,并针对考点有计划地进行分析和指导,真正做到人文性与工具性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