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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霜叶飞·往事今生

十一月,霜叶红了,时间流逝,生生死死。每个人都不能挽留,谁都被推着前行。

归云的精神不算好,勉励地,在不安定的时候,还是同老范一起,将小食店布置妥当开了张。门边贴了卓阳写的招牌语——“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店名取的就是“老范馄饨”。

这是归云的主意,老范自然是不好意思承纳的。归云却道这也是卓阳的意思,要老范帮衬着归云。

老范本就赞赏她的硬气,什么都能抗得下来,又感念卓阳的恩情,就答应了下来。

陆明的伤势渐愈,也是底气厚的年轻人,能担待着一些事。他便也自告奋勇来帮归云的忙。

归云有了他三人帮手,也能转圜出了时间照顾杜家和卓家。

展风的伤有了起色,康复治疗做得不错,听力在逐渐恢复中。

徐父领了轻伤的徐五福再来请罪,一老一少要在展风面前跪下,被展风和归云拉了起来。

展风对徐五福说:“我知道那时刻多少情非得已。咱们一道长大,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不经吓。那年被王小开胡乱骂一顿都吓你成那样,这两年你肯跟我上刀山下油锅地为国家拼命,我怎么好怪你?”

徐家父子感激涕零,前嫌尽都释了。

归云定定地看展风,一场劫难,他们终须长大,应该站得更挺直,一起熬过严冬。

但余劫仍在,展风想起了归凤,许久没有见到她,追问归云:“怎么好久不见归凤?”

归云不好隐瞒,把归凤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展风听得吃力,不过都听懂了。仰着头,躺在床上,怔怔盯着天花板愣了一会。

“她怎么这样傻?”

归云答不上来。她和他一样明白,归凤孤注一掷的原因。

因为这情意太厚重,已然不知怎样去还。展风真的懵了。他知道归凤对他有心意,却从不知归凤会深爱他至此,以致抛了整个身心去拯救他。

归云想不出劝慰的话。

他们都初次涉情,已经跋山涉水,历经劫难。可情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

归云买了报纸,最近总在那上面看到归凤的消息,诸如“宝蟾戏院三日连上《孔雀东南飞》,场场爆满,越剧新贵来归凤一鸣惊了上海滩”。

她不知是忧是喜,文字和语言,尽皆表达不出。物是人非,悲痛辛苦,一言难尽。

归云悲苦自知地出了仁济医馆,她又得去广慈医院。理了理思绪,整顿好精神,准备去照顾卓父卓母。

卓汉书自那日之后,又再度陷入昏迷。大夫告知他们,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卓太太一头就昏了过去,旧日的喘疾也犯了。卓阳只好将母亲也安顿在父亲住的医院,方便照顾。

一夜之间,卓阳的家,也散了一半。

他是不哭的,面上憔悴,再无波澜。归云默默陪伴他们,为他们送茶递水,送饭送菜。

卓太太心力交瘁,总不顾自己的身体,挣扎着去卓汉书的病房里守着,喃喃道:“达令,很久没有叫你达令。我们是起过誓的——‘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都会相爱相敬,不离不弃’。你知道我是信基督的,你说过有你一日要保全一家子的。”说久了,也恍惚了,还轻轻抚着丈夫的额,面上有企望他能醒转的神色。

卓阳和归云都不忍打扰,走出病房。

卓阳狠狠朝墙上击拳,“嘭嘭嘭……”墙都似在颤。路过的护士见了来劝:“这里是医院。”

他就克制住,平掌扶墙,侧头见归云望着他,担忧的眼中蓄满了泪,没有掉下来。

她把他的手抓下来,死死握紧,怕他再自残,说:“小时候一个人伤心的时候,我就去黄浦江边。那里风很大,如果遇上涨潮,江水声也很大。说什么话都会被风声水声盖住,卷走,然后就有力气继续赶路。后来,我发现我经常去的那个江沿正对着四行仓库,所以那天站在那里看谢团长他们和日本鬼子战斗,我真的没有怕,真的没有!所以,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归云不知道卓阳有没有听进心里去,他的身体都在颤动,只能用力拥抱她,来排遣他心中无尽的恐惧。

卓汉书终于还是在立冬的清晨安详地去世了,这是一个礼拜天,是卓阳原本打算带归云上门的日子。归云没有想过这天上门,是用她惨痛的筹办灵堂的经验协助卓太太和卓阳举白幡,设灵堂,上香烛,烧纸铂。

石库门像只冰冷的笼子。卓太太彻底倒了,在床上形容枯槁,只喃喃:“这下好了,他算解脱了。什么苦都不用受,也是好事!”

这里清冷得近乎寒怆的气流,吹在归云身上,有种皮肤及至心脏被锐利的刀锋轻轻划开的感觉。是悲伤在如影随形。

她忽而热泪盈眶,想起了她逝去的两位父亲,现在是第三位。

她环抱住卓太太的肩,劝慰道:“伯母,您要保重!”

陆续有人来祭奠,莫主编也领了报社的同仁前来拜祭。归云将他们送来的花圈,一一摆好。那些花圈上的名字,大多是报章上常见的墨客文人,只是没姓卓的。似乎卓家没有一个亲戚来。

藤田智也却来了。一身黑衣,肃穆地站立在石库门外。

祭奠的人们骚动,个个一脸愤怒。

藤田智也表情凝重地深深鞠躬,双手奉上一卷卷轴,等人来拿。

卓阳排开众人,走了过来,在藤田智也面前肃立,接过卷轴,打开。

裱得极庄严的一幅字。卓阳举了起来,后边的人便能看到矫若游龙,吞吐山河的一幅草书——

字幅上赤血珠点,丹心可昭。

有人看了忍不住哭泣,年轻气盛的学生忍不了愤懑,叫:“狗日的,滚出中国!”几欲要冲上来。

卓阳用手挡住,他对藤田智也说:“多谢奉还先父遗作!”收起字幅,不留客。

藤田智也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归云将卓阳手中的字幅接过来,挂在卓汉书牌位上方,无意正对“独善斋”三个字。卓阳也注意到了,呆呆望着两幅字好长一会。悲哀慢慢涌上脸来,他低了头。

忙至深夜,夜静人散。

归云照顾了卓太太睡下。此时卓太太也无力细辨她是哪位,只是听话地躺好了。

卓阳还跪在客堂间为父亲守灵,对归云歉然道:“我没有想到这样累你。”

归云捂住了他的口,摇了摇头。他将她的手拿下来,见天色晚了,道:“今晚暂住一晚,明早我送你回去。”

归云担心他们母子,也就点了点头。

卓阳领她到自己房里睡,可房间又很凌乱。画具、拍摄器材、书籍等等乱七八糟地堆在书架上、书桌上、椅子上。

他很久不兼顾了,家变之后,更是乱上添乱。归云轻轻推开他,只消片刻,便又收整干净。

卓阳说:“我睡书房,还须给爸爸守灵。”

归云嘱咐:“你也该早些睡,伯母还要你照顾,你不能垮。”

卓阳抱了抱她,低低道:“归云,谢谢你!”

归云摇头,“你别这样和我说,我不能帮你什么,我——我只想尽我所能,照顾你!照顾你和你妈妈!”弄堂里敲梆子打更的声音传了来,提醒人们休息,也催促人们入睡。卓阳为她关好门。归云窝进卓阳睡过的被窝里,身子暖了,心却一阵阵悲涌上来。半梦不醒的,翻个身,忽地听到大门微小的开阖的声响。

她穿衣起身,走到客堂间,微明的烛火下,卓汉书的牌位屹立。牌位前供了酒水,香案头前似有湿痕,是快要干透的水迹,宛如行云流水的字。

归云心有所感,望了望牌位上方的字幅——“无愧书汉魂”。再看这行水字,沿着那上边的笔迹游走的、模仿的字迹。

她轻唤一声:“卓阳!”

无人应她。书房的门大敞着,显然没人。

归云轻手轻脚开了门出去,在黑夜里游目四周,哪见卓阳的影子?她心中焦灼,在夜风里站了会,努力揣度。忽然心念一动,沿着霞飞路,一路向东边的黄浦江边跑去。

冬夜的风,阻着奔跑的人,冷得让人窒息。归云却不怕冷,不怕风,努力跑,气似阻滞,也不停歇。就这样一路跑去黄浦江的南边,四行仓库的对面。

万籁冷星下,滔滔江声不绝,和着风声,有如咆哮。这里已没了战斗时的枪炮声,但黄浦江仍然在咆哮,能遮盖万音。

归云看到高高的江沿上有黑影,她知道是卓阳,他正面对着向东流逝的江水。风声水声下,她辨不清他是不是在吼叫。

她跑到江沿下,大声叫:“卓阳!”

卓阳辨出了她的声音,从江沿上跳下来。

黑暗的江边,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归云只感觉卓阳紧紧拥抱自己,她不想此刻矜持,也伸手回抱住他。

卓阳呜咽了。

“我从没有试着去了解我爸爸,直到他去世我才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我是不是一个差劲的儿子?我只管自己的志向,却从不管我父母的想法!我太自私!太自私了!”

她任他紧紧抱住,大声说:“你伤心,你痛苦,那就哭吧!痛快哭一次,全部哭出来就会好过些!卓阳,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到了伤心处,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说完她先哭了出来。卓阳将头深深埋进归云的肩头,没有说话。只是归云感觉到肩头的衣布,似乎是湿了。

卓阳在清晨把归云送回日晖里,直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归云跳下自行车,为卓阳理了理衣领,叮嘱他:“天凉了,多加衣服。”

卓阳点头。

“等一下一定要吃了早饭再去报社,最怕你忙得顾不上照顾自己。”

卓阳再点头。

“我把店里的事照看好,会再去看伯母的。”

然后静静站着看他骑上车离去。

她似乎总是要看他平安拐出弄堂才能放心,不过几次,已成习惯。而后,闷闷地打开了天井的铁门,轻脚走上楼。

庆姑在等她。她坐在客堂间的窗下,借着微弱的晨光勾绒线,两眼圈也是黑着的,同样一夜没睡好。“昨日晚上怎么一夜没回来睡?”庆姑抬眼瞅她,口气有点威逼的意思。

归云叹了口气,说:“有朋友家里出了丧事,去帮忙一下。”

庆姑放下了手中的绒线,抢道:“我想今朝去看展风,商量商量你们俩的事。我存了点老本,待展风伤好,找一处工,日子还是能好好过的。”她说得眼睛发了亮,更逼视归云,还带着恳请。

归云攥紧了手,对住庆姑猛地跪下。庆姑被唬了一跳,忙要拉她起来。

归云打定了主意,左右要定夺,她不肯起来,说:“娘,您就像我的亲生娘,我杜归云会侍奉您一辈子,从无二话。展风也是我的哥哥,再累再苦,我都会守着这个家!”

她顿一顿,再坚定开口:“娘,这辈子做女儿,做妹妹,我都给您顾好这个家!求您成全!”

庆姑猛地站起来,她最担忧的事终成现实。她生气了,“你怎么能够这样?你是不是要说你心里头早已有了人?”

话出了口,揭了底牌,是庆姑一时的激愤,违了原意。她原要把事情糊弄过去,给归云一个警醒,相信她会如之前那样对她从命。

但归云只对她磕头以及点头。脸上带着七分坚毅三分愧疚,承认她心里有了人,所以再不能如从前那般。

庆姑傻了,没料到会如此,只能不住怨道:“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

归云还有心迹要表明,“娘,我从不知会遇上这样一个人,可遇上了,我退不了。我知道我本应好好守着展风过,但现在不能了,是我对不住杜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辈子来侍奉您,照顾展风。”

她心意如磐石,无转移。

庆姑气馁又气急,怨归云这么坦荡的诚实。她一直听话,也没背弃过杜家,可如今不愿再做杜家的童养媳。她泄气了,觉得绝望。连归云都拗不过了,手里还有什么筹码?无非是要一家人团圆在一起的卑微愿望。

归云见庆姑的面色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内疚万分。

何尝有过决绝的勇气来抗拒恩人的要求?只是情到浓时方知烈,她是抗拒不了了,就挺身去承担。

两人各自都有心思,便僵持在那里,不动。外边有人急呼,“归云,归云,不好了!”

归云和庆姑两人扑到窗口往下看,徐父在底下着急地直叫:“快快!展风——”

两人一听徐父说到展风,俱着急地跑下了楼,拉住细问。

“展风一早不知跑哪去了。五福和他们那教官去别处寻他了!”

庆姑听这话,一下头晕目眩,急道:“怎么又出事了?”

归云心下也慌,可还能强装镇定,先和了颜,宽慰庆姑,“娘,您别急!也许一早去买报纸也不定。我这就去医馆寻他。”

庆姑也要跟去,归云怕她焦虑,连忙劝阻,又向徐父使眼色。徐父立刻接了翎子,和归云两人左一句“展风也许会往家跑”,右一句“家里也要有人看着”,到底把乱了方寸没了主意的庆姑给劝住。

归云安顿好庆姑进房休息,又往楼下在家休息的何师母处打好招呼,拜托多照看庆姑,便与徐父一起匆匆去寻展风。

她暗下同徐父说:“可能去找归凤了。”

徐父情知不妙,忙招来了人力三轮车。两人心急火燎地就往四川路的方府赶,才过外滩滨江大道,正见徐五福和向抒磊架扭着展风走过来。

归云忙叫停了车,和徐父飞奔过去。

“怎么了?没出事吧?”

“亏得向先生猜到展风哥去找归凤,正赶得及在方家门口截住他,没正面遇上方进山。”徐五福惊慌未定,面上还有虚汗。

归云顾不得诧异,只对展风叫:“你要干什么呀?”

展风情绪激动,直嚷:“我要把归凤带出来!带她出来!不然我还是不是人?我还有没有脸?”

不想向抒磊听了,将他重重摔到黄浦江江堤旁,喝道:“你够了没?冲动办事!刚愎自用!不看形势充英雄!”

展风心中愤极愧极,吼:“我连自己亲人都保护不得!我他妈的是个屁!”

“展风!”归云心疼地大叫。

向抒磊放开展风,手指着黄浦江道:“这江上没加盖子,你果若真觉得自己是个屁就自行了断,还算干净利落!”

展风听得更愧,狠狠用拳头砸堤墙,被归云死死抱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中国人比外国人强的是什么?我们有韧性,我们可以等,十年生聚,卧薪尝胆,血债终要敌人用血来偿!”向抒磊冷笑,“你杜展风连这点悟性都不够,怎有资格讲担当?”

“可归凤,可归凤——”展风心痛,痛不欲生。

“你会不会娶她?”向抒磊突然喝问。

击住展风,也惊住归云。他问出她心底想问又没敢宣之于口的问题。

展风却先是一愕,面向波澜起伏的江面,咬牙,暴筋,再勉励抖擞,终于有了决心。

“我娶她!我杜展风对着黄浦江发誓一定照顾她下半辈子!”

他起誓,誓言面前是浪奔浪跑的江河滚滚,这誓言便化作浪里浮沉的悲和喜。爱与不爱,已是不得已,却又是应得已。

向抒磊舒大笑,“这不就结了?我们需要时间来达成我们的目标。只要你是有这心,便也不辜负对方救你的拳拳之意!”

他的话被江风轰轰地吹进展风没失聪的那只耳中,展风的肌肉鼓紧了,有了坚持。

人间事,都被黄浦江记牢,也做凭证。展风是真的学着去坚定。

归云、向抒磊同徐家父子依旧叫了三轮车将展风送回仁济医馆,展风的病房里有人等着。

雁飞送了一篓子生梨来,因等着无趣,便坐在走廊候着,腿上摊了报纸,正削皮。听到脚步声,她抬了头,嫣然笑道:“正正好,我带了梨来,生津止渴、润喉去燥的用处顶大。”

然后,她的笑容就半凝固了,僵硬地敛了,但片刻,又浮出客气的笑。

向抒磊的表情,疑幻疑真,半明半昧,视线最后停在雁飞手上银色小水果刀下连绵的水果皮。他一直记得她的这个本事——削完整个水果,而果皮丝毫不断。

展风也料不到雁飞会在。他因适才江边的誓言而正心胸澎湃,见到雁飞,方觉心内尚留着热烈的半分不舍。

雁飞将报纸裹着一串水果皮收起扔进垃圾篓子,又将生梨放在手绢里递给展风。

“生梨已经削好了,快吃吧!”又合起水果刀塞进衣袋里。并向归云点了头,表示自己要走。

展风手里拿了梨,这就要分离,急了,“雁飞——”

雁飞拍拍展风的脑袋,“你大了,是个男人了,该担当不少事了!”

展风痴然。

她的进退得宜,是永远不让别人心存侥幸的魔障,可打散一闪而逝的痴念妄想。

他们看着雁飞道别,施施然独自先走了。向抒磊见她的背影渐渐远了,也告辞疾步走了。

归云方问:“为啥向先生会出现在这里?”

徐五福快语答:“向先生就是当初王老板替咱们自卫队请来的教官。”

“啊?”归云惊讶。想,那天被救了,可同这位向先生有关?但又是迷茫的想不通。

展风也凝神,只瞧着白玉一般的梨,在一旁发了呆。归云扯他衣袖,他回了神,道:“我懂得向先生跟我讲的道理。自今天起,努力加餐饭,养好伤,我要救出归凤来。”

他虽是这样说的,可眼里恋恋不舍,还是朝着那个方向望的。

那个背影,以后万不可多想,他告诫自己。可是,手腕上的腕带,还在。他拣回来的一片痴心。如今痴心不该这样交付。

他想,他不该留恋雁飞的背影。

雁飞是疾步走着,几乎一路小跑了出去。可是还是跑不过他。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她捂着胸口,几乎冷笑了。

自己何必跑?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医院,太阳露了面,让冷冬不萧瑟,也让雁飞看见身后颀长的身影。

“和你这样昂藏七八尺的人面对面说话,我太矮,脖子仰得半天高,总担心仰头就往后摔一跤。”她干脆回了头。

清冷的阳光下,他和她面对面站着。

一如当年。

她说:“我太矮,你太高,仰头说话太累了!”

他便答:“以后你跟我说话不用回头,走你的好了,我都在听。”

他现在答:“你不用回头。”

雁飞说:“上海这样大,我想不到你还会在上海,还会遇见你。”

“前年头上又是逃难过来,过了八一三,也只得待在这孤岛里了。”

他望着她。他的影子定住了,她曾经以为他和她的命运也会如影子那样单纯地定住。

她望着黑黑的影子,这影子的真身,似幻似真。上海为什么这么小?又让她遇见了他。

周边来往的行人有窃窃私语的。

“这个是不是深情小生?”

“真人比戏台子上更俊俏!”

认出他的人,不止只有她。雁飞忽然悲凉。

可为什么他还涩涩开口?

“对不起。小雁。”

“我是个容易记恨的人,有些深入骨子里的恨没有办法忘记。真的!向抒磊,我恨你!”她的一字一句,惊涛骇浪。

他还站在她的面前,还是望着她,不掩饰脸上的苦痛,但是他声音,却那么波澜不惊,“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

她不想听,转头走,不给自己时间心软抑或动摇。

陈曼丽曾玩笑,说她一向对男人毫不心软,特别狠!

然,谁知道其中辛酸苦泪?

她的泪和苦,只是为了一个人流尽吃尽罢了!说到底,道行还是不够。

伸手摸脸,背着人忍不住满面泪,只不过都在人后罢了。地上没了他的影子,她捂着面孔,索性将泪流得更痛快。

雁飞很少会在转台子的时候喝个酩酊大醉,她一向能在欢场之上自持镇定,不让人平白讨了便宜去。就算要给人便宜,也得是自己愿意了才给。

今晚的她却无所谓给不给人便宜,生张熟魏,皆都得手尽兴。

袁经理暗处看着,向身边江太中唾道:“今晚真成小骚货,浪得不成体统!”

雁飞正同某个老板勾勾搭搭,整个身子都要软在人家的怀里,还被人家猛灌着酒。那姿态缠绵得这处的袁经理和江太中的下腹处也燃起一星无名之火。

可她又并未全醉,探手一把捉住在她身上放肆的爪子,娇笑,“笑够了闹够了,多谢几位老板捧场,我也该回家去休息了!”

她不给急色的男人们下文,强持清醒歪歪斜斜扶着墙走。

今晚的确是自己放肆了。头痛欲裂,每块骨头都不似是自己的。

雁飞回到更衣室稍作休息。

她七分醉三分醒,神魂糊涂,并不警醒,不知道已经被人盯住。

江太中暗暗遣走了更衣室里的清扫娘姨和正要更换衣物的小舞女。他急色了,平时不敢,这回也是被催得狠了,他想要得个手。

漆黑的夜里,发痴的猎物,正是讨大便宜的时候。欢场里最下作的是拉皮条的,最能得便宜的也是拉皮条的。江太中想,他要得到这千载难逢的便宜,想得血脉贲张。所以有了怪兽一样的蛮力,双手从她背后箍住她,暗自狞笑,他终于得手,她势必难逃。

雁飞被猛力缠住,岔了气,下意识扭转挣扎。心中惶惑恐惧。

她害怕,害怕那她看不见的地方尾随来的恶力。那力她挣不开,她想大叫,嘴里立刻被塞进一团布,所有的声音哽在口中,冲出不去。

她拼不过有备而来的摧残。

醉意朦胧,意识混沌。

如同有一夜,也是背后的蛮力,压倒她在乌漆漆的肮脏的楼梯口。一双冰凉得像刀刃的手,蹂躏了她身上的每一处。

那时也是挣不开的。她的哭叫和疼痛,都被黑暗吞没。她听到唐倌人幽幽的声音:“女人哪!还不是要等这第一次?”

没有人能救她。泪和血一起流下来,有什么用?

唐倌人还对在她身上逞凶的男人道:“好了,你终于得了这便宜,也该安分了罢?”

她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得便宜?

雁飞开始奋力踢打。她脚上有一双尖细跟的高跟皮鞋,便趁自己尚未被压倒的时刻用了全身的力往后踩下去。踩中后面人的脚。活该他穿布鞋,没有肉绽,也是皮开。

他惨叫,想不到到嘴的猎物使暗招。还有致命的暗招。有人破门进来,扬手一刀,又是一刀。这下真的皮开肉绽,血溅当场。

她背对着,并看不到。只在昏沉间被人打横抱了起来,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黑色如纱,蒙住一切,真假难辨。

“我是谁?”抱她的人问。

她眯了眼,迎面是香沉沉的酒气,这人也喝了不少酒。

“藤田智也,还是王亚飞?”

藤田智也淡淡笑了,“看来没有醉得很彻底。”

她伸出双手勾紧他的脖子,靠在他肩头。

要堕落很简单,累的时候堕落是一种快乐的解脱。雁飞知道。

“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救我。”

“你以为会是谁?”

她心底有个名字,但是不想说,只在他的耳畔吐气如兰,“夜色正好。”

今夜可以最后堕落一次。她没有原则!

她只想有个忘记一切的消遣方式。

微醉的男人和半醉的女人,可以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藤田智也没有送雁飞回兆丰别墅,自己也没有回宿舍。

百乐门后面,有一所小旅社,法式小洋房改建的,方便舞客找舞女寻欢。有需求,所以有供给。正如需求驱散寂寞,所以选择沉迷。

男人和女人都无力去抗拒。

因为醉,所以欲望来得剽悍急促,充满不可名状的愤怒,饥渴的四肢纠缠在一起,抵死抗拒,也是抵死缠绵。

她愈来愈醉,醉在激情里,直到最后关口,感觉要被翻了身,细细呻吟:“不要!”不想让他人瞧见自己的背。

藤田智也早已触手摸到,那片嫩滑的皮肤上有一处刺手的凹凸。是疤痕,她才不愿意示人?不愿意给他看?

亲密至此,依旧生疏。

就像身边的人,似个个亲密,实个个生疏。他从来都是赤条条一个人,没有谁在乎过他。

百感交集,便发了狠,苍凉的心内长满锐利的荆棘,想要血肉之痛的满足。他用尽了力,只有情欲,来满足空洞的身体和空洞的心。

事后,狼藉遍地,他和她的身上都伤痕累累。

雁飞醒了,迷茫的小脸,看不出悔,也看不出欢悦,更看不出生气。

藤田智也翻身下了床,着上长裤,罩着衬衫,问:“有烟吗?”

雁飞指了指丢弃在地板上的缎面手袋,他在里面找到用银面烟盒装的金嘴三个五。是女士烟,细挑得很秀气。就手燃起洋火,黑暗里有了荧荧的微火,热不了人的心,只要点燃一支烟就好。烟散出淡淡的香。他指尖含香,站在窗前的月光下。

“受过伤?”他问。

“重伤,死里逃生。”她答。

“没有人看到过伤口?”

“不曾有人,以后也不会有人。”

青烟在月光下浮生,人也虚的,在黑夜里看不见对方,最安全。

雁飞开口,存心发难,“说个故事给我听。”

藤田智也真的说了。

“一个已婚的日本学者在中国游学,爱上了百货公司日货柜台的售货小姐,爱到如火如荼,不知天高地厚,养下一个私生儿子。日本学者家里人把他绑了回去,女人自然是不肯要的,私生子更不能接受。售货小姐有了儿子,不再年轻,更没有依靠,活路顿失,唯一能活命的下下策是放弃尊严。女人领着儿子搬去了三马路,挂了花牌。每个进到女人石库门的男人,都可以做孩子的爹。这样屈辱地过了一年又一年。”雁飞听怔了,问:“后来女人呢?”

“后来儿子被接回日本,女人被丢弃在中国,得了肺结核病死了。”

一支烟抽完了,青烟顿失,月光下,什么都浮不出来。

雁飞还问:“那个私生子呢?”

“学者有日本原配,却生不出儿子,整个家族都没有男丁。族长就把孩子带回去,若干年后,他回到中国,身份迥异。”

“可以趾高气扬地践踏这片土地?”雁飞在黑暗里挑衅,刺激他,希望他伤得比自己更重。她就是能这样卑劣。

藤田智也走到床边,俯下来,扳过她的脸,吻下去。

两人都不退让,唇齿相噬,看谁能赢。

谁也赢不了,又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更多的印记。

“怎么收拾残局?”终于再次放开对方,雁飞平静地问。

藤田智也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道:“自有人会处理。”

她下床,一脚就踢到横在床下的军刀。

他弯腰把军刀捡了起来,在月光下刀刃出鞘,一道寒光。

“我父亲用这把军刀自裁,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有勇气的事。一切的罪过,也能就此救赎。”

“你呢?”

“已经活在地狱里。”

雁飞穿好衣服,亭亭立好。

“送我回去。”

回去可以当一切没有发生,雁飞觉得自己做人的根本应是学习忘记。

江太中惨死百乐门更衣室事件只在报章不起眼的边角登了一块豆腐干样大小的报道,含糊其辞地说是与舞客争执,不幸误撞利器致死。

日本人要掩盖杀一个中国人的真相,吹灰之力都不费。更何况这是不争气的日本军官闹出的争风吃醋的丑闻。

袁经理怕事,派人叫她这几日多休息避避风头,她也乐得在家中闲散度日。

不过仍会有人来打扰,苏阿姨汇报:“上回要采访的那位洋小姐又来了。”

这么锲而不舍的记者,雁飞是头一次碰见,于是起了会一会的心思。

蒙娜独自来了,她是不死心的,也相信自己能成功,这回被邀请进了屋,她是颇得意了一番。

舞女的客堂间尚算雅致,林林总总挂在墙上的相片展现她美丽的倩影。只是眉宇淡淡漠然,令人心惊。一般人未必看得出来,但她这双记者的眼能看出来。

正环顾四周,雁飞已经走下楼梯,好像静静走进尘世。素净的面,随意扎的发,一身荷叶袖绣花袄裤,裹着白氅,束了高高的腰,足上登着三寸高的白色缎面红梅高帮皮鞋。

整个人,就像冬日就要盛开的梅,微蕊轻绽,蒙娜想,这位上海女子的打扮绝不输巴黎大街上任何一位时髦女士。她自我介绍,“我是《号角》外文记者,多次打扰谢小姐。”

蒙娜同她握手,雁飞颔首招呼,坐下,切入正题:“贵报到底想问些什么?”

蒙娜做足功课,开门见山:“陈曼丽生平。”

雁飞果真敛了敛态度,说:“她是从江苏乡下来的,算是百乐门第一批公开招聘的舞女。最后的结局是不愿意给日军中将伴舞而被杀。大家都知道的。”

蒙娜摇头,再问:“为什么她不肯屈服?稍稍屈服是可以保住性命的。”

雁飞笑着反问:“为什么她要肯?”又道,“中国有句古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样的大道理我们都懂得。”

蒙娜又问:“那谢小姐是不是会为了你们——你们中国人说的——‘大义’,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雁飞笑起来,“上海很危险,在上海的中国人也很危险,现在没有一个中国人是不危险的。”

蒙娜耸肩,干脆坦白,“我打听到一些往事,关于当年‘盛隆米行’的,但绝无恶意,仅是想记录一些真实的事情。”

雁飞眼波微动了动,只说道:“我们中国人讲不揭人疮疤,不管好意或恶意,都失礼。我只能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你们外国记者总爱想象,可事实并不是那样。”

“不,我从不小看这样大时代的人们。”蒙娜摇手,道,“我不知是否有这荣幸分享您的故事?”

“怎么办呢?我自己都要忘记的东西。或许哪天我死了,我会写下来给你,可是现在不行呀!”雁飞起身送客,“感谢您这样尊重我们,在这样的世道,每个人都是这么微不足道。”

话题仅只于此。雁飞心里不爽快甚至略微颤栗。

往事被揭了一块皮,皮下的惨痛原是捂着,近日一再被揭,她没有更多力气支撑。

她吩咐苏阿姨:“往后她再来,找借口帮我推了。”

苏阿姨答应好,又问:“小姐,要不要吃水果?”

雁飞道:“拿来我自己削。”她从衣兜里掏出那把给展风削梨的水果刀。

这刀小小巧巧的,是折叠式的,上面印着字母的商标,是一把洋货。银色的金属外壳冰凉,在雁飞的手里有一种要出鞘的快感。

雁飞压住刀鞘一边凸起的弹簧按钮,“刷”的一下,刀锋出了鞘。

亮森森,锋利而坚冷。

她记得这种水果刀原先只有在永安公司洋货柜台才有的卖。

唐倌人一向是个懒洋洋的人,不愿多动作,但凡有什么看中的衣物鞋帽,总吩咐给李阿婆或雁飞去置办。后来她发现雁飞有比她更精准的挑置衣饰的眼光,便更放心由她来操办这些琐碎的购物事宜。

她去永安公司给唐倌人买洋纱料子做洋装,没有想到那样巧,竟在永安公司的洋货柜台看见向抒磊。

他正专注地望着柜台里的物件,还向售货员询问着什么。

“向抒磊?”她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再叫了一声,“向少爷!”

向抒磊吓了一跳,但是用笑容掩饰了,“随便逛逛南京路,这么巧!”

雁飞走过去,这个柜台是卖刀具的。百货公司原本并不卖利器,但是这些刀具是从欧洲进口来的,每把都锐利光亮,做得很洋派,刀刃上刻着漂亮的洋文。所以百货公司也就做了精装的柜台卖刀。

她迷惑地看着向抒磊。

向抒磊指了指一排刀具中最小最精致的一把,“这样的水果刀可以折叠,随身带着很方便,我正考虑是不是买一把来用。”

她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就记牢了。

后来过年的时候,家家爆竹震天。唐倌人和周小开拉了客人来搓麻将,李阿婆趁机去客堂间观战,把灶头的活全数丢给她一人来做。

灶庇间里冷寂寂的,唐倌人额外给她做了新棉衣,尚不算被冻着,又给赏了压岁钱。她把压岁钱藏在衣服内衬的袋子里,和小云的两块大洋放在一起。

大年里的团圆喜气,她是沾不到的,她只能在团圆夜忙到劳累至死。小雁所认所知,就是尽她本分,辛苦劳作,争取在爆竹声后,能钻进棉被沉沉睡一觉。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客堂间里的酣战不到清晨不会安歇,她做完自己的活儿,便回房休息。路过西厢房,见门半虚掩。向抒磊站在书桌前正写毛笔字。

“向少爷,您还不睡?”

“就睡了。”他提起毛笔,笑着说。

大年夜里,没有伴的人会格外孤独,向抒磊不知怎的就问:“我带来几瓶东北酒,陪不陪我喝?”

她也不知怎的消了疲惫,也笑着说:“我这边还做好了红烧肉,都做多了,正能下酒。”

两人就蹑手蹑脚地跑进厨房,拿了酒也拿了菜,又回到西厢房。就着光,她看到那酒瓶子,吃了一惊,道:“这是鹿茸酒,要被知道可不好!”

向抒磊晃晃酒瓶子,“他们还没喝过,并不知晓真味。况且我带来的东西爱给谁喝就给谁喝。”他不以为意,就给她满上酒。

小雁第一次喝酒,因是东北酒,辛辣刺喉,撑不住那烈性,也因正是东北酒,触了乡情,撑不住烈性也要一干为净。不多时,眉眼便添上春色,十五岁的女孩,是冬季里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花,嫩葱葱水灵灵。

“你一向这样放肆,自己享用送人的礼物吗?”

他酒量好,一杯一杯地灌,说话还是清晰的:“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唯剩这点自由了。”

他随手拂开桌上的宣纸砚台,折了半边的纸上露出他写的几行字。

小雁认得字,很高兴,念出来:“壮士饥餐胡虏肉。”

她是念过的呢!心里激动,把宣纸抓了起来,“我懂我懂,我们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东北!赶出东北!”酒劲冲上来,深冬的夜不那么冷了。她越来越热,挡不住,跳起来叫:“我要回家,把日本鬼子赶出我的家!”

他有没有醉?说了什么?她都记不得听不清。似乎最后是他搀她回了房,模模糊糊之间,他好像说了:“我一定要将那群鬼东西全部杀掉!”

雁飞握着水果刀,这把水果刀和当年那把根本不是一个牌子,虽然都是欧洲的货。

什么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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