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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绮罗香·但愿长醉

雁飞还是把藤田智也带回了兆丰别墅,心里不算太甘愿,她总觉得是他逼迫了她,或者是形势逼迫了她。

上黄包车时,雁飞踉跄了下,藤田智也扶了她。

“从没见你这样慌张过。”

“新买了皮面的高跟鞋,穿着还不习惯。”

一路无话,回到兆丰别墅,雁飞进了门就唤来苏阿姨:“给藤田先生下一碗水浦蛋解酒。”

藤田智也自说自话地往沙发上一躺,且躺好了。

“这张沙发倒真像为我量身定制的。”

雁飞踢掉脚上的高跟皮鞋,对他说:“你可以睡二楼的客房。”

藤田智也闭上眼睛,“呵!我的待遇可提高了?其实沙发也挺好。”

雁飞见他悠闲自在,有些哭笑不得,又是疑惑的,便说:“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

藤田智也惺忪了双眼,“什么样子?哦,我醉了,失礼了。”翻个身,上衣口袋里有皮夹掉出来。

雁飞蹲下拣起来,她翻开了皮夹,看见里面夹了张泛黄的相片。

落地灯晕黄昏暗的微光下,她看清相片上是个女子,穿白旗袍,梳和她一样的辫子盘头。是她自己?凝神细看,不是。这女子要圆润得多,眼神也凄厉得多。但微微扬着的下巴与她有相似的倨傲和不甘。不知为何不甘。

人生几番回合,都是有经历的人,看着神似。

雁飞陷入冥想,藤田智也却睁开了眼,抽回相片,再度插进了皮夹。他避开了她探询的目光。

“我真是醉得厉害了。”

“小姐,水浦蛋好了。”苏阿姨端着碗出来。

雁飞站起来,说:“慢用,或可解了醉。”

藤田智也只盯着她上了楼,看了半晌。

“藤田先生,快用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苏阿姨诚惶诚恐地提醒。

自己是日本人,还是个日本军人,这些中国人都防备着自己。

连那上去的身影,原先什么都不在乎的,没有任何多余表情的人,也会防备自己。

他低头喝一口汤,是甜的。

一种久违的思念涌上心头。很久没有尝过的甜,刺激了他的味觉。

只这甜,或许还带着微微的醉。满室的甜香,多教人流连?

他三两口吃了下去,笑着问苏阿姨:“还有吗?”

苏阿姨惊一下,道:“哦哦,小姐晚上不吃夜宵,倒是没有多做,我再去做一碗来。”收了碗退下去。

藤田智也凝视着楼梯。

她或许睡了,或许没有,满心防备想着自己这个日本人什么时候走人。

想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翠绿的手镯来,放到灯光下看那绿莹莹的翠。捏紧,再放回口袋里,仰头再倒入沙发中。

要是醉了不会醒,那真不错!

清晨起床的雁飞以为藤田智也已经离开,却见他正在客堂间悠哉悠哉吃早餐。他还朝她颔首微笑道早安。

“藤田先生今朝休息?”

“已经告假了,你可有空?”

他想干什么?雁飞走到他对面,说:“晚上是要去百乐门上班的。”

“上午陪陪我吧。”

雁飞微蹙了细眉。

藤田智也又说:“如果误了晚班,晚上也包给我,不会少了你们经理的账面,他自不会说什么。”

“他当然不会说什么。”雁飞冷笑,自出了陈曼丽的事后,但凡日本客人有要求,袁经理都会全数应允。

她不语,也算应了。先走到客堂间一角,那边竖了红木打的供台,不供菩萨,放的是骨灰坛子。骨灰坛下边放了香案,还有供香。是常备的。雁飞抽出三支香,用洋火点燃,起了荧荧的火,伸手扇了扇,立刻灭了,飞起一抹轻烟。轻烟之下,她举着三支香,恭敬拜了,再插进香案里。她回到桌旁,问:“藤田先生是要去哪里?”

“你总这样生分,叫我‘亚飞’。”藤田智也盯着她的眼睛,非要听她如此叫不可。

“好,亚飞先生,您是要去哪里?”

藤田智也看着雁飞,看着她坐下,抓起碟子里的油条,拗断,捞近了醋瓶子,淋了上去。动作不文雅,手也脏腻了。她无所谓,随意在手边的湿毛巾上擦了擦,抓了筷子,夹了油条,就着白粥吃了几口。

看着是不够文雅,可又极舒适。此间的她就是一个家常的上海女孩,在自己的家里,做不上台面的日常动作,肆无忌惮的淘气和随便。

放在家里,看一辈子也不会厌。

“王亚飞,你说,陈曼丽是烧了多久才被烧成骨灰的?”

她随意地问,藤田智也的表情不能随意了。

雁飞笑,伸出手指头来,认真地说:“大约要用四个小时吧!”她伸出手指头比划,“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挖一个坑,推一堆中国人下去,一把火,大约也只需要四个小时,是不是?”

气氛又重了,她太随意,藤田智也忍不住了,“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因为中国的读书人喜欢造谣生事!”

“说谎说一千遍可以变成真理吗?”

他不由摇了头,“在真理面前,任何东西都会软弱无力。”

“王亚飞,你说,我们还能等到真理吗?”

他不再回答了,同她一起低头喝粥。

雁飞想起来,碗里的糯米也是他给送来的。想着,她与他,出乎意料地牵扯不清。

牵扯不清的又何止是这几袋糯米?

雁飞在心中微叹口气。上海的路,七拐八弯,往往同归。她跟着藤田智也招了黄包车,一路来的,竟是熟悉的地界。

南京路边,四马路旁,彩旗终日是飘展的,还有花牌,攒了花团还有灯泡,写着艳丽的名儿。群芳翠绕,夜里靓丽如霓虹。压了下来,是那些名字的命盘。她的名字没上过那些名牌,但却是被压大的。

当年,她背着归云走过这样的弄堂,却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迎头,遇见了唐倌人,她的命运开始改变。

不能怨,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藤田智也竟然带她来这地方,她转个头看身后黄包车里的他。他正扬着头,眼神近乎迷茫,侧着的脸,在沉思。

她看了他好一会,他才醒转过来,望见了瞧着他的她。

“这里我的确很熟,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她说。

“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他说。

惊讶的是雁飞,探索地瞅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沉思都扫空了。

黄包车停下来了,在弄堂的尽头。车夫问:“先生可是要下来?”

藤田智也下车,雁飞也跟着下车。

“我住过前面的六十八号。”

“这里是八十六号。”

可真有缘分。

雁飞不问了,他来到这里,他说在这里长大。她明白了。

藤田智也盯着八十六号石库门的雕花门栏出神,并不敲门。里头传来懒洋洋的歌声:“天涯呀啊海角,觅呀觅知音……”

歌声近了,门开了,一个穿高开衩旗袍的妖娆女人拿着一簸箕垃圾出来。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粉,还有一对俏丽的细长眼,是勾人的,已经不清澈了。

女人见门前站了体面的男人,撇撇嘴角,笑了。

“先生,您来早了。”又笑了笑,眉眼都是开的,淫荡的、赤裸的,她想要勾引他了。

唐倌人从来不教雁飞这样的笑。她说过:“聪明的漂亮女人要笑到男人心里,而不是笑到男人的下面。”

雁飞也微笑,翘了唇,含蓄的。她想她比她要聪明,可谁又高尚得了谁?

她同她无所区别。

藤田智也只是淡淡扫了半开门缝里的石库门内光景,只要一眼,就够了。他淡淡说:“我们走吧!”拖了雁飞的手,快步就走。

女人感觉被戏耍了,骂娘:“老清老早瞎敲门,寻死啊!”

雁飞气喘吁吁地被他拖到弄堂口,扶着胸口喘,“慢些,王亚飞,你真赶着投胎吗?”

“现在叫的很顺口。”藤田智也笑了,好像是今天头一次。

“怎么回事?找错地方了?”

“没有,我只是要告诉一个人,她恨了一辈子的人找她赎罪了。”

“这话我可听不懂!”

“不必懂,因为我的事情办完了。”

“你白相我?”

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颈,“女孩子,别说轻贱自己的话。”

“你——”雁飞钝口,他的手指正按在她颈部,那里是动脉,是威胁的。

他不想让她开口,“今晚我包你的台子,陪我跳一晚舞。”

“闲话一句。”雁飞的气平了。藤田智也看见她的脸上又现出职业性习惯性的笑。

“还是刚才的表情好看。”他放开她,不再看她,只扬手招马路对面的黄包车过来。

她又被他说愣了。

只道是自己经常说话做事没三没四,此人却比自己更加的没三没四。算不算物以类聚?怎么能和鬼子兵物以类聚?

他有所求,她亦有所求。

不过如此而已。其他的,她真是没兴趣去了解,也没气力去了解。

而藤田智也,也不让她再了解更多。他送她回到百乐门,将大洋直接丢给袁经理,要包她整晚。

袁经理点头哈腰,少不得说几句讨好的话,再拉雁飞到暗处。

“他是个少佐吧?听说有个伯父是大将,那个凶巴巴的长谷川大佐也碍着他们家的面子呢!来头不小,小心伺候。”

雁飞嘴里嗑着瓜子,睨了一眼坐在回马廊隐角处喝酒的藤田智也。他的眼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眼前的杯中物。

“我自会有分寸。老袁,你也要有分寸,两条船可驶不稳,听说你还想把自家戏园子的女戏子往张府里塞?”

袁经理心中正烦恼,听她这样说,直捶手心,“这群遮天蔽日的,一天一个样,不打算让我们下面人过日子了。”

雁飞轻飘飘地往袁经理肩上拍了两下,道:“脚踏两条船,早晚会沉船。”

袁经理也有道理讲,“这百乐门里的谁没有这两把刷子?你白牡丹也不正是个中高手吗?”用嘴努了努藤田智也,“人在江湖飘,自要找个靠山牢靠点,像你这辈子是不用愁了,租界里头有王老板这个冤大头,租界外头还有这么一个好货色。”

雁飞轻笑,“大家个人顾个人,都好自为之吧!”说罢回到藤田智也的身边。

他还在喝酒,这回是百乐门里高价售出的法兰西红酒,叫拉图,顶贵,点的人也顶多。雁飞欢迎她的客人点用,这样她的分账也会高。

但他是一杯接着一杯猛灌,不对劲得很。从昨晚到今夜,他都一直失态,不复以往的四平八稳。他喝得猛了,头发也被自己撸乱了,外套也脱了,连身上的白衬衫也开了两颗扣子。

“你包我一晚上看你喝酒吗?”她问。

“或者干其他的?”

她双手抱胸,退了一步,“我不陪日本人上床。”

他拉近她,站起来抱住了她,“可陪日本人跳舞?”手臂微微一收,搂住她的腰,拉着就进了舞池。

舞台上,依旧有两个新晋的歌女勾着对方的腰,妖妖娆娆地唱着《假惺惺》。

旧的舞女歌女老了走了死了,新的就填补上来。上海的艳色永不落。

她的头挨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脸也靠在她的发边。昏暗的舞池中,他的舞步很娴熟,她早已领教过。两人配合得好,他是她遇到的最合适的舞伴。

空气是微醺的,他微沉的呼吸,有点醉了她。只在此刻沉醉。

一转身,她又醒了。见到了熟人,搂着新来的年轻小舞女。两个人都跳得生,不停踩到对方的脚。一束光打过来,虽是生的人,也是一对俊男美女,鸳鸯蝴蝶。

雁飞看清楚了小青年,他慌张避开她的眼。她便闭眼,不再看他,嘴角微笑。

那个人,是陈曼丽说破了他童男子身,送了金条的那位金融大亨的小开。时隔不久,尚未从陈曼丽处学会娴熟舞步的他已经搂着青嫩的小舞女了。小舞女尚没有点大蜡烛,小开已是上了心,掏了钞票出来品鲜。他包了小舞女的初夜。

一报还一报。陈曼丽领着他进门,到底是救赎自己还是让别人堕落?雁飞已经不知道了。

藤田智也的手臂收着力,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一般。雁飞被箍得有些胸闷,要挣,又挣不开。

这个半醉的鬼,像拖人下水的水鬼,拉住了就不肯放手,她放弃了,他却开口了,声音低沉,从水底升起,“如果一辈子都醉着不醒,也是大幸!”

又是一圈,雁飞忽见展风隐在回马廊的一处,浓眉纠结,一动不动地盯牢这里。他要过来了,雁飞的手在藤田智也的背后摇了摇,止住展风的动作。他咬了牙,顿住。她不要他走近。展风回了头,飞奔出去。这里和她,从来不属于他。

他回到宝蟾戏院,他该回的地方。这里同百乐门一般热闹。大门张灯结彩,海报灿烂艳丽。

上海还是那个上海,舞照跳、马照跑、戏照唱。霓虹灯缀在海报上,有新的人光鲜亮丽起来。

展风看出了海报的问题,那上面的祝英台相并不是归凤,却是小蝶的姐姐筱秋月。她还有了宣传词,写在那上面:“更娇媚、更温柔、更雅洁、更靓丽”。

所谓的“更”,自然是有了对比。展风心下一凛。

戏院门口花篮锦簇——“恭贺筱秋月一鸣惊人”。横空又出一个新的祝英台。售票处挤满了人,小洋三角的票有戏迷甩出大洋要包全前排的位子。售票员把肩一耸,道:“前十排都被人包了,明日请赶早!”不得愿的戏迷随地唾一口,“老子今朝就是要看筱秋月这个小骚货,隔大老远哪能看得清?”

有人讽他:“人家那身段哪里是你瞧得的,你又没十三间粤菜馆,怎么供得起这尊女菩萨?”

又有人说:“哎呀,我还是要听来归凤的唱腔啊!怎么祝英台换人了?”

“来归凤落时了,又没人捧,又整天端着头肩的死架子,在台上一点点甜头都不给人尝,现在观众哪里吃这套!还是筱秋月活色生香!”

展风不要听了,转到后门进了后台。

归云正急得团团转,“归凤不见了!自袁经理说今日开始由筱秋月担头肩,归凤就不开心了,今天的戏排出来更没她的角色。她和我说去练嗓子,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展风心情沉重,一块大石头不落定,又压一块石头上来。他见台上乐师已陆续坐好,便先对归云说:“你先去表演,我去找归凤。”

归云赶着上场了,临走说:“散场的时候不管有没找到归凤,在戏院后门等我。”

前台催了,她被人一推,要去亮相了。今天是新气象,她也换了新搭档。

新任祝英台上台了,尚未开腔,媚姿媚态地摆一个姿势,观众们汹涌了,有人带头喝彩叫好,大把的鲜花甚至大洋先扔上来。

秩序全乱了,只有哄然的彩声。新祝英台站在人前,归云被挡住了。她蒙着唱,得不到她的回应。她的神也出了,怎么回事情?她做了陪衬,不明不白。筱秋月这样大火?所谓何来?

终于闭幕,还不停歇,戏迷奔抢上去为祝英台献花,又有两三个报纸记者拥上前去拍照。

闪光灯一阵乱闪,也算是繁华象征。倾尽全力造着假。

归云用手挡了眼睛,缝隙里,她看到了一个人。卓阳坐在第一排,朝她微笑。她是恍恍惚惚的,就笑那么一下,又灭了。她被新祝英台的戏迷们推挤了。

不知谁叫了声:“梁山伯走开,我们只要祝英台。”

归云听到了,心里不免是受了伤的,还带着疑惑。

当年筱凤鸣红,是因为唱作俱佳,后来归凤取而代之,也是因为唱作俱佳。而今筱秋月闪电般红出来,既无筱凤鸣的舞台霸气做台面,又无归凤过硬的好唱功做底子。

可就是成角儿了。她想不通,所以赌了气,幕还没谢完,就扭身去后台,独自坐着卸妆。

前头花团锦簇的人儿也下来了,师姐妹们众星拱月。

“秋月姐,是否即将要出那黑胶唱片了?”

“有两家公司找我谈了,我正考虑签哪家呢。看他们出的价钱吧!”

“还是秋月姐行啊!想归凤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在凤平戏院注了十几个银盾,这回秋月姐姐唱片一出起码也要几万张吧?”

“那倒真是小事情,现在我倒是考虑拍电影。如果在电影院能看到我们越剧,那真再好不过了!”

“秋月姐,你真行!”

筱秋月走到了归云身边,问:“归云,今晚可一起去会儿楼喝鸭粥消夜不?我请客!”

“不用不用,多谢秋师姐费心。”

她看看她,原先抽大烟的,战时没了来源,也就戒了。杜家也是帮衬着的,风水轮转,岂不料她会来替代归凤。

她也打了招呼,给菜馆老板卖了身,说是为了小蝶,庆姑还唏嘘。他们都没有料到风水是这样流转的,太多的意想不到。

筱秋月风光了,还记着往事,说:“看看,我还是请不动我们未来的班主夫人,算了,众姐妹给我面子一道去吧!”

众人千肯万肯,一味奉承了筱秋月从归云身边走过去。

归云心眼口堵了,只当不值,又想小蝶的可怜,气是不顺的。

一些小恩怨,可以天荒地老。一些小恩惠,必定烟消云散。

她胸口闷闷地走出后台。戏院里头已经空空荡荡,独留几个清扫工在打扫卫生。

“杜小姐。”还有人留下等她,不让她感到孤单。

是卓阳,也只有卓阳。

归云迎过去,“卓先生,你还没走?”

卓阳倒是早有说辞的,将手里卷着的报纸递上去,“这是明天要出的《号角》,我们选你的照片放在头版。”

头版是归云在孤军营唱《穆桂英挂帅》时的照片。一身武装,英姿勃勃。报纸是明天出的,他今天拿了来。

归云的心是明的,面上是羞的。

卓阳又说:“我还给你洗了一张,不过——”装模作样摸口袋,再敲脑门,“哎呀,忘记带了。”

她晓得他的心思,他是露的这样明。她的心浮起来,心情好了些。

他也是晓得她的心思的,他能看人的眉头眼额,台上幕幕都在眼里,他想安慰她,“前排都是被人包的,记者都是枪手,捧角儿的惯技。真的戏迷坐在后排,上不得前头来。你是唱得很好的。”

归云原本的失意,还在于失意在他的面前。他竟这样说,她就释然了。

“我懂的,我懂的。”说来说去都是“我懂的”,心里是真懂的,只是口头上过于感慨了。

卓阳笑了,他笑起来好看,眉毛飞扬,神采熠熠,这样好看的一个男子。他说:“我想请你明晚散场后去吃老范的小馄饨,呃,把照片带给你。”

他又怕她拒绝,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就不好拒绝了。

“好。”

卓阳松了口气,浓眉更飞扬,“那明天见!”

“明天见。”

他们挥手道别,只是卓阳临走到戏院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归云调皮了,说:“放心啦!我不会放你鸽子。”觉得太熟络了,不由吐吐舌头。

卓阳看在眼里,笑着打趣:“放我鸽子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不让老范打烊!等到你自己识趣来解救老范。”

他是存心了,一下套近他们的关系。

归云接他的戏,道:“那我就只能帮老范洗碗来告罪了。”

说到洗碗,卓阳心里受用,深深看她,“那么说定了。”

两人都点头,向对方保证。

归云目送卓阳离开,才绕去了戏院的后门。

门口是一条狭长的小弄堂,挺直的煤气灯亮着微弱的光,照亮旁边斜斜的枝干长好的梧桐。都孤零零的,没有依靠,又相隔着那点距离无法互相依靠,看着有那么些落魄了。

树下两个人影子。

归云凭着灯光稍辨认了下,叫:“展风?”

“归云。”回应她的是归凤。

归云过去拉了她的手,手冰凉的,人也俏弱弱的,还红了眼睛。

“这傻丫头跑去天蟾戏院看京剧了,可让我一顿好找。”展风道。

煤气灯黯淡的光把三个人的身子拉得长长的,在夜色下缓缓移动。

“我看梅先生的戏去了,戏好,就是好,观众都赞好。可我想不通。”归凤的心,还不平,声音,还在颤。归云握紧了她的臂。

“都是要戏好才能红,以前大师姐也是一把嗓子唱红四川路,我自认在这戏上是不遑多让的,怎么就拼不过筱秋月?”

“拼不过就拼不过吧!只要我们日子还能过就行。”展风道。

归凤激烈地说:“我想不通,我比她唱得好。”

原来她们的怨和疑都是相同的。归云轻嘘了气,道:“听说一个开粤菜馆的大老板在捧她,有了后门总是两样的。袁经理又是那样的人——”

“戏客都成了聋子不成?唱得好唱得差都分辨不出来了吗?”

她是想不通的,也争不明白,归云却是能理解的。归凤自十四岁担了头肩就再也没有落下来过,此番打击太大,她又是内向性子,未必能真想通并承受下来。

人生最怕无情风雨,劈头盖脑打得人晕头转向。际遇总是这样难说。

归云夜里走到天井里透气。不想半夜三更,天井里还有人,席地坐在一角正抽烟。归云走近一看,是展风。

“你啥时候学会抽烟的?”

展风慌忙把烟头往地上一摁,扔到身后去,说:“心里气闷。”

归云默然,忽想到卓阳也抽烟。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抽烟解闷?不知卓阳心里又存了怎样气闷的事情。她从天井一角拖出小凳子,坐到展风身边。

展风问:“归凤睡了?”

“劝了半天才睡的,唱戏就像她的命一样。就盼她别再往心里去了。”

“妈老早说过归凤是个戏痴,要在台上称王称霸才能安心。”

“要她不唱戏,也不是不行的。”归云看着展风,她半猜半测,要一语道破了,“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了?”

展风的脸蓦地涨了个通红,别过头,根本是初识风情又被揭穿的少年的羞窘。垂着眼的侧影,一颗魂也不晓得飘散到了哪里。半刻后方一缕一缕拢回来。

“归云,我从来不知道牵挂一个人是这样子,傻到只想暗地里去瞧她,连打扰她都不敢。看着她一步一步去涉险,又要干着急。”

“你怎么不同她去说?”

“我——不敢。一句话就被她一个眼神挡下来,我在她面前永远都是小弟弟。”展风拙拙的,是归云从没见过的拙。她只好陪着他举头望明月,共同发呆。

展风也不算拙到底,问她:“我今天在戏院里看到了卓记者,他是不是喜欢你?”

归云却是坦率好多,轻声细语说:“他是大学生呀!”是说给自己听的,心里还暗想,老范说他的家世是很好的。

她仰头看明月,也好像在看他。

展风说:“睡吧。”

一夜又这样过去。展风想要开解归凤的心事,起个大早买了馄饨。

“热乎呢!是弄堂口买的,排老长的队。”

归凤接过来,心里得意,又不敢显出来,嗔他,“大少爷难得伺候我们一次。”

归云闻了闻,说:“不够香。”又说,“如果老范的馄饨摊开到这里来,一定稳赚不赔。”

“你又有什么新玩意儿?什么老范?”归凤问她。

归云却不说,这是她的秘密,不容分享的。

意外的客来叨扰他们的早晨了。

筱秋月领了几个师姐妹登门拜访。展风开的门,正诧异,筱秋月已经叫:“哎,我们来找归云喝早茶呢!”

她一眼觑见了归云,过来亲热地勾了她手臂,“今早粤雅饭店的陈老板请客!说要介绍一些贵人给我们,往后堂会是万分有着落的。”

归云归凤同展风都皱了眉,筱秋月玲珑地又说:“归凤,你也要给这个面子一块去。”

归凤的心情好不容易好了些,这回又被搅了,心头气,立马脸色阴了下来,“我还要去探小蝶的病呢!”

她是存心刺筱秋月的,故筱秋月面色青了青。

小蝶入了病房,她娘同陆明倾力照顾,杜家也时时探望,就这位胞姐偏偏成了忙人,三五不见人。归凤是公怨加私恨,昔日头肩的架子又未抛,甩个身回了房。

筱秋月哪里不明白她的脾气何来?她是且不管的,自有自己的主张。如今正是顺风顺水的好时机,谁都不能挡道。

她只对着归云,“你给不给我这面子?你待小蝶好,我有着好机会怎么会不想着师妹你。”

归云早瞥见跟来的几个师姐妹俱是庆禧班的台面角色,自筱秋月风生水起之后全笼络过去了。从前杜班主治班严谨,这群小角儿又是他一手调教,还是能规矩的。自打他死后,她们便渐渐放肆了。

袁经理也是挑唆了的。真是花国里浸染出来揣摩女人心思一把准的人才,三两下就把庆禧班端了。归云冷眼旁观又身在其中,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不是没有辛酸,也不是没有怨怼。

瞧瞧筱秋月先前同现在的光景,得势了,也会迫人了。她们都明白,只要还在戏院唱戏,闹得剑拔弩张,谁都讨不了好。

展风拉她到一边说话:“你真和那几个丫头去?我看她们就没安好心。”

筱秋月听到了,叫了一嗓子:“展风少爷,你还怕我们真拐了你家媳妇?”

有旁个姐妹玩笑附和:“拐了归云,咱们再给你找个八字好的。”

展风懒得理她们。

归云倒来安抚展风:“看在小蝶的分上,她也不会为难我。如果不去就是抹了筱秋月的面子,还当咱们拿乔。往后归凤和我在戏班子更不必唱了。我有数,你放心吧!”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都别唱了!好歹我的工钱能养这个家。”

归云笑,“你是顶梁柱,可是将来你娶了媳妇也养着我们这些闲人?咱们都要有计较!”推了推展风,道:“安心,何必把小事闹得那么僵?”

她也就换了衣服同筱秋月几人一起出了门。

其实,她心中也不太有底,摸不准筱秋月的路子。她是向来同小蝶要好,同筱秋月不大有交集的。今天她却来请她,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她就试探地问了:“秋月姐,到底有什么样的好事?”

筱秋月意味深长地笑,“小师妹,你上了报纸头条也不通知我们?人人都说你是爱国越剧女演员了,眼看着要红了啊!”

归云想,原来是卓阳他们的报纸闹的。为孤军义演这事情本就是她兴之所致,也未同众人说。后来看到卓阳给她送报纸,知道迟早要曝光的,但做也做了,她就更不在乎别人知道会如何。

筱秋月又说:“虽然你是分文未进,可这名声出去了呀!这广告做得多好啊!”

“上海人图个新鲜,看过也就算了。”

筱秋月又是意味深长地笑,“那可不一定哦!”

归云觉得背脊有些凉飕飕,或是黄包车夫跑得太快,迎上了风。她跟着她们,一路到了粤雅饭店。

那儿的茶市,正开得如火如荼,人声喧嚣的,谈着商业信息、时政新闻、金融古玩行情。热闹过庙会,是上海早晨的一道景。

归云只觉着不自在,她随着她们下了车,看她们走在前头纤姿妖娆,人越多,越摆款,还旁若无人地叽叽喳喳,要压过旁人的声浪。

三分俏、三分娇,还有男人眼里的四分骚。旁人侧目了,这几个姑娘也是时髦的,趋着上海流行的势,但跟得太谄媚了。她们不是上海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只是想瞬间扶摇直上的暴发户,言行间不自觉透出真身。真真现世!

归云丫头似的跟着走上去,也看懂了别人眼里的意淫或不屑,就一直低着头。堂倌迎过来,领她们进了一间大包间。

筱秋月还是领头,对坐在主人席略显福态的男人娇声一呼:“达令!”人已经过去了,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其他几个姐妹都是有位子的。

归云失了颜色。

包间的圆台面旁,坐了五个男人,绸马褂洋西装,都是体面打扮,只是脸上笑得太可掬了,汪出一弯油。

有个位子空着,留给她的,那个男人笑眯眯看过来,眼睛都不见缝了。

华丽宽敞的包房里,一撮女戏子,一撮男商人,其最终结果是什么,归云心中雪亮。不免是悔了,自己太过逞英豪,如今肉摆到了砧板上,只好见招拆招。

筱秋月还在同男主人打情骂俏,男人就是粤雅楼的老板,一只手对身上的女人上下其手。

“小心肝,我们可好等,你看怎么赔罪?”

筱秋月媚眼如丝,“怎么赔罪?让我们的小妹妹唱一首《穆桂英挂帅》,给你们现丑可好不?”

“哪里说现丑来的?你们庆禧班可是卧虎藏龙,快让这位小穆桂英坐下说话。”

“来来,归云,你怎么还站着?快快坐好。”

归云被逼到那男人身边了,且听了筱秋月腻着声音介绍:“这位是顺昌交易所的吴老板。”

吴老板立刻殷勤,替归云斟茶,“上回在孤军营看到杜小姐的表演,仰慕得很!”

归云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原来筱秋月一早撺掇她来是要做这样的勾当,她根本想不到如今的筱秋月能光明正大地干拉皮条的勾当。只好客气,口气还是生硬:“岂敢,归云的功夫是比不得各位师姐的。”

有人把话头截过去,还是别有含义的歪曲,“哎呀呀,庆禧班的人儿‘功夫’都不错,我们可都有领教,所以才倾慕得很呢!”

归云的脸青白交错,她到底在戏班子浸淫了那许多年,怎么不懂这种场面上的赤裸话?她是坐立不安了,又要强自镇定,但还忍不住出口:“功夫?天桥卖艺的大世界杂耍的,都是门门好功夫,想来各位老板也会喜欢。”

“小姑娘嘴利的。”

筱秋月挂不住了,眼瞅了瞅吴老板,想归云也飞不出这方寸,就说:“什么耍不耍的,我这师姐可做主了,归云,你就现场清唱一段。咱们也都没听过你唱呢!”

归云还是不做声,脸僵了,脾气也上来了。吴老板却不知趣,也恃着强,继续道:“杜小姐不习惯应酬对不对?”

把交易摆到台面上,存心让人难堪。

有人及时来解了难堪。

“吴老板好几晚没来百乐门应酬,倒有兴致一大早跑来粤雅楼应酬?”

众人回头。哗。那人穿的竟是时下上海正流行的西洋蕾丝公主裙,全身都用蕾丝绣起来,还缀着西洋手工绣花。从法兰西进口,千多块钱一件,还要去永安公司预定。

女人们都羡慕,男人们都仰慕。

归云一喜,是雁飞。

雁飞手臂上还挽了印花小洋伞,像电影院放的好莱坞电影里的洋淑女。她眼睛一转,已经同在座的男士都打了招呼了。可神色又是淡定的,淡定得在座的旗袍小姐都局促。

这样一个玲珑的雁飞,把这群初露锋芒就显山露水的小姐们比成了土妞。

男人们知道她的价值。第一个站起来的是陈老板,他也不管倚在身上的筱秋月,道:“白牡丹今朝竟来光临我们饭店,真是蓬荜生辉!”

他亲自为雁飞拉了椅子,雁飞接过来,往归云和吴老板当中一挤,坦然坐下。

陈老板又叫堂倌倒茶,一过分热情,就显出小家子气。筱秋月撑不住了,叫:“达令!”

但只能由着雁飞同众人亲切问候,再也插不了第二句口。

雁飞对陈老板说:“我本就想找找陈老板,下午我那边开一局麻雀战,想要问你借个粤菜大师傅。”

有心的人问:“白牡丹要摆沙龙?”

托王老板的福,白牡丹的沙龙在商界有点名气,大家都晓得,也都向往。

雁飞不疾不徐交代:“昨晚打麻将输给了交通银行的应总经理,应总慷慨,不要我还这些小本,今朝同我干爹拉队人马来吃一顿便饭。这个面子我总是要给的。”

陈老板听得脸上放出一撮光。

雁飞看在眼里,“陈老板今晚有没有空?”

正说到陈老板的心坎,忙应肯,落空的人也提醒:“白牡丹,你可好好搅了我们的局!”

雁飞笑,“什么搅局,大伙到我那边再开局好了。”尤其对着吴老板讲,“吴老板,今朝麻将你可要让我几手,我要赢些钞票给这个妹妹包红包呢!”

她把一只手搭在归云肩上,吴老板没明白过来。

“我干爹都应承好了,小妹妹许了人家,自然婚事要办好的,说不定就要定到粤雅来。我又不好失了面子,总得早些准备红包。”雁飞闲闲笑说。

“哦!杜小姐要结婚了?”吴老板明白了,转了态度,“哎呀!恭喜恭喜!”

雁飞见尘埃落定,拉拉裙子,站起来,又将归云拉起来,说:“你上回说的那块料子已从南洋进口过来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正好同我一道去干爹厂里拿。”

归云会着意思,说:“太好了。”

众人就不好留了,眼巴巴看着雁飞把归云带了出去,又摸不准归云的路数。但又想,攀到雁飞这个门路,也是好的,就不追究了。

雁飞直把归云送到饭店外去,方叮嘱:“你小心别着那几个的道,你那几个师姐已经下海了。”

归云叹气,“我晓得的。”又说,“还是你有办法。”

雁飞笑,“今早恰巧同几个姐妹过来喝早茶,正碰见了。你还是得当心,没想到她们几个会对你下手。”继而冷笑,“要卖也要光明正大地卖,搞些小伎俩多没有意思!”

归云愁道:“我原本还想能挨就挨,为了全家的生计。如今归凤的头肩也被卸了,其他姐妹又各有心思,实在难以维持下去的话,也只好做旁的打算。”

雁飞点头,“也没错,老袁把戏班子玩得转起来了,你们岂是对手?”

“他根本不是个好货。”归云怒道。

雁飞拍拍她的手,“万事来找我。”往回探了探,姐妹们还在等,我要回去交代,你且保重。

归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你总帮我,提点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以后我要你帮我的地方多着呢!我都不会谢你,你也不该谢我。”

她们紧紧交握住双手,归云笑,“好,我本也不该见外的!”

又互相嘱咐了,“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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