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周末。
陈一舟因为是临时起意,半夜回的宿舍,所以,等她起来煮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空中只挂着最后几丝鱼肚白。
她也没发现自己怎么就将粥熬得那么稀软的,反应过来时,已经给郭壁微留了一份出来,其他的则准备全部带到医院去,还装了好些个干净的碗和勺子。
瓷碗和瓷勺在车子的颠簸中,轻轻地磕碰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一舟没睡踏实,觉得瓷碗一路上磕磕碰碰个没完没了,叫人心惊。路边的十字路口,有几个工人正在移栽大株的红花羊蹄甲,所以,稍微堵了一会儿路。
她是先去的爷爷奶奶那里。
走廊上没有看见她熟悉的人。病房里则传来了唏唏嘶嘶的说话声。
陈一舟勾头一看,坐在她爷爷奶奶旁边的,不是她爸妈,也不是她叔婶,而是张司泊。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陈一舟,眼里是盛着山海月光的笑意。
“一舟,你送早餐来了。正好,爷爷奶奶都饿了。你快进来吧。”张司泊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门,接过陈一舟手里的早餐,顺道也把愣着的陈一舟接了进去。
爷爷不看她,还是一脸的漠然。
奶奶却亲切地朝她挥手,将她拉到床前,说:“舟舟来了?你这孩子,怎么老是不来看奶奶呢?是不是生奶奶的气了?奶奶今天亲自给你削了苹果,切得很细碎的,这样,你吃的时候就不会被噎到了。”
“嗯。谢谢奶奶。”陈一舟经历了昨天的事,不敢轻易乱动,只是坐在一边,尽量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范围,一个安全的、不会轻易被伤到的范围。
这是陈一舟的身体自动选择的,在它觉得存在潜藏危险的时候。
张司泊帮忙把陈一舟带来的粥盛在小碗里,取过勺子,递给她的爷爷奶奶,然后给陈一舟和他自己也各盛了一碗。
陈一舟愣愣地接过。实际上,她的心里很是忐忑,怕爷爷奶奶会突然摔碗在他们的身上脸上。
她机械地吞着粥,一点味道也没尝出来。
奶奶吃了一碗,对着她爷爷夸她说:“你看,咱们舟舟这么快就懂得做饭了。是不是天才?味道简直刚刚好呢。”
爷爷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们这样,陈一舟的心里仿佛流过了一阵温暖的春风,在她多年来被冰霜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在她对他们的亲情没有期盼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美好的同时,还有一丝后怕。
她只是笑笑,却说不出一个字,默默地吃着,连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奶奶笑着和她说:“舟舟,多吃点。早上起来熬粥,肯定很辛苦吧,看你的样子,也没有睡好,要不要跟奶奶病床上挤一下,睡个觉?”
陈一舟说:“没关系的,我已经睡足了时间。嗯,奶奶你多吃点。”
“好好好。还是我们舟舟听话。你爸和你叔,就没有一个是省心的。”奶奶将吃干净的碗递给她爷爷,没想到爷爷顺手接过去放桌子上,一时没有放稳,碗就从桌子上摔在了地上。
奶奶愣了下。陈一舟也跟着愣了下。
陈一舟是怕奶奶突然又不承认是她奶奶了,然后要赶她和张司泊出去。
可是,奶奶只是骂她爷爷,“白天也喝酒了吗?怎么手抖得那么厉害?早就叫你戒酒了,你偏不听,在小辈面前这样,成何体统?别教坏了小孩子。”
爷爷被她奶奶这样误解,陈一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而且,意外的是,她爷爷居然是爱喝酒的,她都不知道。
爷爷倒没有生气,只是说:“没喝酒。”然后弯下腰就去捡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碎瓷碗片。
被张司泊和陈一舟一人一边扶住了。
爷爷眼神冰冷地扫过陈一舟。陈一舟立即放开了手,默默弯下腰,同张司泊一起捡碎片。
清理干净后,张司泊便不再逗留,提着袋子,牵着陈一舟出了房门。而直到陈一舟真的踏出门去的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里边与爷爷奶奶吃了一顿早餐的事实。
陈一舟在门口看见了她爸妈,都是欣慰羡慕地看着她的眼神。也不知道,他们是羡慕自己有个这么好的男朋友,还是羡慕能安静地坐下来与她爷爷奶奶吃一顿早餐。
他们看起来,在外头的长椅上似乎坐了好一会儿了,只是在等着,没有进去。
陈一舟把袋子递给他们,说:“这里有粥。你们应该还没吃早餐吧?”
“还没有。”陈爸轻轻地应了一声。
陈妈则在上下打量着张司泊,啧啧感叹:“没想到,司泊你这么厉害。”
陈一舟听到她妈妈不喊他“57号”而是喊了“司泊”,心里高兴得小鹿乱撞,就好像是自己得到了某种认可似的。
张司泊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这种时候要说什么。陈一舟就在一旁帮腔道:“那是,您女儿我挑选的,绝对错不了。”
陈妈“啪”地一下打在她头上,“我跟自己漂亮女婿说话,轮得到你插嘴么?难道你还想自问自答,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和‘我愿意’之类的话?”
感受到张司泊轻轻揉着她被打的地方,陈一舟笑:“那有什么关系?就这样办也可以的。反正我不介意。”
陈妈说:“得了。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爷爷奶奶这里有我们守着,你就带着张司泊出去晒晒太阳吧。”
“好。”陈一舟点头应允,正要走,才发现她爸爸一句话也没说,便走到那个正默默吃粥的人前边,喊他:“爸?”
陈爸用力扒完碗里的粥,说:“你们出去走走吧。”
陈一舟看着他,总觉得他垂着的眼皮下面,眼眶似乎红红的。难道,他是哭了吗?因为他们与爷爷奶奶之间多年的恩怨终于迎来了化冰的迹象?
陈妈一把站起来,推了他们就往前走:“你爸的事,有我呢。外头的阳光正在盛放。你们年轻人不出去,要一直待在这个阴风阵阵的地儿做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您别推啊!”陈一舟转身扶着张司泊,怕他一不小心被推得摔倒。
结果,陈妈回都没回话,就直接进去了。
陈一舟觉得他们莫名地有点古怪。不过,她爸爸喜极而泣这事,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比陈一舟还要期待得更久的缘故吧。
她扶着张司泊慢慢走过鹅卵石小路,然后,在一处开满了簇簇攘攘的九重葛的花木架下坐着。面对面,中间隔着一条道。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是去找我爷爷奶奶他们吗?”陈一舟问他。
“嗯。”张司泊点点头。他的眉目,在光斑点点的花木架下,显得有点虚实不清,暧昧不明,带着一种流转的异样的光芒。
陈一舟原本想说很多话,比如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劳累是因为帮她爷爷奶奶做了什么事情,他怎么对陈一舟那么好之类的,结果,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谢谢。还有,辛苦你了。”
他只是笑着接受了陈一舟的感谢,没有否认,也没有趁机提出要求,只是简单的接受。
陈一舟看着在他身上脸上旋转跳跃的流光,心情逐渐明朗。她望着挤挤挨挨的九重葛,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人生充满了变数和梦幻。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挽救了徘徊在人类情感世界之外的你,后来才知道,你与我之间的关系,更应该说是相互拯救。”
“怎么说?”
“一个人,带着她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走向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来说,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但是,司泊你却完完全全地接纳了我的全部,这对我来说,是何其地幸运。”陈一舟对着张司泊笑,眉眼弯弯如月牙。
张司泊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朝她张开了双手。
陈一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我们什么时候告诉长辈,说我们要领证结婚的事呢?”她问。
张司泊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决定。对了,我问了主治医生,打算结婚的时候,需要准备些什么,然后,他给我说了一整套流程,从求婚开始。”
“诶?求婚吗?他是怎么说的?”陈一舟有点惊讶,她以为他们之间是直接跳过了那些常规的场景,然后就领证了的。说实话,她在后面想起来的时候,确实觉得缺了点什么。可能就是微微嘴里常说的仪式感吧。
“我现在做给你看。”张司泊说着,就站了起来,在她前边单膝下跪,然后,给陈一舟递过来一枚铂金戒指。正好,不是陈一舟不喜欢的镶嵌钻石的那种。
“陈一舟,你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张司泊目光炽热地看着她。他的语气和态度,认真而坚定。
陈一舟看着面前这个朗朗如日月星辰的人,心里一动,也认真而坚定地回复道:“我十分,十分愿意,做你张司泊的妻子。”
话落,旁边几个看热闹的穿着病号服的人,使劲儿给他们鼓掌,说着“恭喜”。
陈一舟脸红,不好意思看他们,就直接把头埋进了张司泊的怀里,不肯退出来,直到他们散开了,才坐直了身子。
有时候,连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脸红。她其实不想让人知道,就在刚刚,她的脑海里产生了一种古代小姐私定终生然后被围观的感觉来着。虽然只是一闪而过。
她看着张司泊,发现自己被吃得死死的,便转移话题说:“你的戒指呢?”
张司泊伸出手说:“你帮我戴。”
陈一舟笑,说:“来,把手给我,我帮你戴上。”她将那枚与她手上这枚除了大小外,一般无二的戒指给张司泊戴上,自言自语地道:“好像不对啊,这个顺序。我们现在这样,是不是把婚礼给跳过了?”
“那,等婚礼时我们脱下来,然后重新戴一遍?”
“还是算了吧。我才不要脱下来。”陈一舟看着他和自己交握的手,怪异地道:“你说,男女在戴戒指的时候,为什么是男左女右呢?”
张司泊顿了下,说:“按照人类的正常使用习惯来看,右手比左手的使用频率高,男左女右,就是让男人多干活多做事,让女人多休息的意思。”
“呀,张司泊,虽然你的解释极有可能是歪理,但是,简直是太完美了。真的。我越来越喜欢你了。”陈一舟兴奋得一把抱住他的腰。
“我,我也喜欢你。”张司泊轻轻地说着对他来说陌生又奇怪的词语,“越来越喜欢。”
陈一舟忍着笑,努力不让肩膀抖动。她回复说:“我知道。”
然后,等心里那股想笑的冲动完全退下去后,她才接着认真开口说道:“司泊。我一直知道,你的人生字典里并不真的存在‘喜欢’和‘想念’之类的词语,真的没关系的。只要你舒服就好,不必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