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舟不知道自己妈妈到底是怎么‘会’陈和豫的,她已经完全被妈妈口中说的“宝贝”两个字给冻住了。果然,在总是一见到自己就千万防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家的妈妈嘴里,突然吐出来这样稀罕的词语,感觉实在是有够奇怪。
她与爸爸走了一段路,忽然接到张司泊的电话,问他怎么了,他说他这会儿腿疼心疼浑身都疼。
陈一舟觉得他是在开玩笑,认为他大概只是想念自己了,希望自己回去陪着,但她还是吃这套,心急如焚地承诺要马上回去。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爸爸不肯放行,却忘了,他们恨不得陈一舟立即回去,不要妨碍他们‘度蜜月’呢。
陈一舟坐在返程的大巴车上,想着自己家总是自然而然就秀起了恩爱的爸妈,她虽然偶尔会吃醋,但更多的时候却觉得,爸妈恩恩爱爱,平凡而又过得幸福快乐的样子,才是对子女最好的教育方式。
反过来,只要陈一舟能够管理好自己的人生,让自己幸福快乐,对爸妈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报答了。
返回的路程意料之外的远。每回车子陷进坑洼里,或者被回家大军堵塞在路中央的时候,陈一舟就忍不住紧了紧腿上放的袋子,她左右顾盼,废了挺多心神,才说服自己纵使跳下去后,没命狂奔,也赶不上车子快的事实。
她当时并不知道,还有一样东西溜得比她坐的车子还快——就是陈和豫藏不住的那个秘密。
陈一舟回到宿舍放下行李,惊讶地感叹自己不过才离开了一天,这宿舍怎么就有些陌生了。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郭壁微走时忘了关窗子,客厅里的东西都跟营养不良的豆芽似的,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她随意整了下东西,将桌椅移回原位,刚起身,就听见门口有人敲门。
“司泊你来了,我正打算下去找你,你,”陈一舟打开门,话还没说完,就发现张司泊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劲,脸色显得苍白,额头上是薄而细密的一层汗珠,抱着自己的手也没有多少力气。
“你没事吧?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陈一舟心疼得几乎火烧眉毛,暗自责怪自己大意。她把他扶到沙发上躺着,摸了下他的额头,发现不是发烧,才稍稍放下了心。
看样子,他是才刚刚‘大痛初愈’。他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像母胎里成形的婴儿那样。这是一个极具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看得陈一舟的心也仿佛跟着一点点蜷缩,绞着,痛着。
她起身,想给他煮一壶热水。
他却紧紧拉住了她的衣摆,一双眼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润了点点水光,看上去清透而硕大,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水珠,不再扑扑欲飞。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别走。”
陈一舟一下子被他眼里的乞求击中,天旋地转。她蹲下来,忍着身体里四处乱撞的要哭的冲动,摸着他的头发说:“好,我不走。你好好躺着,乖。”
他许是累了,很快便闭上了眼睛。而他的人一安静下来,就跟纸片似的落地无声,手也松开了陈一舟被扯得皱巴巴的衣摆。
陈一舟执起他落下的手,轻轻放到他的身侧,又抱了一床毯子过来,给他盖上。
午后的阳光,从外头的窗户里爬进来,照着张司泊苍白的脸,给他涂上了一层温暖明媚的金黄。
陈一舟摒着呼吸,蹑手蹑脚的,搬过来一张小凳子,放在他的前面,又走回房间里,拿了那本马上就要看完的《述情障碍症患者案例分析与治疗》的书籍出来,接着翻下去。
可是她看了半天,直到合上书本,才不得不承认这书简直就是隔靴搔痒,天方夜谭,除了让她多了解了一点关于述情障碍方面的知识以外,作者根本没有拿出来什么具体的治愈方法,只是一味地在纸上谈兵。
不过,这也许还不能怪作者,毕竟国内国外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资料都比较少,也不是什么精神疾病,只是一种特别的人格。
因为述情障碍而引发的各种病症,也不是吃点药就能解决的事,可若说它是‘心病还需心药医’,也不太对。
陈一舟思来想去,发现除了给予张司泊更多的耐心和热情,再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来了。
红彤的夕阳落下的光影,已经从张司泊的脸上身上全部褪下。
陈一舟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在睡了一觉后,人已不像初来时那样苍白,恢复了几分活力,她的心情一放松,困意便也劈头盖脸地涌上来,把她劈得晕头转向,双手往前一推,就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枕着手睡着了。
睡意朦胧中,她好像听到了风在翻动书页的声音,沙沙作响。
因为坐车和打扫卫生等缘故,她睡得很沉。等她醒来时,她已经躺在沙发上了,鼻间还隐约闻到了几丝似有若无的肉香。
陈一舟的第一反应是:妈妈来了!
她坐起来,却立刻就发现了张司泊,他随意地在身上绑了她平常穿的围裙,围裙上倒霉熊鲜亮的橙黄色,映得整个厨房都亮了,也照亮了陈一舟的心情。
“醒了?”他问。
“你好了?”她问。
两个人都“嗯”了一声。
陈一舟看着他的脸色,见他暂时没有大碍,才从沙发上一咕噜爬起来,走到他身边,从背后抱住他。
她说:“司泊,我想听你的故事了。我想知道,你是在哪里长大的?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成长过来的?你曾经的快乐和痛苦是什么?你照料过的那些花儿现在都在哪里?”
陈一舟说得挺动情,她以为,在这样一个外头张灯结彩,婚嫁的鞭炮声断断续续的日子里,他们在屋里暖暖的吃着饭菜,就有了情调,可以分享彼此背后的故事。
可是他说:“不想说。”
陈一舟立即就跟气球那般泄气了,圈着他腰的手也松了两分。她将头探出去,看着他的脸,努力眨巴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说?”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擦净手,从陈一舟手上把发圈退下来,然后,帮她将头发往后梳拢,抓成一把,用发圈绑了几圈,固定住。
陈一舟被他的温柔动作弄得浑身僵住,若不是他主动回答,她都差点忘了刚才自己是问了他什么了。
他回答,说:“保持神秘。”
“啊?我没想到你是这样傲娇的张司泊,”陈一舟刻意表现出很失落的样子,松了手,往客厅里走,心里实际上却在嘟囔:如果不多了解些你的过往,你的障碍症,就可能一直都是障碍了,还要被折磨多久才是个头?
难不成,他是怕自己知道了他的那些过往,会不喜欢他了?怎么可能呢!他的过去,造就了今日的他,不管她会不会厌恶那段该死的不能好好待他的时光,还是,感激那段曾经也有几分温暖没有毁了他的时光,她都会比从前要更喜欢张司泊的。
因为他是张司泊,她是陈一舟。
不过,张司泊显然是被她脸上呈现的复杂情绪给吃住了,眼神有点怔,似乎正在为他自己不知道陈一舟此刻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而感到手足无措。
陈一舟发现他一动不动,只有锅里的汤在呼呼地冒着白气,染了他一身的雪。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他带离了那锅汤,笑着对他说:“看不出来也没关系的,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嗯,只是有点郁闷,发现有些人事自己暂时没有能力解决。”
“不要解决我。”张司泊突然一把抱住陈一舟,浑身都在颤抖,整个人像是憋了很久的气,好不容易才被人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能救人命的新鲜空气。
陈一舟被他吓了一大跳,顾不得被他无意中扯掉了几根的头发,以及他欺压过来的快顶不住的重量,忍着痛说:“没有啊,我要怎么解决你我都不知道呢,你是要来教我?”
“不要!”他条件反射地拒绝。
“喔,那就不要好了。”陈一舟拍拍他的背,一只脚慢慢向后,挪了大概一步距离,站成最稳固的三角姿势,以便不使两个人都摔到地上去。
“真的吗?”张司泊像个小孩子一样,对自己不敢相信的事,总是忍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
“真的。”陈一舟心疼而认真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解决一个人,也不知道要怎么解决才能逃过法律和良心的制裁?我当我们社会的顺民当习惯了,所以,你大可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的,想都没想过。”
“那就好。”他终于放下了心,不过,手上的力气还跟铁钳似的,紧紧抱着陈一舟。
好一会儿,在陈一舟觉得自己有化身为圣母玛利亚的趋势时,张司泊放开了她,轻轻摸摸她的头,说:“一舟乖,你过去坐好,我们马上准备开饭了。”
“喔——”,陈一舟愣愣地走回厅里,一步三回头,每回都是他淡淡的看过来的脸,是笑着的。释然的笑。
陈一舟想:他现在大概是化身为圣父玛利亚了吧。
不过,她能理解张司泊‘突如其来’的担心。他也在为述情障碍的事情发愁呢,只是他思考的方向与陈一舟是不一样的。
她希望能早日让他脱离障碍症的折磨,他却以为她想早日解决掉他的事情,好早点儿离开。
是她让他感到不安心了。
陈一舟作自我反省,视线一低,注意到桌子上那本被人折了几页的书,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他也看到书了。她梦里的沙沙作响的声音不是风吹的,是他在翻动书本时发出来的。
张司泊把饭菜端过来。陈一舟看着那盘莴笋肉片被切成十分有动感旋律的样子,忍不住啼笑皆非。
心里暗道:啊,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了。
这个有时会突然聪明到令陈一舟大吃一惊,有时候的动作言行会令陈一舟感动得一塌糊涂,有时候令陈一舟心疼到不能自已,有时候又令陈一舟觉得冷酷无情到令人发指的男人,她陈一舟是真的太喜欢了呀,喜欢到,她有时都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喜欢了。
她以前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她也没想到,她不知道的、以及她忽略了的事,还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