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宏源广场的喷水池边遇到一个村的叔婆——陈和豫。就是搬家前,那个五金店的老板娘。陈一舟每回路过东四街都要躲开的那个大吨位。
她是一个特别难缠的人,一双被厚重的眼皮压缩到跟刚出生的小蝌蚪那样的细眼里,永远闪着两点狡猾的水光,写满了算计。
冬天的喷水池,老早就已经不喷水了。池子里盘根错节地分布着几根灰不溜秋的水管,看上去像一条条潜伏的蛇。就跟陈和豫肚子上的那几个圈圈差不多。
好一会儿,陈和豫堆了几层肥肉的下巴骄傲地往上一扬,不再紧盯着张司泊的腿,只是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可惜了一个这么俊的小伙子。”
说是自言自语,其实又不算小声,是他们两个正好能听到的分贝。嘴上说是可惜,其实语气里又含了几分释然的庆幸。
陈一舟就算真的想发作,也没有理由,毕竟人家只是自言自语呢,能碍着你什么事。
所以,她只是不由自主地紧了下张司泊的手。
陈和豫却不满地看了下他们交握的手,然后一把将陈一舟当‘亲闺女’似的扯到身边,抓着她的手说,“舟舟啊,做人可不能这么没心肝啊,你这都好久没回去看爷爷奶奶了吧?纵使他们有什么错,好歹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你就这么小心眼?还不肯原谅他们?”
陈一舟听着她‘关心’到咄咄逼人的话语,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火气,逼得她不得不开口,话语连珠,掷地有声,“这个应该不关叔婆的事吧,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
“哎呀,舟舟,话可不能这么说,人也不是这样子做的。我们是同个村子的人,喝过同一条河里的水,怎么能说不关事呢?况且,你瞒着他们的事,被我知道了,这于情于理,我也得去告诉两个老人家才对。”
“知道什么?”陈一舟心里一惊,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你以为我没看到是吧?舟舟我告诉你,你若是千年的蛤蟆,我就是万年的王八,你穿的制服,我都清清楚楚的,用这双眼睛看到了。”陈和豫勾着右手的食指中指,指着她自己的两只眼睛。
陈一舟努力将什么蛤蟆王八的词语从脑海里甩开,沉下心,决定再问清楚些:“叔婆指的是什么?我不太清楚。”
陈和豫十分大力地拍了下陈一舟的手:“舟舟你也别给我耍人精,你明知道你爷爷奶奶最忌讳的是什么,老陈那样也就算了,你也跟着他胡闹,你们难道真的想包揽死人一条龙服务?不过,我也不像村子里的其他人,他们迷信,我不迷信!我这双眼看得准,就想要舟舟你这样好生养的漂亮儿媳妇。”
好生养?
去他娘的好生养!谁管你要不要了?陈一舟第一次听人说话听得愤怒到想骂人祖宗的。
陈一舟怒极,下一秒,反而被气到冷静下来。目光烁烁地看着她,心里对做她儿媳妇的事完全没兴趣,弄明白她是真的知道自己阳奉阴违的工作的事,又知道她一向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干脆‘破罐子破摔’了。这种时候,当讲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如果揍一顿就能完美解决所有事情的话,该多好。
可惜了,不行。她把手抽回来,正觉得与这种人多说无益,要转身走,人已经被张司泊带到了怀里。
“我们走吧。”他轻柔地摸摸陈一舟的头发,完全无视掉旁边的那个人。
他的波澜不惊,像春风吹破了寒冰,让陈一舟剩余的火气“噗噗”地跳了几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陈一舟应了声,开始在心里做最坏的打算。
反正,迟早是要被发现的。她能这样过两年,无非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已经足够僵硬,彼此之间少有往来的缘故。
陈和豫在后头高喊:“舟舟,你可别后悔啊,到时候你再来找我,可就降了一个身份档次了。”
陈一舟听得直想翻白眼,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自信,儿子当了个村官,就成日跟上了天似的,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们不言不语地走出去老远。旁边的张司泊突然说:“一舟,等一下。”
“等什么?你在找什么东西吗?”陈一舟看着张司泊。
“找石头。”
“石头吗?要多大的?”陈一舟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石头,还是很快地帮着四下里寻找,正好,她眼神一亮,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石头。
“那个行不行?”陈一舟给他指了下位置,询问。
张司泊带着她走过去。
刚到跟前,陈一舟就被张司泊一把抱起来,放到了石头上。
陈一舟与张司泊四目平视,一颗心“咚咚咚咚”地狂跳。他是要亲她吗?为了让她的小腰不那么累,所以特地找块石头给她踩?
啊,这是安慰吧。可是为什么,之前不是都亲亲过的吗,为什么现在她还是紧张得要死?作为男女朋友,这个进展是快了还是慢了呢?还是不管了吧,摸着石头过河,顺其自然。
陈一舟满脑子胡思乱想。她不能停止胡思乱想,不然的话,她在面对张司泊纯净无邪的眼神时,会忍不住想逃,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张司泊叫她:“一舟。”
“嗯。诶?”陈一舟回过神,脑海里突然“叮”地一声,让她忍不住乐呵呵地笑出声来,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着光,“呀,司泊,我发现我们的名字取的很好诶。你看,我是舟,小船,你是泊,停泊,你看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啊?”
“是。”他笑了。这一回,陈一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左脸颊上的小酒窝,不是稍纵即逝,也不是一闪而过。
陈一舟一时被迷得七荤八素的,找不着东南西北,只朦胧感觉面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很好吃,脑子还昏沉着,双手已经一把将袋子塞到他手上,然后抱住他的头,就轻轻、轻轻地亲了下去,亲在了他的小酒窝上。
“吧唧。”
陈一舟听到了自己的口水声音,倏地睁眼,面前是张司泊放大几倍的俊脸,往上,是他向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眼神,她嘴角一抿,就怯懦地往后,再往后,“那个,嗯,我不是故意的”。
陈一舟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塞给他的袋子抢回来,重新提好,四下顾盼。
可紧接着,她的另一只手里也多了几个袋子,还挺重的。她以为张司泊是不开心了,谁知道,张司泊也学着陈一舟刚刚的样子,将头凑了过来。
陈一舟闭上了眼睛。
却发现张司泊只是把头靠在了自己身上,最靠近她的心脏的地方,像一个孩子,抱着自己喜欢的大树。
陈一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觉裹住了全身。他的小小的依赖,激发了陈一舟许多的怜爱。
他的声音,沿着她的身体传上来,听起来与平时不大一样。他说:“一舟,不要为了无关紧要的人难过。”
“好。”
“你在快乐时候的表情最好看。”
“嗯。那我多笑笑。”
“一舟。”
“嗯?”陈一舟觉得他喊自己名字的时候,性感得不得了。估计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了吧。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他顿了下,在陈一舟满面疑惑地看着他时,平静地继续道:“你脚下踩着的是观赏石。”
“呀!你怎么不早说?”陈一舟急急忙忙地从石头上跳下来,仔细找可以清扫灰尘的东西,要把石头上的足迹毁尸灭迹,找了半天没找到。
她也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呀,我们国家的观赏石一向讲究瘦、透、漏、奇,这个圆滚滚的石头,真的是观赏石吗?它长得那么矮,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它。好吗?”
陈一舟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张司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眼神一眯,朝他走过去:“张司泊,你刚刚,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没有。”他回答的很认真。
“那,你是认真的咯?”陈一舟换个方式问。
“没有。”他仍旧回答得很认真。
“……”陈一舟愣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说:“那我就当你是在开玩笑好了,哈哈哈哈。原来,你也会说笑话啊?哈哈。”
她笑得前俯后仰,一开始只是在卖力逗他笑,后面她自己被自己傻乎乎的行为给逗乐了,就真的开始停不下来,笑到捂着肚子直喊疼。
“司泊,哈哈,救我。哎呀,嘴角好酸。”陈一舟用手捏着发酸也还停不下来的嘴角肌肉,还是忍不住地笑,突然觉得自己更傻了。
万一他嫌弃自己太傻了怎么办?
她终于不笑了。
张司泊摸摸她的头,将她拉到身边,拿出纸巾,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拭。每擦一根手指,他们就对视一次,陈一舟仰着灿烂阳光的笑脸看着他。他也会小小的,露出一个浅显的笑来。
这一回,陈一舟突然觉得自己变回了小孩子。面前的这个人,小心翼翼地看顾着自己的这个人,像她可敬可亲的爸爸妈妈。她不知道自己生出这样的感觉,对张司泊来说是什么,总之,她心里对张司泊又多了一分喜欢,一分尊敬。
她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做美梦。
当然,觉得是在做梦的时刻也就那一瞬间的事。张司泊问她:“你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了没?”
陈一舟愣了下,想起他指的是她家里的事,便老实地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
“不敢想。”陈一舟说,“不敢想到最坏的那个程度,心理承受能力暂时有限,接受不起。”
陈一舟这样说时,其实心里是已有最坏的打算的,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极有可能会背上‘气死了爷爷奶奶’的罪名,她就有些惶惶不安。她承受不起这样的结果。
她真的不是在杞人忧天,只是前些日子偶尔的一次通电话,陈一舟就能听出来,她的爷爷奶奶,长了这么多年的年纪,面相看着衰弱了,脾气和固执己见却没跟着下来,万一,他们真的因为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事,要怎么办才好呢?
她努力把自己做成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之间的‘桥梁’,一直希望能够重回小时候那般快乐的日子。可是,如果连她这个‘桥梁’也坍塌了,一家人就真的变两家人了吧。
爸爸妈妈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会不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