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寂的山上的夜,在棚子里牛羊鸡鹅的叫声中,显得尤为地安静绵长和神秘莫测。夜里的风吹散了云霾,使得山上的天空,看起来也比城市要干净澄澈。
老爷爷在接了他们回来木屋子后,也不置一词,给他们烧了个火炉取暖,便离开大屋,到旁边的小木屋里准备吃的去了。
从小屋里,时不时传出“吭啌”的声响。
这里。一屋子的火光潋滟,以及流动着奇怪而舒心的情绪。陈一舟看着才穿上爷爷年轻时大衣的张司泊,绽开了一个好看温暖的笑容。他在地上的影子,紧挨着陈一舟的影子,交叠,重合,又分离。陈一舟感到安心。她的后怕和心疼,都被张司泊轻柔的几次摸头,给治愈了。
不过——
“张司泊,你是掉进哪里去了?山洞吗?我怎么一直找不到你?”陈一舟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这衣服在两人刚刚的拥抱中,沾染了许多湿的污泥和眼泪,掸不掉。而且不知怎地,她感觉这个就像是他们亲密接触的证据那样,整个人在老爷爷的面前变得有点尴尬。
“因为我也在找你。几次循着声音走过去,你都先走了。”张司泊说。
陈一舟在心里大呼可惜,老爷爷敲门走进来,手里抱着一身浅紫色的毛衣开衫外套。他把衣服递给陈一舟,“这是美香原本给我们家小女儿编织的,还没穿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就给你穿吧。”
“我当然不介意。”陈一舟条件反射地答,只是,她的面色很快变得有些为难,怕奶奶和他们女儿会不喜欢别人随意动她们的东西,何况,这件衣服里是一个母亲对孩子一针一线编出来的爱,比较沉重,“这样子,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老爷爷笑着将衣服直接塞到她手上,“我女儿吧,其实她更喜欢城里的机器编织的衣服,不喜欢这一种。再者,她嫌这衣服的颜色不够明艳。”
“好的,那就给我吧。谢谢爷爷。”陈一舟欢喜地接过来,当着他们的面将衣服穿上。不过,这衣服对于陈一舟来说,明显地太大太长,手指都伸直了,还没能从袖子口钻出头来。她偷眼看了下老爷爷,悄悄将手藏在身后,将手上的袖子边卷了两卷才若无其事地伸出来,说:“这衣服真好看”。
“冷吗?”张司泊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他的腿长,束缩在那里,看的人都会觉得这种画面不是很协调。
“不冷。你腿这样曲着,不会痛吗?”陈一舟心疼地看着张司泊。
“会。”
“那,要不我去给你抱些干稻禾来,你暂时坐地上,怎么样?”陈一舟意欲站起来,还没动,袖子就被他抓住了。
“不用。”他说。
“嗯?”
“我喜欢坐这个位子。”
“……”他的意思是他不想离开火炉吗?还是说就算不舒服,也愿意坐在自己旁边呢?这是变相的表白?是吗,应该是吧。陈一舟紧盯着张司泊的眼睛,他的眼里亮晶晶的,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在跳跃,旋转。
他说:“在秘密基地。”
“嗯?什么秘密基地?你是说你掉进去的地方?难道是以前行军打仗遗留下来的地址吗?”陈一舟试探着问。
“不是。”
“喔——”陈一舟发现他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便不问了。
“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声音。”他说,“像妈妈在给孩子唱歌。”
“是你的妈妈么?”陈一舟细细端详着张司泊的脸色,认真听他说话。这是她第一次听说有关他家人的事情,不知怎地,她心里隐隐地有些不乐意去听,感觉那是个悲伤的故事。
“没有印象。只是一个声音。”他说。
“那个声音听着,喜欢吗?你想他们吗?”陈一舟问。
“没感觉。”张司泊淡淡地说,话语里是一贯分不出宫商角徵羽的发音。只是,他的神情里确实带了一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落寞情绪。
是想念啊。
“一舟。”他突然喊她。
“嗯。”
“你,为什么要走进我的世界?”他轻轻说着,认真地看着陈一舟,眼里划过疑惑。
陈一舟一下子红了脸,身体里似乎也被他放了个火炉,弄得她整个人热乎乎的,她感觉到热,只好坐得离火炉远些,嘴上说:“我也不知道啊,就是那个。嗯,等一下先,我想想措辞。”
“好。”
陈一舟坐在那里,看上去似乎是在思考,而且还认真地想了许久,但实际上,她的大脑在他平静温暖的注视下,早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以至于,到了后面,她只是望着噼里啪啦作响的火堆,看着火苗一点一点地吞卷了干柴。
周边的空气变得有些奇妙而诡异地安静。
突然,烧透了的干木柴下陷,一个火舌“噗”地弹起,将她惊醒过来。
她终于打破沉默,鼓起勇气,说:“说不清为什么,喜欢你这件事,就像瓜熟要蒂落、水要从高处往低处流那般自然而然,我只是顺势而为。”话说到这里,陈一舟突然想到了一个物理课本上的问题,她说:“我从没想过要逆势而流,做无用功,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了啊。”
“你真是,”他顿了下,开始薄唇亲启,那副下结论的口吻,吓得陈一舟一颗心七上八下,睁大眼看着他的嘴唇,不知道会从那里说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语言出来。她有些紧张,有种要被上帝裁判自己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的感觉。
“无可救药地有趣。”他说。
陈一舟被他这简短的一句话弄得心脏砰砰直跳,她做了两个深呼吸,还是没办法平静,反而有一股气在满头满身地横冲直撞,她低着头,忍了半晌,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腾”地趁乱抓住张司泊的手,用力而坚决地说:“那能不能,请你也喜欢我?”
费力地说完这句,陈一舟突然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她说:“请你不要轻易就拒绝我,张司泊。我能接受的拒绝次数只有两次,第一次,我可以看作是你对爱情这件事持谨慎观望的态度,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我;第二次,我便会看作是你在完全了解的情况下才独立做的决定。这之后,即便痛死,我也不会再做挽留。你懂吗?”
张司泊愣了下,看了看他被陈一舟紧紧握住的手,又看了看陈一舟脸上笃定而深情的表情,然后,轻轻将手抽了出去。
陈一舟望着他平静如水的面孔,心想:他这是,不愿意吗?拜托,千万不要……
她脑海里的想法还没形成,张司泊却突然对着陈一舟笑了,他的笑容奇怪而温柔,眼睛里是更加绚烂的火苗,整个人的脸都像会闪闪发光那样,脸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看着甚是醉人。
“陈一舟,我不懂什么‘喜欢’和‘被喜欢’,但我发现自己偶尔不由自主做出的行为,跟你对我那样,很相似。”张司泊郑重地看着她,“如果你确实喜欢我,而你又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喜欢你。”
陈一舟当然能听出这里边包含的意思。她之前在网上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文章说,有述情障碍症的患者,并不认为别人会满足自己的需求,也不会满足别人的需求。所以,听到张司泊能说出这句话,她已经很感动了。
“真好。”陈一舟点点头,看着坐在火光明灭里的张司泊,心里对他似乎更喜欢了。
火炉里的干柴,还在噼里啪啦地响着。
因为出了点意外,陈一舟只好多请了一天假。她心情好,便在山上陪着老爷爷喝酒,侃大山。
酒是老爷爷自家酿的陈年米酒,又香又甜,加上几碟花生米,南瓜子,还有酸菜炒大肠,几人围坐在火炉边,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倒也颇有几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情趣来。
张司泊原本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偶尔在他们哈哈大笑时,抬头看他们两眼。后面因为陈一舟想拉他进来谈话,一把抢了他手上剥好的南瓜子丢进嘴里,他的手里便开始不停地剥着,直到把整一碟都剥好了放着。
陈一舟指着张司泊,好奇地问老爷爷:“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老爷爷说:“他呀,为了录音,一连几年,春夏秋冬都来,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几分熟?”陈一舟有意问老爷爷。他的样子,看上去明明已经醉眼朦胧,东倒西歪,竟还能记得老奶奶的话,不贪杯,停了嘴,只在手上把玩着白瓷酒杯,也是令人佩服得紧。
“一。”他伸出了右手食指。他的手指很修长,像一截细木棍。
不过,怎么会才一分呢?陈一舟疑惑地用眼神询问。
老爷爷看了同样看着他的张司泊和陈一舟一眼,才调皮得跟小孩子似的,笑着继续道:“一又二分之一。”
陈一舟被老爷爷的机智幽默给逗乐了。这天晚上,她又做了个香甜如酒的美梦,笑出声来。
为了答谢老爷爷的盛情款待,陈一舟和张司泊商量好,一定要一大早就起来,帮老爷爷做点什么。可惜,还是早不过老爷爷。
张司泊抱着干草去帮忙喂牛羊。
陈一舟就在一旁的山泉水下洗菜淘米。
早晨的白色雾气多而厚,都在半山间盈盈绕绕的,经久不散。一束光破云而出,从屋前云杉的尖顶上射过来后,化成几道光芒,照在地上,空中,张司泊的身上,都是璀璨的。
陈一舟正好蹲在了光束之下,整个人被笼罩在了轻柔的阴暗中。她一时忘了洗菜,只是观望着周身闪闪发光的张司泊,看着他在阳光下走来走去,把干草一摞一摞地放进棚子里去。
他好像做什么事都是极其认真的,旁若无人。那份从容镇定,令陈一舟不由得为之心荡神迷。
她听着从树上传来的“叽啾”的鸟叫声,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她仔细想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与之前出差回程,火车‘被迫’中途停留的那个地方一样,都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当时还想着要和张司泊一起过这样的日子来着,没想到今日倒算是提前体验了一场,果然,很幸福。
陈一舟忍不住一个人低低地笑出声来,正好此时,张司泊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即装作认真低头洗菜。可是身体忍不住的抖动,让她一不小心就将水泼得哗哗响,水花四溅,朗朗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