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各位。”王福胜放下水杯,右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已经九点钟了,大头不会把这事忘了吧?他要是不来,咱几个怎么弄啊?”
他扫视四周,见没有人附和,便径直问向蒋毅:“要不,我出去吃个早餐先,肚子都饿瘪啦……”蒋毅没有理他。他身侧的年轻警察捧着手里的文件,眼睛也没有抬:“吃早餐的时候,你干嘛去了?”“早上起晚了,没赶上饭点儿。”王福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讲到这儿,似乎发觉出什么,“哎,我说丁小秋,蒋队都没说啥,你瞎喳喳个鸟呀?就你好跟我抬杠!”
丁小秋还真就跟他杠上了,把刚才留在嘴里的半句吐了出来:“有组织没纪律。”“信不信我——”王福胜晃了晃自己的右拳,那代表着他的资历:入职十二年,跟他过招的犯罪嫌疑人不下百名,却没有一个侥幸逃脱的;省公安系统每年一届的散打比赛中,他连续九次进入前三甲;放眼整个刑警队,恐怕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包括他的顶头上司蒋毅。
不过,王福胜很快收回拳头,他想以更文明的方式展现资历、压制对方:“评价我你还没有资格。十五年前我为党和人民出生入死的时候,你的鸟毛还没长出来呢。”丁小秋脸涨得通红:“就你这种素质,也能混进警察队伍,还被选入专案组,真是……”“够了!”蒋毅身侧那位厉声喝止,“这事轮到你来评点?”
王福胜冲对方拱了下手,嬉皮笑脸道:“韩副队您英明。”姓韩的警察也没给他好脸:“行了行了,作为老资格刑警,不给新人树个榜样倒也罢了,自己整天还没个正形。”这句话表明,王福胜和丁小秋成为冤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蒋毅干咳一声,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不过,他没发表任何言论,只抬起左臂第二次看了看表,时针指向九点零六。他的眼睛从手表上抬起的同时,会议室的门开了。
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刑警端着水杯,腋下夹着笔记本站在门口,他身材魁梧腰板绷得笔直,看起来年近五十,但精力充沛气宇轩昂,身体的结实程度绝不亚于在座的年轻人。他宽额高鼻虎目剑眉,一副天生的领袖派头,即便此刻带着笑容,也掩饰不住地透出三分威严。他便是梓平市公安局前任刑侦大队长,现任刑侦处处长罗凯。
所有人起立,等待领导入座,可罗凯却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另外一个人。很快,那个人进入了众人的视线。这位姗姗来迟的是一个女人,身形高挑,上穿一件青灰色双排扣的女式西服,系一条颜色与之相近的丝巾,套粉紫色圆领T恤,下穿深蓝色紧身牛仔裤,既庄重得体又不失女性的优雅俏丽。
她拎着一只黑色的提包,在罗凯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后,皮鞋嗒嗒地走到会议桌边。王福胜愣了片刻,转眼瞧向蒋毅,后者更是满脸错愕。
罗凯关上门走到会议桌前,示意大家坐下,然后也拉把椅子就坐,放下水杯开始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我请来的犯罪心理学研究专家,从今天起,她将成为我们专案组的一员。她的主要工作,是就案情分析、对策研究、刑事侦查、疑犯审讯、数据统计等方面提供专业咨询,以提高我们办案方向的准确性和行动的有效性。在座诸位,有的同志对她应该比较熟悉,有的还从未谋面,所以,还是请专家同志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叫萧栎,在省公安大学从事犯罪心理学教育。由于路上堵车,耽误了大家的时间,还望各位不要介意。”萧栎微微颌首算是表达了歉意,然后继续自报家门:“犯罪心理学是刑侦专业的必修课,其内容博大精深,专家我可不敢当,只能算是小有研究。相比我这个纸上谈兵的理论研究者,各位属于身经百战的实践家,两者的关系,就相当于计算机的软件和硬件,需要彼此之间有机配合,所以,往后的工作中还需多多关照。”
罗凯第一个鼓掌,接着是丁小秋,后者脸上洋溢着单纯而阳光的笑容,姓韩的慢了半拍,他对这种强势的表白颇感不悦,好像一线的刑警都没脑子一样,最后是王福胜和蒋毅。这阵表示欢迎的掌声开头参差不齐,还好落点一致。鼓掌的同时,蒋毅向罗凯投去质疑的目光,但后者回避了他的询问。
掌声结束后,罗凯翻开笔记本朝蒋毅挑挑下巴,意思是会议可以开始了。
蒋毅却还在发愣。他当然不知道,前一天深夜,罗凯亲自上门拜访了萧栎,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说服她加入专案组。严格说,萧栎是“回归”专案组,因为12年前她就是专案组的一员,目前在座的六人中,除了姓韩的和丁小秋,其他都是她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同事。
对萧栎来说,当年离开专案组主要是因为蒋毅,现在看来那个决定有点小性儿。但既然已经做出抉择,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如今,她已经习惯离开刑警队伍,过普通老百姓的平静生活,重返专案组并不符合她今后的生活规划。
只是前日发生的一系列凶杀案件,尤其是凶手提出的秘密交易,以及为促成交易而发出的恐怖威胁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在这种形势下,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可时隔十二年,又要跟蒋毅回归同一个屋檐下,她还是免不了要做一番思想斗争。
按罗凯的意思,萧栎加入专案组只是提供犯罪心理咨询,虽然也是专案组一员,但跟十二年前相比,还是有着截然不同。当年萧栎在刑警队供职,属于专案组的正式成员,归专案组组长罗凯直接领导,现在她只是专案组外聘的专家顾问,这种角色一般不参与警方的任务执行。
罗凯之所以亲自挂帅任专案组组长,正是考虑到蒋、萧之间的实际情况,以避免在他们之间制造直接上下级的尴尬(专案组组长通常由刑侦大队长担任)。罗凯的这种安排,基本上不会影响到萧栎现在的生活状态,也给足了这位昔日下属的面子。如此滴水不漏,萧栎能用来推拒的理由几乎没有了。但昨天夜里,罗凯还是把要求表达得很委婉,让她好好“考虑考虑”。
萧栎太了解这位上司,他不轻易下决定,一但做出决定,就必然要达到目的。就像十二年前的那件文物盗窃案,虽然后来因线索切断导致缉捕搁浅、专案组解散,但他私下里一刻也没放松对案子的追查。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前一天发生的凶杀案出现了与十二年前那桩案子相关联的情节,他当然要重整旗鼓全力以赴,好为这桩积案画上一个漂亮的句号。
萧栎知道,如果她不答应,对方定会一此又一次地造访,再说,国宝失踪、嫌犯在逃何尝不是她的遗憾?当夜,二人直谈到拂晓,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翌日清晨,萧栎到学校给儿子办理了寄宿手续,返回的路上遇到堵车,这才导致参会迟到。
见蒋毅愣着不知在想什么,丁小秋悄悄唤了声“蒋队”,后者才抬起头,对身侧的同事说:“韩觉,你把案子的情况详细介绍一下吧。”
韩觉点点头,翻开丁小秋提前设置好的笔记本电脑:“除了萧老师,在座各位对案子的情况已有粗略了解。为使大家获取更全面的信息,昨天夜里我将所有资料系统地整理了一下。请看大屏幕。”
会议桌前方的银幕猛然一亮,显出一幅画面,它让在座者不得不暂时搁置自己的心情,把目光专注地投射过去。可能是夜间拍摄的缘故,那张照片里的环境非常晦暗,只依稀看出,地点是在某条小巷的拐角。处于画面中央的位置躺了一具尸体,死者呈蜷曲状,面部血肉模糊,衣服被撕成碎片,在闪光灯照射下,尸身发出白色到淡蓝色的渐变光晕。
韩觉的解说伴之画面同步传出:“受害人陈其鸣,男,现年42岁,生前任市文物局宣传科副科长。案发时间为8月26日凌晨1点半左右,地点位于黄河路与西环支路交叉口,有目击者看到,当时他被四条疯狗追咬,从十字路口直追入北洼胡同,虽然受害人进行拼命反抗,但仍被咬成重伤,最终因失血过多死亡。”
从画面上看,受害人死状的确凄惨,半边脸上的肉几乎被啃光,有的地方露出森森白骨。虽然在此之前对案情有所了解,但现场的照片大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所以不免为之唏嘘。当下城市中流浪狗颇多,狗咬人的事件向来见怪不怪,可大多情况下是咬一口就走,即便是疯狗,也很少会咬到玩儿命的程度。这四条狗,就好像与受害者有深仇大恨一样。
“不会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狗咬死人的。”丁小秋脸上的惊愕大于惊骇,仿佛不相信有这回事似的,“狗有这么凶残吗?”“少见多怪。”王福胜的语气里带着鄙夷和嘲讽,“狗本就是从狼驯化来的,温顺的时候像只绵羊,发起狂比狼还凶。”
萧栎仿佛不急于做评论,她向韩觉投去疑问的目光:“然后呢?”韩觉以为她在追问与之相关的线索,因而补充道:“后来,附近一家属楼看门的大爷过来,用拐杖驱走了那些狗……”“等等——”萧栎打断韩觉的话,“你是说,看门的大爷驱走了那四条狗?”韩觉眨巴着眼睛,意思是这有问题吗?
“有两个疑点。”萧栎分析道,“一,陈其鸣42岁,这个年纪应该不算衰老,他拼命抵抗尚且无法保全性命,一个看门的大爷如何驱走四条疯狗?二,狗类感染狂犬病毒后,会因神经中枢过度兴奋而分泌大量唾液,但凡被疯狗攻击,都会在伤口附近留下白色泡沫,但死者身上似乎没有发现。”
罗凯抚着下巴:“萧老师有何看法?”萧栎认真道:“这四条狗不是疯狗,它们咬人看似偶然,实际是在人的操纵下发起的有意识攻击。”蒋毅紧接前者的话说:“还有一个情况。陈其鸣就住在那条胡同里的家属院,看门的老人是他们家属院的门卫。当时,他已经跑过了家属楼的门口50多米,也就是说,他本来可以跑回家,而他没有这样做。”
王福胜推测道:“也许他不想把危险引进家里,也许他认为爬楼梯速度太慢,更容易被狗撕咬。”蒋毅摇摇头:“据我所知,那个家属院是有道铁栅门的,一道栅门完全能够阻止疯狗的继续追击,即便当时门没有开,两米高的栅门他完全可以翻过去,这样至少能够保住他一条性命。”王福胜仍不甘心:“也许他被吓糊涂了,根本来不及想。”
“都不对。”萧栎否定了他的所有猜测,然后抛出一个惊人的答案,“是他主动放弃了求生的希望。”针对大家难以理解的目光,她打了一个比方:“如果一个人提前获知自己要在近期内死亡,却又不知是哪一天。当他终于看到死神召唤降临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这回是丁小秋做的回答:“先是紧张、恐惧,后是平静、解脱。”萧栎投以赞许的目光:“很好。尽管死者的脸残缺不全,却还是向我们传达了一个完整的信息。看看他的表情还有那只眼睛,恐惧与绝望的背后,隐藏的却是平和与宁静,并没有普通横死暴亡者那种不甘与仇怨。这说明,他在最后关头看到了什么东西,并确定自己难逃此劫,于是主动放弃了刚刚萌生的求生念头。”
蒋毅忽然想到,高法正死的时候脸上也是这样一幅表情。但他暂不置否可,冲韩觉扬了扬下巴:“把照片放大。”韩觉用鼠标框住死者的喉咙点了一下屏幕,那个部位便被放大数倍。虽然布满血污,仍所有人还是明白地看到,死者喉咙留下两个指头粗细的血洞。对于这个公认的疑点,大家没有再发表评论,似乎有所思索,又有所期待。
蒋毅顺应了大家的心思:“继续往下放。”屏幕切换为另一张照片,跟上张一样也是血腥味十足。死者为一男子,浑身只有一条蓝色短裤,光着双脚,面朝下趴在一片草地上,周围淌着殷红的血液。
“受害者赵海涛,男,现年33岁,生前任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一级警司,立过个人三等功,2007年因腿部残疾回家休养,一直寄居在吴家屯靠贩卖水果为生。8月26日凌晨2点左右,从他所租住的六楼窗口坠下,当场死亡。”
韩觉点了下鼠标,切换为死者仰面朝上的角度,可清晰看到其喉部的两个血洞,而韩觉的解说内容仍旧与之无关,“据赵海涛的妻子描述,当日凌晨2时许,突然从窗外钻入十余只黑猫,那些黑猫见到受害者跟发疯了一样扑上去又抓又挠,受害者在躲避的过程中失足从窗口坠下。值得一提的是,黑猫自始至终未对其妻子发动任何攻击。”
没有人插嘴评论,都在转动脑筋思考其中的玄机。韩觉继续切换照片,接下来出现的画面令丁小秋不觉脸面一红。
照片是在某个房间的床前拍的,主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其面容看上去有些扭曲,嘴唇微张,腹部那一大片鲜血淋漓的抓痕和身下乱糟糟的床单,证明着此人死前经历了很大的痛苦。当然,其喉咙处也留有两个血糊糊的指洞。
别瞎想,受害者是个男子,并且身材有点发福,年龄也在50岁以上。令丁小秋面红耳赤的当然不是照片的主角,而是拍照时被带入镜头的背景。尽管有些虚化,却依然能够辨出,床头粘有不少贴画,画中多为年轻男子,个个赤身露体、情欲勃发。当然,也有少数女子,同样的搔首弄姿、形骸浪荡。
萧栎也注意到了,但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毛。韩觉则面无表情地继续做着解说:“受害人姚卫国,男,现年51岁,生前任市文物局副局长。案发时间为8月26日凌晨2点半左右,地点在他自家卧室的床上。导致受害者死亡的原因是急性肠胃出血,除此之外,他的肝脏和脾脏也受到严重损害,而始作俑者是一条普通的菜蛇。”
不等有人提出疑问,韩觉迅速切换到下一张照片。照片中,一位手术师端着一只大大的托盘,托盘里躺着一条黄绿色的菜蛇。那条蛇约有两指粗,一米多长,身上粘有不少红褐色的黏液,大概刚从人体内取出。
“受害者有打鼾的习惯吧?”是萧栎的声音,她凭借直觉猜测道,“这条蛇必然是从他嘴巴里钻进去的。”不料,蒋毅对这个最合常理的猜测给予了最不可思议的否定:“不,是通过受害者的肛门钻进去的。”
“这怎么可能?”萧栎摇摇头,所掌握的医学理论让她难以接受这样的观点,“肛门括约肌受植物神经支配,为典型的不随意肌,通常呈收缩状,以关闭肛门防止直肠内的粪便、液体和气体流出,维持直肠一定的张力。这种状态可连续保持不易疲劳,直到直肠被粪便灌满,才会开启闸门。”
“即便人上了年纪,即便在睡梦中肛门括约肌有所松弛,也绝不会容许一条蛇随意侵入,何况那么大一条蛇。”说到这里,萧栎十分厌恶地再次看了一眼托盘里的那条蛇,它使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怀疑,“如此庞然之物钻入肛门,受害者岂能毫无知觉?”
“当然会有知觉。”最初接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蒋毅也觉得很荒唐,可这毕竟是经过检验并确认的客观事实,因此他只能苦笑着解释,“正常人会感到疼痛,但有些人就不一样,他非但不会感到痛,反而会有快感。”“快感?”萧栎瞪大了眼睛,她弄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什么人才会有这种感觉?”
“比如……同性恋。”蒋毅撇了撇嘴,似乎讲出以下的话有些难为情,“尤其是习惯做O的男同性恋。他在睡梦中遭此异动,也许并不认为是一条蛇……”(男同性恋也分主动和被动,主动者被形象地称作1,被动者则称作0)
萧栎一时没转过弯来:“这跟同性恋有什么关系?”在座者面面相觑,这个的疑问使蒋毅无法在大庭广众下解释下去。丁小秋掩嘴窃笑,被王福胜用肘悄然击了一下。所幸萧栎很快洞悉其中的奥妙,不禁涨红了脸:“我明白了,韩觉你接着往下讲。”
韩觉继续切换照片。这次,大屏幕上大出现的是个烫着卷发的女子。她半卧在一处阴暗的墙角,身下歪着一辆半旧电动车;衣衫散碎,所有裸露的皮肤均血肉模糊;脸面微仰,可依稀看到喉部留下的两个血洞。整体看上去,该女子的死状跟陈其鸣极为相像,大家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案发始末。
而韩觉的解说恰恰验证了的大家的猜测:“受害人钟小红,女,现年39岁,生前任市经济广播电台二级播音员,案发时间为8月26日凌晨3点左右,地点位于东郊一座废弃的窑厂附近。据推测,受害者下夜班抄小路回家,突然遭到一大群乌鸦袭击,最终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死亡。需要说明的是,受害人五年前一直做市博物馆特别展厅的解说员。”
乌鸦是吃腐肉的,是什么情况让它对活人发起攻击的呢?但韩觉没有给萧栎提出异议的机会,他点击鼠标迅速换到下一张照片:“受害人孙伟,男,现年34岁,生前在新源塑业上班,案发时间为8月26日凌晨3点半左右。地点位于天祥小区23号楼受害人自己家中。警方在现场发现数百条蜈蚣,其中大部分被火烧死。根据现场勘查及邻居反映,初步断定受害人遭到成群蜈蚣袭击,其妻仓惶之下淋浇汽油并点燃进行扑杀,结果引发大火,最终导致一家四口全部丧命。需要说明的是,受害人自毕业以来一直在市博物馆展览部供职,两个月前才跳槽到新源塑业。”
照片上,那具黑黢黢的尸体早已眉目难辨,但并不影响两个凹陷的指洞在他喉咙处留下诡秘的痕迹。这张图片照例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很快被新的资料替代。接下来,投射在银幕上的画面积聚了众人悲哀而又愤怒的目光。
但韩觉在解说时依然保持了客观的平静:“受害人高法正,男,现年57岁,生前任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主任,案发时间为8月26日凌晨4点左右,地点位于市北郊锦绣花园7号楼4层受害人自己家中,致死原因为突发性脑出血。但有目击者称,当夜有一戴金色狼头面具的黑衣人,通过楼体南侧的空调机位逐层攀上四楼,进入受害人的房间。”
说完,韩觉照例用鼠标框住死者的喉咙进行局部放大。相比前五位受害者,高法正的死算是比较温和的了,尸体没有遭到破坏,因而那两个血洞显得极为清晰。蒋毅看了一眼视便把线转到一边,萧栎则根本没有抬头,虽然他们之前到过现场,此刻却不忍卒视。
系列凶杀案的第一部分介绍完了,画面暂时定格在高法正的喉部。
针对以上资料,韩觉作了陈述总结:“六起案件分别发生在本市的不同区域,六名死者的身份也均不相同,表面上各个案子彼此独立互无关联,实际却有着非常重大的干系。首先,六件案子集中发生在三个小时之内,这说明凶手希望尽可能地扩大事件的影响;其次,六名受害者均死于非常规作案手段,这说明凶手想要制造诡秘和恐慌的气氛;最后,死者喉咙处的两个指洞,都是凶手在受害人死前留下的却并不致命,这说明,凶手刻意在进行身份暗示。所以,我们认为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报复性案件。”
萧栎转向罗凯,同时也是在问蒋毅:“你们认为此案跟十二年前那桩文物盗窃案有关,所以重建了3.13专案组?”
“是的。”蒋毅肯定地作了回答,并拿出他的依据,“我们在六位受害人身上发现三个共同点,一,十二年前都接触过那具辽代古尸,从现场挖掘、运输、检验、解剖一直到后来的展出,他们是直接的参与者或主要负责人;二,案发当晚,均有目击者在案发现场附近看到一个戴金色面具的黑影,根据目击者描述,那些面具有着相同的结构特征。”
韩觉适时地用点了下鼠标,大屏幕上随即出现一张金色的狼头面具:尖耳、菱目、长嘴,三分诡异,七分狰狞,造型上颇具几分异域色彩。这张照片是十二年前那具辽代古尸刚出棺时用数码相机拍的,当时,面具就死死箍在他的脸上,而照片右下角的一行数字明明白白记录着那一刻:1998年3月13日04点11分。
韩觉切换下一张照片,屏幕上出现一枚黄色纸钱,定睛一瞧,他竟禁不住“咦”了一声,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愣怔了两秒,他又把照片切换回狼头面具,表情极为疑惑。
而蒋毅似乎没感到任何不对,继续道:“还有一点,我们通过查访死者的亲朋、邻居和同事,获知六位受害人遇害之前,均接收过来自不同途径的死亡恐吓,但因未引起足够重视而无一报警。可惜,这些悲剧最终还是发生了。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无论是现场线索还是作案动机,全部导向十二年前那桩文物盗窃案,这便是3.13专案组重新成立的主要依据。”
“当年,我们击毙了犯罪分子的头领汪强,那家伙应该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他的同党没有一刻不想着为他报仇。”罗凯喝口水润润嗓子,不紧不慢地说,“蛰伏十二年,他们的机会终于来了,而对我们来说,档案尘封这么久,现在,该是打开它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罗凯露出好战的笑:“这是一场狩猎者之间的游戏,对手越强大就越有意思。今天起,我们的行动代号就叫‘狩猎者’。如:狩猎一号,狩猎二号,狩猎三号……”
“罗处。”萧栎忽然打断对方,提出两个关键疑问:“如果系列凶杀案是为汪强复仇,两年、三五、五年不行吗,为什么要等十二年?(报仇者都有求速心理)既然警方早已经丢失线索停止追查,凶犯在这个时候开展复仇,岂不是自投罗网?(逃逸者都有自保心理)这不符合犯罪者的常态心理。”
对于萧栎提出的两个疑问,蒋毅也认真思索过,颇有同感:案犯既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并成功逃逸,而警方因线索切断侦查陷入僵局,以至于专案组解散档案封存,他们应该利用当前时机进一步远遁是非化解风险才对,怎么会主动抛头露面挑起事端?这的确不合常理。
“这两个问题不难解答。”罗凯似乎成竹在胸,“能在三个小时内杀死六个人,效率如此之高,说明凶手不止一个;此外,凶手利用动物杀人于无形,手段极为隐蔽,说明他们对受害人的生活习惯相当了解;还有,杀人时故意留下非致命的痕迹,气焰这般嚣张,说明他们早做好了各种应对准备,如上可以回答第一个问题。”
“至于凶手为何甘冒风险,我已经说过,这跟汪强的身份有关。我可以断定,这个汪强跟十二年前发现的那具辽代死尸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要不然,凶手为何要戴着狼头面具,为何要留下指洞而非别的什么东西?”
王福胜顺着前者的逻辑进行推测:“也许,他想构成一个暗示,这场杀戮是那具千年古尸来自地狱的诅咒?”萧栎立刻打住:“这是毫无意义的暗示,因为他的对手是警察。”
“十二年的时间足以使当年的案犯刑满出狱,足以对猎杀目标的习性明察秋毫,足以布下陷阱拉开阵势向警方宣战。”蒋毅部分支持了罗凯的观点,因为他的话很快发生了转折,“可大家看一看手边的档案,当年那些案犯都是什么角色,哪一个拥有操控动物作案的手段?再者,如果凶手制造这一系列血案仅仅是为汪强报仇的话,完全没必要如此张扬。凶手故意留下痕迹无异于杀人留名,从动机来看,既可以是明目张胆的挑战,也可以是别有用心的栽赃。”
罗凯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王福胜和丁小秋也把目光扫向蒋毅,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韩觉亦表示惊疑:“你是说,我们的对手不止一伙?”前者话音未落,萧栎便接了上去:“这还不是最麻烦的结果。”“哦?”罗凯吸了一口凉气:“那你说说,什么才是最坏的结果?”
众人的视线全部射向萧栎,后者毫不避讳地扫视一周,尔后吐出四个字。在安静到将要窒息环境中,这个答案,无异于引爆了一颗重磅炸弹:“内部有鬼。”
众人皆愕,遂转望罗凯,后者拿起水杯送到嘴边却迟迟没有喝。沉默片刻,他把水杯搁回桌案上,发出一声无可奈何苦笑。
是啊,十二年前那桩案子,一开始进展顺利斩获颇丰,可却谁也没料到,形势很快急转直下,国宝被劫古尸遇窃,主犯作鸟兽散,线索化为乌有,案子一搁就是十二年。十二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从尸体解剖到文物检验,从运输国宝到布置特展,哪一个环节不是小心谨慎、戒备森严,可所有防线终在顷刻间瓦解,除了内奸,还能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吗?
虽然抓获几个所谓的内鬼,可全是不疼不痒的“临时工”,且无一属警界成员。他明明知道那是对手施的障眼法,真正的内鬼就在自己的队伍内,可又不得不接受眼下的结果,否则从市府领导到警界高层全都颜面无存,而自己只有下课这一条路。迫于各种压力,一个失败者最终被粉饰为成功者,国宝的身份和去向成为理所当然的机密,他非但未受到追责职务反逆势而升。
作为当时的刑侦大队长,他忍屈受辱十二年,个中苦楚谁人知晓,又能向谁倾诉?现如今,萧栎陡然提起内鬼二字,无异于揭起他心口的伤疤。因为十二年前,提出这个假设的也是萧栎。一番欲辩无言,最后只能化为无声的苦笑。
众人从他脸上看不出是默认还是否定,转而面面相觑。末了,丁小秋又开始翻阅那摞厚厚的卷宗,似乎想从里面寻找蛛丝马迹。王福胜则斟酌着提出质疑:“嫂子,没有根据的话可不能乱说啊。兄弟睨于墙,这可是兵家大忌。”
“这话十二年前我就说过,今天我还是这么说。”萧栎一旦竖立自己的观点,就决不轻易退缩,“其实大家心里也有一杆秤,只是斤两不同罢了。”也许感到气氛有些尴尬,她把话头稍稍放得委婉一些:“当然,我只是假设,并没有说内鬼就在我们几个人中间。”
罗凯摆了摆手,打住这个话题。他已经从刚才的失落和沮丧中恢复过来。当年,若非那个人(名字暂时保密)插手,案子绝不会搁置十二年,虽然在他的权势庇佑下,3.13专案组一干人等免遭处罚,但他对他的感恩并不比憎恶多一分一毫。
现在那个人已经下台,案子则爆发新的状况,眼下何尝不是扳回颜面的绝好时机,他当然希望在任时来个完美收官,不想留下尾巴被后任者指指点点。至于内鬼,他认为现在不是讨论的时机,绝不能打草惊蛇乱了大局。
“我不希望也不愿相信问题出在内部,不过多一分谨慎还是有必要的。”罗凯从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喷出一股浓雾,他习惯用烟雾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变化,尤其这种缺乏韧性的转折,“时间不早了,我们得抓紧研究即将开展的行动部署。”
韩觉会意地扫了一眼大屏幕:“我亲自到过孙伟、陈其鸣和钟小红的死亡现场,凶手是操纵动物作案,人为的痕迹只有留在受害人喉咙处的两个指洞,根据指洞大小和插入的角度,凶手身高应在1.75米以上;此外,制造血洞的并非正常手指,而是坚硬锐利的锥状物,即便如此,凶手的臂力也过于常人,甚至有一定武术功底;还有,三位受害者均居住在四楼以上,这就要求凶手必须具备良好的攀爬能力,因此其年龄应在25岁到35岁之间。”
丁小秋点头附和:“我到过高法正和姚卫国的死亡现场,情况与韩副队所讲大致相同。”“我补充两点。”罗凯把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右手轻轻叩着桌面,“其一,凶手能在三个小时内杀死六人,其同伙应在2-4人之间;其二,凶手通过操控动物实施作案,必然通晓某种巫蛊之术。”
讲完这两点,罗凯直接开始分派任务:“韩觉,你派人圈定十二年前那桩盗窃案中被抓获,现在已出狱的犯人进行重点盘查;梓平属辽、金故国,族群关系复杂,也是巫文化的主要发源地之一,小丁,你从可民间巫术下手,展开线索追查。”
二人领命,余者在笔记簿上做着记录,萧栎忽然停下笔:“凶手我见过,是个女的,而当年收押的案犯全为男性。”萧栎此言再次集聚了众人的目光。“身高也没有你们说得那么高,顶多一米七零。这至少说明,我们的筛查需要扩大范围。”萧栎进一步介绍了自己掌握的情况,“我们简单交过手,她劫持了我的儿子,还有曾叔,说要跟我做个交易。”
“交易?”在听到凶手是女性的时候,罗凯皱紧了眉毛,当萧栎提到交易时,他又来了兴致,“什么交易?”
萧栎望了一眼蒋毅:“她说蒋家老宅有间密室,要我把密室的钥匙交给她,我没有答应。”“她要密室的钥匙做什么?”罗凯亦转望蒋毅,似乎一切缘由全在后者那里。蒋毅凝眉斟酌:“密室是我父亲建造的,里面应该是一些比较有价值的古玩玉器,但我从没进去过,也不知道在哪儿。”
罗凯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然后继续按照他的思路进行方案部署:“筛查犯罪嫌疑人的同时,还有一项工作要开展,即对十二年前参与过抓捕汪强、处理辽代古尸的当事人进行保护。”说到这儿,罗凯吩咐王福胜:“小王,你对当初的情况比较熟悉,回头带人仔细统计一下,列个名单出来。”
王福胜领命。罗凯看看表,转问韩觉:“图片放完了吗?”韩觉愣了一下:“还有最后一张。”